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川记
作者:李启庆
楔子
唐长安年间,处州青田县民阴隐客,在自家的后院挖井,挖了一千多尺深,
仍未见水。阴隐客仍不死心,继续督促工人向下挖。又挖了几十丈,突然挖出了
一个大洞,从洞内透出光亮上来,向下望,只见云雾缭绕,隐隐还有鸡犬之声。
工人们见到挖出了这样一个大洞,都颇为害怕,纷纷爬到地面上,逃走了;只剩
阴隐客一个人,留在下面。阴隐客为了挖这口井,不仅散尽了家财,还欠了一屁
股的债,他留在深井里,心想,反正上去也没有出路,倒不如一股脑跳下去,是
死是活,听天由命算了。他果真就跳了下去。先是在云雾里悠悠荡荡地下落,什
么也看不见,忽然就从云雾里穿了出来,只见崇山峻岭,连绵盘绕,和人间的景
色,并没有什么两样。阴隐客摔在了一堆腐叶上面,当时就晕了过去。也不知过
了多久,醒了,发现自己除了有些头晕以外,并没有受多重的伤。他摇摇晃晃地
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山下挪去。渐渐地就看到了一些奇妙的景致——大如车轮
的蝴蝶、散发出醇酒浓香的泉水、叮咚作响的树叶、五彩的鹿,还有拖曳着长长
的尾羽的色彩斑斓的大鸟。下到半山腰,就看见山谷里散落着许多金碧辉煌的宫
殿,一些道士装束的人,在宫殿里出出进进;还有另一些道士,在山间砍柴。阴
隐客来到了一座宫殿的大门前,门吏发现了他,急冲冲地跑进去禀报;另有一些
道士,把阴隐客围了起来,问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阴隐客把自己的遭遇说了。
他们听了,都啧啧称奇。不久,从宫里走出了一个穿紫衣的人,大声地宣布道:
“着门吏领来人去醴泉饮水,再去乳泉沐浴,而后,送回人界。”门吏就领着阴
隐客向山上走去。醴泉就是阴隐客下山时见到的酒香浓郁的泉水,阴隐客只喝了
两口下去,就觉得神清气爽,骨格轻健;乳泉则在山的另一边,泉水洁白如乳,
阴隐客用乳泉的泉水沐浴之后,不仅皮肤变得白皙细腻,已经花白的头发,也重
新变得乌黑。然后,门吏领着阴隐客向另一座山走去。山顶上有一扇高达数丈的
大门,门吏给看门的卫士看了通关文书,大门便轰然一声打开了。那门吏道:
“代我向赤城贞伯问声好。”便将阴隐客向外一推,阴隐客一个踉跄冲了出去。
只是晕晕乎乎地在云雾里飘,不知不觉间,已降落到了地上。一问,竟然是在青
田县城外。但时间已过去了几十年了。回去找自己的家,早已成了一片废墟,原
先的那口井,也已成了一个深坑,杂草丛生。再打听赤城贞伯,却是一个老乞丐,
在城外的破庙里居住,也不知多大岁数。赤城贞伯告诉阴隐客,他所遇到的仙境,
叫鹤川,在三十六洞天中,排在第三十。
后来,阴隐客也不再过问世事,潜心修道;二十年后,有樵夫在括苍山里遇
见了他,依旧是三十岁上下的样子;再后来,就不知所终了。
据唐杜光庭所著之《洞天福地渎名山记》,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
但他只列出了三十六洞天七十一福地,第七十二处福地位于何处,他隐而不言。
第一章 婆稚阿修罗王
“龙神八部”又称“天龙八部”或“八部众”,是佛教天神,其中包括天众、
龙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侯罗迦,共八部,是佛教中
的百万大军。
天众即天神,天神的地位并非至高无上,但可比人享更大、更长的福祉;天
神也会死,临死前会出现衣服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脏臭、腋下出汗、不乐本座
等五种症状。
龙众即龙神。龙生活在水中,是水族中最有力气的,且常自海中取水上天,
降雨于人间。人们认为,天众与龙众是最显灵圣的神祗。
夜叉是一种鬼神,夜叉的本义是能吃鬼的神,又可释为敏捷、勇健、轻灵、
秘密。其种类有地夜叉、虚空夜叉、飞行夜叉和巡海夜叉。夜叉的队伍庞大,如
北方毗沙门天王手下便有夜叉八大将保护众生,另外还有十六大夜叉将,各率七
千小夜叉,仅此即有十一万两千之众。
乾达婆是天上的香神、乐神。
阿修罗善妒,权力和能力都很大,常疑心佛偏袒帝释,佛说“四谛”,他偏
说“五谛”,常与帝释大战,因阿修罗王有美女而无美食,帝释有美食却无美女。
大战结果却是阿修罗大败,匿入莲藕孔中不敢出来。
迦楼罗是金翅巨鸟,两翼展开达三百三十六万里,头上有大瘤,其实是如意
珠。据说其鸣声悲苦,每天要吃一个蛇王和五百小蛇,由于终生食蛇,积聚毒气
极多,临死时毒发而自焚,肉身焚去,只余一只纯青琉璃色的心。
紧那罗之意为非人、歌人,是帝释的歌神,专奏法乐;但样子奇异,头上生
有一只角。
摩侯罗迦是人身蛇头的大蟒神。
青田县城东北角,紧靠着瓯江,有一间小小的寺庙,叫无相寺。山门进去是
天王殿,左右却并无四大天王,只在正中供着弥勒佛与韦驮;正殿内供着一人高
铜铸镀金释迦牟尼像;右边是罗汉堂,供着十八罗汉;左边是伽蓝殿,供祗陀和
给孤独长者像。
无相寺旁的一条小胡同里,住着一位婆婆。青田县城里的每一个人都认得她,
每天,她提着一口黄铜长颈大茶壶,走街串巷,叫卖茶水。但是谁也不知道她究
竟有多大岁数,又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她的名字。其实她也不需要什么名字,
人们见到她,就说:“茶婆,过来,倒碗热茶。”茶婆就佝偻着背走过去,“滋
滋”地把壶里的热茶倒进茶碗里。
开元元年的冬天,有人把一个刚足月的男婴,丢在了无相寺的大门前。寺里
都是和尚,带不了这个婴儿,茶婆就把婴儿领去,说好了到他七岁的时候,就送
到寺里做小沙弥。从此,茶婆后面就多了一个男孩,从他呀呀学语,到能够摇摇
晃晃的走路,再到能够提着一竹篮的茶碗,跟在茶婆的后面,亲亲热热地向每一
个主顾打招呼,时间很快地过去。终于,到开元七年,茶婆把男孩送进了无相寺。
住持给男孩取了个法号,叫智空。
出家生活简单而枯燥。早课、晚课、撞钟、扫地,智空唯一的乐趣,就是在
清早扫地的时候,能够在寺庙外和茶婆见一面。有时,茶婆会带一些吃的给智空,
或者,是一双新的布鞋,更多的时候,茶婆什么也没带,只提着一大壶茶来,两
个人,在寺院大门外的台阶上,静静地坐上这么一小会儿,什么也不说,只是看
着太阳慢慢地爬上来,听着清脆嘹亮的鸟鸣,闻着从寺后飘来的水的气息,就是
极大的享受。
而后,智空进庙里去做早课,茶婆提着茶壶,到码头去卖茶。她的主顾大多
是码头上的苦力,花一文钱卖一碗茶,凑合着啃几口大饼,就算把早餐对付过去
了。
这天早上,茶婆没有来。
智空做完早课,跟师父告了假,到小胡同里去找茶婆。
清晨的阳光还没能照到胡同里。在高高的围墙下,智空一个人,心里空空的,
向茶婆住的小屋走去。青石板上的露水还没有干透,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毛绒绒
的小鸡,在路边觅食,被智空匆忙的脚步惊散了。
屋里空空的。两个底部已被烧得黑黑的茶壶,高高地吊在房梁上。
智空在小屋里等了半天。胡同里逐渐嘈杂起来,对门的王屠夫家里传出了猪
的尖利的叫声;隔壁铁匠铺的炉子升火了,风炉发出了呼呼的鼓气声;私塾里,
孩子们在跟着老秀才念《诗经》;一辆牛车“吱呀吱呀”地走过;……
智空再也坐不住了。他冲出门,跑到了城隍庙里,跑到了瓯江岸边,跑到了
县衙大门前,跑到了码头上,问路上的每一个人:“婆婆呢?我的婆婆呢?”可
是,没有人知道。
天很快就黑了。智空回到小屋里,呆呆地坐在门槛上,问每一个路过的人:
“见到我的婆婆吗?见到我的婆婆吗?”可是,一直到点灯的时候,仍然没有人
知道。
月亮升起来。灰白的月光冷冷地照着,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了几个黑黑的
方格。方格逐渐地变扁,又逐渐地拉长,夜越来越深,智空终于睡着了。
是婆婆吗?是婆婆吗?智空追上前去,不,不是。啊,这一个是了,可是,
她像幻影一样地消失了。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在几十米外,智空跌跌撞撞
地追上去,“婆婆,婆婆,等等我!”婆婆回过头来,慈祥地看着智空。可是,
当智空眼看就要追到的时候,她再一次像幻影一样地消失了。
“智空,智空。”
智空醒了,是婆婆橘子皮一样的老皱的脸。
“婆婆!”智空扑到婆婆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茶婆把智空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哭,不哭,婆婆不是回来了吗?”
“智空以为婆婆不要智空了。”
“婆婆怎么会不要智空呢?你看,婆婆这不是回来找智空了吗?”
智空在茶婆怀里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泣着。茶婆用自己的衣襟给智空抹泪。渐
渐地,智空又睡着了。
当智空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飞翔。
“智空醒了吗?智空不怕,智空又怎么会怕呢?跟着婆婆,什么也不用怕。
智空喜欢在天上飞吗?以后婆婆也教智空怎么在天上飞……”
其实智空一点都不怕,相反,他还非常喜欢在天上飞翔的感觉。他们飞得并
不是很高,智空可以清楚地看到屋顶迅速地向后退去,然后是码头,然后是瓯江
的波光粼粼的江面,然后,是黑沉沉的松林。
这儿曾经是智空的天堂。智空喜欢赤着脚,走在松林地上的那层厚厚的褐色
松针上。在松林的边缘或者松林中能看见蓝色天空——好象松林的天空总是蓝色
的——的地方,长满了小灌木和羊齿蕨。女人在松林中弯腰,挥着镰刀,把羊齿
蕨割下来,一担一担地挑回家,晒干,用来烧饭,不仅火势旺,而且饭中还搀杂
着淡淡的草香。野鸽子在松林深处“咕咕”地叫着;彩色的山鸡突然从小径旁的
灌木丛中跃出,“扑愣愣”地飞过智空的头顶,消失在另一边的灌木丛中。智空
在松林里游荡,直到天黑;绽开的松球,静静地躺在松树底下。
不知不觉地,婆婆带着智空缓缓地降落在松林里。月光似乎暗了些,是因为
松针过于茂密的缘故吗?不,智空不知道。
在朦胧的月色中,智空隐约看到,一个道士站在一棵老松下。他似乎还很年
轻,在他的左手的掌心,一个鸡蛋大小的光球,滴溜溜地转着。
茶婆把智空藏在了一棵菩提树上。她驼着背,静静地面对那个道士,右手不
紧不慢地从头上拔下了一支黄铜发簪。
月光越来越暗了。
“妙善。”那道士开口了,“你打得赢我吗?”
“赢不赢,打了才知道。”茶婆冷冷地道。
“哼,你为了盗得本教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总图,在青田县城卖了二十
年的茶水,如今不打一打,就平白无故地交给我安期生,心里必定有些舍不得。”
月光终于完全消失了。智空抬头望天,但天上并没有月亮,在原来悬挂着月
亮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而安期生手中的光球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这是一个长得非常俊朗的二十
几岁的年轻道士,头戴远游冠,身披鹤氅,右手握着一柄银光闪闪的拂尘。
茶婆慢慢地将那支黄铜发簪高举过头,簪尖朝上,轻轻地晃动着。
智空隐隐觉得,似乎松林里的所有松树,都起了一些变化。
然后,茶婆把发簪朝安期生一挥,松林里的所有松针,都象箭一般,向安期
生激射而去。
智空只觉得自己陷入了墨绿的波涛之中。在菩提树的四周,松针“哧哧”地
飞过,有几根松针与菩提树靠得太近,射在了树枝上,竟将那根碗口粗的树枝射
为两段。那根枝条从树上落下,离地面还有一丈多高,就已被亿万数的松针射为
齑粉。
在这墨绿的波涛之中,安期生手中的光球逐渐地增大,光芒闪烁,脱离了安
期生的手掌,一寸一寸地向茶婆逼近。而松针射到了安期生的身前一丈处,也像
碰到了一堵铜墙铁壁般,被反激了回去。
光球越来越近,冷冷的光照在茶婆布满皱纹的脸上。智空清楚地看到,她脸
上鼓起的蚯蚓一样的青筋。
“婆婆,婆婆!”智空从树上跳下,向茶婆跑去。
“智空,你不要过来!”茶婆高声叫道。
松针的波涛消失了。智空不顾一切地向茶婆跑去。
茶婆扭头看了智空一眼,口中吐出了一口鲜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钏,奋
力向光球砸去。
安期生惊叫道:“你这又何苦?”
但金钏已经将光球砸碎。它无声地爆开了,刺目的光芒令智空眼前一片漆黑。
智空凭着感觉跑向茶婆,但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他翻身站起。光芒已弱了许多,他隐约看到茶婆在地上躺着。他继续奔跑着,
任由荆棘划破他的手和脸。
他终于跑到了茶婆身边,他把茶婆紧紧地抱在怀里,高声哭喊着:“婆婆,
呜——你不要死,我不准你死!”
茶婆抬起手,抹去智空脸上的泪水,道:“哭什么?婆婆迟早要离开你的。
自从婆婆见到你的那一天起,婆婆就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的。婆婆为了盗得这张
图,在青田卖了二十年的茶水,出入鹤川上百次。如今图算是被婆婆盗来了,但
道教的那么多神仙鬼怪,又怎会轻易放过婆婆。婆婆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就碰
上了安期生。这张图,我只好交给智空了,这是婆婆拼了命换来的,智空一定要
好好拿着,亲手把它交给长安兴福寺的道宣律师。还有这件袈裟,是婆婆前几天
赶着为智空做的,可惜还没试合不合身,就要离开智空了。为难你了,智空,成
或不成,听天由命吧!”
茶婆说完这些话,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渐渐地模糊起来,最后,便
如一缕轻烟、一场旧梦般,在智空的怀里消失了。
只剩地上的那张地图,还有那件簇新的袈裟,令智空不再怀疑,这并不仅仅
是一场梦。
月光如灰银一般地亮着,松涛在山间回响。
什么东西在草丛中闪着光。智空走过去将它拾起,——是一只金钏。借着月
光,智空看见金钏上刻着一行阴文小篆,是“初禅天大梵天王座下龙神八部众婆
稚阿修罗王妙善”。
2001/11/22
第二章 天师叶法善
智空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已经失去了。他的心空空的,他不能相信
一天之内,他的生活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他不知道,也
不想知道。他默默地哭泣,为了自己,为了茶婆,也为了这无法把握的世界。
他在松林里奔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向哪里。沉睡的野鸽子被他惊醒,
它们扇动翅膀,在月光里漫无目的地盘旋。
他被树根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鼻子里流出温暖的,略带甜味的液体。
生命,亦如这暗夜中的奔跑,谁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会踏中什么。是平实
的地面?是深深的陷井?或者什么也没有,就此堕入无尽的虚空之中。
他停下了,他听到了瓯江的和缓的呼吸,她的湿润的气息,多么象深埋在他
的黑暗的记忆深处的母亲。
他缓缓走出松林,他被江水那异乎寻常的美深深打动。如此平静,如此神秘,
如此忧伤。
这是上天赐给智空的最好的礼物。智空沿着江岸走着,略带鱼腥味的江风吹
拂着他的面颊,他的心渐渐平静了,他似乎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沉入一种迷
幻般的微喜之中。
走了多久呢?智空没有计算,他只盼着能够就这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无
休无止。
但这是不可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把瓯江上游的空气,向下游挤压;江
面也不再平静,先是起了一些微小的涟漪,然后,就如一块起皱的地毯一般,波
涛涌起,越来越高,从江心向两岸直扑过来,重重地拍打着河滩,骇人的涛声,
如同地狱里无数灵魂的哭喊。
然后,月亮似乎是被什么巨大的物体遮住了。智空抬头仰望,一艘巨大的船
只,从上游驶来,象一个巨大无朋的黑色梦幻,而在它的后面,一艘又一艘和它
一般大小的船只,也正缓缓驶来。
这是运粮的船队,它们的每一艘船,都有三四层楼高,它们将驶入长江,到
扬州后,进入大运河,一直向北行驶,直到东都洛阳。
在这庞大的船队中,有一艘船,显得颇为特殊。它不像其他的运粮船那样,
黑灯瞎火,而是灯火通明,从船上,还隐隐传出琴萧和奏之声。
从这艘船上,放下了一只小舢板,两个人摇着橹,一个人背着手立在船头,
长袖飘飘。小舢板借着水势,渐渐地向智空划来。
智空突然对他们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惧,这种感觉没有任何的理由,却是如
此的强烈。他转身奔跑,跑过布满砾石的河滩,跑过长满荆棘的灌木丛,跑进了
松林里。一直跑到他觉得自己的肺就要爆炸了才停下。他靠着一棵松树,“呼呼”
地喘着气。
可那异样的恐惧依然萦绕在他的心中。他转头,一个道士就站在他的身后,
目光中全是嘲弄的表情。
智空转身就跑,可没跑出几步,那道士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
来。
智空挣扎着,像一条被鱼杆拉出了水面的鱼。
舷梯仿佛没有尽头。智空稍微走慢一点,那道士就重重地朝智空的屁股上踢
一脚。
琴萧之声愈来愈清晰,一个女子,用圆润绵软的嗓音唱道:“门前好山云占
了,尽日无人到。松风响翠涛,槲叶烧丹灶,先生醉眠春自老。”
歌声细腻柔软,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他们在一扇木门前停了下来,门上雕了许多大小不一的鹤。
那道士道:“徒弟郝劲道拜见师父。”
歌声戛然而止。里面有人道:“小沙弥呢?”声音沙哑而苍老。
郝劲道道:“在这里。”
里面又道:“带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房内弥漫着竹叶的清香,仿佛这不是在船上,而是在
月光下的竹林里。
一个老道,静静地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七弦琴的后面。刚才那个唱歌的女子,
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老道看着智空,微微一笑,右手小指轻轻拔了一下琴弦,“叮”的一声,琴
音清澈而嘹亮。
老道道:“小和尚,好好听着,这可是我花了五百年时间,才琢磨出来的曲
子。”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叮叮咚咚”弹起来,弹到得意处,还随着曲子的节拍
摇头晃脑。
智空对音乐一无所知,看着那老道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心中颇有些好笑。
郝劲道似乎也对师父的曲子不怎么感兴趣,但又不敢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在智空后面垂手而立,险些把呵欠也打出来了。
忽然“啪”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
老道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意犹未尽,意犹未尽。”
他看了看智空,一丝狡黠的笑容闪过他的面颊,仿佛一个小孩突然又想出了
一个很好玩的捉弄人的法子。
“你过来,你过来。”老道向智空招手道。
智空也不知他要搞什么鬼,便向前走了两步。
老道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指节间全是老茧的手,握住了智空的左臂,轻轻
地揉搓着。
智空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的手臂在逐渐变细,变长。然而很快
他就知道这绝不仅仅是感觉而已。他看着自己的手臂慢慢地从袖子中伸出来,像
一棵藤蔓一般,只是藤蔓是越长越粗,而智空的手却是越来越细,越来越长。
智空终于忍受不住,尖叫起来。他尖叫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恐惧。
老道轻轻摇了摇头,并不理会智空的尖叫,继续揉搓着智空的手臂,看他那
认真的样子,就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在绣自己出嫁时要穿的衣裳。
智空也不知自己究竟叫了多久,终于,他的嗓子哑了,他再也叫不出来了。
他轻轻地啜泣着,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
老道把那根断了的琴弦从七弦琴上取下来,然后,把智空的已经被揉搓得极
长极细的左臂安在了琴上。他朝智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继续弹起琴来。
一开始,智空还能感觉到自己手臂的颤动,这颤动是如此的迅速,令智空想
到蜜蜂翅膀的扇动。渐渐地,智空的手臂麻木了,他的感觉和心智也麻木了,他
不再抽泣,他完全陷入了虚空之中。
这是恐惧带来的虚空。疼痛能使人喊叫,使人哭泣,使人晕厥;而恐惧,却
使人陷入虚空,当一个人的恐惧达到了极致,他也将落入虚空的底部,那是另一
个世界,一个虚幻而快乐的世界。
琴声停止了。智空朝老道笑了笑,自己把手臂从琴上取了下来,他仔细地的
把这根又细又长的左手缠在自己的腰上,仿佛他已这样做过千百次一般熟练。
老道似乎已对这一切颇为厌倦。他朝郝劲道挥了挥手,道:“带他下去吧!”
郝劲道牵着满脸微笑的智空,退了下去。
一位气度雍容的女道士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手中握着一管玉箫。
老道道:“图不在他身上。”
女道士道:“我们不过迟来了两个时辰,他能把图藏在哪儿呢?”
老道道:“不如把他杀了,我们拿不到图,也绝不能让佛教的人拿到。”
女道士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玉箫,并不言语。
这是一间小小的舱室,波涛之声透过薄薄的船板传入智空的耳中。
没有灯光,更没有月光,舱室里一片漆黑。
智空从恐惧中苏醒过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恐惧已离他而去,不,恐惧依然包
围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发抖,啜泣,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与婆婆在一起的日子。
他睡着了。
又从恶梦中惊醒,再一次入睡。
他忘了吗?忘了吗?他下意识地要把那段记忆忘却,他究竟把图藏在了哪儿
呢?他忘了吗?如果人能够想忘掉什么就忘掉什么该多好啊!那么人生将不再是
一场无法逃脱的苦役,而是一次无休无止的极乐之旅。
智空被人摇醒了。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道士,细细
长长的丹凤眼,威严,神秘,又带着一丝淫邪。
智空把头转过另一边,紧抿着嘴唇。
女道士把她白腻而修长的手伸到智空的眼前,她的手中不知握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发出了柔和而温暖的光芒,女道士把手慢慢张开,一个朱红色的夜明珠在
她的掌心中转动着,仿佛是一团拥有生命的火焰。
智空伸出右手,握住夜明珠,用大拇指轻轻地抚摸着夜明珠光滑的表面。
“喜欢吗?送给你。”女道士说。
智空把夜明珠贴在面颊上,细心地体味着它的温暖。
然后,他把夜明珠还给了女道士。“我不要你们的东西。”他说。
女道士笑了。
她站起来,转身离去。
脚步声逐渐逝去。
智空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地敲着舱壁。
“有事吗?”女道士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
“告诉我,那老道是谁?”
“叶法善。”
“我要告诉婆婆!”
“你忘了,你的婆婆已经死了。”
智空紧紧捏着拳头,无声地哭了。
2001/11/26
第三章 功德尼寺
水,水,水,全是水。
铁锚冷冷地贴着智空的背。
透过水面,智空看到郝劲道扭曲的身体。他一只手提着缆绳,另一只手上下
挥舞着,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智空被野蛮地拉起,阳光突然打在智空的身上。“说,快说,图在哪里?”
水花溅起,阳光消失了。
水,水,水,全是水。
智空从未想到过水会变得这样可怕。以前,在瓯江的浅滩,智空常常和小伙
伴们比赛谁憋气憋得久,他总是最后一个从水里伸头出来。
可这一次完全不同。
智空觉得天空越来越暗,黑夜提前将他包围了。
模模糊糊地,他听到一个稚嫩的女声喊道:“叶法恶,郝弱道,快把小和尚
交出来!”
智空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睡在一张软软的,散发着阳光的香味的床上。
智空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从窗口冲进来的阳光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看见一张小姑娘的脸。“姐姐,姐姐!”小姑娘兴奋地冲了出去,边跑边喊,
“他醒了,那个小和尚醒了。我就说那药有用嘛,你还说什么死马活马的,……”
声音越来越小,也不知她究竟是跑去哪里找她的姐姐。
智空第三次醒来,已是黄昏。
两个女孩在窗外低声地说着话。
“前几日在兜率天听弥勒佛说法,那个目连罗汉,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姐姐,
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不许胡说。”
“我不是胡说,我说的是大实话。其实目连罗汉长得也还行,和姐姐站在一
起,还不至于丢姐姐的脸。”
“你怎么越说越难听。”
“这就叫难听吗?还有更难听的呢。你还没听到泰山那个老虔婆说的话,听
到了,非把姐姐气晕不可。”
“碧霞元君说什么?”
“她说,咱们功德尼寺已经被叶法善拉拢过去了,而且姐姐也已经和叶法善
……”
“不许说了!”
“我就说姐姐听了非气晕的嘛。其实那个叶法善人老不说,还整天捧着一张
八弦琴到处招摇,看到了都恶心。那天他拿着一颗避水珠,就想让姐姐把功德尼
寺搬到鹤川去,根本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要说一颗避水珠,就是十颗,一
百颗,又能怎样?……”
智空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向门外走去。
两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尼姑,并排坐在屋外的草地上。一个只有十六、七岁左
右,另一个稍大些,但也不到二十岁。
一只鹦鹉,在她们的身边一摇一摆地散步。
那个小一些的尼姑看见了智空。她忽地从地上跳起来,指着智空,顿着脚道:
“姐姐,姐姐,你看,那个小和尚偷听我们说话,真讨厌,我说的话全被他听去
了。”
这是怎样一个小尼姑啊!智空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定定地站在门边,看着
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薄薄的嘴唇,还有她左耳垂上那只银质耳环,在那一刻,
智空只想着,自己如果有一天,能变成一只耳环,戴在她的左耳垂上,那该多好
啊!
“姐姐,姐姐,你看,他——他还色迷迷地看着我。”
她姐姐一阵急碎步走过来,牵着智空的手,把他拉回了房里,道:“你刚复
元,不要到屋外去,被风一吹,就不好了。”
智空恍恍惚惚地上了床,躺下,任由别人给他盖上被子。心里只是想着,世
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小姑娘?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小姑娘?
“你的手还难受么?”
智空抬起自己的右手,摇摇头,又抬起自己的左手。
我的手好了?他想,可是,她会生我的气么?她还会来看我么?
“你在干嘛?”
……
“你是不是叫圆瑛?”
……
“你为什么不理我?”
……
一阵清风吹过竹林,竹叶相触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逍遥子,你快回来。”
鹦鹉在空中绕了个圈,重又落在圆瑛的肩上,歪着头看着智空,道:“傻瓜,
傻瓜!”
“这些草晒干了就像一只鹤。”
“是呀,它就叫鹤子草。帮我把它贴到这儿好吗?”
智空很小心很小心地捏起一片鹤子草,把它贴在了圆瑛的额头上。
“这种草还有一个名字。”
“叫什么?”
“媚草。女孩子的脸上贴了这种草,就能让男人神魂颠倒。”
“是吗?”
“你看。”圆瑛从腰间摸出一只浅紫色的香囊,用食指和大拇指,小心翼翼
地拈出一只赤黄色的蝴蝶。“这是媚蝶,是吃媚草的叶子长大的,漂亮吗?”
圆瑛重又把蝴蝶放回了香囊里。
“带你去个地方。”
圆瑛牵着智空的手,向山上走去。他们一直走到了山顶,四周是茫茫的云海。
“莲花儿,莲花儿!”圆瑛喊道。
两朵巨大的白莲从天边飘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智空和圆瑛的面前。
圆瑛道:“上去。”
莲花悠悠乎乎地升起来。智空有些紧张,他蹲在莲花的中央,两手紧紧地抓
住花瓣。
鹦鹉绕着智空飞着,不停地喊:“傻瓜,傻瓜!”
他们越飞越高。阳光像用清水洗过的一般纯净,向下面望去,一些蓝色的湖
泊在群山间沉默着。
“我们会飞上三十三天吗?”智空问道。
圆瑛笑了。她道:“不,我们现在正在去找阎罗王。”
他们降落在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平台上。圆瑛牵着智空,来到平台的中央,那
儿立着一堵巨大的气墙。
圆瑛道:“你伸头出去看看。”
智空把头伸进气墙里。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其实他一开始根本就弄不清
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无底的深渊,深渊里有个大得无法想象的老尼姑,在
老尼姑旁边,立着一个同样大得无法想象的香炉,香炉里的香,每根都粗得像一
座山。
智空把头缩了回来。惊道:“天上的神仙都是这么大么?”
圆瑛捧着肚子笑起来。
她笑够了,道:“我们回去罢。”
他们又坐上莲花,向下飞去。
智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天上的神仙都是这么大么?”他再一次问道。
圆瑛又笑了,她笑得连坐都坐不住了,她趴在莲花上,一边笑,一边不停地
抹着眼泪。
“讨厌。”她道,“不准再逗我笑了。”
然后,她又笑了起来。
智空和圆瑛肩并肩地坐在一块巨石上,在他们的脚下,崇山峻岭如千军万马
般向天边涌去。
一只凤凰在半山腰的梧桐树林上滑翔。
逍遥子站在一棵松树上,冲着智空喊:“傻瓜,傻瓜!”
圆瑛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向逍遥子扔去。
逍遥子“呱呱”叫着,飞到树丛后去了。
圆瑛喊道:“你等着,看你能躲多久,我就不信你肚子饿了不出来。”
逍遥子在树丛后瓮声瓮气地喊:“傻瓜,傻瓜!”
“你想飞吗?”圆瑛突然转过头对智空道。
智空茫然道:“为什么要飞呢?”
“你婆婆不是让你亲手把图交给长安兴福寺的道宣律师吗?”
“你怎么知道?”
“我是神仙,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想飞。”
“为什么?”
“现在不好吗?”
“等你把图交给道宣律师了,再飞回来,不也一样。”
“……”
圆瑛从石头上站起来,猫着腰,在地上找着什么。
“你干嘛?”
“嘘——,别出声。”
圆瑛捡起一块石头,看了看,扔了。她又捡起一块,摇了摇头,又扔了。她
越找越远,智空跟在她的后面,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那只色彩绚丽的凤凰,心想,
要是婆婆还在,多好。
圆瑛总共找到了五块石头。一块白色,一块紫色,一块淡黄,一块赤红,还
有一块是金黄色。
圆瑛指着石头对智空道:“这是白石英,这是紫石英,这是石钟乳,这是赤
石脂,这是石硫黄。”
她找了一块平坦的岩石,把五块石头都放在上面。然后,把它们敲碎,从腰
间摸出一个小小的石臼,把碎石放进石臼里,慢慢地研磨着。
她一边磨,一边朝石臼里吐唾沫。
最后,她把石臼里的石粉倒在手里,细心地把石粉团成一个大丸子。
“把它吃了。”她对智空道。
智空惊道:“什么?这是石头,何况,那里面还有你的口水。”
圆瑛斜了智空一眼,道:“怎么,你不想吃我的口水吗?”
智空涨红了脸,道:“不——不是,我只是……。”
圆瑛把那个大丸子放到智空的唇边,智空一张嘴,那大丸子就像长了腿一样,
“咕嘟”一声跳了进去。
很快,智空觉得自己浑身都发起热来。他解开衣襟,向悬崖顶上走去——那
儿的风大。
圆瑛站在他的身后,小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飞吧!”然后,用一
根手指,把智空推下了悬崖。
每个人都曾经做过飞翔的梦,像鸟儿一样飞翔,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诱惑。
为什么上天把翅膀赐给了鸟,却没有赐给人。
人难道不是上天最钟爱的,最眷顾的么?
而人只能站在地上,仰首看天,看飞鸟从人的头顶上飞过。
“啊——,啊——,啊——!”智空喊道。除了高声叫喊,他不知道如何发
泄自己内心的激动。
他们飞过高山,飞过湖泊,飞过森林,他们在阳光下飞翔,在月光下飞翔,
他们和大雁一起飞,和鹰一起飞,他们无忧无虑地享受着飞翔的乐趣。
这是智空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他几乎忘记了一切伤心的事情,除了婆
婆。
一个月之后,智空对圆瑛道:“我要去长安。”
圆瑛并不感到意外。
“你和我去吗?”
“不。”
智空没有再出声,他开始收拾行李,婆婆给他做的袈裟,婆婆的金钏,还有
其他一些零碎的东西。
功德尼寺的出口,就是上次圆瑛带智空去看过的那个平台。穿过气墙,是一
个普普通通的禅房,智空上次之所以感到禅房内的东西都非常的巨大,是因为他
在气墙内身体变得很小的缘故。
他走出禅房,外面是幽深的竹林,一条由砾石铺成的小径,像蛇一样穿过竹
林,竹林外,是香火氤氲的大殿。智空在佛祖像前拜了三拜,然后,走出了山门,
这是功德尼寺在凡间的出口。在山门之外,就是扬州,由妓女、诗人、美酒、音
乐、舞蹈和金银财宝堆积而成的扬州。在功德尼寺的俯视下,这个人间天堂骄傲
地炫耀着自己最美的一面。
智空没有向山下多看一眼,他腾身跃向空中,一直向上飞,一直飞到了云层
的上面。他要先飞回青田,飞回瓯江岸边的松林,飞回他与婆婆分手的地方,他
把图藏在了那儿。
智空降落在菩提树下。一切都没有改变,对于这些树,这些草,这些石头,
对于一刻不停地奔流着的瓯江,对于天空和大地,一百年亦不过是一瞬间。
一些草籽已经在智空埋下地图的地方扎下了根。
智空小心翼翼地把地图藏入怀中,拍去手上的泥土,准备再一次飞起。
这时,他听到了叶法善的琴音。
智空全身都在颤抖。他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叶法善从他的怀中把图拿走。
“小和尚,你以为那么容易就能逃出道爷的手掌心吗?”
叶法善冷笑着,又道:“若不是小妮子动了凡心,老道我就把你扔到江中去
喂鱼。”
他狠狠地朝智空的屁股踢了一脚,轻轻跳上半空,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
踪。
智空重又飞回了功德尼寺。除了圆瑛和她的姐姐,智空不知还有谁能帮助自
己。
可是,智空看到了什么呢?智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功德尼寺
还在,但已面目全非。原先香火氤氲的大殿,现在却已蛛网丛生,原先金碧辉煌
的佛像,现在却已被灰尘覆盖,竹林不见了,只剩杂草和荒坟,禅房倒塌了,只
剩一堵破败不堪的土墙,立在凄冷的月色中。墙上的画却还隐约可见,画的是大
梵天王,他有四个头,四只手,分别拿着经典、莲花、念珠和钵,他坐在一辆由
七只天鹅拉动的车上,怒目圆睁,发红如火。
智空打了个寒噤。在山下,扬州城灯火通明。智空茫然地立在杂草丛中,心
如死灰。
2001/12/1
第四章 道宣律师
他尝试着去接近这两个非人的怪物。他们高高地站在树上,通红的眼睛,嘴
角露出獠牙,手里的三股叉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他们是骄傲的,敏捷的,健壮的,他们真的存在吗?他们青色的身体如风、
如影、如雾、如幻。
他们从树上跃下,如羽毛飘落于地。
他们拉起智空的手,向山下奔跑。这是怎样的奔跑啊!岩石、树木、溪流,
还有风,穿过他们的身躯,就如同他们的身躯并不存在。
很快,他们就跑进了扬州城。他们穿过厚厚的城墙,穿过朱门大户,穿过园
林亭榭,穿过寺庙宫观,穿过青楼瓦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虚空,存在的唯有
他们的无休无止的奔跑。他们再一次穿过城墙,他们重又奔跑在荒野中,飞一样
地奔跑。
一个黑色的,长得与他们极为相似的怪物在迎接他们。漫长的奔跑停止了。
三个怪物在交谈。稳秘而晦涩。
一只金色的巨爪,悄悄地从空中伸下,捏住智空的衣领,把智空拎了起来。
智空扭头向上,他看见了一条巨龙,无声无息地飘浮于夜色中。
突然,它开口了,声音像钟声一样响亮:“不虚,不空,无量,这就是我们
要找的小和尚吗?”
那三个怪物惊慌失措地朝着巨龙挥手,从他们的嘴里发出了鸟叫一样的声音。
“哈哈哈!他胆子很大,很对我毒龙的胃口。不像你们这几个虚空夜叉,胆
子比女人还小。”
可是它毕竟还是把智空放回了地上。
“毒龙,你又在污辱女人了。”不知何时,智空的身边多了一个身披飘带,
赤足而立,体态婀娜的女神,她双手捧着一支琵琶,无数的鲜花,绕着她的身体
飞舞。
在他的身后,立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除了头上的那只巨大的角,他与凡世
间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图已经被道教的人取回去了。”那个书生道。
“是的。我们来晚了。”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手持金刚杵,一身金甲的武
士。他的左肩上,立着一只鹰,脚下,盘着一条巨大的蟒蛇。
手捧琵琶的女神道:“圆瑛和谢自然冒充功德尼寺的人,把智空藏图的地点
骗了出来。”
智空愤愤地道:“你乱说,圆瑛不会骗我!她从来没有问过我图究竟藏在哪
里。”
书生哈哈大笑,道:“这小和尚不仅傻,而且痴。真不知当初妙善怎么会挑
中他来送地图。”
智空仍喃喃地道:“不会的,不会的,圆瑛不会骗我。”
其实在他的心中,早已想到了圆瑛在骗他,只是他仍不愿承认罢了。他不断
地欺骗自己,但内心中的那个想法,却愈来愈明晰。——若不是圆瑛教他飞翔,
他又怎会那么要急于把地图从松林中挖出,若不是他急于想回到功德尼寺与圆瑛
在一起,他又怎会那么急于要把地图交给道宣律师。其实如果圆瑛真是佛教的人,
那么她第一件应做的事,是尽快把智空带到长安兴福寺,将他交给道宣律师,而
不是让他在功德尼寺中花上一个月去学飞,然后又漠然地让智空一个人去长安。
智空终于沉默了。他们正在飞向长安,这个由人与非人组成的奇怪团体,无
声无息地向西北方向飞行,在他们的头上,是深邃而神秘的星空。
兴福寺在修德坊,距离兴庆宫不远。最早是一个叫刘寄奴的富商的私宅。太
宗为了给太穆皇后祈福,把它改成的寺院。
是一个老寺了,并不甚大,在长安城几百座寺院里面,实在是极普通的一座。
但兴福寺的住持道宣律师却大大有名,他是佛教律宗的最早宗派南山宗的开山祖
师,素以持戒精严著称于世。
开元年间,天下佛教昌盛,共分五宗,是为:天台宗、慈恩宗、禅宗、律宗
和密宗。其中以律宗的势力最大,其寺庙已遍布全国。天台宗和慈恩宗是较早的
宗派,势力虽没有律宗大,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佛教中还是有很高的地位。
禅宗是武周神龙年间兴起的宗派,又分南禅和北禅,以后北禅逐渐衰落,南禅却
大为兴盛,至开元十四年神会入京,已隐隐有与律宗分庭抗礼之势。密宗是以念
咒施法为主的宗派,据说在佛教所有五个宗派中,它的法术最为高强,但此时在
大唐还没什么信徒。
开元十四年,神会入京后不久,天竺密宗高僧善无畏受道宣的邀请,与徒弟
金刚智一起,来到长安。
唐明皇李隆基在大明宫的含元殿接见了他们。
从丹凤门进去,是一条长长的石板道,卫士荷戟执矛立于两侧,旌旗在风中
猎猎作响。在石板道的尽头,含元殿高耸入云。含元殿下的台阶,世称龙尾道,
龙尾道绕殿七转,方才能登上朝堂。善无畏和金刚智越走越高。放眼望去,长安
城沐浴在金色的朝阳中。
李隆基坐在龙椅上,等候这两位据称法力无边的高僧。在他的身后,立着两
位道士,一个身材矮胖,面色红润,须发皆白,道号张果老;另一个身材高瘦,
面色阴郁,正是叶法善。
满朝文武官员都知道两位西域高僧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皇上已封太上老
君为太上玄元皇帝,明摆着是要崇道抑佛,这其实也是大部分朝臣的意见,佛教
势力庞大,天下所收,十之七八,都进了寺院,朝庭反倒只能看和尚们的脸色行
事。
会见极为平淡,其实该说的在会见以前就已用其他的方式说得很清楚了。分
别时,皇上问两位高僧将欲止息何处。善无畏说:“素闻兴福寺道宣律师持戒第
一,愿往依止,藉以受教。”这便等于是说,密宗将与律宗联合,与道教相对抗。
智空来到长安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
道宣在禅房内等得颇有些不耐。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照进来,一本淡黄色封
皮的《四分律》摆在桌上,只翻开了几页。
道宣知道智空的到来对自己,对佛教有多重要。派婆稚阿修罗王妙善去盗道
教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总图,是道宣亲自定下的。对此他也颇为得意。早在
二十年前,他就预感到了朝庭对佛教的态度的改变,正是这种预感,使自己能在
此时,仍有余暇去研读早年就已不知研读了多少遍的《四分律》。
这个盗图的计划,是道宣与妙善商量之后定下的,各个方面都已照顾到,甚
至连妙善与安期生的打斗,妙善的死,以及智空的被骗失图,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现在,道宣只等着智空的到来。
智空不喜欢面前这个老和尚,他的脸色冷得像一块冰。还有另外两个老和尚
智空也不喜欢,他们一副很高傲的样子,围在那个冷冷的老和尚旁边,看都不看
智空一眼。反倒是那两个胡僧比较有意思一些,他们好奇地看着大殿北墙上的壁
画,相互间用梵语说着什么。还有那个在佛像前结跏趺坐的中年和尚也挺好,据
说他是禅宗的高僧,他在那儿坐了很久了,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他大老远地从
南方来到长安,就是为了在兴福寺的佛像前打坐。
智空有些担心婆婆给他的袈裟。它被平铺在地上,老和尚们在上面指指划划
着。
“就在兴庆宫!”一个老和尚喊道。人们说他叫法藏,是慈恩宗的本庙大慈
恩寺的住持。
“竟然就在皇上所居之处。”另一个老和尚摇着头道。他叫窥基,是从天台
山过来的。
那个冷冰冰的和尚没有出声,他就是道宣,婆婆说,地图要亲手交给他,可
他根本就不问地图的事,一见智空,就问智空要袈裟。
两个胡僧仍在细心地看着壁画。他们的手在空中描着,似乎正在临摹画的笔
法。
而那个中年和尚,是在另一个世界中。
2001/12/9
第五章 细腰公主
兴福寺内的气氛日趋紧张。道宣把进攻的时间定在了上元节的晚上。帝释天
率四大天王从须弥山顶来到兴福寺内,再加上原先就已有的龙神八部统率下的夜
叉及阿修罗,兴福寺内足足聚集了将近十万的天兵天将。
可在兴福寺外,谁也看不出里面竟聚集了那么多的神仙。与兴福寺同在修德
坊的玄元观,大约是嗅到了什么味道,以借米借面为由,派了几个道士过来查看,
可也没看出什么破绽。
上元节那天,东市里卖花灯和面具的店铺格外热闹。为了不引起道教的怀疑,
兴福寺仍像往常一样准备着,打扫庭院,油漆门窗,扎制灯笼,莲花色——就是
那个手捧琵琶的女仙,她是一个乾达婆——还带智空到东市去买花灯。
街上人山人海。一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戴上了面具。到处都在谈论安福门外
的那个大灯轮,据说竟有二十丈高。
智空第一次看到如此热闹的景象,他东张西望,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面。
智空很快就发现自己迷路了,他并不着急,继续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群,
耍把戏的,卖春药的,算命的,讨钱的,还有卖假珠宝的胡人,——他们说话就
像嘴里含着一块石头。
他拐进了一个小胡同,看看四下无人,他腾身跃起,准备直接从天上飞回兴
福寺。突然不知从那里飞来了一个袋子,把他套在了里面。智空拼命挣扎着,却
越挣越紧,只觉得有人带着他在天上飞,但很快又回到了地面。他被人从袋子里
倒了出来,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听见“砰”的一声,那个把他劫来的人已经把
门关上了。
只听得外面有人道:“师父要我们把小和尚劫来,若被公主知道,只怕你我
的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另一个人道:“我们做得如此干净,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师父不说,公主
又怎会知道。”
说话的声音愈来愈远,渐渐地,就听不到了。
智空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摸索着点亮了烛台上的牛油蜡烛,他吃了一
惊——这儿看起来竟像是一个女子的闺房,而且还是一个极其华丽的闺房,到处
都是绫罗绸缎,床上的缎面被子上的那对鸳鸯,竟似乎是用金线绣成,而鸳鸯的
那两对眼睛,竟是四颗浑圆的绿玉。
“是不是圆瑛?”智空心想,“可是,她一个女冠,怎么会住在如此华丽的
房子里呢?”
有人在向这儿走来。不是圆瑛,但听脚步声,却是一个女子。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是上次那个女道士,那个目光淫邪的女道士,听莲花色说,她叫谢自然,练
的是房中术。
智空问莲花色:“什么是房中术?”
莲花色涨红了脸,没有回答。
现在,智空知道什么是房中术了。
他被谢自然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手脚都被绳索绑住。
而谢自然只穿着件亵衣,她手里拿着一把金色的小剪刀,一心一意地剪智空
的鼻毛。在行房中术之前剪去童男的鼻毛,是谢自然的创造。
智空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些什么,但仍感到又羞又怕。
其实,如果他知道每一个和谢自然行了房中术的童男,都要当场死去,他恐
怕就不仅仅是又羞又怕了。
谢自然终于把智空的鼻毛剪完了,她“嘻嘻”笑着,脱去身上的衣服,爬上
了床。
智空害怕极了,他大叫起来,虽然他已经十四岁,对女性有了一些朦胧的渴
望,但突然面对这样一幕,仍然心胆俱寒。
谢自然道:“小和尚,没人会来救你的。你的小公主,还以为你在兴福寺里
呢?”
“是吗?”门被撞开了。
圆瑛走了进来。她已换成了女冠装束,但脸上那又娇又俏的表情,却是丝毫
没变。
智空一看见圆瑛,就舒了口气,但很快又想到自己此时的狼狈,更是羞得满
面通红。
圆瑛看了一眼光着身子的谢自然,撇了撇嘴。
谢自然从床上跳下来,把一件道袍披在身上。
圆瑛道:“姑姑,你真是好耐心,我知道你在功德尼寺时就已经看中他了,
居然能等到现在才下手。”
谢自然讪笑着道:“我等了那么久,不也还是被你坏了好事么?”
圆瑛道:“那就麻烦姑姑把他解开,派人送到我那里去吧。”
谢自然一挥手,智空的手脚都松开了,他手忙脚乱地用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身
体。
圆瑛轻笑道:“看都被别人看够了,现在再盖住还有什么用。”
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智空的目光和圆瑛一碰,就躲了开去。
圆瑛轻叹一声,道:“你还生我气么?”
智空不吱声。
圆瑛道:“走吧!我带你去看一样好玩的东西。”
她拉住智空的手,跑出门外。
他们跑过了一个小小的花园,出了一个月门,外面,又是一个花园,只是比
刚才那个要大多了。
他们在石子铺成的小径上跑着,四周有星星点点的灯火。花木的枝条不断拂
过他们的面颊。两个穿着相同衣裙的女子,提着灯笼走在路上,远远看见他们过
来,就避在路边,轻轻地说了声什么。
他们跑出了花园,穿过一个高大的门楼,汇入了街上的人流中。
所有的人都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人越来越多。圆瑛拿出了两个面具,自己戴一个,另一个给了智空。
在重重叠叠的楼宇之间,一个巨大的灯轮时隐时现。人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
兴奋。从远处,传来了歌声,是一个激昂嘹亮的男声,智空听不懂他在唱些什么,
但却因它而热血沸腾。
他们转进了一个小巷,光轮被高墙遮住了,但歌声却愈来愈清晰,人们的喝
彩声像潮水一样,起起落落。
小巷突然就到了尽头。智空被人群淹没了,他紧紧抓住圆瑛的手。圆瑛朝他
喊着什么,他听不清,圆瑛朝上指了指,他抬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就在灯轮
的下面。
灯轮上燃着上万盏灯,灯与灯之间,用锦绣来包裹装饰,无数男女在灯下载
歌载舞。
圆瑛拉着智空向城楼跑去。守卫在城墙下的兵士一见他们过来,就让出了一
条通道。所有的兵士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他们跑上了几十级台阶,突然,不知为什么,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智空想
停下看看是怎么回事,但圆瑛仍拉着他向上跑。在那一刻,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
们的奔跑声。
智空看到灯轮下的人都跪了下来,“万岁!万岁!万岁!”他们喊道。
圆瑛就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一股劲地拉着智空向上跑。
他们跑上了城楼。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一个穿黄袍的三十来岁的男子,向
圆瑛伸出了手。
圆瑛松开了智空的手,飞一样地向那个男人跑去,扑进了他的怀里。
在那一刻,智空突然感到了茫然和寂寞。
虽然此刻正有几十万人在他的脚下狂欢,但在圆瑛松开他的手的那一刹那,
智空仍然感到了世界的虚幻与短暂。
但这样的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圆瑛正在向他招手。他向他们走去。
穿黄袍的人微笑着道:“细腰,这就是那个上了你的当的小和尚吗?他年纪
太小,你想让他做你的附马,只怕还要等一等呢。”
圆瑛道:“父皇,他是和尚,我是女冠,什么附马附牛的。”
那穿黄袍的又道:“和尚?只要我一声令下,天下的和尚都要还俗。至于你
吗?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当一辈子女冠的样子。”
智空在一旁看着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他向前一步,偷偷地扯了扯圆瑛的袖
子。
但周围的人此时都正注意着他们,智空的这个动作,又怎能逃过别人的眼睛。
众人都“呵呵呵”地笑起来。
圆瑛挣脱穿黄衫的人的怀抱,骄傲地拉住智空的手,道:“哼,我不和你们
这些老头子在一起了。”
她拉着智空,跑到了城楼的另一边。
灯轮的光被城楼的飞檐挡住了,在这儿留下了一块阴影。
智空问道:“你的俗名,叫细腰?”
……
“你是公主?”
……
“我们佛教的人,今晚,就要去攻打兴庆宫了。”
……
“你为什么不出声?”
……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
智空轻轻的把圆瑛的头抬起来,揭开面具。
原来她的脸上,已流满泪水。
2001/12/11
第六章 兴庆宫
从兴庆宫到安福门的复道,是明皇特意修建的,实际上这条复道可以一直通
到曲江池。
从安福门出来的时候,还有几十个随从,但明皇和圆瑛骑的是安西都护府进
贡的大宛良马,所以很快就把其他人抛在了后面。只有智空能跟着他们,——他
虽然没大宛良马骑,可他能飞。
圆瑛看着一直在她身边默默不语地飞翔的智空,突然一把把智空拉到了马上。
智空有些迷醉了,在这疯狂的夜晚,他觉得自己也疯狂了。圆瑛的发丝轻拂
着他的脸,她的娇躯紧贴着智空的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体香,幽雅、狂放而又
神秘。
明皇、圆瑛和智空冲进了兴庆宫,他们并不下马,直接冲到了勤政楼下。马
蹄声惊动了值夜的卫士,他们手执武器向勤政楼涌来,却被明皇一挥手斥退了。
明皇平日就在这里批阅奏折,龙椅后面,是一排高高的书架。圆瑛推开书架,
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三人跳了下去,书架在他们的头顶上缓缓闭合,很快,
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了,他们在一片漆黑中急剧下落。智空觉得仿佛已落了很久很
久了,但四周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似乎周围非常的空旷,又似乎他们仍然只
是在一个小洞中,智空害怕自己有一天会一直落到地之核心,佛经上说,那里是
一团永不止息的大火。
智空感觉自己似乎冲破了什么东西,突然,他发现自己已经被灿烂的阳光吞
没。这是另一个世界,是道教的第七十二处福地,亦是道教的总坛所在。
三人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调整方向,向一座金碧辉煌的道观飞去。
观内的道士看见他们来了,都退到一边肃立。张果老、叶法善和谢自然匆匆
迎了出来。
明皇道:“张仙人,朕失算了。道宣已发现此处,据这位小兄弟说,佛教已
聚集了十万天兵,立时便要攻来。”
张果老略一沉吟,道:“以此时长安城内的力量,道教根本无法与佛教作困
兽之斗,依我的看法,不如放弃此处,诱敌深入,然后……。”
张果老停下了,他看了明皇一眼,道:“就不知皇上舍不舍得,否则,这倒
是一个反败为胜的妙计。”
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兴庆宫的上空,电光闪烁。
在勤政楼内,明皇、张果老、叶法善、谢自然、圆瑛和智空,静静地坐着。
一只大手从云层中伸出来,五指并拢,猛地插入了兴庆宫的花园内。
叶法善缩了缩身子,道:“是善无畏,果真名不虚传。”
谢自然冷冷地道:“是金刚智,他手臂上有一个紫色胎记,乍看颇似释迦的
坐像。”
叶法善嘻笑道:“谢仙姑果然厉害,金刚智才来了多久,就被你勾上了手,
就不知究竟是仙姑的房中术高强些呢,还是西域胡僧的男女双修之术高强些。”
谢自然嗔道:“叶猴子,你嘴巴放干净些。”
叶法善也不示弱,笑道:“谢淫妇,你放心,你死了我会替你立贞节牌坊的。”
张果老一拍桌子,怒道:“大敌当前,你们两个还有心思吵嘴!”
金刚智的大手很快就在花园内挖出了一个大坑。忽然见郝劲道领着几百个道
士从旁边冲了出来,人人手中都拿着一口宝剑,朝着那大手乱劈乱刺。大手如受
了惊一般,缩到了半空。
叶法善瞪圆了眼看着郝劲道他们,半晌不言语,突然转过身对张果老道:
“张果,是你叫劲道出去的?”
张果老道:“郝劲道勇气可嘉,我又何必拦住他,不让他为本教立功?”
叶法善气急败坏地道:“张果,你果真是老奸巨滑,你怎不让你的徒弟出去
为本教立功,反倒让我的徒弟去送死?”
张果老对明皇道:“皇上,你看他说的是什么话?”
明皇此时仍要倚重张果老,他看了看窗外,淡淡地道:“叶天师,几个徒弟
有什么了不起的,等过了这场大劫,你要收几千几万个徒弟,也不是难事。”
在花园内,金刚智的大手已开始了反击。道士们有的抱头鼠窜,有的躲在树
丛后发抖,有的想从天上逃走,却被不知那儿来的惊雷,打了下来。
不断有道士被大手抓住,活活捏死。
智空从未看见过这样惨不忍睹的景象。他从未想到过,一个佛门弟子,竟可
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杀死这么多的人,而且还是用如此残忍的手法。
而叶法善、谢自然和张果老之间的争吵,更是让智空恶心。
他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圆瑛,她专注地看着花园内的景象,每当大手捏死一个
人,她就皱一皱眉,但嘴角边却又泛出一丝隐约的笑意,仿佛是在看一出恐怖的
大戏。
智空再也忍不住了,他冲出了勤政楼,她不理会圆瑛在他身后的呼喊,他抬
头对着天空高喊:“停下!停下!不要再杀了,不要再杀了!”
大手停下了,但只停了这么短短的一瞬,随后,是一个人尖利的惨叫,又是
一个人尖利的惨叫。
圆瑛和张果老拉住智空的手臂,拼命把他拖回了勤政楼。
圆瑛把智空紧紧地搂在怀里,喃喃地道:“你疯了吗?你疯了吗?再也不许
你出去了,你看,你看我,我在这儿,你出去了,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再也看
不到我了。”
可智空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心中,萦绕着那些道士的撕心裂
肺的惨叫,有一句话在他的耳边回响着,——“是我害死他们的,是我害死他们
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都静止了。佛教的人马,从金刚智挖出的大洞,冲进了
兴庆宫下的道教总坛。花园内一片狼籍,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而星星和月亮也露了出来,冷冷地看着这奇怪的世界。
然后,大地开始断裂,开始下陷,宫殿坍塌,仿佛地下有一个具有极大吸引
力的东西,在把一切都向地底吸去。
在勤政楼前出现了一个大坑,佛教的人马,全被埋在了这个大坑中。唯一逃
出的,是善无畏,他被一团金光裹挟着,从坑底冲出,向西边飞去,愈来愈小,
渐渐融入了星空之中。
尾声
佛教真正的遭受打击,是在唐武帝会昌年间,从841 到846 六年间,总共有
二十六万五百名僧尼还俗,政府收回了原本由寺院控制的土地几千万顷,另外还
释放了供寺院役使的普通百姓五十万人以上。这件事,史称“会昌法难”。
至于智空和圆瑛后来怎样,史料并没有确切的记载。
2001/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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