小村琐事
宇文连
村子不大,可内容不少,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呐。
村子不算小,可也不大,不用说,全村人互相都认识,连猫狗们见面都热情打
招呼,它们最常说的问候语是“吃了吗”,当然,对方要是回答“还没哪”,它们
也绝不把叼着的肉骨头让给对方。
村庄的布局很规整,大体上是殷实人家住村西,贫穷人家住村东,恰好是“西
头吃烙饼,东头喝稀饭”,同时还有个南北界,南头比较穷,北边就富裕些,又恰
好是“北院晾绫罗,南院晒裤衩”。这样一来,村子的西北角自然是最富足的地带
了,也有个讲儿:“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以至西北富户一跺脚,全村大地
发抖,日月星辰也跟着忙乎。富人大都贪得无厌,富了还想更富,为了“更富”,
就组织一个“好汉社”,叫做“西北共同体”,准备垄断全村经济。穷人们急了眼,
也谋划着联合起来,组建一个“穷棒子社”,锅盖扣得太紧揭不开时,就吃他娘的
大户去。牵头的是泥葫芦、铁砣子和苏家奴,他们在水稻田里召开了穷棒子誓师大
会,声势还真不小,但这个组织人员太多,也就太杂,被好汉们分化拉拢各个击破,
顷刻间土崩瓦解,“吃大户”的战略就破了产。后来,华府仗义执言,预备着做穷
棒子们的领袖,于是节衣缩食帮助穷乡亲,大搞“感情投资”,自己饿得三根筋支
起一颗头,却把一口咸菜一碗粥全给乡亲们,可是感情的力量毕竟有限,西北好汉
们特别是社长老米、副社长老苏,手里的五元十元大票就那么一晃,穷棒子们便纷
纷倒戈,反过来骂华府是“老封建”。
说华府“老封建”,是因为它在村里资格最老,据说是本村的第一户居民,有
开辟之功的。稍后些的“天猪”、“矮鸡”、疤瘌眼,早就绝了支系,只有华府硕
果仅存,人丁兴旺,直到今天,华府的院墙仍然巍峨壮丽,在全村最古、最高、最
长,旁人极羡慕,它也特自豪。华府世代书香,讲究忠孝节义,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教人肃然起敬,是全村文明的模范,经常在村里与人讨论研究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
的问题。华府上下人等都是开口子曰,闭口诗云,温文尔雅,超凡脱俗的。据考证,
华府祖上曾是村里的首富,全村人都以能与华老太爷攀谈为荣,华氏宗祠祭祖,是
村里的一个盛大节日,倾村出观,投门心切的,甚至随着华家大小对华氏祖先跪拜
如仪,并不觉得自己错认了祖宗。后来时去运失,西北崛起了一批暴发户,华府自
以为“君子岂必曰利”,不屑于争升斗,越发地坐吃山空,但瘦死的骆驼大过马,
华府虽住村东,吃不上烙饼,可比只喝稀饭的乡亲还是不同,就是米家大少爷新近
当家的老米,对华府也得恭恭敬敬,不管他在背后如何鼓捣,可对村里的大政方针,
他却不敢自作主张,三天两头跑华府,征询华老太爷的意见。
老米是西北好汉社的社长,也有人叫他“老美”,他就益发美滋滋的。自比城
北徐公,还兼有陶朱之富,于是在村里是腰里掖着扁担横撞了,米家是个暴发户,
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搬来的,等到人们注意到时,它已成了气候,差不多是全村第
一富户了。米家的致富诀窍其实很平常:村子在不长的时间内发生过两次大规模械
斗,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唯独米家隔岸观火,还卖火药枪和芝麻烧饼给战斗
的双方,等到大家都精疲力竭,老米捋捋胳膊,挽挽袖子,一个指头就戳倒其中一
条好汉,接连四五戳,胜负就定了盘子,然后是败方赔钱请酒席,米家理所当然地
拿了最大的一份,其他好汉朋友体力消耗太大,不敢怒不敢言,反倒拥戴老米做了
村里的“义务警察”。实话实说,“米警察”出道以来,确也做过不少好事,比方
有一年,侯大脑袋强占了沙老汉的房屋田产,把沙老汉赶到村外破窑里去喝风,老
米便联合众好汉把侯大脑袋一顿胖揍,打得他浑身金星乱窜,不得不把吞下的肥肉
又吐了出来,还赔了一大笔钱给沙老汉,虽然临了把沙老汉的柴草垛点着了算是泄
点愤,但身上的棒疮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痊愈。对付流氓滋扰,老米也有一套办法,
他的床头柜里有全部劣迹人物的档案,哪个角落发生违法事件,即使没留下什么蛛
丝马迹,米警察也能查出是谁干的,八九不离十,因此他的威信很是看涨。连一向
小心眼死抠门儿的华府东邻也决定要死死抱住老米这根粗大腿。
华府东邻就是桑公子。在华家最光荣的时候,桑家借地利之便,每日到华府问
安,着实捞了不少好处,耳濡目染的,竟把大户人家的规矩礼仪模仿得足以乱真,
又借了许多线装书,一字一句抄下来,让子弟们诵读,所以《三字经》、《千字文
》、《二十四孝图说》什么的,子弟们都背诵得出。自认为最有资格做华府的仆役,
后来,不知在哪发了一笔横财,财大气自粗,便不再把华府放在眼里,还时常到华
府讨利益。趁华府家翻宅乱时,明抢暗夺的,奴才翻成了主子,华家大小忍气吞声,
不敢反抗。有好几年,他把家干脆搬到了华家大院,吆五喝六的,一副穷人乍富忘
乎所以的派头,为这,华府恨得牙根痒,等机会找他算帐,但桑公子现如今已钻进
了西北好汉社,对华家的声讨满不在乎,不承认霸占民宅这码事,还学着小六子高
占英耍无赖的腔调说:“我老桑家有的是钱,你去告罢,我接着你的!”
好汉社的副社长老苏,跟华府关系很微妙,简捷说罢,老苏羡慕华家的“精神”,
但鄙视华家的“物质”,就说电灯泡罢,苏家的灯泡七八年才换一个,而华家一年
七八个灯泡还用不到头,但华家的“理论家”总是振振有辞,证明灯泡不耐用好得
很妙得很,把苏老太爷证得一愣一愣的,就犯了脑梗塞。苏老太爷过世后,苏家众
弟兄分家,老大“黑天鹅”认为老头子把家折腾得千疮百孔,不能要了,得另起炉
灶,决定先“死”几年,等再醒过来,就是新天新地新天鹅啦,叫什么“休克疗法”。
华府虽然与苏老太爷不相能,但感情还算不薄,华老太爷看黑老大黑天鹅背叛了老
头子,很是不满,以托孤大臣的身份劝黑天鹅,不外乎“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
矣”之类的古话,但黑天鹅迷了心窍,一意孤行,不理会华府的规劝,而且嘴里说
着“休克”,立刻就休克了过去,华老太爷就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断言黑老大这
一休克,绝对醒不转来,还预告他彻底咽气的三个日期:11月7 日不死就是12月31
日死,最晚捱不过明年5 月1 日劳动节。为了不负苏老太爷的重托,华老太爷把苏
家的乌老二白老三黄老四蓝老五共弟兄十四人,召集到华家葡萄架下训话,教导他
们勤俭持家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一日省几口一年省几斗地过日子,别总摘那些“外国
流”。三个大限先后都到了也都过去了,黑老大没醒转来,可也没死过去,不死不
活二年整,有一天华老太爷正躺在藤椅上读《毛诗》,黑天鹅拄着拐杖来串门,他
消瘦得厉害,但精神极好。告诉华老太爷,休克大功告成,还说乌天鹅和白天鹅以
及别的天鹅们也即将“休克”了。老太爷就讪讪地,对黑老大说了一席勉励的话,
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坑蒙拐骗不能偷”之类,临了还送给他一篮子青菜。
村子里经常有一些怪人做怪事。最怪的莫过沙菲。沙菲先生是个半文盲,依靠
字典勉强能读完《百家姓》中的单姓部分。他非常向往华府的“文化氛围”,特别
羡慕华府居然有一部“小红书”,所谓“小红书”,就是华老太爷的语录,都是精
华,可以做人生指南的。沙菲先生不自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七七四十九天,竟顺
利地生产了一部绿皮书,他把它称作“亲爱的小绿书”,要以这本书为指导思想,
掀起一场“绿色革命”。作为试点,先在自己家里人手一册小绿书,很快成功了,
本族中发放小绿书也还顺利,但到“全村革命”这一步,就有了阻力,最坚决反对
的是西北好汉帮,他们把沙菲称作“疯子阿菲”,对他实行“集体孤立”,沙菲也
是个血性男子汉哪,看理想破灭,就走了极端,怀揣小刀,要刺杀好汉们,首先目
标是米警察。但他出师不利,被米警察占了先手,一弹弓打下一颗臼齿来。沙菲先
生终于明白时机尚未成熟,全村革命正处于低潮,把打掉的牙吞进肚里,回家悄悄
把还没发行完的小绿书统统烤了,“绿色革命”宣告中止。
对村民最大的威胁还不是疯子阿菲,而是来自村南边的那片黑松林。黑松林无
边无际,里面藏着不知数目的来历不明的人,其中有博士和阿明,两人是莫逆之交,
经常在一起切磋各种艺术,这天博士请阿明吃饭,主菜是烤鲜肉,阿明切下一小块,
放在嘴里轻嚼两下,用舌头翻滚三回,便胸有成竹:“女性,白人,十九岁。”博
士一拳头擂过去,擂得阿明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两人热烈拥抱,博士说:“狗日的
你小子真伟大,说得这么准!”又咬着阿明的耳朵:“不是你来,我还真舍不得呢,
这小妞漂亮得很哪。”上菜的厨子正往里走,不知怎的,腰带却断了,裤子直落下
来,博士的眼睛立刻贼亮贼亮的,三下五除二,把厨子绑在厅柱上,一刀割下了那
件家伙,血淋淋地又咬又嚼,噎得缩脖,趁间隙还对阿明道歉:“只有一个,我就
不匀给你了。”
博士的胡闹日新月异,读了《拿破仑传》,越琢磨,觉得自己越像拿破仑,于
是宣布自己是黑松林皇帝,择日举行加冕登极大典,遍请宾朋,讲排场,一笔不小
的开支,为此,便扣发属下人员一个月的口粮,部下饿得狠了,合伙把博士从皇帝
座位上拉下来——流放到远方。正是“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博士在黑松林走麦
城,在好汉社却有一个好朋友,这朋友外号“法兰盘”,法兰盘先生收留了博士,
但博士虽说名为“博士”,却是狗肚子装不下二两油的,居然在村中大吹“姑娘宴”
的烹调艺术,拉拉这个说太瘦,扯扯那个说太肥,抓住一个小姑娘的手臂说正好,
便不放开,眼睛里放豪光,喉咙也咕噜噜地响,村子失踪的少男少女,算起来已有
百十号人,人们早就怀疑这事与博士有关,这下找到了凶手,岂能善罢甘休,法兰
盘看众怒难犯,不敢冒全村之大不韪,便送给博士三块面包,二瓶矿泉水,一块奶
酪,让他好自为之。这博士也奇,他早就忘记自己是被赶出黑松林的,反倒坚信黑
松林人民像大旱望云霓那样盼他回去重整山河,于是信心百倍步伐坚定地走向那片
悲伤的黑松林,那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村子的大事小情都由村委会拍板定夺,村委会有五个常委,是村的核心权力机
关。五大常委中,四个来自西北好汉社,他们是老米、硬蛤蜊、法兰盘和苏家的黑
天鹅,只有华家是村东的——华家德高望重,当常委是自然的。每年冬天,没什么
农活好做,村里就开大会,一开就是两个月,谁都有权到讲台上放厥词,也谁都有
权充耳不闻,所以会场跟庙会和市场没有两样。自从米警察领着众好汉惩治了侯大
脑袋,村民大会和常委会威信有所上升,外号叫“脱一次”的家伙见在常委会里有
利可图,便谋划着钻进去。他并不是有作风问题才捞到这么一个很不雅的雅号,只
是因为他的本名取得不好,叫什“意”什么“志”来着,谐音就成了“脱一次”,
其实脱一次先生高大肥胖,整天乐呵呵像个弥勒佛,在村中口碑极佳,从来没有桃
色新闻沾身。想进常委的,还有桑公子,他在村中仅次于老米而第二有钱,于是宣
称:常委会如不接收他,他就拒不缴纳公积金和提留款,各种摊派一律拒绝,华府
的意见是:“脱一次”先生当不当常委,他不管,但桑公子无论如何不能进常委会,
为此他不惜使用“否决权”。黑天鹅在休克期间曾与华府不睦,一时犯了小心眼儿,
就提出一个极端的主张,要把华府、法兰盘和硬蛤蜊赶出常委会,只留他和老米,
再把“脱一次”和桑公子扩大进来。经过那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再加上一篮子青菜,
黑天鹅受了感动,也就主动收回了此项动议。大家仍做好同志。
今年的村民大会又开完了,改选或扩大常委会的动议被搁置起来,“脱一次”
和桑公子便回家磨刀子,准备着把自己的脑袋削得更尖些。其实,问题不在他们的
脑袋尖不尖,而在于华府的态度圆不圆。但村子早已是炊烟袅袅了,汪汪汪,是两
只小狗在打招呼:“吃饭了吗?”“还没哪。”“哟,还没哪?到我家来吃罢!”
哎哟——小狗都敢请客吃饭了?是不是小村已经达到小康了?走,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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