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失身
陈仓
没准备好就不要行动。
梅博做梦也没想到,他这双算命先生多次赞叹过的白嫩的小手,在他活到二十
六大寿的时候,竟然会操起烧火棍,成为颇具现代味儿的伙夫——省城的一名锅炉
工人。梅博很小的时候就干过这行当的,不过那是在自己家里的灶膛里,用空心的
吹火棍烧那湿漉漉的树枝子帮母亲烧水做饭。回想起来那是有情调的事情,但此时
一旦成为一种职业,一个谋生的手段,无论你烧的是煤还是别的什么更现代化的东
西,依然难以摆脱枯燥的情绪。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在这短短的三天时间里,梅博的情绪变得很快。起初他为能在省城里找到安身
之所感到高兴,这毕竟是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了。他在上班的当天晚上,用自己身
上已显羞涩的几块钱买了一瓶酒和两根火腿肠,微醉了一顿,算是一番庆贺。但很
快他就感到有几分厌恶了,他所在的这里其实是一家浴池,只不过是把污垢分了高
中低三个等级而已,具体怎么个分级法梅博是不清楚的,每当看到自己烧得干干净
净的热水,流出来时已是一股腥味十足的浓稠的胭脂水时,梅博就想吐。他总以为
那股清清亮亮的水是被自己的手弄脏的。确切地说,到第二天他还不能很熟练地掌
握这份工作的时候,就已经非常地厌恶了。
好在梅博是有自己的打算的,所以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往锅炉里上饱了水,到
很远的角落里一笼笼地把煤提来,用水拌好后往炉膛里添了,用一根磨得发亮的钢
棍不时地捅捅,关了炉门,也就没事了。没事的时候,他就可以躲进锅炉房旁边自
己的小屋里,写自己的文章了。
梅博是一个作家,一个几流的作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的大块小块的文
章是经常可以在大报小报上读到的。照着他的说法他活着就是要有一口气,有一口
气为的不是享乐,不是花天酒地,而是写文章,哪怕是写狗屁不通的文章也行,就
像他过去给领导写口号式的讲话一样。
第三天的时候,梅博就调整好了心态,写了他来省城两个月来的第一首诗。这
首诗可以说是深入生活的产物。他写的是煤,是和他的生活紧密相关的黑黑的煤,
煤这东西是梅博来省城后接触到的最深刻的事物了,它沉默,但始终深藏着火焰;
他历史久远,充满着灾难,但它依然充满信心。这不就是自己梅博吗?对煤发一点
诗意的感慨也算是对生命的审视了。
写好了这首自画像式的小诗后,梅博认真地抄写了一番,他准备投给本市里发
行量最大稿酬最丰厚的一家报纸,在自己的地址上他清楚地写下了他正在工作着的
某某市某某街某某巷某某号。他还又一次加上了他作家协会会员的身份,以引起编
辑的重视。他过去在这家报纸发表过几篇小文,他坚信那个编辑是不会忘记自己的
大名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有点做了城市人的那种欣慰和骄傲。
此时已是黄昏,古铜色的阳光穿过红尘密布的天空,暗淡地照在了梅博的身上,
他微闭着双眼,抬头从开阔得有些懒散的窗口仰望那根直入云端的烟囱,在苍茫的
天空吞吐着浓浓的烟雾,他突然感慨万千起来,这就是我梅博点燃的啊,我梅博也
可以把城市的天空涂抹一些色彩了。
此时有人在大声喊着梅博,而且带着漫骂的声音。
梅博回过神来,发现窗外已经黑了,他一时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喊声变得
越来越大,越来越凶,他走出小屋时,一个女人堵住了他。这时梅博才知道是那个
给了他这碗饭吃的女老板,一个残荷一样的女人。
残荷女人伸出一根指头捣着梅博的鼻尖,又指着那即将熄灭的炉膛,梅博才知
道自己失职了。他只顾对着那些煤块发感慨,而那些没有灵性的煤却恹恹地冒着水
气,没有烧旺的意思,可能是水掺得过多的缘故,这些技术梅博一时还是很难把握
得住的。
梅博尽快又铲了一铣干煤添进去,用钢棍捅了捅,关紧炉门,只听到炉火立即
忽忽地烧起来了。透过孔洞的火焰把梅博的脸膛映得通红。
残荷女人还在漫骂,反背着双手远远地站着,等梅博闲下来后,她又堵住梅博,
依然伸出她那根枯败的荷叶一样的食指点着梅博的鼻子。梅博忍了忍,但他的忍气
吞声并没有阻止她的嚣张。梅博用手狠劲地挡了挡,没有想到无意间捣在了残荷女
人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她发出一声尖厉的哎哟,就蹲在地上了,过了
很久,她才直起了腰,用眼睛的余光剜了梅博一眼。她走时依然指着梅博说,你敢
打我?小王八蛋你胆敢打我?明天你就给我滚人,你听清了没有,明天。
这时梅博才发现,女老板的鼻子真的流血了,一条蚯蚓一般从她的下巴边爬过。
来省城之前,梅博在小城里的一个部门当秘书,这个部门绝对是个要权有权要
钱有钱要脸面有脸面的衙门。他的职业,也绝对是个铁碗儿。每当几个月不发工资
的时候,他仅靠着跟局长一起上逃下蹿之机而得到的红包小费,养活自己的时候,
他心里就非常地难受。特别是当他利用职务之便收受一点浑水,以聊补日用时,他
简直就觉得自己是个贪官,是个大蛀虫了,虽然自己还不是个带品字的官。更为严
重的是,如果他清正一点,淡泊一点,那他每月二百多元的定额工资,使他不敢给
小姑娘奢侈地买一支糖葫芦,连一个小小的感冒也不敢染上,这样他就连伙食都没
办法交清了。
梅博决定要离开小城了,真正使他离开小城的原因,什么都不是,而是他的爱
好,他常说现在是改革开放年代了,年青人就要有年青人的步子,就要有年青人的
魄力,不应该让人施舍给你一个饭碗,然后再施舍给你几粒米,而应该到外边的世
界里去自谋出路,干自己认为有价值自己乐意干的职业。
梅博爱写文章,三天不写文章,就如猫三天不吃腥一样,心里发慌。梅博仔细
思考一下自己这几年没有多大长进的原因,他认为自己对这片巴掌大的土地太熟悉
了,太熟悉了,就引不起兴趣,就没有灵感了,如一个太熟悉的女孩,引不起冲动
一样,梅博常有一句口头禅,那就是小河里养不出大鱼。梅博总以为自己是个大鱼
坯子,是应该有发迹之日的。在小城里,梅博也可以说是这个小城里的大鱼了,起
码是有成为大鱼的迹象的,这当然不是他的文章,而是他的职业,秘书职业。秘书
总是最快最先露出水面的人物。
梅博是独身一人,父母早故,因而他没有太多的顾虑,当他决定辞职时,关心
他的人很多,大多数的人则眼盯着这个肥缺,在心里暗自高兴。苦苦相劝他的有一
个人,那就是一个叫瑛子的女孩,她一把泪水一声长叹,说梅博啊,人家都往衙门
里钻哩,你却要撒腿向外边跑,你要后悔的,你上大学图啥呀,不就图有一口商品
粮吃么?我知道你有本事,能写文章,但如今下岗成风,找个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
儿。
梅博一句话没说,他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的。
不管怎样,梅博的辞职,在小城里引起了一场地震。据有关人事部门吐露,是
史无前例的。就是被开除了公职人员,也只有一个类型,那就是杀人。哪怕是强奸,
也有被保住公职的可能。有人说梅博有病,是疯子,写文章的人本身就是疯子。
梅博递交辞职报告的当天,大院里的人脸上就显出无限的得意,大包小包地排
着长队去面见人事局长了,他们都希望能补这个空缺。梅博把离开小城的时间定在
晚上,但依然有人发现了,纷纷立在玻璃窗外边,目送着梅博真正地远去。
刚来省城的前几天,梅博依然充满着无限的信心。但慢慢地他就感到他与城市
人是有很大差距的,特别是他第一次走进一家用人单位时,老总问他懂不懂电脑,
梅博满口答应,说自己会的,而且每分钟能打七十多个汉字,不仅如此,还会在电
脑上放映VCD 影碟。在小城里梅博确实比一般人在这方面懂的多,平时他给领导写
报告时,他是不用动笔的,而是直接在电脑上操作,凭着这一点,在小城里就是一
绝,许多领导都想让梅博当秘书。但梅博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一手绝活,在省城里
只是小儿科,连小学生懂的比他都多,是小学生的必修课,听到梅博的话老总哈哈
大笑,扬了扬手,把梅博打发走了。
梅博这才知道省城的人多车多,钱多银行多,学问深涵养深,省城已不是省城
了,省城是一个海,面对这个海洋,他梅博只不过是一只刚从小河里游出来的旱鸭
子。
梅博来省城时,他本想在这片大海里好好地游泳一番,他游泳的资本是一个作
家协会会员的身份。但他捧着这本会员证走进一家报社时,那个戴眼镜的总编只是
用眼睛的余光小眺了眺梅博,说就考考梅博吧,他让梅博去大街上随便采访几个人,
看他们对作家的看法是什么。
既然要考梅博,那当然是非常有希望的,当梅博掏出小本本在大街上像模像样
地向市民们采访时,多数人是爱理不理的,有几个摆小摊的,揩着脏兮兮的手不耐
烦地说,作家是干什么的,是闲着没事干的人,是流氓,是疯子,是教唆犯。
这对梅博来说本身就是一个打击,他是作家,他当然不忍心人们这样看着自己,
但他知道记者有一个职业道德,那就是实话实说,没办法他就蹲在马路边实话实说
了一回,在红皮子本本上很委婉地形成了一个千把字的小文,当他带着这篇考卷返
回那家报社时,总编已回家了。等下午一上班,梅博就递上小文,但总编一目十行
地看完后,说,你终于知道一个作家对这个社会的作用了吧,社会不相信作家了,
看不起作家了,我要你也一样,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梅博此时才发现这个戴眼镜的总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考自己,而是想把他梅博
调笑一番而已。梅博的泪水刷地流了下来,是失意,也是失望,他狠狠地掴了总编
一个耳光。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梅博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一无用处的人。他特
意买了一盒火柴,把那本曾使他荣耀,使他在小城里挺直了腰杆的作家证书点燃了,
黑色的塑料皮燃烧时发出滋滋的响声,因为太阳正红地照着,所以那蓝色的火焰一
点也无法看见。
当天晚上的一件事几乎使梅博陷入绝境。
在他八十元钱租来的一间小屋里,梅博没有拉灯,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城市灯
光闪烁的夜景,他在真正地反思着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他显得少有的迷茫了。
这时有敲门的声音,还有叫喊的声音,梅博明白是房东又来收缴房租来了。梅
博打开灯的时候,果然是那个肥胖的房东老太,但她的后边还跟着一个人,是那种
很威风,看起来又很严肃的警察先生。
梅博第一个反应,就是自问,我是不是犯罪了。当梅博发现自己对不能随地吐
痰,不能乱扔果皮纸屑,上街要靠右行,过马路要走人行道等等,这些城市的规章
都能奉若神明的时候,梅博才明确自己是一身清白的,因此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按
着警察的意思出门了。
被尖厉的警车带到派出所的人很多,足有几百人,梅博一看便清楚,在这些人
当中,各行各业都有,有知识分子,也有知识分母,有小商小贩,也有闲人和三陪。
这些人的脸上分明都带着几分睡意和迷茫,也带着旅途奔波时的疲劳。他们显然也
不清楚自己被带到这里的原因。
在一个小型的会议室,也可能是专门看管群犯的地方,一个警官模样的人坐在
台上,首先给大家宣读了一个通告,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自己没有本
市户口而被抓了。
警官的意思非常明确,交了钱办理了暂住证的人立即可以走人,不然将会被谴
送回家。回家对这些在外流浪的人来说,是一件多么向往的事呵,因而大多数人都
在静静地等待着。
几个刚下火车的外地生意人,因为无端被抓而不停地申辩着,几个本市居民因
在街上逗留而被误抓而气愤不已,因而就有一些人遭到烦躁的警察的教训,甚至被
罚站或者被戴上了手铐。
梅博一直都在静静地观望着,坐在他身边的一个自称还是女孩的女人,说她从
十三岁就来到了这个城市,她的青春几乎全部贡献给了这个城市,但这个城市直到
现在还没有承认她,即使她花光了她在这里打工的所有积蓄。
梅博此时才发现没有这个城市的户口,无论你怎么出色,根扎得怎么深,依然
没办法摆脱流浪的阴影。做城市人或者做乡下人其实早已是生前就已经注定了的,
在后生去改变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派出所呆了一夜之后,将近黎明的时候,梅博突然醒悟了,他们是不可能很
快就送他回家的,更何况梅博绝对就无家可归,梅博终于用身上仅有的钱办了一个
暂住户口,出去了。
看到外边的太阳灿烂地升起来了,梅博有点出狱的感觉,他感到只有阳光是没
有地域的,是属于所有热爱生活的人。
身无分文的梅博,低着头走路,他双眼盯着马路上红红绿绿的纸片,饥饿使他
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能在这到处乱飘的城市垃圾当中,突然发现一张人民币,哪
怕就是别人擦过屁股的那种,他也毫不在乎,他听说有钱人常这样干的,但他蹲过
几个厕所,也没有发现他想要的东西,梅博此时没有过多的欲望,仅仅五毛钱就足
够了,这样他就可以在街角的小摊上买回两个馒头,这一天就有希望了。街道上到
处都是食品店,到处都是高级的饭庄酒家,但梅博不明白此时的他,怎么竟然连一
口活下去的饭都没有。
这时有一个乞丐嘲笑似的走了过去,他正啃着一只别人啃过了之后施舍给他的
鸡腿。梅博想,或许是自己太看重这张脸的缘故吧,不要脸的人在这个城市里都生
活得非常滋润,起码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就像成群结队的妓女一样,除了肉体什么
都没有,但比谁都活得轻松。
该到屈尊下嫁的时候了。梅博想。
城市的太阳过了正午,就已经没有了火气,显得灰蒙蒙的了。梅博在一条小巷
子里的公厕上终于发现了一则招工启事。这是一家浴池在招三名锅炉工人,没有文
凭要求,也没有身份限制,顺着上边的地址梅博准备去应聘了,当他赶去时,来报
名的人竟然达三十多人。
负责招聘的人似乎很绝,她当然不会像招大学生一样出题考试,而是照着每个
应聘者肚子上狠狠打一拳,能挺住的就算过关了。
轮到梅博的时候,她看见梅博的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就在梅博的下巴上
用食指刮了一下,调侃地说,你这么文气的人,能吃得消吗?说完就狠狠地给了梅
博一拳,幸好梅博是空腹,才昏昏地忍受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梅博被聘了。半个小时后梅博就正式走马上任。因离开饭时间不远,梅博才不
至于饿昏。使他的生命一分一秒地延续了下去。
此时的梅博所有的欲望都没有了,有一口饭吃他就感到无限的满足。他自己也
不相信在一天以前,他甚至动过要当国家主席的念头。
梅博打了女老板的事很快就让好多人知道了,在小城的时候,打领导可算不上
什么稀奇的。但这是城市,城市里的一切似乎都是要节制一下的,动作幅度夸张一
点,就是对城市的不恭,就是野蛮,甚至是有悖于公德。
梅博记得最后一次展示公职人员优越性是在他辞职前一个月,那天上班后,他
依然如故地坐在办公室里,沏茶,看报,写文章。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是一
个女孩子,确切地说是基层部门的一个办事员,她很漂亮,她的穿着充分领会了这
个时代的精神风貌,那就是改革开放。
她进来的时候,梅博失声地赞叹,春天来了。
梅博是没有绽开的花骨朵儿,对于温柔的风他当然是非常向往的,因而他就多
看了几眼女办事员,特别是女办事员粉红的脸蛋和起伏的胸脯。
因为多看了几眼,那秃项的局长不同意了,有权的人总会用权力来报复一切的,
一向对梅博恩宠有加,平时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儿送给梅博的局长,竟然当着女办事
员的面指责梅博,说梅博哪个报告没写好,哪个讲话没写出精神实质,说梅博不务
正业,工作时间应该学习一下邓小平的伟大理论,武装武装头脑,不应该看什么绝
对隐私,看尘埃落定。
没有比在女孩面前,特别是非常漂亮的女孩面前,而且对自己有点意思,可能
将来会成为自己老婆的女孩子面前,受到批评更让人难堪的事了。在女办事员的目
光也频频打量梅博的时候,这简直给了梅博莫大的勇气,女人的目光总是充当教唆
犯的角色,在局长又批评梅博的时候,梅博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走到了局长的面前,
双眼直直地瞪着局长,然后一把揪住了局长的不毛之地,把局长当小鸡一样给掼出
了办公室,在办公室里梅博当着其他同事的面,英雄一样走到女办事员的面前,一
把位住了她的小手,大模大样地牵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机关大院,到大街
上给女办事员买汽水喝去了。
这个女办事员,就是后来喜欢上梅博的那个瑛子。
这已是梅博第二次打局长了,在这个小城打局长就跟小孩子打架一样平平常常,
所以梅博辞职的事与打局长是毫无关系的,虽然小城里无聊的人总是做出各种各样
的猜想。
晚上浴池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大堂,淋浴,包间等等,都十足地开放着。在往
日,应该是梅博思绪如夜色一样勃发的时候了,但现在,他是不敢有一刻松懈的,
他必须不停地添煤,上水,翻炉,以保证正常的营业。稍有空闲,梅博就坐在一张
木板椅上,看那来来往往的人。他特别爱看的是那些沐浴过的女人,那湿漉漉的头
发,那没有化妆的脸,那穿戴得有点松散随意的样子,谁看一眼都想上去抱一抱的。
梅博看到这些女人后,总有一个幻想,他记起电视里的镜头,有一点身份的女
人做爱之前必须要干的事,就是洗澡了,梅博想这些来洗澡的女人,回家之后,是
否也要放荡地跟男人睡觉呢?
这是梅博干锅炉工的第三天,因为自己失手打了女老板的脸,明天他就会失去
这份赖以活口的工作了,但梅博还是想善始善终的,他要等人来接过班后,把自己
的东西收拾一下,然后结清这三天的工钱,等天亮了就走人。烧锅炉的同事说,梅
博留下来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了,打老板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被保安抓起来就算是万
幸了。
正当一个出浴的少女迷乱了梅博的时候,女老板又来到了梅博的面前。
让梅博意外的是,女老板并没有再漫骂梅博了,而是关心起梅博来,梅博烧锅
炉累不累。看见梅博一头汗水,女老板还抬起她高贵但有些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替梅
博擦了擦。
女老板说,可把我找苦了,上上下下怎么就找不到你这样的人呢?要不是刚才
你打了我,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一个人才,大有用武之地啊。
原来我们没有开展过这样的生意,因而也没有这方面的职务配备,现在有这种生意
了,你可要帮我好好的招揽一下哟。
梅博明白这是女老板用软办法来撵他走了。这跟组织上要下放一个干部前,进
行政治谈话一样。因而梅博只顾低头掺煤,并没有开口答话。
女老板端详着梅博,像打量一只细瓷花瓶。擦灰尘一样再一次擦了擦梅博头上
的汗水,然后很满意地点点头。梅博从女老板的眼光中似乎看到了别样的东西,是
那种幸运之神即将降临的情调,但多少还有几分暧昧。
难道真是因为自己的失手而要被重用?难道这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老板?想到
这里梅博的心中高兴极了,他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真下手使劲地揍她一顿,也好发泄
一下连日来心中的沉闷。在小城里,他不高兴除了在领导头上出气外,他还可以到
一个无人的山顶上放声大喊。但现在是在一座有着几千年历史,有着几百万人口的
大都市,不但街头的乞丐他不敢随便动一指头,就是想大声说几句话,也没有地方,
最清静的厕所也是人山人海。
在小城里时,他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在了那个岗位上,可是苦苦地熬煎了四个
年头,但论资排辈和认人唯亲的世道,使他总没有出头之日,看似离那只黑色的交
椅只有一步之遥,但实际却还隔着金钱,美女,甚至生命。
如今才三天,梅博竟然要换岗了,虽然是从一个澡堂子的锅炉工人换到其他什
么位置,但这种被提拔的滋味可真有些美妙。
女老板说,梅博呀,你去好好洗个澡后来我的办公室吧,我有更好的事需要你
干。你要走运了,以后别忘记了老娘就行了。女老板走时用带钩的眼光看着梅博,
这种眼光似乎要把人的衣服剥光,连皮肉都不给你留下一样。
梅博遵照女老板的意思,在自己烧的水里好好地洗了个澡后,清清亮亮地来见
女老板了。
不等梅博亲自动手,有位小姐已经替梅博解开上衣的纽扣,拿了一套很上档次
的西装,要帮梅博换上。梅博长这么大,只有小时候母亲替自己穿过衣服,如今有
位如花的女孩要帮自己干这些事情,梅博的心突突地狂跳了。
换好了衣服,梅博整个人就放光了,足可以当晚上的灯点。
梅博在穿衣镜里看了看,他不敢认识自己了,当初在机关里当秘书时也没有这
个派头。梅博问小姐,要我去干什么,总不会是当经理吧,这么派的,我有点不适
应了。小姐对梅博媚媚地笑了笑,说,比经理还经理哩,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看着梅博年轻潇洒而且健壮的身影,女老板有点自恃不住了,她上前一把把梅
博抱住,在梅博的脸上捏了捏,一只手一下子滑进了梅博的裤裆。梅博本来让穿衣
服的小姐弄得有些高扬了,如今女老板这么一下子,他就有些波涛澎湃了,身子一
阵燥热,竟湿漉漉一片,然后瘫在了女老板的怀里。
女老板有点依依不舍地推开了梅博,像一只狼把叼在嘴中的羊放开一样。
女老板说,梅博呀,你以后发财了,别忘了是我提拔你的。说完,一招手,那
位小姐就走了过来,说是要引梅博去见一个人。
梅博随着小姐转了几个弯,就上到了一座装璜雅致的小洋楼内。梅博一路上想,
是什么人要自己呢?这个人肯定非同一般,是中央领导?梅博给中央领导提尿桶人
家可能也嫌水平低;是自己小恋人瑛子?瑛子没有这么大的派头;是自己的什么亲
戚?自己的亲戚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农民,到现在为止可能还没有一个人进过
小县城,何况这是省城,是大都市。那是谁呢?难道是自己未曾见过面,在三十年
代被国民党拉了壮丁,一直杳无音信的一个远房的叔父?如今发迹了,从海外回来
探亲了?
最后,梅博下了结论,可能是一个大款看他梅博力气好,特意点名要梅博去给
他搓背的。有钱人找个搓背的也会花很大代价,挑三捡四的。
上到几楼,梅博也搞不清了,反正这里跟迷宫一样。梅博被领进一间浪漫的小
木屋后,小姐对梅博轻轻点点头,说进去吧,里边是仙境哩,一进去你就成仙了。
把门轻轻一带,就退了出去。
这时梅博听见了哗哗的水声,山溪流过山谷一般。
这是一间很高档的,犹如童话世界一样的单人浴池。有屏风,有地毯,有壁画,
有假山,有仿制的草坪,在草坪上有蒙古包,在蒙古包里有临时休息的床铺等等。
梅博小心地走过屏风,眼前飘起一抹抹淡淡的水雾,水雾在灯光的照射下,形成了
一道七彩长虹,就跟雨过天晴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并且可以闻见几分芳香。
梅博定睛细看,才发现在房间的中央,有一个大池子,在池子里鱼一样漂浮着
一个人。梅博想,今天他要服务的可能就是这个人了。
临近池子的时候,梅博惊呆了。他明确地辨认出了这个人的性别,他辨认性别
的唯一办法就是和自己进行对照。他确定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大约很老的女人,一
个身上只有皱纹的女人。岁月的流逝和生活的放纵已使她失去了一个女人应该拥有
的光彩,即使弥漫的彩色的大雾,也无法弥补。
见有人进来,老女人在墨绿的水中立了起来,没有说话,笑着朝梅博勾了勾手。
再丑陋的女人,对本世纪末最后一个童男梅博来说,也是一个让人迷恋的女人。
梅博感到自己机器一样被老女人轻轻勾起的手指控制住了。在一步步靠近的时候,
梅博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要找一块抹布,去替这个女人擦背,搓去她身上积存
的污垢,他没有忘记他当时的职责。
梅博合着衣服下水了,不知是老女人拉了他一把,还是他没有走稳,梅博整个
人一下子滑进了水中。
梅博发现老女人的背上是没有污垢的,梅博不知道老女人的污垢藏在什么地方。
梅博感到有一点奇妙,那就是在他无所适从的时候,老女人开始给他搓背了,背搓
完了,还搓他身体的其他部位。
梅博真想大喊一声,告诉老女人,他是刚搓过背的,但他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梅博发现自己变成了哑巴。
在梅博来省城闯荡的一个多月的时候,也就是当梅博在一家浴池找到一份烧锅
炉的工作干了三天之后,在省城里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城的大事,一个叫梅博的打工
仔自杀了,他是在陪过一个很有钱的女港商后自杀的。自杀在这个城市是不足为奇
的,但人们奇怪的是在他自杀的时候,中国的某些地方正在发生史无前例的一场洪
水,在给灾区捐款名单中,有一个贫穷的打工仔就捐了九万一千元,而这个献爱心
的捐款者的名字也叫梅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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