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
式森
初恋,或者因其短暂而美丽。
一
木棉出世的那个清晨,河谷里的木棉花也仿佛在她的哭啼声中哗啦啦地绽开了。
这一年的木棉花开得出奇的繁茂,红彤彤的一大片,映红了河谷,映红了半个天空。
父亲站立在自家的院落前,面无表情地凝望着河谷里的景色。不知隔了多久后,
才见他拖着疲惫的身影走回屋内。我想好了,就叫她做木棉吧,父亲说。躺在床上
的母亲好像没听明白他的话,就问,你说叫她做什么?木棉,父亲的声音似乎有点
不耐烦了。母亲看了看父亲一眼,她弄不懂自己的老公为什么会给他们的女儿起了
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听的名字多得很,即便她没念过多少书,
她也知道女儿应当拥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她本来是想对此提出异议的,但最后还
是忍住了。好呀,那就叫木棉吧,她说,脸上还刻意装出一副笑容来。
从此,木棉的名字便在小镇上叫开了。
木棉出生在那种“半工半农”的家庭,即父亲在外地上班,妈妈则在家务农。
像他们这种家庭环境若与当年镇上大多数农户相比,其优势在于父亲那份不算太高
但却较为稳定的工资收入。可自从八十年代中期起,情况就开始变化了。先是镇上
一部分的农民离开了土地,走上经商之途,随之又有不少的人加入到他们的行列。
没过多久这些人的日子便一天天地红火起来了。也就是从这时起,父亲的心里便多
了一份失落感。过去他走在街上总是扬头挺胸的样,再加上一米八的大个头,足于
令镇上那些没见多少世面的乡亲感到敬畏。可如今就大大不同了,看看周围那一幢
幢拔地而起的小楼,就跟在互相赛跑似的,一户比一户建得高,一户比一户建得漂
亮,几乎就快要到了把他家的老屋给吞没的地步。看着别家的房子越起越高,父亲
的腰也在一截截地矮下去,最后竟变得跟他家那幢灰溜溜的老屋似的,再也没有抬
头见阳光的机会了。
二
就在父亲日渐衰老的背影下,木棉却在家人的不知不觉中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
的美丽少女。十六岁的木棉与本地女孩子一样,年纪虽不大,身体却早已发育得如
同一个完全熟透的番木瓜。所不同的是,她有着一个令其他女孩羡慕不已的高挑身
材,这使得她在人群中便显得格外的抢眼出众。她的皮肤略呈黑色,但黑得光洁细
密,散发着暖暖的阳光气息。最漂亮的要数她的那双充满热带风情的大眼睛,乌黑
的眸子,配上长而翘的睫毛,显得异常美丽动人。
由于漂亮,木棉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同样是由于漂亮,在学校里木棉便显得
格外孤单落寞。因为跟她相比起来,班上的女生大都长得不算高,更谈不上漂亮。
于是乎在无形中就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将她与众多的同学隔离开来。说到底谁也不
愿意做陪衬品,跟一个比自己漂亮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同类走在一起,对她们来说或
多或少是件尴尬的事。少女的心既敏感又脆弱。相反地,木棉对此却始终抱着一种
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一直以来她也孤独惯了,在学校如此,在家里也同样如此。孤
独仿佛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成了她形影不离的好姐妹,伴随在她上学的路上,
伴随在午间懒洋洋的课室里,伴随在少女情窦初开的朦胧意识中。
也正因为如此,木棉便拥有了更多的个人空间。在她的世界里爱情是最为美妙
动人的乐章。她相信她心中所爱的那个人,迟早有一天会像在梦里那样突然降临在
她的眼前。而这一天无疑将会成为她生命中最光芒璀璨的日子。她甚至还相信,自
己之所以活着完完全全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出现。然而大多数时候她想象中的那
个白马王子总是模糊不清的,像个虚无飘渺的影子,无论木棉是多么渴望接近他,
抓牢他,最终往往又都是徒劳的。每当这时候木棉一方面会感到很迷惘,很痛苦;
另一方面她又对自己说,对方之所以可望不可及,那是因为这个人应该来自一个更
遥远更神秘的地方,而不是像她家乡这样一个寒碜不堪的小镇子。
三
木棉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是他们学校新分配来的地理老师。
地理老师的宿舍中挂着一幅五颜六色的地图。木棉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地图,
几乎占满了大半个墙面。木棉这是第一次来到老师的住处。从一进门开始她就被墙
上的地图给吸引住了,她像突然着迷似的,傻乎乎地瞪大眼看着地图,一时之间竟
有些缓不过神来。由于神情过于专注和投入,以至连老师递过一杯水来她都未发觉。
喜欢地图?老师站在她身旁问道。木棉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头。其实她也搞不懂
自己是否算得上是喜欢,反正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地名以及形形色色的标志,总让她
感到一种莫名的神秘感。
接下来老师教会她许多有关地图的知识。老师说,一个人手上若有一本地图,
那么今后不论他走到哪里去,走得多遥远,都不会迷失方向,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木棉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她想自己现在真的有点喜欢上地图了。
地理老师姓欧阳,大陆人,高个子,样子很斯文,且能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木棉喜欢他讲课时的优雅姿势及生动的语言,喜欢他略带忧郁而又不乏男性魅力的
气质,当然还少不了他那口悦耳动听的普通话。
那天他们除了谈地图外,还谈到各自的父母以及他们的家庭。老师的家在北方
一个小城市,父亲是军人出身,对他要求极其严格,动辄揍他。他说他之所以选择
到遥远的南方来读大学,并且留下来工作,多半的原因是出于想逃避父亲的束缚。
木棉也谈了她的家,她的父亲母亲。她说她的父亲从不打她,甚至还很少冲她发脾
气。欧阳就笑着说,那你的童年可要比我幸福。木棉沉吟俄顷,然后摇着头说道,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跟两个哥哥相比起来,他们的确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不过等到我懂事后,我就不这么想了。父亲没打过我,并不等于我在他的心目中有
多重要。相反的,我的两个哥哥就不同了,父亲为什么那么严厉对待他们,说到底
还不是因为他们是男孩子,父亲对他们寄有厚望,希望他们成材。他们被打恰恰说
明他们是受到重视的。而我在他们的眼里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孩,自然就享
受不到跟他们同等的待遇。欧阳听她这么一说,就诧异地问,你总不会也想尝尝挨
打的滋味吧?木棉就笑了,怎么不想?如果挨一顿打,能唤起父亲对我的重视,那
吃点苦又算什么呢?我就曾经试过去惹他生气,当时我已经看得出他真的很动火、
很吃惊的样,我以为我的愿望马上就可以实现了,没想到他却突然一转身,把满肚
子的怒气统统宣泄在我妈妈身上,还说什么女儿变坏完全是做妈的责任。说到这儿,
木棉就按耐不住笑出声来。欧阳也被她给逗笑了,他说,要是照你这么说,好像我
又要比你幸运些。
欧阳若有所思地看着木棉,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孩子年纪虽不大,对事物的观
察却十分敏感。木棉一发现老师在注视好,脸上一下子就浮出一层红晕,刚才的激
动情绪顿时消失无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莫可名状的紧张和尴尬。木棉怀疑是不
是自己说错什么,不然老师为何用这种目光看她。
阿棉,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刚才说得很好,真的!欧阳说。
木棉觉出老师的语气中有一种真诚的关切,至少称呼变了。木棉喜欢老师叫她
做阿棉,因为她家里人也是这么叫她的,这让她心里陡然多了一分亲切感。更重要
的是,老师此刻对木棉来说不再是个飘浮不定的梦了。他实实在在地坐在自己的跟
前,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一股陌生的男性气味,像雾一样弥漫开,令木棉感到一阵汹
涌而来的晕眩感。
那天,木棉在老师宿舍里呆了很久才离去。临别时,老师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阿棉,明天我要去县城,你愿意陪我走一趟吗?
木棉当然愿意。但她没说出口,而只紧张地点着头。
四
木棉和欧阳各自骑着一部单车,顺着镇外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骑去。海南岛的
天空总是湛蓝湛蓝的,宛如被水洗过似的,一尘不染地透着碧玉蓝水晶般无瑕的色
彩。木棉显得格外开心,骑在单车上的她仿佛有一种滑翔般的快感,令她觉得自己
就像是一只在空中翱翔的小鸟。沿途的风光美丽如画。抽穗的芒草在阳光的照耀下,
熠熠闪亮;先是一丛一丛的散落在小路两边,最后纵眼望去便是雪花花、十分开阔
的一大片。
木棉他们的车穿过剑麻地,穿过芒果园,穿过绵延起伏的橡胶林。一路上木棉
不停地说着话,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她从来也没有如此兴奋过。她告诉欧阳,她
第一次上县城是她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是跟父亲一道去的。那天父亲除了给她买
新衣裳,还带她上茶楼。她仍记得那家茶楼的名字叫解放饭店,是一间国营饭店,
里面的奶茶和椰蓉包好吃得不得了。那天同时也像过节一样。因为父亲难得回家一
次,一年一度的探亲假,便成为他们家最具有节日气氛的日子。也只有在这期间木
棉才实实在在感到父亲的存在。而平时父亲留给她仅有的一点印象,是每个月由他
从外地寄来的那份微薄的工资,以及母亲在等待汇款到来时留给她那个终生难忘的
充满焦躁不安的背影。欧阳听她说完之后,就说等一下子他也要请木棉去那间茶楼
喝茶,并说他也要亲自品尝木棉所提到过的那两样东西,看看是否真如她形容的那
般好吃。
可是那天他们并未找到那间饭店。打听了许久后,才知道饭店早已拆掉,取而
代之的是一幢用以出租铺位的商业大楼。木棉心中顿时便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连同刚才的高兴劲也随之跑没影儿了。不过在逛书店时,欧阳虽找不到自己钟意的
书,却买了一本地图册送给木棉。欧阳笑道这是作为吃不成奶茶和椰蓉包而对她的
一种补偿。木棉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看着自己的老师。长了那
么大,这还是她头一次收到除家人以外的异性送的礼物。
五
那天由于在县城逗留的时间过久,回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因为不习惯走
夜路,有好几次欧阳都险些从车上摔下,最后一次他的车猛地撞在木棉的车上,两
辆车突然冲离路面,失控般地顺着路旁的斜坡飞驰而下,不约而同地摔倒在一片茅
草地上。当木棉很开心地笑出声时,她意外地发现黑暗中有一只手冷不丁地伸到她
跟前,并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现在他俩离得那么近,近到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
心跳声。欧阳的手并没有松开的意思,而当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在木棉脸上,木
棉忽然有一种直想哭出来的欲望。她渴望这一切的到来,这种美好的感觉一直萦绕
在她梦中,亲切得如同一个久违的老朋友。欧阳很快便抱紧她,木棉也抱紧他;两
个人的身体缓缓地倾倒在蓬松的草地上。不知不觉中,木棉身上的衣服就被脱光了。
她的裸体沐浴在柔和的月色中,闪烁着惊人的美丽。欧阳依序吻她的唇,吻她丰满
而挺拔的乳房,吻她平滑的腹部,最后他的身体变成一股遏制不住的力量劈面朝木
棉压来……
至今木棉仍无法将那天晚上所发生过的一切清晰地描述出来。留在她记忆中的
仅仅是一些色彩缤纷的碎片。她只记得自己躺在欧阳的身体底下,风从河谷里吹上
来,满山坡的茅草立刻就骚动起来了,宛如起伏的波浪随风汹涌而来。也就在这一
刻木棉陡然尖叫一声,是痛,就像被蜜蜂蜇了一下,晕眩中她看见椰子树摇曳的身
影,以及满天飞舞的星星……
六
初恋是美丽的。然而初恋又往往是短暂的。
半个月,地理老师悄然地离开了小镇。木棉懵懵懂懂的初恋也随之而宣告夭折。
当她再次来到学校时,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校园内十分寂静,空旷的操场上只
有几只麻雀在旗杆下一跳一跳。光秃秃的旗杆歪歪扭扭地矗立在苍白的太阳下,看
上去像个昏昏欲睡的老人。
看门的校工好像早就知道她要来似的,鬼鬼祟祟地从门房里钻出来,冷不防地
叫住她,然后冷冷地告诉她,欧阳老师走了。昨天下午才接到调令,今天一大早就
坐车走了。
木棉听到这个消息后,并不感到十分突然。因为在这之前老师已经对她提到过
调动的事。唯一让她不能理解的是老师的不辞而别。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重要了,
包括她所衷爱的老师也不再需要她了。
那天她弄不清自己是怎样离开学校大门的,又是怎样回到家里的。一切灾难的
到来都是在毫无预示的情况下发生的。那个阴郁的午后,当木棉恍恍惚惚地站立在
洗澡间里,让自来水冲洗着她的全身,这刻,她发现镜架上那片闪亮的剃刀片,小
心地拿起它,再抬自己的手腕,轻轻地在上面划开一条细细口子,然后再将手臂浸
入一盆清水中,鲜血顿时便呈蘑菇状扩散开来。这一切她做得有条不紊,甚至可以
用仔细认真来形容。在她的脸上你看不到痛苦,看不到绝望,看不到死亡前的恐惧。
相反地,她显得出奇的平静,嘴角边还流露出一丝酷似殉道者临危不乱的微笑神情。
然而木棉并没自杀成,那天是她妈妈救了她。妈妈发疯般地抱着她,呼天抢地
地喊着她的名字,硬是把她从死神的手里夺了回来。不过当她醒来后说出的一句话,
却又再次将她母亲吓了个半死。只见她一边神志不清地咯咯笑着,一边嘶哑地说道,
妈妈,你头上怎么顶着一盆花……
一连几天木棉都闷在自己的房内不肯出来,不吃,不喝,也不与任何人交谈,
像个木头人似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三天后,家人终于听到她从屋里走出来的木屐
声。
沉默良久,父亲还是忍不住率先开口了。阿棉,你没有权利这样做!父亲黑着
脸说。
木棉本想说我有这种权利,但她没说。而是告诉家里人,她决定不上学,准备
出去打工。这个消息无疑来得有点突兀,不过家人听后脸上的神色却明显缓和了许
多。不管怎么说,她的这个决定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一来家里已经没能力再
供她读书了,即便没发生目前这样一件不幸的事,他们也没打算再让她继续读下去
;另者,木棉能在这个时候出外打工,换个新环境,对她本人的心身健康未尝不是
一件好事。更实在地想,打工还能挣钱,能补贴家用,家里实在太穷了!而且这条
路目前也是镇上大部分女孩子的必经之路。土地似乎已经留不住年轻一代的人了。
男人们心里这么一想,脸上立刻就有了笑意。数日来笼罩在家庭上的那团阴云,
顷刻间便也烟消云散了。
众人中唯有妈妈仍在用忧虑的目光望着木棉。她打心眼里舍不得女儿走,但对
此又提不出任何的反对意见。毕竟她是当家人,只有她对这个家的经济状况是最清
楚不过的。说到底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女儿的倔犟脾气和我行我素的性格。她甚至有
一种可怕的预感,担心女儿会重蹈覆辙,继续干出什么傻事来……
七
是的,母亲的预感是准确的。三年后,在海口打工的木棉又一次走上自杀之路。
这次仍旧是割脉,仍旧是血流如柱;仍旧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一个已
婚的30多岁的男子。
那时木棉与该男子已来往了快一年的时间。他们在海甸岛租了一间民房,过上
了同居的生活。木棉疯狂地爱着对方,到了最后她再也无法忍受对方在爱着她的同
时,又与妻子继续保持着原来的生活方式不变。木棉下决心要改变这一切,她对那
个男人斩钉截铁般地说,要么立刻离婚;要么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路。对方选择
了后一条,而木棉则选择了死亡。
和上回自杀不同的是,这次失恋对木棉来说,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都令她感
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挖心剜骨般的痛楚感。上回的爱是虚无飘渺的,不真实的;而这
回的爱却是实实在在的,是有疼痛感的。欧阳老师带走的只是一个梦,而现在这个
男人带走的却是一颗心。是现在的这个男人使木棉成为一个世俗女子。他们做爱,
不停地做爱,高潮一次次地冲击着他们,令他们徜徉在欲望的爱河里。他们在一起
既快乐无比又痛苦不堪,既孤独又和谐,既真实又虚幻。木棉觉得自己爱得那么苦,
那么累,且欲罢不能。男人并不富裕,木棉从未在他身上得到过一分一厘的好处。
木棉只想完整地得到他这个人,然而这一点又恰好是对方最终不得不离开她的原因。
他们可以说是一对有趣的冤家,一方追求的是专一,另一方则希望在和谐中增添一
点丰富的色彩。这种不可逾越的差异导致了他们的分裂,但同时是不是也可以这么
认为,当初他们之所以能够走到一块,不正是这种差异为他们提供的契机吗?
木棉当然不会想到那么多。此时此刻她已经临近半昏迷状态,鲜血仍从她手上
的刀口处汩汩地淌流出来,浴缸里的水很快就被染成通红一片。木棉感觉自己的身
体正在逐渐变轻,并且整个人就如飘浮在半空中一样。木棉喃喃自语地说,妈妈,
我要回家,我要回……没想到妈妈两个字刚一说出嘴,木棉蓦地像被电触了似的,
顿时间仿佛梦醒一半,脑子也一下子清醒许多。紧接着她哆哆嗦嗦地从身上掏出手
机,拨了半天号才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谁的声音,没错,是妈妈的声音!木棉再也控
制不住自己了,哇地哭出声来。妈妈似乎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突然便一阵心寒,
她在电话那头不断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是那种近乎绝望的哀号声,令人听了不禁
为之动容。
妈妈哭着喊着说,阿棉,你是妈的心头肉。你不能有事。你死了,妈也不想活!
妈好后悔当初放你走,是妈自私,是妈害了你!……阿棉,你听见妈的话吗?你快
回答我,快说话呀!
妈妈,妈妈,妈妈……木棉除了含泪喊妈妈外,其它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
阿棉,记住妈的话,不值得为男人去死。男人是什么东西,妈心里比谁都清楚,
真的。妈也年轻过,漂亮过,也曾经被别人喜欢过。男女间的那点臭事,实在算不
得什么,值不得你为他们去寻死觅活的。阿棉,妈老了,妈什么都不怕,今天妈也
顾不了这么多了,妈就豁出去告诉你一件事,妈,妈也曾经偷过人,而且不止一个。
当年若不是这些人的暗中帮助,我们一家子早就散了。至少你大哥他就不可能好端
端地活到今天。靠你爸的那点工资想要支撑全家的生活,做他的白日梦!他还以为
他有多了不起的,整天摆出一副工人老大哥的架势。呸,我都没眼看他了!……说
到激动处,母亲竟情不自禁地号啕大哭起来。
木棉完全怔住了。妈妈就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她甚至怀疑母亲的这一举动完全是为了要让她回心转意,才随口编出这样一个
天方夜谭似的故事。在木棉的印象中,母亲是个十分守旧的女人,她根本无法将母
亲的形象与这样一个堕落的女人联系在一块……
不,妈说的全是真话。如果你不信的话,妈还可以把他们几个人的名字逐个点
出来。粮站的光头主任你见过吧?还有过去公社的秘书何……母亲的话才说到一半,
这时电话里突然响起爸爸咆哮如雷般的怒吼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中
间还夹杂母亲的哭喊声……木棉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就听见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那显然是爸爸的嗓门。过了一会儿,话筒里终于又传来了妈妈的声音。
妈妈,你没事吧?木棉心急如焚地问道。
我没事。倒是你爸爸他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起不来了。母亲气喘吁吁地说。
你把他怎么样了?木棉吃惊地问。
不碍事。我抓中他的命根子。这是你外婆传授给我的……闭嘴!你还好意思骂
我破鞋,你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当年你把你的女学徒的肚子搞大,挨了个留厂察
看,整整两年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那时候是谁在支撑这个家的?是我!我是破鞋,
那你是什么东西?母亲一边和木棉说着话,一边还不忘和父亲斗嘴。
刚才所发生的一幕,令木棉感到的震惊程度绝不亚于她的父亲。一向逆来顺受
的母亲居然也敢于向父亲挑战,这在过去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母亲为了她,已经变
得不顾一切了。她甚至当自己女儿面将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给说了出来。这是为了
什么?想到这里,木棉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无边的酸楚,她很想为她的母亲也为她自
己痛哭一场。
阿棉,听妈的话,再也别干傻事,好好活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妈今
天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妈心里感觉舒服多了。至于你爸爸会怎么看我,我才不
管那么多呢。我已经忍了他这么多年,我再也不想忍了。
这是母亲那天对她说的最后的话。也是木棉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
八
和上回一样,这一次仍旧是母亲将她从死神的怀抱中夺了回来。木棉对此既感
动又感到无限的悲哀。她颇有感触地想道,原来死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木棉是在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离开海口的。随身所带的行李仍和当年从家乡
出来时一样简单,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就是欧阳老师送给她的那本地图册,也被
她一直保留在身边。那日,当客轮缓缓地离开秀英港的时候,木棉一动不动地站在
船舷边,看着在她视线里渐渐变小的海口,木棉突然热泪盈眶地冲着码头方向喊,
妈妈,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我要到大陆去打工,我要挣钱,挣多多的钱给你……
木棉这是第一次离开海南岛。在她的脑海中大陆是个十分陌生的地理概念。她
从来也没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也会亲自踏上那片土地上。她觉得这一走,故乡会离她
越来越遥远,她甚至还怀疑道,自己今后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呢?
九
木棉在洲头咀下船后,本来是想直接坐车去深圳投靠她表姐。但不知怎么搞的,
这时候在她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是她在酒店工作时认识的一个姓区的广州
老板。对方之所以给她留下较深的印象,那是因为那个人曾做过农垦知青,所在连
队就坐落在离木棉他们的小镇不远的地方。那些天,每到木棉当班的时候,老区的
身影就会准时出现在餐厅里。他们谈得最多的话题是有关小镇的。小镇成了他们共
同回忆的对象,同时也令到他俩产生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通常情况下,木棉都
不愿与来酒店就餐的客人有着过多的接触。她知道他们中有不少的人是倾慕她的外
表而来的。她还知道只要自己稍稍松动一下,哪怕给予他们一个浮想联翩的微笑,
这些人也会像苍蝇似赶都赶不走。木棉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从不
相信在这种花天酒地的场所里会产生什么真正的爱情。后来老区对她说,他要走了。
他再也不能和她一道追忆往事了。木棉就说,为什么不亲自回去看看呢?老区就答,
那是一个梦,近看了就没意思。木棉眨了眨眼睛,显然没听懂他的话。临别了老区
又说,希望有一天他们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到时不论木棉是去广州玩还是去打工,
他都一定会盛情款待她。说这话时,老区脸上有一种令人难忘的神情。木棉当然不
会把他的话放在心时,她根本就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到来。出于礼貌,她当时只是客
气地冲对方点头微笑。
老区一接到木棉的电话,不但立刻听出她的声音,而且还立刻叫出她的名字。
这让木棉多少感到有点意外,同时心里面也陡然添了一丝温暖的感觉。毕竟木棉刚
经历过一场巨大的感情危机,任何形式的关怀都会令此刻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老区很快便来到木棉身旁。那天他是自己驾车来的。当木棉见到他的光头从车
里钻出时,心情一下子就紧张得不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间变成这个样子。
她想,自己只是想请他找份工作,有什么可紧张的?她与老区之间不可能有事发生。
眼前这个秃顶男人的年龄足可以做她的父亲,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长辈来看,或者
说是个可以信赖的大哥。她不相信他们会发生什么,至少她就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那天老区请她吃的是潮州菜,很清淡的口味。木棉还喝了少许的酒,微微有些
醉意。奇怪的是,其间有好几次木棉都想把话题转移到他们过去所共同感兴趣的话
题上,即家乡小镇的一切;然而老区却没有显示出足够的热情,甚至还有意无意地
避开这个话题不谈。这令木棉感到有点失望,心想,如果她与老区不谈这个话题,
那么他们之间还有别的东西可谈吗?老区的形象与在海口给她的第一印象相比,似
乎已经有点变形走样了。后来木棉就把自己打算留在广州工作的想法说了出来。老
区一边听她说,一边缓缓地点着头,最后他讲道,既然要留在广州,那就先找个地
方安顿下来,至于工作的事到时他自然会替她安排好的。
十
木棉当晚被安排住在一间三室两厅的公寓内。房屋很大,装修得很豪华,里面
的生活设施一应俱有。老区把钥匙交到她手里时告诉她,这是一间闲房,木棉想住
多久都可以。这样的房子让木棉一个人住进去,就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感觉。有好几
次木棉从梦里醒过来,发现自己完全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心里面就觉得十分害
怕,以至于她不得不整夜开着灯睡觉。
那些天,老区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准时地出现在木棉的身边。他领着木棉光
顾市区各个有名的食肆,吃各式各样的菜肴。就好像他们之间除了吃以外,就再也
没有别的可做了。木棉一开始还向他提到过自己的工作问题,可老区总是安慰她说,
不急不急,工作的事过几天再说,吃吃吃吃吃……
木棉隐约地感到靠老区帮忙已经变得不切实际了,于是她就试着自己出去找工。
大街上随处可见招聘告示,但适合木棉干的工作却不多。木棉本来想干回她最早的
老本行,即到酒楼做服务员。可大概是这段时间跟老区上得酒楼多,逐渐被人伺候
惯了,一下子要她转而去伺候别人,无形中心里便多一层奇怪的压力。不知怎么搞
的,这一刻里木棉忽然产生一种想要逃走的迫切感。她觉得广州再也无法呆下去了,
她必须换一个新地方,必须另寻出路……对,上深圳找表姐去!木棉对自己说。
可是木棉在深圳仅呆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便又乖乖地逃回了广州。表姐已
经嫁人,丈夫是个广西人,刚生下一个男孩。两公婆目前在郊外包了一片鱼塘,一
家子挤在一间四面透风的破寮内,日子过得实在不成人样。
当木棉再次回到广州,再次站在公寓的大门前,这时的她仿佛有一种重新回到
家的感觉。此刻她只想好好洗个澡,然后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木棉一边想一边
匆忙地掏出钥匙,熟练地打开房锁,当推开房门的那瞬间,却意外地见到老区正站
立在客厅里瞪着眼看她。两人对视了片刻,最后还是老区先张口说话了。他告诉木
棉,前天晚上她父亲来过电话,说是她母亲突然病倒,现在仍在抢救之中。
他的话还未说完,木棉整个人就险些摔坐在地板上。是老区及时扶住她,才没
让她倒下去。木棉站稳身体后的第一念头便是扑向电话机,当听到父亲的声音从那
传来时,木棉的泪水就忍不住簌簌地往下落。父亲说,阿棉,你妈她……走了;又
说,你妈临终前要我告诉你,她让你永远都别回来,今后不管在外头过得是好是歹,
只要活得有希望就比什么都强;还有,区老板电汇来的那三万元,一半准备做医疗
费还给医院,另一半打算用在母亲的丧事上;父亲最后说,阿棉,我对不起你妈,
如果那天你妈在和你通话时,我装做什么也没听见,那你妈她也许就……
整个通话过程中,木棉始终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她显然是在强压着自己的感
情。当她面色苍白地从电话机旁站起身后,她的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脸上的神情
像个孩子似的楚楚可怜。随即她来到老区的跟前,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起初是轻
轻地啜泣,接着就哭得连嘴唇都抖动起来,最后便哽噎着放声恸哭了。
有关木棉后来的一些传闻,在她的家乡流行了好几个版本的说法。有人说木棉
后来在某个老板的帮助下,自己开了一间公司,生意越做越大,日子越过越好;还
有的说,木棉当了人家的“二奶”,什么都不用做,整天除了玩就是睡;再一种说
法是从她表姐那儿传出来的,说是木棉的确是被某个有钱人包了,不过她在背地里
又偷偷地爱上她的家教老师。因为木棉有段时间曾起过出国定居的念头,所以特意
请了这个人到她家里来教她英语。不料他们的事很快就被那个有钱佬发现了,于是
木棉不得不做出最后的选择,她除了向那个英语老师提出分手外,还付给了对方一
大笔钱;谁知英语老师却是个死心眼,不但不要她的钱,最后干脆从珠江桥上跳了
下去,来了个一了百了。木棉因为受不了这个打击,过了不久人就突然疯了。所有
的传闻中唯有这一条的可信度最高,然而当有人问她表姐你的这些消息是打哪儿来
的,她却磨磨蹭蹭地说,她也是从别人那儿听说来的。
面对外界的众说纷纭,木棉的家人却始终保持一种罕有的沉默。木棉家现在已
经相当富有了。她的两个哥哥不但起了楼,而且还有了自家的渔船和冰厂。
不管传闻如何,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木棉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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