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梅
张
夏日,刘越到证交所去存钱,在那里碰见一张熟脸。对方只顾抬头看股价屏
幕,目不转睛,没注意他。刘越先去柜台把钱存了,然后过来碰了碰那人的肩膀—
—因为叫不出名字。那人转过头来,也认出了他,脸上露出白亮的笑容,说:“是
你啊。”刘越点点头。那人问:“你也做股票?
票?“刘越说:”我不做,是替我妈来存点钱。“那人说:”怪不得,没在这
儿见过你。“
“那你是老股民?”刘越就问。那人笑,说:“股票是一直买的,但资金很小,
不好和人家比。你妈叫你买什么?”刘越好像被提醒了,一边抬头看屏幕,一边说
:“上海汽车,她叫我在十三元里面买。”那人说:“买上海汽车啊?是不是有什
么消息?”
刘越就说:“我妈在外地打电话给我说,这只股票今年要冲十八元。”
但股价已在十三元上面,刘越就没买。他和那人站了一会儿,回头说要请那人
去喝茶。那人显得有点吃惊,忙说:“不要。”刘越热忱相邀:“好多年没见了,
一起去坐坐。”
那人就也没再推辞。
刘越就出证交所,带那人去附近的“红豆”茶坊。两人在白天显得有点冷清的
茶坊里坐下,要了龙井( 刘越) 和珍珠奶茶( 那人) ,说话前相互笑嘻嘻地看了一
眼。那人问:“还叫得出我名字吗?”刘越问:“你以前告诉过我吗?”那人说:
“当然告诉过。”刘越说:“可能。我以前没叫过你名字,所以没有印象。”那人
说:“我叫林玉梅,记得吗?”刘越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说:“是的。不过你的
脸我印象很深,所以刚才一眼就看见了。”那人问:“是不是老了?”刘越顿了一
下,说:要和十年前比吗?“
原来,这个林玉梅是刘越过去在徐镇教书时认识的。刘越结婚前一直住宿在学
校,周末回家,他常在车站碰见一个当地女孩,就是林玉梅,当时才十八九岁。那
是乡下一个小车站,来往乘客很少,碰见她多了,就有点注意。有时,星期一早晨
刘越在回学校的车上也碰见她,下车后,他们还要同走一段路。有一次,他们相互
点了点头,就算认识了,以后再碰到有时就有交谈。刘越知道了,这个女孩在城里
一家工厂做工,在她上夜班时,他就有可能在傍晚的车站、或者在早晨的车上碰见
她。刘越还知道她家住在附近一个村庄里,他甚至还从车站望见了她家的房子,一
幢掩映在水杉树后的当地农村常见的二层楼房。他们的交谈很平淡,无非是刘越问
一些她的情况。关于这件事后来经常浮现在刘越眼前的是当时一些不可思议的情景。
比方,如前所述,如果刘越在早晨的车上碰见她,下车后他们要同走一段路,
然后,林玉梅拐入一条岔道 .不知是在哪一天,刘越和她分道后,一边走一边又回
头看她,而她也在这时又回过头来,于是两人又相视一笑。由于两条道之间的直角
是田野,因此他们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件事,直到相互看不见。他们当时好
像一至两星期会这样碰到一次,于是以后每次分道时都重复这一幕。这种频频回首
的情景对于他们显然有点不伦不类,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这段时间有几年,其间
刘越结了婚,林玉梅也有男朋友了。
刘越常能在早晨回学校的车上碰见林玉梅( 如果她上夜班的话) ,这显然是因
为他有意和林玉梅坐同班车。如果在气候暖热的日子,林玉梅下班后在厂里洗过澡,
这时披在肩头的头发还是潮的,散发着一股“白丽”香皂味儿。林玉梅是“单凤眼”
显得有点小,不过她皮肤细白,腰身苗条,用一般的眼光来看,她长得有点像
娇弱纤巧的城里女孩。同样刘越回家时,如果是林玉梅上夜班,他也每次算好时间,
和她坐同班车。他在车站朝村里望着,到她出现。车站上常是他们两个人。当公交
车误点时,他们有可能等很久。站牌旁有一间供候车者用的水泥房,本是村里的
“实事工程”,但有村民把它四壁的水泥板一块一块撬走了。有好几次,刘越在里
面说话时想把手放在林玉梅肩上。这件事似乎想得容易,但事实并非轻而易举。
后来,林玉梅也结婚了,婆家在城南乡,从此就不见了。再后来,刘越也离开
了徐镇,走马灯似地换了几个单位,最后进了报社。这些年,刘越不仅工作变动很
大,而且在个人生活方面,他已经经历了两次离婚,眼下是独身,有一个女朋友,
也可能又要结婚。
从认识林玉梅算起,有十年,和她不见也有七八年。此刻的林玉梅,好像一对
“单凤眼”比他印象中的大了点,皮肤上有了一层淡淡的雀斑,人要比以前胖点。
林玉梅似乎仍梳着和以前一样的辫子,和他说话时目光还是和以前一样闪烁而
平静地看着他,虽然脸上浮着红晕,神情腼腆。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他询问她的情
况,而她很少问他。但有一次她却忽然说:“最近我看见过你,你和你老婆在一起。”
他问:“什么时候?”她说:“最近。”又笑,说:“我想和你打招呼,你看
也不看我,和老婆那么亲热。”他说:“什么话。”他对此几乎有点迟钝。她以为
那个人是他的老婆,应该说还是他的前一个老婆,而实际上只是他现在的女朋友。
大部分时间他问她答,谈她的近况。她原来做工的那家纺织厂在两年前关闭了,
她目前下岗在家,暂时没再找事做。她孩子还小( 上小学一年级) ,老公三班倒,
家里需要有人照管。老公在一家效益比较好的工厂上班,月薪两千五,“够养活我”,
她说。她在股市里投了三万元。每天,她一早起来买菜,做早饭,送女儿上学,然
后回家洗衣服,做好午饭,差不多九点半,到股市去一两个小时,十一点半去学校
接女儿;下午送走女儿,再去股市两个小时,回家做晚饭,四点半去学校接女儿回
家。去年她虽然没有赚到钱,但中了一只新股。今年账面上已有赢利,利息也有了。
刘越说:“你倒过得蛮潇洒。”
她笑,说:“你会觉得这是潇洒?只不过是自得其乐。”
也许刘越那天会请她吃饭,但她说要去接女儿,中午他们就分手了。走之前他
说希望以后可以给她打电话。她说可以,把电话号码给了他。她告诉他,上午都可
以给她打电话。她老公做三班,今天是白班,两天一倒,但上午即使在家,也在睡
觉。当然,可别在九点半以后( 她要去股市 ). 她这么说时,他看着她,心里忽然
有点出神,想起了什么。以前,她也曾这么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她上三班,今天是
什么班,两天一倒,白班什么时候上班,中班什么时候上班,等等,脸上带着一点
孩子气的表情。
第二天刘越就给林玉梅打了一个电话。当时他在外面跑消息。刘越之所以在换
了许多职业后最终选择报社,就是因为报社的工作自由度比较大,不局限在办公室
里,适合他的个性。
电话通了,是林玉梅,她好像有点意外地说:“你真的给我打电话啊?”“什
么话,不是说好要给你打电话的。”“当你随便说说。”“在做什么?”“在晒衣
服。你呢?”“在外面。”刘越一笑,“老公在睡觉?”“你忘了,昨天我告诉过
你他这两天上白班?”刘越又笑,说:“你住在哪儿?什么时候请我到你家去坐坐?”
就好像刘越就在她家门外,林玉梅忙说:“你不要来我家,我家很普通的,不
好和你们家比。”
“比什么?”刘越说,“我是去看你的。”
“那我请你到我家来,你来吗?”
“反正我不会请你到我家来。”
“到你家去啊?”好像问题更大,“做什么?”
“到我家来看碟片。”
“你家有什么碟片?”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看外国片。”
“这太多了,你来了就知道有多么多。我收藏VCD.”
于是隔了一天的下午,刘越又打电话给林玉梅。她在。刘越问:“你今天不去
股市?”林玉梅答:“我买的股票套牢了,不去了。”刘越说:“倒霉,在家做什
么?”林玉梅说:“不做什么。”刘越就说:“那我请你到我家来看碟片。”林玉
梅却问:“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一个人在家?”刘越说:“你老公今天不是上中班吗?”
林玉梅一笑,说:“是,你算得很准。”刘越回答:“是你以前教我的。”
不过,刘越没有想到林玉梅会对他的邀请说不,根本谈不上欣然接受。刘越几
乎已认为这事自己想错了,这使他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当他提醒林玉梅是她
前天答应过要到他家来看碟片的,她却居然赖账说那是和他开玩笑。不过,刘越仍
举着话筒,他不是不死心,就是也想对她耍耍无赖,不管林玉梅怎么对他说不,他
就是不算数。刘越还纠缠不休地询问她今天改变主意的理由,并对此加以分析,逐
一排除。最后也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过,刘越本人还完全蒙在鼓里,
不知道是自己说了哪一句( 或几句) 话,在某一刻打动了林玉梅的心,所以当他突
然听到林玉梅说,“那好,我过来坐一会儿”时,他感到的吃惊不亚于刚才被拒绝
时。在他告诉林玉梅住址时,他的心不由得快跳起来。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门铃响了,刘越却还是先从猫眼里窥视一眼,然后开门。
他看到一个又白又高的林玉梅,就对她说,你好像长高了。林玉梅进门后,忽
然噗嗤一笑,在门边换下一双后跟足有十公分高的皮鞋。她站在一间约有十五平方
米的客厅里,看了看四边。有两间房,敞着门的一间是刘越的书房,另一间是卧室。
林玉梅过去看了看书房,说:“到底和我们文盲不一样 .”
她穿着一件胸口绣花的白衬衫,一条米黄色长裤,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刘越拿
来两罐可乐坐在她旁边。“你看我做什么?”她问刘越。刘越脸上挂笑说:“你穿
这件衬衫皮肤更加白。”林玉梅斜了他一眼,说:“你倒蛮会讨好女人的。”
林玉梅此时提到了她的来意,她问:“你不是要请我看碟片吗?”
刘越确有此意,他也确实收藏VCD ,电视机旁的架子上和抽屉里至少有五百张
以上。但是结果他却没有放。起先,他需要确定林玉梅究竟喜欢哪一类的片子。林
玉梅是说她喜欢“外国片”,可是当他告诉她,他收藏的大多数是外国片,包括各
种题材、风格的,古典的和现代的——不是他说大话,“美亚”音像店肯定不如他
全,他的许多好片子她可能闻所未闻,如果要他给她挑一部的话,他都不知道挑哪
一部好,等等——当他煞有介事地告诉林玉梅这些,当他靠在沙发上,望着那些被
他自诩不凡的架子和抽屉,不用过去打开就可以一目了然时,林玉梅却似乎不以为
然地瞥了一眼,说: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看‘那种片子’?”好像他们正在谈论这个话题。
“什么片子?”
掉头看他,“你装腔。”
“这么了解,你老公很喜欢?”
“……( 未否认) ”
“我可以问你借吗?”
“胡说八道,你什么没有。”
“那你随便找。”
“干嘛?”
“你随便找。”
“相信你啊?”
“你不相信什么?”
刘越在说“那你随便找”时,他的一只手忽然放在林玉梅肩上,好像要请她起
身似的。当他说“你不相信什么”时,这只手从肩膀上抬起来,手指的背面轻轻碰
了碰林玉梅的脸颊。林玉梅又说:“干嘛?”不过口气并不严厉,脸上没有表情。
刘越也又说:“你不相信什么?”说着他的身体忽然倒在林玉梅身上。林玉梅
的反应是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同时两手抓住了刘越的手臂。但是她并没有用力向
外推刘越。当刘越的嘴碰到她的脸颊时,她又发出一声惊叫,不过她也没有赶紧把
刘越的嘴推开,只是自己的脸向后仰了一点,被刘越得逞了。这使林玉梅的惊叫显
得不仅像是她的情绪反应,也像是一种不无夸张的姿态。
于是当刘越吻林玉梅时又把嘴移向她的颈部和从衬衫领口露出来的胸前三角区
时,她又连续发出短促尖锐的惊叫。当刘越的手伸到她的衬衫下时,她又发出一声
惊叫。每一次都令他感到她的惊愕、紧张、脆弱和敏感,每一次却都意味着他的得
逞。她的胸口忽然像她的白脸一样露出来。
当刘越的手伸到她的裤腰时她也发出惊叫,但是却突然抓住他的手阻止他。刘
越不以为然试图继续下去时,她毫不犹豫地用力推他。由于双方力量悬殊,眼看刘
越步步为营,林玉梅节节败退。但这时林玉梅突然坚决地站起来,摆脱了对方,跑
到门边,一边白着脸说“刘越你不要这样”,一边迅速整理衣服。她的脸色应该说
是红白参杂。刘越随之也站起来,做出镇静状说:“你不坐了?”这么说像是提醒
了林玉梅,她立刻说:“我要走了。”刘越说:“你还没看碟片。”林玉梅说:
“我不看了。”她这时好像急着要去赶公共汽车上班。
在林玉梅换鞋时,刘越过去站在她旁边。林玉梅换鞋后,刘越一脸深情地要和
她拥吻( 道别).林玉梅这回没有惊叫,但是她说,“刘越不要”,就挡开他开门走
了。
第二天早晨,约八点半,刘越正在电脑前打一篇报社的稿子,门铃响了。他透
过猫眼看到林玉梅时,几乎像做梦,脑子里一片空白。昨天林玉梅走后,刘越对这
件事想过很多,他也一再反省了自己昨天的行为,认为自己举止的莽撞一定引起了
林玉梅的反感,而这似乎正反映了自己对林玉梅——一个不属于自己生活圈子的女
性——的一种不健康心理。刘越也想到,和自己平常对林玉梅的认识比,似乎林玉
梅一夜间换了个人,显得性情古怪,不可捉摸,但自己难道不是太自以为是吗?因
此关于以后和林玉梅的关系,刘越感到目前是不会再去作考虑了。
刘越这么想,所以当他看到仅仅是昨天态度决绝地走掉的林玉梅,今天却又不
请自到地出现在他家门口,真是感到匪夷所思。而当他把门打开,下意识地注视了
一眼她身后,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进来,然后听见她对自己说,“你不是要问我借碟
片吗?我带来了一盘”,这时他真是要惊呆了。刘越经常为报纸写一些故事,包括
情节曲折的长篇连载,他还与人合作改编过电视连续剧,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眼前这一幕,这令他又惊又喜。真是没有什么比这更绝的。原来,自昨天以后,刘
越沮丧的心唯有期待林玉梅主动来找他,只是眼前发生的比他梦想的还要不可思议!
林玉梅就从包里取出带来的碟片,放在茶几上。刘越过去给她倒了可乐,然后
拿起碟片看了一下,问:“好看吗?你看过没有?”林玉梅说:“没有,昨天我老
公借回来的。”
刘越就要看碟片。林玉梅不禁问:“你现在要看?”刘越说:“和你一起看。”
林玉梅说:“我不要看。”
说话间画面出来了,音乐也随之响起。林玉梅又说:“我不要看。”
也许她没有想到,这时刘越掉头看了她一眼,说:“你真的不要看,就关掉。”
对刘越来说也许几分钟前还是不可想象的:他关掉影碟机后,忽然像昨天那样
伸手放在林玉梅肩上,并且也还是用手指的背面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林玉梅的
脸腮也如同昨天那样一碰即红,她扭头问:“干嘛?”这时刘越脸上挂着微笑,却
没有说什么,忽然径自靠在林玉梅身上,脸埋在她胸前。刘越的手伸过去就抓住了
林玉梅的裤腰。
林玉梅像昨天那样发出一声惊叫,又发出一声惊叫……但当她站起来时,她的
表情不像昨天那样惊惶不安。
……然后重新坐下,林玉梅一边靠在刘越身上,面含红晕看了他一眼,一边说
:“你今天目标很明确。”
“你今天过来不怕碰到我老婆?”刘越却问。
“怕什么,如果碰到,就说走错了。”林玉梅口气很大。
“我想不到你今天会借我碟片。”他闭上了眼睛说。
“刘越,”她好像愣了一下,“你昨天把我搞得心神不定。”
他们约好第二天下午刘越在证交所附近的邮局门口把碟片还给她。刘越同时还
递给了她一个小包装盒,小声告诉她是送给她的一件礼物,一只西铁城女表。
此后他们联系也并不多。有一个原因恐怕是刘越未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她。
林玉梅在那次去借他碟片时曾问过她,刘越却反过来说什么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样每次联系都是刘越给她打电话。而自他们第二次在他家见面后,刘越给她打电
话也并不多。对她接到他电话时说他,“怎么今天想到给我打电话”,“没忘记我
的电话号码啊”等,他的解释是工作太忙,经常在外面跑,采访、写稿、应酬等等,
还要拉广告。当然,他说,随便给她打个电话还是可以的,但他想给她打电话总要
有多点时间。不错,刘越每次给她打电话都好像在休假,显得无所事事,优哉悠哉。
而从他给她打电话的内容来看,不管他已有多久没和她联系,他显然没有忘了
她的样子。当然刘越不必担心,林玉梅是否有责怪他的意思,她的语气更像是乐于
在他的表现上“揭露”他一点。相反,当他有空邀请林玉梅到他家来作客而林玉梅
对他不领情时,他却出人意料地说:“你是不是玩弄我啊?现在要抛弃我?”对他
这么说,林玉梅则像听到一个不可理喻的玩笑似地嗤之以鼻。他们的关系就好像信
手拈来,而远离日常的生活秩序。
其实,刘越几乎都是“有空”和她见面时才给她打电话,而林玉梅对他的邀请
却也似乎每次都表现得不领情。通常刘越和她通话后总有这么一段对话:“你现在
有事吗?”他问。“没事 .”“过来坐一会儿?”“不过来。”林玉梅似乎不假思
索。“为什么?”“没什么。”如果刘越不坚持下去( 纠缠不休) ,那么他的邀请
就被拒绝了。如果刘越像平时在别处那么敏感,那么他早就三缄其口,虽然他想到
了上一次见面的情形。当然,那种记忆令他对林玉梅的当下反应惊诧莫名。
关于“上一次”,林玉梅还有过一次不请自到。那是在刘越送她那件礼物后一
星期。林玉梅带来了一条“熊猫牌”领带和一只“金利来”领夹回赠刘越。刘越好
像不好意思接受林玉梅的礼物,对她的到来倒显得有点拘谨。不过,那次刘越把林
玉梅抱到了卧室的床上。以前这间房的门一直关着,那天林玉梅在里面发现了一点
问题,她问:“你们家怎么没有你老婆的照片?”刘越也许没有想到,但他编谎说
:“我们家已经搬了,在这儿是我的工作间,我有时还住在这儿。”林玉梅说:
“怪不得碰不到你老婆。”“我老婆有时也住在这儿,上班方便。”刘越还信口开
河。
但大约两星期后,刘越打电话约林玉梅到他家来时,林玉梅却毫不犹豫说不来。
刘越愣了一下,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林玉梅却说没什么。刘越再问她为什么,
林玉梅也还说没什么。也许,刘越会以为林玉梅有点故作姿态,或对他很久不给她
打电话不高兴,但林玉梅的语气给他的印象是,她反倒是没想到接到他的电话似的,
并无准备到他家来。林玉梅的语气确凿无疑,这却更显得不可捉摸。显然,刘越对
此感到不合情理,就和她讲道理。
“你好像变了。”他向她指出。
“不可能,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上次我们还蛮好的。”似乎以为她忘了。
“上次的事就不要提了。”回答判若两人。
“你对我有意见?”
“没有。”
“那为什么不过来?”
“为什么要过来?”
“上次不是过来的?”
……
刘越显然已有点不由自主。又问:“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过来?”他絮絮叨
叨地说:一是他早就说要请林玉梅看碟片,但结果是林玉梅借他片子,他还没请她
看过,所以想请她过来看一部好片子;二是和她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想看看她。
对此林玉梅无动于衷地回答:“碟片有什么好看的”;“我有什么好看的”。
虽然在通话中林玉梅多次讲你不要再说了,但她没有挂断电话,这使刘越还可
以说下去。但是刘越费尽口舌,巧言令色,林玉梅还是坚持拒绝,不留余地。
最后,刘越似乎有口无心地说:“难道你不想过来看看我戴着你送我的领带和
领夹的样子吗?”
刘越其实早就想结束了,只是有点下不来台,口气沮丧而油滑。没想到这时林
玉梅顿了一下,问:“你现在戴着我送你的领带吗?”
“是。”刘越回答。
“真的?好看吗?”
“你自己过来看。”
“……这我倒要过来看看的。”
就像她接到这个电话时的不寻常反应一样,这会儿又出人意料地放下电话就过
来了。
刘越当然让她看到了他戴着她送他的那条领带,别着“金利来”领夹。刘越还
换上了一件干净衬衫和一条新裤子,在她到来之前。林玉梅也戴着刘越送她的那只
西铁城女表。但大部分时间他们还是赤身裸体地在刘越的床上度过。
以后他们每次见面仍是充满悬念。每当刘越听到林玉梅毫无犹豫地拒绝他的邀
请时,他都忍不住想说:一句话,你到底来不来?好像林玉梅故作姿态。但他知道
这是可笑的,要不是自己的原因,林玉梅早就挂断电话。刘越干脆承认自己对林玉
梅纠缠不休,这似乎是一种下意识的方式,而不单是因为当他想见林玉梅时不能自
已。刘越也承认,显然不可因为上次的情景( 不论什么) ,就自以为林玉梅理所当
然要接受他的下次邀请。当他想和林玉梅见面时,应该想到,林玉梅可能接受他的
邀请的动机,恐怕不会像他怀有的那么简单直接。他的邀请每一次都应郑重其事,
积极耐心,富有想象力,这尤其因为他可以说服她的理由,往往并不事先藏在哪儿,
而是富有一定的创造性。也并不一定要像戴上她送的领带那样有意回避两性关系。
一次,他提到她身上一颗“醒目的黑痣”,但又似乎把左右位置记错了,这却
使林玉梅顿生新奇有趣之感,好像就是乐于向他证明他是否记错了。当然,有时并
不清楚说服她的原因,但这只是说明其中的因素没有引起注意,如有一次,他提到
十年前常在早班车上碰到她,她的头发总是潮潮的,刚洗过,散发着一种当时流行
的“白丽”香皂味儿。后来她要过来时,忽然说:“你记得那时我经常早晨洗头啊?
不做夜班我也比较习惯早晨洗头,现在我就刚洗过头。“的确,他们都还记得
过去的事,但侧重点和角度有所不同,也许林玉梅很难忘那些傍晚在家里仔细梳过
头打扮好后去车站候车的情形,但刘越却提到了她在精疲力竭的早晨湿漉漉的头发,
这不能不使她精神一振。而林玉梅对往事的态度,有时也出乎刘越的意料。
“当时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找你,你会怎样?”
“随便你怎样。”
“随便我怎样?那时我有老婆,你还很小。”
“那有什么关系?”
“……”
他们这些谈话也说明,林玉梅在一再反对和他见面的时候,也并不拒绝和他交
谈。而事实也证明,如果他能拿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她也并不反对和他见面。虽然
见面的内容大同小异,但他却好像创造了各不相同的奇迹。每次见面刘越都有一种
感觉,好像对林玉梅来说,性爱是一件顺理成章、轻而易举的事,就如同他们在谈
到十年前的往事时他问她:“我找你,你会怎样?”她回答:“随便你怎样。”但
前提是他要创造那个“奇迹。过去的事不说了,当现在他似乎做到这一点时,林玉
梅的表现无疑比随便受他摆布更为令人兴奋。那次,她来看他戴她送他的领带,刘
越西装革履,穿戴整齐,她也特意穿了一件新衣服,戴着他送的西铁城。也许这样
的情景使刘越显得有点窘惑,但是,当刘越若即若离地碰了她一下后,她立刻就抬
起屁股坐过来 .她不仅再无须刘越”引导“什么就主动伏在他怀里,而且还令刘越
怦然心跳地探下身去把开启的红唇放在上面。
林玉梅的身体比她的脸还白得多,比较瘦弱,两腿纤长,乳房和臀部小巧光亮。
那天,刘越也忘乎所以地把她抱进了卧室。
除了在他家,刘越曾有一次在“大千美食林”和林玉梅偶遇,其情景后来却令
他难以忘怀。当时刘越有整整一个冬季没有和林玉梅联系,这当然可以解释为工作
忙乱,以及他和女朋友来往密切。那天中午,刘越采访了一个单位后,到“大千美
食林”吃牛肉炒面,他在大堂看到了林玉梅,带着一个女孩。当时刘越还没有买筹
码,他也不知为什么就掉头离开了美食林。但林玉梅也已看见了他,他刚走到门外,
林玉梅就跟了出来,在后面喊他。他转过身,林玉梅正停下笑嘻嘻地看着她,对此
巧遇显得很惊喜。他也报以一笑,说:“你在这儿吃饭?”林玉梅点头说:“是,
带我女儿。”他说:“里面人太多,我就出来了。”她看了他片刻,眼睛里含笑,
说:“那你去忙吧。”
大约在这次邂逅后的一星期的一个下午,外面有点下雨,刘越在家里给林玉梅
打电话。照例是这样,刘越问:
“你现在有事吗?”
林玉梅答:“我有什么事?”
“过来坐一会儿?”
“不过来。”
“为什么?”
这时林玉梅的回答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她说:“我今天‘老朋友’来了。”
以前,无论是刘越说服她过来,还是林玉梅拒绝刘越,他们在电话里都从未直
接谈论过性爱( 如前所言,性爱对林玉梅更像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所以林玉梅
的回答使刘越愣了一下。
但他忽然涎着脸回答:“没关系,你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你知道的。”
林玉梅就停了一下,然后声音有点不一样地说:“真的?你以前没有对我这么
说过,我很高兴 .”
“那你过来。”
还没想到她立刻就答应了。
刘越就放下电话,马上整理一下屋子,等她。不料过了二十分钟,林玉梅又打
来电话说,对不起,她下楼碰到她爸爸来了,所以不好走了。
“那怎么办?”刘越问。
“对不起,今天不巧。不过我喜欢听你这么说。”
“那怎么办?”刘越又重复。
林玉梅不觉一笑,说:“今天找你老婆去。”
刘越虽然难掩失望之情,但林玉梅那天对他说,“不要这样嘛,好像过了今天
没有明天,平常只要你有空,见面还是很方便的”,这使他甚觉欣慰。这好像是林
玉梅第一次对他们的关系的表态和承诺,而这也符合他的方式和愿望。
刘越根本不可能想到,他们的关系刚好像达成了某种约定,出现了某种令人释
然的因素,他们此后却没有再见过面。
那么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该是在“美食林”的邂逅。
挂了那个电话后,那天晚上刘越的确去找他女朋友了。
此文还没谈到过刘越的女朋友。从两人的关系看应该说是他的未婚妻。她叫吴
冬,是当地一个锡剧团的演员。刘越是半年前采访那个剧团时认识她的。吴冬也离
过婚。事实上吴冬的婚姻很短,只有一年,离婚原因据传是她的前夫( 一个小儿科
医生) 怀疑她有“不检行为”。不知是否因为受到这场婚姻的刺激,后来吴冬一直
独身,而且这期间( 已有五年) 没和任何男人有来往。在舞台上吴冬是一个十分活
跃的角色,表演天分很高,但是生活中的她性格内向,不善言词。在舞台上吴冬演
过很多角色,上至公主小姐,下至民女怨妇,演什么都维妙维肖,与此相比舞台下
的她则显得有点呆呆的,似乎总是一张面孔,一种表情,一个姿势,好像她对自己
反而不习惯,而别人对她也望而止步。吴冬也许让人觉得是个演戏狂,对戏外的事
物反应冷淡,漫不经心。其实,天性温和、拘谨的吴冬,在脱离舞台和台词时,就
常常认准一些简单的原则行事 .如果说,刘越在那天采访时对她一见钟情的话,那
么他从一开始就采取了正确的方式,这使他和她显得格外投缘。那天,刘越采访了
剧团领导和几个主要演员,在采访吴冬时,吴冬还在排练,身着戏装,当晚刘越就
看了她的演出。起初,刘越和吴冬联系时,每次都是为了去看她的演出。一次他还
去华安镇看剧团首演的一个新戏。当时刘越在电话里和吴冬谈论的都和演戏有关。
甚至在看过吴冬的几次演出后,对她了解不少,相互亦已有不言而喻的默契,
但刘越接触的还全是身着各种戏装的她。
当他和她第一次单独见面时,他几乎不认识她,只是熟悉她的眼神。
吴冬对刘越的吸引,刘越离了两次婚还准备结第三次婚,与其说是由于吴冬戏
唱得好,或者说是由于吴冬身材悦人,不如说正是由于吴冬身上那种非现实性因素。
且不论刘越的两任前妻对刘越作何评价,刘越认为她们最不能令他忍受的都是
结婚后的变化。这甚至已成为他对女人的一个普遍看法。而在他看来,女人似乎临
近三十岁时就要开始发生这种变化。他认识吴冬时,吴冬已29岁,结过婚,但她给
他完全不同的感觉,吴冬似乎过着一种神秘的、非凡的生活,似乎拥有一个不可接
近的内心。刘越知道她29岁时有点吃惊。不过,也许应该说,刘越对在舞台上身着
戏装、容光焕发、仪态万方的吴冬感受到的,更是一种形象的虚幻性和纯粹性,这
令刘越总要对她的年龄感到惊诧莫名的,即使29岁对吴冬真是恰如其分。
吴冬和刘越来往后,刘越注意到她的行为举止确有一些出人意料、不同寻常之
处。如她的耐心,每次都是刘越约她,如果刘越有一段日子没和她联系,时间很长
她也不会来“打扰”他,下次见面时也不会摆架子或埋怨他,好像本来就是这样。
她对刘越身上一些有时连他自己都为之不安的欠缺和问题,却好像视而不见,
而她对自己的非常之处,也好像处之泰然。最特别的是吴冬对性关系的态度。刘越
第一次约她出来,是请她去市区万体馆看香港歌星的演唱会,事后,刘越陪她逛夜
街时,吴冬的一只手就好像很自然地伸进了他的臂弯。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接触。刘
越第二次约她是请她吃饭,那天中午,刘越在她单位对面的路边等她,她和几个女
同事一块出来,吴冬穿着一身紧身装,黑色的裤子和金黄色上衣,看到他后和同事
摇摇手就朝他这儿走来。他们并肩走时,吴冬的手又挽住了他。当时刘越的第一个
感觉是她的几个同事可能在身后看着他们,他的手臂不由得有点僵硬。当然这并不
是表示刘越认为他们的关系不可示人,只是当时他们还没有明确地谈论过这件事。
吴冬的表现,显然意味着这是不言而喻的。
大概就是第二天晚上,刘越请吴冬去打保龄球,然后刘越带她去他家坐坐。正
值盛夏季节,他们又刚做了运动,到他家后吴冬提出想冲个澡。对这一举动刘越立
刻产生了一种热烈的感觉 .吴冬冲澡时,刘越也在厨房擦身,然后换了一件新汗衫。
吴冬冲完澡,由于她没有替换衣服,仍穿着刚才那身,或许因为身材修长,或
许因为在舞台上穿够了宽大臃肿的古衣,吴冬平常特别喜欢穿得简洁贴身,尤其偏
爱紧身长裤。那晚,吴冬穿的是条白裤子和黑色鸡心领上衣,披着潮湿的头发,脸
颊热乎乎的,臀圆腰细,胸隆肤润。刘越正在客厅等她,已开了空调,见她出来就
像不能自已地突然起身迎向她。
吴冬并没有回避或拒绝刘越的拥抱和亲吻,甚至也没有阻止刘越想要脱下她刚
穿上的衣服,以至很快就在他面前袒胸露肚——刚沐浴过的胴体还在冒着热气。吴
冬的反应显得既顺从又热烈,但是然后她却突然抓住了刘越的手对他说:
“不行。”
“现在不行,等以后。”
因为这之前他们俩甚至还没有时间谈论过他们的关系,甚至他们之间还没有片
言只语“互诉衷肠”,所以当时刘越还不太清楚这个“以后”的概念,后来才明白
吴冬不言而喻是指“结婚后”。
刘越思想上就此有了再次结婚的准备吗?
刘越没有对林玉梅谈过吴冬,因为林玉梅不知道她。林玉梅对刘越谈过她老公,
此文还没有交代,谈得较多的是在他们初次发生关系后,以后在一起时都会谈到一
点儿,有时是林玉梅主动讲,有时是刘越问她。由此刘越对林玉梅的老公有了一个
基本了解。林玉梅的老公目前是全家唯一挣钱的;他脾气温和,工资都交给老婆,
家里的事大小不管,业余时间爱唱卡拉OK和看碟片;也有点色情,知道到哪儿去借
所谓的“顶级片”,也常爱对老婆讲一些关于身边的人( 如他的小兄弟等) 在外面
乱搞的故事。这和讲陌生人的故事不同,真的都像是假的。不过他老婆倒是确实有
点相信他不乱搞,因为她最了解他——在这方面,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每次两人做
那事,都好像他已很快跑到终点,冲刺告捷,而老婆却还没有热身。
一次,刘越在电话里和林玉梅谈起她老公。那次林玉梅有一个原因没到他家来,
但是她又安慰他说:“以后只要你方便,见面还是很容易的。”刘越不知为什么—
—对她的好态度没有准备,还是对她没过来很失望,他忽然匪夷所思地提到她老公,
说:
“这么容易啊,不管你老公了?”
“这有什么关系。”林玉梅语气很不以为然。
“不要这样嘛。”刘越说,“现在老公养你,你这样说他听见了要伤心死的。”
“他养活我啊?这只是夫妻分工不同,我也可以出去找工作的。”林玉梅声音
大起来。“我股市里也有收入。”
“你不要激动,现在事实就是老公养活你,这一点不可否认。”刘越好像很起
劲。
“胡说八道。”林玉梅嗤之以鼻。
……
大约一星期后,刘越又打电话给她说:“我现在方便,你有空吗?”
“做什么?”林玉梅问。
“我想请你过来坐一会儿。”
“……”
“你有事?”
“不是,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这简直难以置信——
“为什么?”他问。
“我想过了,你上次说的很有道理。”
“我上次……( 想起) 我说过什么?只不过是故意和你开开玩笑。”
“不是,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告诉你,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很多,
就告诉我老公了 .”
“我问他,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我老公说,可以原谅你,
只要你今后改正,下不为例。”
……
如果说这一回还有可能发生“奇迹”,那么刘越已是无能为力,他那时只觉得
脑袋发涨,心里空虚。滑稽的是出现这种情况,理由似乎还是他提供的。虽然刘越
后来又给林玉梅打过两次电话,但那已更像是有意骚扰她,甚至在后一个电话里,
他忽然荒诞地对她做出死乞白赖、言语下流状,以致林玉梅很快就把电话挂了。
不过,刘越还是骄傲地将此作为一种结局接受了,而且表现得对自己并不难。
也许刘越没有想到,这件事过后,仿佛一粒石子倏然沉没于水中,泛起的却是
他对徐镇旧事的回想之涟漪……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