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之妻
李洱
怎么拍打方向盘都没用了。五月底的这个午后,暴雨过后的汉州变成了一片泽
国。杜蓓很自然地想起了威尼斯。三个星期前,她刚从意大利回来。她在波伦亚大
学做了半年访问学者,研究符号学。回国前夕,她还去过一次威尼斯。在发给丈夫
的一封电子邮件中,她说威尼斯太美了,那些古典建筑就像水面上盛开的睡莲,映
在窗玻璃上的水纹,温柔得就像圣母的发丝。她对丈夫说,要不是因为我还爱着你,
哼,我才不回去呢!在另一封邮件中,她说她要向政府建议,在汉州多挖几条
河,有了水城市就有了灵性。她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星期后,上帝——回到了国内,
或许该称老天爷了——竟以这种方式满足了她的愿望,眼下,枯枝败叶和花花绿绿
的塑料袋打着漩从她的桑塔那旁边流过,向前面的铁路桥下汇集。那里地势更低,
有个女人水过来的时候,积水竟然一直淹到了乳房。
停在她前面的是一辆黄色面的。司机的光头伸出车窗,就像一只吊在墙外的青
皮葫芦。他不停地向后看,显然想找个车缝儿倒回去。那条汗毛丛生的胳膊也悬挂
在车窗之外。她隐约看见上面刺着拳王泰森的头像,她曾在电视上看到泰森的胳膊
上刺着毛泽东的头像,看来偶像也有偶像。这位拳王的崇拜者也喜欢用拳头说话,
眼下他就一边张望,一边捶门叫骂,意思是要和市长的姥姥做爱。“做爱”这个词
在杜蓓的耳膜上停留了片刻,她立即想到了放在坤包深处的那盒避孕套。那是丈夫
喜欢的牌子,“风乍起”,上面还标明是激情型的。她想起来了,丈夫当知青时写
过的一首诗,名字就叫“风乍起”。
她的丈夫早年是个诗人,现在是国内著名的哲学教授。杜蓓出国前一个月,他
调回了上海——他原来就是个上海知青。他和前妻生的儿子已经快上中学了,为了
儿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他把儿子也带去了上海。年底以前,杜蓓也将调到丈夫身
边。她还在国外的时候,丈夫就在电子邮件中对她说,他已经快把她的调动手续办
完了,“一共要盖三十二个章,已经盖了二十多个了”。想到一个哲学家为了她每
天在俗世中穿行,她不免有些感动。她回国的时候,丈夫本来要赶到北京机场接她
的,可由于他招收的博士研究生要来参加复试——他说,其中确有两个好苗子,也
喜欢写诗,令他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他不得不取消了这个计划。她自己呢,因
为一些必不可少的俗事需要处理,所以也没能去上海看他。如今,事情总算忙完喽。
按照原来的计划,杜蓓将乘坐明天凌晨一点钟的火车赶赴上海。
光头司机再次捶门叫骂的时候,她想,骂得好,Fuck!骂得好。如果儿子没在
车上,她也会骂上几句的。这么想着,她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儿子今年五岁了,
在她出国期间,一直由退休的母亲和小保姆带着。儿子和她很生疏,她回国几周了,
还没有听他叫过一声妈妈。这天,他之所以愿意跟她出来,是因为他喜欢坐车兜风
——这是在儿童乐园里坐碰碰车养成的习惯。她曾亲耳听见他说过几句粗话,并为
此揍过他。母亲告诉她,那些粗话都是从幼儿园学来的,这个年龄的孩子正热衷于
模仿各种粗言鄙语,而且一学就会。眼下,儿子踩在后座上,好像被别的东西吸引
住了,似乎并没有听见那些粗话。
“我也要坐唐老鸭。”儿子突然说。
“唐老鸭?”
透过车窗的后视镜,她看见了儿子所说的唐老鸭。那是一支三轮车队,每辆车
的车篷上都画着几只唐老鸭,上面喷着一行红字:下岗工人,爱心奉献;护送宝宝,
风雨兼程。三轮车司机愁容满面,车上的孩子却兴奋得哇哇乱叫。后来,当其中的
一辆三轮车突然翻倒,几个孩子真的像唐老鸭那样在水里乱刨的时候,杜蓓赶紧揿
动按钮,把后面的车窗关上,因为她担心吓坏儿子。但儿子不但不领她的情,反而
捶着玻璃,喊着打开打开。这一次他不提唐老鸭了,他说的是小恐龙:
“咦,小恐龙,小恐龙,淹死他,淹死他。”
小恐龙们的挣扎引起了众多人的围观。和她的儿子一样,他们一个个都笑得前
仰后合。她想,应该教育孩子学会爱,学会怜悯,学会尊重他人,不能让他和那些
丑陋的围观者一样麻木不仁。但眼下她无法给儿子开课了,她得考虑如何把车开出
这片水域。那辆桑塔那是借来的。去上海之前,杜蓓要开着它到郊区去见一个人,
一个她不愿见到的女人。她名叫引弟,是丈夫的前妻。一想起引弟这个名字,她就
想笑,太俗气了。她的几届学生当中都有叫引弟的,无一例外,她们的父母当初都
想生个男孩。好像给女儿起上那样一个名字,他们就能够如愿以偿。引弟的父母是
否如愿以偿了,杜蓓并不知道。她所知道的只是,引弟比丈夫还大一岁。据丈夫说,
当知青的时候,他曾叫她引弟姐姐。
上个星期五,杜蓓首次向丈夫透露,她终于可以抽出时间到上海看他了。她原
以为丈夫会喜出望外,没料到竟受到了丈夫的劝阻。丈夫说儿童节快到了,他很想
见到小儿子,还是他回来算了。当她表示可以带儿子同往的时候,丈夫又说,她的
调动表上还有两个空格,需要在汉州盖章,他想趁此机会把事情办了。现在想来,
丈夫的最后几句话确实非常入耳,把她都感动了。他说她在国外漂泊已久,难免身
心疲惫,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总之无论依情依理,都应该是他回来看她。事情似
乎就这么定了,几天来她怀着感激之情,安排小保姆拆洗被褥、打扫房间,并把自
己的母亲打发回了老家,准备迎接丈夫大驾光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昨天凌晨,
丈夫竟然打来电话,说自己要在儿童节之后才能回来。他的理由似乎很充分,说自
己突然接到通知,要出席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丈夫嗓音疲惫,咳嗽个不停,还伴
之以吐痰的声音——他解释说,因为急着准备发言材料,也因为归心似箭,他一宿
没睡,烟抽多了。听得出来,他是歪在床上讲这番话的,床的咯吱声隐约可闻。
在波伦亚大学访学期间,受一些好吃懒做的女权分子的影响,她也养成了睡懒
觉的习惯。但昨天早上,她放下电话就爬了起来。稍事装扮,她就打的直奔火车站。
她的耳边不停地回放着丈夫的电话,以及床的咯吱声。七年前,她和他一起去
云台山参加哲学年会。那时候,她还是他的研究生。会议结束的那天,他们并没有
立即返回学校。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睡到了一起。当时她还是他的研究生,他也
没有和前妻离婚。她清楚地记得,第二天早上,他歪在床头给前妻打了个电话。他
告诉前妻,会议延期了。他打电话的时候,她就枕在他的胸前,用手捋着他的胸毛。
他呢,一手握着话筒,一手捏着她的耳垂。她记得,当时他也向前妻提到了这个词
——归心似箭。她还记得,当时她生怕自己笑出声,就翻身下床,想躲到卫生间里
去。
记忆之中,尽管她的动作像蝴蝶一般轻盈,但她还是非常担心,床的咯吱声会
通过话筒传到另外一边。
从汉州到上海,每天有两趟车,一趟是凌晨一点钟,一趟是中午十点钟。由于
临近假期,两个车次的卧铺都已早早售完了,她只好从票贩子那里买了两张,是凌
晨一点钟的票。在国外访学期间,她的导师Umberto(恩贝尔托) 先生教育她要掌握
所谓的“符号感知”能力,也就是“只凭动作鉴别信息”。但是,在混乱的汉州火
车站广场巨幅的液晶广告牌下,尽管那个票贩子以女儿的名义发誓车票不假,她还
是吃不准它的真伪。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祈祷它是真的。捏着那张高价车票,她
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把这事告诉丈夫。不说吧,他肯定会把这看成偷袭;说吧,
他肯定会觉得她不可理喻。
后来,她还是决定告诉他。她相信,丈夫没有理由胡搞,像她这样才貌双全的
女人,他到哪里去找呢?除非他瞎了眼。如果他真的瞎了眼,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离掉就是了。不管怎么说,主动权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根本犯不着去看对方的
脸色。
当初去意大利的时候,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最后还不是由
她说了算?这么想着,她都有点同情对方了。是啊,说穿了,我到上海看他,就是
对他的恩赐。随即,她便想象丈夫正在出站口迎接自己。上海正是梅雨季节,所以
他手中还应该有一把伞。为了与年轻漂亮的妻子相配,他还新染了头发。他的另一
只手也没有空着,正挥舞着一束鲜花……这些美好的情景深深地激励了她,所以还
没有走出车站广场,她就掏出手机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她告诉他,车票已经买了,
买了两张。她说,因为她听出他在咳嗽,还有那么重的痰音,她很不放心,临时决
定去看看他。这一次,轮到丈夫感动了,他说自己只是轻微的头疼脑热罢了,很快
就会好的。劳夫人的大驾,他实在过意不去。
打完电话,她的心情好多了,出气也均匀了。在车站超市,她买了几只薄如蝉
翼的内裤,夏奈尔牌的;她还顺便逛了逛超市里面的书店,她还意外地发现了一本
新版的《朦胧诗选》,里面收录了丈夫在知青时代写的两首诗:一首《向往未来》,
还有一首就是与避孕套同名的《风乍起》。她想都没想,就把它买了下来。到了晚
上,她歪在沙发上翻着那两本书,同时命令小保姆给她的手指甲、脚趾甲涂上蔻丹。
她睡得很香甜,连儿子尿了床都不知道。为了弥补自己的歉疚,也为了和儿子
联络感情,早上起来她上街给儿子买了一套衣服,还买了一顶新式的遮阳帽,上面
印着预祝北京申奥成功的五环图案——以前她总是觉得举办奥运是劳民伤财,可这
会儿她觉得如果真的申办成功,她和丈夫一定以儿子的名义为奥运捐款。在超市门
前的小摊上,她还看中了一把瑞士军刀。她想,见到丈夫以后,她可以告诉他那是
在意大利买的,地道的瑞士货,为的是他多吃水果。但回来以后,她就接到丈夫的
电话。
丈夫的声音很急切,他说早上起来,看到了邮差送来的引弟写给儿子的信。引
弟和他离婚以后,调到了老家的一所乡村医院。那封信就是用医院的信封寄出的。
在信中,她问过了儿子的学习和生活,嘱咐完儿子要听爸爸的话,然后说她答
应儿子的要求,不久就来上海和儿子一起过儿童节。现在已经是五月二十九号,再
过两天就是儿童节了。他说,看过信,他赶紧和前妻所在的医院联系,医院里的同
事告诉他,引弟前两天就请了假,到汉州去了。
“她还不是想见你?”
“瞧你说的,她不恨我就是好的了。她就是想儿子。如果我没有猜错,现在她
应该在汉州。为什么?因为济州没有来上海的车,她只能在汉州上车。你最好能见
到她本人,劝她别来了。你可以向她说明儿子放了暑假,我就把儿子送到她身边。”
“你的引弟姐姐怎么会听我的?”
“她当然会听你的。”他说,“她善解人意。她以为你还在国外呢。如果她知
道你回来了,她是不会来的。”
这句话让杜蓓很不舒服。她马上想到,她出国期间,引弟一定去过上海多次。
她每次都在他那里住吗?哦,这还用问!我简直傻了,因为这几乎是肯定的。
想到这个,杜蓓就想把话筒扣掉。不过,她没有这么做。稍事停顿之后,她对丈夫
说:“还是她看儿子要紧,我就把这个机会让给她吧。”
他显然急了,告诉她不要胡思乱想。她听见丈夫说:“就算我求你了,请你看
在孩子的面上,劝她最好别来。她来了,孩子心里会有波动。孩子要考中学了,搞
不好会考砸的。果真如此,她的后半辈子都会难受的。你就这么给她说。”
“汉州这么大,我到哪里去找她呢?”她说。
接着他就提到了北环以北的丰乐小区。那里住着他和前妻共同的朋友。那个朋
友是一家社科刊物的编辑,早年曾与丈夫一起在济州插队。她与丈夫结婚的时候,
他们夫妇也曾来道贺。朋友的妻子烟瘾很大,门牙都抽黑了,也很能喝酒。当她得
知朋友的妻子正怀着孩子的时候,她曾委婉地劝她少抽一点。朋友的妻子笑了,说
自己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过后她才知道,朋友的妻子有过两次早产,对自己能
否顺利生下孩子,并不抱什么希望。那个朋友对妻子很体贴,还主动地给妻子点了
一根烟。杜蓓记得,当时他们还带来了一瓶法国波尔多葡萄酒。与酒配套的那个梅
花钻形状的启瓶器,她至今还保存着。丈夫调回上海时,朋友又在豪华的越秀酒家
设宴为他送行。朋友的妻子没来,据说带着女儿到外地度假去了。那天他们都醉了,
醉得就像餐桌上的对虾。现在丈夫告诉她,如果不出意外,引弟就住在那个地方。
丈夫还说:“本该由我来劝阻她的,可我的电话簿丢了,无法给朋友打电话了。”
如果不是儿子的哭声提醒了她,她都感觉不到车队已经开始蠕动了。随着哭声,
她看见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抬着一个帆布担架从车边经过,担架上的人已被盖住了
脸,无疑是死了——大概是淹死的,因为垂在担架外面的手又白又胖,就像农贸市
场上出售的注水蹄膀。当然儿子放声大哭不是因为死了人,而是因为白衣天使。儿
子最害怕的就是打针,看到白衣天使就像神学家看到了世界末日。与此同时,她看
见一辆清障车拖着一辆警车驶了过来,掀起的泥浪足有半人之高。因为来不及关上
窗户,杜蓓被飞进来的泥点溅了一身。
一枚棋子往往决定一盘棋的输赢。如果她当时发作了,那么她很可能要在马路
上过夜了。杜蓓当然没那么傻,当她看到第二辆清障车即将驶过来,车上还架着摄
像机的时候,她立即决定向它们求救。她蜷起腿,拉开车门,随时准备跳下去。同
时求救的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个子比她高,嗓门比她大,但清障车最后注意到的
却是她。这自然是她的风度、美貌和微笑起了作用。拦道之时,她挥手的姿势就像
在讲台上随着妙语而打出的手势,就像对镜梳妆时的理鬓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优
雅和从容。还是那个摄影记者说得好:“夫人,你的镜头感太好了,既显示了市民
良好的道德风范,又显示了警民一家的和谐关系。”
记者们虽然以善说假话著称,但此刻人家显然说的是心里话。她甚至想到这个
小脸蜡黄的记者对符号也熟知一二,知道如何“通过动作捕捉信息”。当交警开着
清障车,将她的桑塔那拖出去的时候,摄影记者不惜跳进水中,以便透过车窗捕捉
她的一颦一笑。来到浅水区以后,记者还提醒她晚上别忘了打开电视,因为她将在
《晚间新闻》中出现。
她的车早已熄火了。在清障车上的交警的帮助下,她才将桑塔那重新发动起来。
随后,交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又和她聊了一会儿。由于在她身上花费的时
间太多,那个交警还犯了众怒。虽然汉州的交通部门规定,进入市区的车辆不准鸣
笛,但此刻它们却不吃这一套,响亮而混乱的笛声甚至盖过了天上的雷鸣。她不是
聋子,当然能听出其中的示威意味。当她开着车逃离现场的时候,她将路边的一棵
无花果树都撞歪了。脑袋伸在车窗之外的儿子,也被无花果树的枝条划破了眉头。
儿子顿时哭了起来,可因为急着逃离,她没有理会他。丈夫曾带她来过北环以北,
而且不止一次。她还记得,小区的中部是个铁栅栏围起来的幼儿园,孩子们一天到
晚叽里呱啦。幼儿园的铁门就对着朋友家的门洞,很容易辨认。如今,幼儿园已经
不知去向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店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白胡子外国
老头的塑像。乍看上去,他与汉州大学草坪前的那尊毛泽东塑像有点相似,因为他
们都拎着帽子。儿子一见他,就喊了他一声毛爷爷。她告诉儿子那不是毛爷爷,儿
子就问不是毛爷爷是谁。这倒把她难住了。如果她说那是肯德基快餐店的象征符号,
儿子一定认为她说的不是人话。她灵机一动,说他是做烧鸡的,做的烧鸡名叫肯德
鸡。
“我要吃鸡。”儿子说。
“呆会儿买给你吃。”杜蓓说。
“我要吃鸡。”
“吃个屁。”
“妈咪才吃屁屁。”
这算哪门子事啊?好不容易叫了我一声妈妈,却是让我吃屁。她恼羞成怒,恨
不得扇他一耳光。但她忍住了,将他从后座拽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儿
子的眉头有一个凝结起来的小血球,硬硬的,摸上去就像个樱桃。她一时想不起来
他是在什么地方划伤的。儿子似乎已经忘记了疼痛,他看着快餐店,伸出粉红色的
舌尖,舔着自己的嘴唇。唉,儿童的内脏就是他的道德法则,除了满足他的要求,
她似乎别无选择。她只好水走到快餐店,为他买了一只炸鸡腿。儿子啃鸡腿的时
候,她非常后悔带他来到这里。但为了能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中获得儿子的配合,她
还是弯下腰来,吹了吹他眉头上的伤口。
“乖乖,还想吃什么?只要听话,妈咪什么都给你买。”
杜蓓又给儿子买了一袋薯条。她捧着装满薯条的纸袋站在快餐店门口,向食客
们打听朋友所住的那个门洞。后来,她把儿子拉到了一个门洞跟前。她的裙子的下
摆已经湿透了,脚趾上的蔻丹只留下了斑斑点点,好像趾甲壳里出现了淤血。她的
那辆桑塔那眼下停在快餐店旁边的一块高地上,她看见有几个毛孩子正在车边追逐,
一块泥巴准确地砸向了车窗玻璃。看着那些打闹的孩子,她心中的懊恼更是有增无
减。她一只手扯住儿子的衣领,一只手掏出了手机。她想给丈夫打个电话。至于该
给丈夫说些什么,在看见自己裙子下摆的时候,她已经飞快地想了一遍。她要对丈
夫说:“对不起,亲爱的,因为道路的阻隔,我没能见到你的相好。”但是电话占
线,一直占线,似乎永远占线。她再次想起了丈夫歪在床头打电话的情形。
后来,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朋友就站在门洞的台阶上,腰间裹着围裙,
像饭店的厨师。拉着他的围裙躲在一边的那个小女孩,应该是他的女儿。女孩的脑
袋从父亲的腋下钻出来,看看杜蓓再仰头看看父亲,同时还用脚撩着台阶下的雨水。
朋友蹲下来,对女儿说:“快,带弟弟玩去。”女孩吐了一下舌头,重新缩到
了父亲的腋下。杜蓓甚至感受到了女孩的敌意。她后悔没给女孩带礼物。想到这里,
她很快从头上取下一只发夹。“来,阿姨送给你一样东西。”她把女孩拉到身边,
“好看吧,这是阿姨从国外带回来的。”她没有说谎,那真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
是她在罗马天主教堂前的一个小摊上买来的,上面还镂刻着圣母的头像。取掉了发
夹,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了下。好,挺好,朝气蓬勃,这正是现在她所需要的
效果。
“快谢谢阿姨。”朋友对女儿说。
女孩抿着嘴,一扭头,跑了。儿子也跑了,他着水,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孩,
跑向了不远处的一大片水洼。看着两个孩子跑远了,朋友才回过来对她说,他在楼
上看见她了,起初还以为看错了人,没想到真的是她。他说:“大小姐冒雨前来,
是否有要事相告?”
“瞧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来吗?”她说。
朋友笑着,但笑得有些尴尬。虽然雨点不时落到他们身上,但他似乎没有请她
上楼的意思。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结婚以后,有一次丈夫偶然提起,只有一个
朋友对他们的婚姻持有异议。她揪着他的耳朵逼问他那人是谁,说走了嘴的哲学家
只好把眼下正陪她上楼的这位朋友供了出来。她说,她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是引
弟的朋友,自然要为引弟鸣不平。丈夫说:“不,他可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
说,既然你和引弟的婚姻是个地狱,那么你为何要从一个地狱走进另一个地狱呢?
还不如做情人算了,就像萨特和波伏瓦。“他娘的,这话怎么那么别扭?她虽
然也是波伏瓦的崇拜者,可她知道那只是个特例。她喜欢这样一句话:如果说婚姻
是个坟墓,那么没有婚姻,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喜欢它,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
为它俏皮可爱。当时,她想把这句话说给丈夫,但转眼间丈夫就鼾声雷动了。
“杜小姐可是越来越漂亮了。”朋友说。
“谢谢。”她歪着头说道。在丈夫的同代人面前,她喜欢摆出一副少女的姿态。
她知道这样最能赢得他们的好感。“你不想请我上楼吗,我都快淋透了。”她
说。
她说的没错,他们说话的时候,发梢上的水正顺着脖颈流进她的乳沟。那水带
着寒意,使她的整个胸部都感受到了它的刺激。她甚至感到乳头都变硬了,硬得就
像…
…就像什么呢?哦,想起来了,就像儿子眉头上的那粒樱桃。
在杜蓓的记忆中,朋友家里整洁得就像星级宾馆的套间,而且总带着淡淡的药
水味。朋友的妻子和丈夫的前妻引弟一样,当年都是赤脚医生。对她来说,“赤脚
医生”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游方僧人—
—既乞求别人的施舍,又为别人治疗。经过丈夫的解释,她才算明白她的理解谬之
千里。后来在意大利,有一次她和当地的姑娘正光脚散步,并用脚趾逗弄草坪上的
鸽子,突然又想到了赤脚医生这个词,心中不免泛起淡淡的醋意。她为自己没能拥
有丈夫的过去,而感到遗憾。
她还记得,朋友家的客厅挂着一幅油画,上面画着夕阳中的泡桐、花椒树、麦
秸垛和田野上的拾穗者。泡桐下的花椒树正开放着圆椎形的小花,但麦秸垛上面却
覆盖着几块残雪。而那个拾穗者,一个裸体的女人,此时正手搭凉篷眺望天上的流
云。她的屁股那么大,就像个澡盆。她曾指出这幅画在时间上的错误,但朋友的妻
子说,这就是他们对往事的记忆:“这是一种错开的花,有一种错误的美。”丈夫
说,花椒树是他让画家画上去的。“当时,我肚子里有很多蛔虫,瘦得像一只豺。
要不是灌了花椒水,我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丈夫还告诉她,画的作者毕业
于中央美院,当年也曾和他们一起插队,后来又插到美国去了,这是他出国前的最
后一幅作品。她想起来了,她曾在超市的书架上看到过他的画册《广阔天地》。
错开的花!她每次来,都要看它两眼。可眼下,它却去向不明,光秃秃的墙上
只剩下几个钉子,并排的两个钉子之间,还织着一张蜘蛛网。上面的一只蜘蛛已经
死了,但仍然栩栩如生。在另一面墙上,贴着许多邮票那么大的卡通画。朋友告诉
她,这些卡通画是他为女儿贴上去的。他每次吃完方便面,都要把方便面盒子中的
卡通画留下,贴到墙上去。听他这么一说,她也看出来了,儿子房间里也贴有类似
的卡通画。几天前,她还看见儿子从盒子里取出卡通画,就把方便面扔进了垃圾桶。
垃圾桶,眼下她就看见了一只垃圾桶。它就放在门后,里面的西瓜皮堆得冒尖。
当朋友问她想吃西瓜还是桃子的时候,她连忙摆了摆手,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怎么?就你一个人?”她问。
“还能有谁?”他说。
“你夫人呢?”她本来想问引弟的。可话到嘴边,她却绕到了人家夫人身上。
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却引来了朋友的长嘘短叹。朋友叹了口气,说:
“她得了乳腺癌。”
尽管她迫切地想知道引弟是不是在这里,以证实丈夫没有撒谎,但出于礼貌,
她还是应该安慰一下朋友。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桃子,一边削着桃皮,一边对朋友
说,美国有两位总统夫人培蒂。福特、南希。里根都得过这种病,大财阀洛克菲勒
的夫人哈琵也是如此。它就像月经不调一样,只是一种常见的妇科病,没必要放在
心上。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语言学上“能指”与“所指”的关系问
题。如果说婚前女人的乳房是个能指,那么婚后它就变成了所指,它的乳头就像鼠
标似的直指生育。现在乳房要割掉了,那该如何称呼它呢?她想,等见到了丈夫,
可以向丈夫讨教一下。她把削好了的桃子递给朋友,然后又拿起了一只。她说:
“有机会我一定到医院陪陪她。别担心,只要没有扩散,什么都好办。”
“她死了。”他说。
一时间,她感到自己的舌头都僵住了。当她略带掩饰性地去捋头发的时候,桃
汁刚好滴到她的颧骨上。为了显示自己的震惊,她没有擦掉它,听任那甜蜜的汁液
顺脸流淌。她听见朋友说,上个月,他和一个朋友在黄河公墓为妻买了一块墓地。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然后说:“我说的那个朋友,就是引弟。”他说,
遵照亡妻的临终嘱托,他和引弟在亡妻的墓前栽了一株泡桐,一株花椒。插队的时
候,为了改天换地,他们把丘岭上的花椒树都砍光伐净了。第二年春天,为了抵御
突然刮起的风沙,他们又在田间地头栽种了许多梧桐。他和妻子就是在砍树种树期
间相爱的。他说,有一天他又梦见了妻子,梦见泡洞的根须伸进了妻子的骨灰盒,
把酣睡的妻子搞醒了。
他说得很自然,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就像呼吸,就像咽唾沫。正是他的这
种语气,多少打消了她的不安。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面墙,那面原本挂着油画的墙。
朋友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但许久没有说话。就在她想着谈话如何进行下去的时
候,朋友突然咬了一口桃子,咔嚓一声。她听见朋友说:“引弟从墓地回来,顺便
把它带走了。记忆越美好,你就越伤感。这桃子什么品种,这么脆。唉,引弟是担
心我触景生情,永远走不出过去的影子。”
“她还真是个好女人。”她说,接着她故作轻松地问道,“你最近见过她吗?
其实,我也很挂念她。“
“巧得很,她刚从这里出去,很快就会回来。”朋友说,“你要是不急着走,
呆会儿就能见到她。杜小姐,她对你没有怨恨。你的引弟姐姐有一颗圣洁的心。”
圣洁!杜蓓从来不用这个词。它生硬、别扭,像从墙上鼓出来的砂礓,还像…
…还像朋友亡妻乳房的那个硬块。尤其是在这个场合,她更是觉得这个记号有
一种令人难堪的修辞效果,但不管怎么说,她总算证实了丈夫没有说谎。够了,这
就足够了,至于别的,她才懒得理会呢。她拿起一只桃子,愉快地削着上面的皮。
她削得很薄,果肉是白里透红,给她一种视觉的愉悦。桃汁带着些微的凉意,光溜
柔美。
但是,一只桃子还没有吃完,她的喜悦就变成了焦虑:我该如何劝说引弟放弃
上海之行呢?
“她来汉州,有什么事要办吗?我或许能帮助她。”她说。
“她是来送还女儿的。办完了丧事,她把我女儿也带走了。孩子当时夜夜惊梦,
要不是给她照看,说不定病成什么样子呢。”
“你说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在国外的时候,我经常想起你们。一回国我就想
跟你们联系,可怎么也找不到你的电话。过两天,我请你和孩子到家吃饭。我现在
能做一手西餐,牛排做得最好,罗宋汤也很地道。”
“好,我一定去。可是,”他话题一转,开了一句玩笑,“我现在是条光棍汉,
我们的诗人不会吃醋吧。诗人们天性敏感,比超市里的报警器还要敏感。”他大概
觉得这个比喻得独到,说着就笑了起来。看到朋友可以开玩笑了,杜蓓也放松了。
她也顺便开了个玩笑:“你要是带上女朋友,我会更高兴。”
窗外传来了孩子们的欢叫。杜蓓隐隐约约听出,其中也有儿子的声音。当朋友
穿过卧室,往阳台上走的时候,杜蓓也跟了过去。她看到了儿子和朋友的女儿,一
个中年妇女正领着他们在肯德基门前的积水中玩耍。杜蓓一眼就认出了她。没错,
她就是丈夫的前妻引弟。引弟两手拎着塑料袋,正躲闪着两个孩子的追逐。而当他
们弯腰大笑的时候,引弟又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们,然后用脚撩起一片水花。
朋友的脑袋从阳台伸了出去,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快餐店的灯光照了过来,把
他的手和鼻尖照得闪闪发亮。后来,杜蓓看见两个孩子主动把引弟手中的塑料袋接
了过来。朋友正夸着孩子懂事,两个孩子突然跑进了快餐店。杜蓓还看见女孩又从
店里跑出来,把已经走到门口的引弟往里面推,她的儿子也没闲着,又蹦又跳地把
引弟往门里拉。隔着快餐店的落地玻璃窗,杜蓓看见引弟替他们揩干了椅子,又用
餐巾纸擦拭着他们的手和脸。那个女孩一只手吊着引弟的脖子,一只手和男孩打闹。
看到这和谐的一幕,杜蓓忽发奇想,这位朋友和引弟结成一家,不是天作之合
吗?
再说了,如果丈夫的前妻有了归宿,不光她去了一块心病,丈夫也从此可以省
心了。
想着想着,她就从朋友的神态中看到了他对引弟的爱意,而且越看越像那么回
事。
是啊,瞧他一动不动的样子,简直就像堕入情网的痴情汉。
杜蓓原以为他们吃完饭再上楼的,没想到他们很快就上来了。见到她站在门边,
引弟并不吃惊。“帮我一下,手都快勒断了。”引弟说。杜蓓来不及多想,就把那
两个塑料袋接了过来。那一瞬间,她碰到了引弟的手,就像碰到了异性的手一样,
感觉有一点烫。几年不见,引弟头发花白。如果她们并不相识,她或许会叫她一声
阿姨。
引弟又买了两只炸鸡腿,说是给两个孩子买的。杜蓓立即用食指戳了一下儿子
的前额,说:“你不是刚吃过吗?真是个小馋鬼。”她本来要说儿子“没出息”的,
可临了还是换上了“馋鬼”这个词,因为它像个昵称,能揭示出母爱的性质。她看
见儿子的眉头有一道口红式的印记。怎么回事?她瞟了一眼引弟,想看看她是否涂
了口红。她没能看清,因为引弟正低着头,从塑料袋里掏东西:衣服,洗漱用具,
画夹,球鞋,药品……。球鞋和画夹显然是给她儿子捎的。引弟的儿子喜欢画画。
杜蓓想起来,她和丈夫结婚那年,丈夫曾把那个儿子接到汉州过元旦。短短一
天时间,那个孩子就把刚粉刷的墙壁画得乌七八糟。她在一边生闷气,但丈夫却为
儿子感到自豪,称它们为“作品”,说那些“作品”让他想起了原始洞穴里的精美
壁画。
现在想起这些,她还是有些不愉快,肚子里鼓鼓的,好像有屁。她无处撒气,
要撒也只能撒到儿子头上。于是,她揪着儿子的耳朵,说:“男子汉怎么能涂口红
呢,还涂得不是地方。不男不女的像个什么样子。”但说着说着,她就意识到那不
是口红,而是药水。她想起了下午扫进车窗的无花果树的枝条。就在这时,她听见
引弟说:“孩子的眉头磕破了,”引弟放下手中的袋子,掏出一瓶碘酊走过来,转
动着儿子的头,“再让阿姨看看。”儿子很听话,乖乖地把脸朝向灯光。引弟夸他
一声勇敢,他就蹦了起来,差点把那瓶碘酊拱翻在地。引弟按着他的头,笑着说:
“跟你哥哥一样,都是顺毛驴。”她所说的“哥哥”当然是指她和前夫生的那个儿
子。
“可不是嘛。”她只好附和了一句。
但说过这话她就没词了,为了不至于冷场,杜蓓就去逗朋友的女儿。现在,那
女孩正含着手指偎在引弟的身上,并且蹭来蹭去的。女孩没看她,也没看引弟,而
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而那做父亲的,似乎承受不了女儿的目光,盯着地面
看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厨房。女孩紧跟在后面,也跑进了厨房,并且用脚把门“砰”
的一声关上了。女孩子的心事,永远是个谜。可那是个什么谜呢?她猜不透。
她又想起了刚见面时,女孩那充满敌意的目光。现在,这女孩似乎有要事和父亲谈,
不想让外人听见。现在客厅里只剩下了杜蓓、儿子和引弟。这应该是谈话的最佳时
机。
杜蓓正想着怎样开口说话,厨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哭声。先是嘤嘤哭泣,像蚊子
叫似的,接着变成了抽泣,就像雨中蟋蟀的鸣叫。
“你看这孩子。”引弟说着,就朝厨房走去。可以听出来,是女孩堵着门,不
让父亲开门。可是,当父亲把门打开的时候,女孩却又一下子扑了过来,像吃奶的
孩子似的,直往引弟怀里拱,拱得引弟一直退到电视机跟前。后来,引弟弯下腰,
咬着女孩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女孩立即仰着脸说:
“大人要说话算话,不能骗人。”
“当然算话。”引弟说。
“谁骗人谁是小狗。”女孩说着,泪又流了下来。
“我要小狗,我要小狗。”儿子边喊边蹦。她对儿子说,楼下有人,不敢乱蹦,
但儿子却不吃她这一套,蹦得更高,喊得更响。她实在忍不住了,便蜷起手指朝他
的脑袋敲了一下。她敲得有点重了,她自己的手都微微有些发麻。儿子终于捂着脑
袋放声大哭了起来。她推着儿子的后脑勺,要把她送到门外去。在家里的时候,他
就最怕这个,漆黑的门洞总是能让他的哭声戛然而止。但此刻,他却迅速地挣脱了
她的手,藏到了女孩的身后。当女孩被他逗笑的时候,他自己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看孩子可真是一门学问。”杜蓓说。
“他跟他哥哥小时候一样顽皮,男孩都这样,大了就懂事了。”
“还是你有办法,我看你只说了一句,孩子就不哭了。”杜蓓说完,还没等引
弟回答,就把那女孩拉到身边,问阿姨刚才给她说了什么。女孩双手合在胸前,像
是祈祷,泪眼中满是喜悦,说:“阿姨说了,不会丢下我的,要带我到上海去。那
里的生煎馒头最好吃。”
女孩再次向厨房跑去,她要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父亲。这次,那丫头还没有
敲门,门就开了,做父亲的端着盘子站在门口。女儿就拉住父亲的裤子,呱呱地说
个不停。杜蓓还看见女孩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只镂刻着圣母像的发夹,把它献给了引
弟,还要引弟阿姨戴上给她瞧瞧。现在就戴。
那一桌子菜其实早就做好了。杜蓓想起下午见到朋友时,朋友腰间就裹着围裙,
像个大厨。她明白了,这是在给引弟送行。她再次从朋友的眼神中,看出了爱意,
对引弟的爱意。这是杜蓓的意外收获。她又想起了那个美好的结局:朋友和引弟配
成了一对。从此刻开始,她在心底里已经把引弟看成了朋友之妻。她甚至想到,届
时,她和丈夫一定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当初,朋友不是送给他们一瓶波尔多吗。作
为礼尚往来,她可以送给这对新婚夫妇一瓶路易十三。那是她从国外带回来的,本
来是想放在结婚纪念日和丈夫对饮的。
“你一点都没变。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她主动对引弟说。
“老了,头发都白了。”引弟说。
“老什么老?不老。晚走一天,去染染头发,保管你年轻十岁,跟少妇似的。”
朋友一边给她们斟酒,一边说。
“现在去染还来得及。你坐的是哪一次车?别担心误点,我开车去送你。”杜
蓓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所以话一出口,她便暗暗吃惊,好像自己主动放弃了上海
之行。她随之想到,引弟到上海去,一是看望儿子,二是要把这事告诉前夫和儿子,
让他们别再为她操心。或许过上一会儿,朋友就会向她宣布他们的婚事,并要求得
到她的祝福。果真如此,我这次不去上海又能有什么损失呢?连一根毛的损失都没
有。退一万步说,即便引弟和丈夫再睡上一次,又能怎么样呢?说穿了,一次性爱,
也不过就是几分钟的磨擦,几分钟的呻吟,而且可以肯定那是最后一次了。她想,
按理说,眼前的这位陷入了爱情的朋友应该比我更在乎。现在人家不在乎,我又何
必斤斤计较呢?杜蓓越想越大度。为朋友斟酒的时候,她瞥见了自己指甲上的蔻丹,
立即觉得它有点刺眼。是的,她为自己临出门时又是化妆又是借车的举动,感到幼
稚、羞愧。所以,她紧接着又说道:“那车不是我的。我是听说你来了汉州,特意
借了一辆车。我想天气不好,你赶火车的时候,刚好用得上。”这么说着,她突然
想起来,她开车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下雨呢。
“是今晚的车。”引弟说。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后半夜一点钟。”杜蓓说。
“一点十五分。”
“我开车去送你。”
“太谢谢你了。”引弟说,“我还担心你误会呢。我可不想扰乱你们的生活。
担心影响你的心情,我本来想吃完饭告诉你的。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我就全
说了吧。我要到上海看儿子。一来我放心不下,二来孩子想见我。他说不见到我,
晚上总是失眠。我本来不想去的,可孩子要考中学了,睡不好可不行。我知道他爸
爸很疼孩子,可你知道,男人总是粗枝大叶的。孩子在信里说,爸爸给他买了一双
球鞋,整整小了两码。这不,我又买了一双。孩子说了,那双小的可以留给弟弟穿。
“说到这里,引弟拍了一下男孩的脸,”哥哥送你一双球鞋,高兴吗?“
“还不快点谢谢哥哥。”还没等儿子有什么表示,杜蓓就说。
“哥哥?哥哥藏在哪里?”男孩四下张望着。
“哥哥在上海呢。”
“我就要去上海了,和阿姨一起去。”女孩说。
“我也要去,我要上海里游泳。”男孩说。这句话把三个大人都说笑了。女孩
严肃地指出了男孩的错误。她说:“笨蛋,上海不是海,上海是做生煎馒头的地方。”
女孩把她们逗得乐不可支,但当父亲的却没有笑。他走神了,似乎没有听见女
儿的妙语。他先是举杯感谢两位朋友“光临寒舍”,然后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这里已经很久没来女人了,现在一下子来了两个,我真是有点受宠若惊。”引弟
立即骂他贫嘴。那是一种嗔怪的骂,是两个有着共同历史、共同记忆的男女的打情
骂俏,如同一朵花开放在博物馆的墙缝之中。
“要不,你也带上孩子一起去?”引弟说,“刚好是儿童节,你可以带着孩子
在上海玩几天。他一定盼着你去。”
杜蓓瞥了一眼沙发上的那个坤包。她高价买来的那张卧铺票,此刻就躺在它的
最里层。如果她不假思索,顺口说出这个真相,那么整个事件将会朝着另外的方向
发展。但她却在张口说话的一瞬间,将这个事实隐瞒了过去。她想起了前天早上接
到丈夫电话的事。她是因为怀疑丈夫的不忠,才产生了奔赴上海的冲动。而她之所
以会有那样的怀疑,正是因为她与眼前这个女人的前夫,在云台山的宾馆里有过那
样的情形。
“我去上海的机会很多,这次就不去了。”她说。
与此同时,她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说不定,自己正中了丈夫的圈套。丈夫
名义上让我劝阻他的前妻,其实是要我给他的前妻让路。他比谁都知道,如果引弟
已经买好了车票,像我这样有身份有修养的人是张不开口的。也就是说,他真正想
见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前妻。Fuck,我怎么现在才想到这一点。朋友劝杜蓓喝酒,
杜蓓没有谢绝,但表示自己只能喝几杯。现在,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肺腑之言。
她对朋友说:“呆会儿,我还得开车去送大姐呢。”她称引弟为大姐,把引弟
感动得就要流泪了。她还埋怨自己以前不大懂事,伤害了大姐,如今想起来就后悔
不迭。
当引弟说那怨不得她的时候,她站了起来,朝引弟鞠了一躬,指着朋友说:
“不怨我怨谁?还能怨他不成?”引弟赶紧拉她坐下,可她却坚持站着。连儿子都
觉察到了她的异样,看她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儿子搬着椅子离开了桌子,和朋友的
女儿一起看电视去了。杜蓓接着说,今天早上,她才得知大姐要去上海看儿子,她
立即感到,大姐之所以母子分离,全是因为她。她虽然很想补偿一下心中的亏欠,
但还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后来,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终于战胜了自己,
觉得无论如何应该来拜访大姐。
“小妹——”引弟叫了一声。
朋友也被她的话感动了,是真正的感动。点烟的时候,他竟然把香烟拿反了。
后来,他猛抽了两口,然后坦白当初自己曾反对过他们结婚。朋友请她原谅,
并罚了自己一杯。他说,现在看来,他当初的认识过于武断了。
“什么认识?说说看。”杜蓓笑着问朋友。
朋友就责备自己,说他当时糊涂啊,觉得她只适合做情人,不适合做妻子。杜
蓓笑了起来。看到她笑,朋友便如释重负一般,长吁了一口气。引弟再次用那种嗔
怪的语气说道:“看看这些男人,真是一肚子坏水,怎么能这样议论一个女孩子。”
引弟的话表明,她现在已经开始维护小妹的权益了。但杜蓓承认了朋友的说法。
她说:“你说得对,我确实不适合做妻子。和大姐相比,我确实不称职。为此,我
汗颜不已呀。”
“小妹,你不要责备自己,你其实不了解内情。”引弟说。这句话她显然是鼓
足勇气说出来的。说过以后,她还有些不适应,不停地摇了摇头。尽管杜蓓和朋友
的眼神都明白无误地鼓励她把话讲完,但她还是笑着摆了摆手,不想再讲。如果没
有杜蓓的诱供,她可能真的不会再讲了。杜蓓说的是:“你讲吧,和自己的小妹,
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引弟看了看朋友,又拍了拍杜蓓的手背,然后才说:
“你们知道,他是诗人脾气,追求的是有激情的生活。日常的生活他是过不下
去的。他说了,那样的日子里没有爱,有的只是忍受。他担心这样下去,会失去爱
的能力。我听不懂他的话,总是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是喜欢女孩子的,我就想,
是不是我生了男孩,惹他不高兴了。好像也不是。他还是很爱孩子的。不然,后来
他也不会把孩子接到上海。你们还记得吧,几年前,报纸上说,四川大熊猫保护区
的竹子开了花,成片枯死,熊猫都饿坏了。他看过报纸,就怎么也睡不着。连夜写
了一首诗,一首很长的诗,号召人们捐款救助大熊猫。我担心他写累了,给他沏了
一杯茶,可他却说我把他的思路打乱了。”说到这里,引弟笑出了声,不是自嘲,
也不是嘲笑前夫。如果用她的名字来打个比方,那就像是在谈论弟弟的一件趣事似
的。她说:“我当时就想,怎么?我还不如一只熊猫吗?天还没亮,他就把诗送去
了广播电台。当天就播出了,报纸上也登了,整整一版。发的稿费,他全都捐给了
大熊猫。是我和他一起去捐的,对了,还有儿子。在路上,我就对他说,我看出来
了,你是在和我闹。你说你生活中没有了爱,那是假的,你不是还爱着大熊猫吗?
我这么一说,他就停在一棵悬铃木下面不走了。孩子在他肩上闹,他听任他闹。
他不看我,而是盯着悬铃木树上的果球。他说,我说的是爱情。我和你没有了爱情,
只剩下了感情。他把我说得迷迷糊糊的。夫妻间的感情不就是爱情吗?他说不,不
是的。他请我相信,他并没有爱上别的女人。我相信他。他确实没爱上别人。“
杜蓓打断了引弟。她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心理障碍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换句
话说,就是肚里有屁,想放就放。她想告诉引弟,那个时候,她和他已经爱上了。
她对引弟说:“大姐,他可能真的在骗你,那时候,我和他已经——”
“不,那时候你还没上研究生呢。你和他什么时候好上的,我都清楚。云台山
宾馆,你们是第一次吧。这我都知道。还是他告诉我的。我说了,他并不隐瞒我。
说到你,其实你第一次到家里来,我一见他看你的那种眼神,我就知道他动心
了。
好多时候,我比他肚子里的蛔虫还知道他。小妹,说来也是大姐的不对,那时
候要是我提醒提醒你,你或许——“引弟说着,又摇了摇头,”不过,我知道他迟
早会爱上别人的,只不过碰巧是你,当然,你是个好人,比我有学问,我应该替他
高兴。
当然我也难受过一阵。可后来,还是我主动在离婚书上签的字。签完字,我跑
到这里哭了一场,“她指着朋友说,”不信你问他,当时他们夫妇俩也和我一起哭,
可哭完就过去了。小妹,现在我是你的大姐了,我就实话说,你和他要是不幸福,
我就会很揪心。为你难受,也为他难受。在这个事情上,我是有责任的。小妹,你
知道我是个医生。有时候,我就觉得,你们的爱情就像我接生的婴儿,我和婴儿的
父母一样,盼孩子平平安安,健康成长。“引弟说话的时候,朋友一直在自斟自饮。
杜蓓想,大概引弟的讲述,让他感到了不舒服,因为引弟在话语之间还是流露
出了对前夫的爱。杜蓓想,其实最有理由不舒服的是自己,但奇怪的是,自己并没
有这种感觉。杜蓓现在有的只是一种冲动,她很想告诉引弟:刚才你所提到的那种
厌倦,其实我也有;在出国以前,那种厌倦就像鬼神附体一样,附在了我的身上。
不同的只是,那个时候是丈夫厌烦引弟,而出国前是我厌烦丈夫,而这正是我出国
访学的真正原因。但面对眼前这个被自己称为大姐的女人,杜蓓心软了。她意识到,
如果自己说出这个真相,引弟一定会难以承受,因为引弟会觉得自己当初的牺牲毫
无价值。
“你想得太多了,反正是他对不起你。”朋友对引弟说。他喝得有点多了,一
句话没说完,就打了两个酒嗝。引弟把他的酒杯夺了过来,反扣到了桌子上。虽然
桌子上还有杯子,但朋友却像孩子似的要把那只酒杯夺回来。他们互相拉扯,越来
越像孩子的游戏,越来越像夫妻间的打闹逗趣。杜蓓想起自己刚结婚的时候,也曾
用这种方式劝丈夫不要贪杯。其实当时还沉浸在幸福中的丈夫并不贪杯。那时候他
柔情似水,既有着哲学家的理智,又有着诗人的激情。她曾看过丈夫的一篇短文,
说的就是醉酒。里面的句子她还记得:醉酒是对幸福的忘却,是祈祷后的绝望,是
酩酊的灵魂在泥淖中的奄奄一息。他说,他即便喝醉了,那也只是“有节制的醉”。
Sobria ebrietas ,有节制的醉!她掌握的第一个拉丁文,就是在那篇文章中
学会的。丈夫说,有节制的醉是一种胜景,就像爱情中的男人在血管贲张之后的眩
晕…
…但后来,等他真的贪杯的时候,她却懒得搭理他了。想起来了,她只管过一
次。
她把剩余的几个酒杯全都扔进了垃圾道。眼下,她看见引弟在重复她的动作。
她还看见,为了让引弟松手,朋友夸张地做出用烟头烫她的架势。而引弟呢,一边
求饶,一边把杯子藏到了身后。她还把杜蓓也拉了起来。瞧她的动作有多快,杜蓓
还没有做出反应,她就把杯子塞到杜蓓的手心。
“我只喝到了五成,喝醉还远着呢,不信你问她。”朋友对杜蓓说。他说插队
的时候,他们个个都是海量。当时喝的都是什么呀,凉水对酒精。冬天寒风刺骨,
他们只能用酒暖身,一喝就是一碗,然后照样砍树的砍树,挖沟的挖沟。日子虽苦,
但是,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呀。说到这里,他出其不意地把酒杯从杜蓓手里夺
了过来。他的指甲一定多日未剪了,有如尖锐的利器,把杜蓓的手都抓破了。她指
甲上的蔻丹,也被他划出了一道白印。
杜蓓以为引弟会看出她的伤口呢,但是没有,朋友也没有。在打闹的间隙,他
们都被什么声音吸引住了。那是一阵风声,并伴着孩子的尖叫。它们全都来自电视。
此时,电视正播放着关于儿童的专题节目,介绍的是世界各地的儿童会如何度
过他们的节日。现在出现的是一片沙漠,沙粒在风中飞舞,发出的声音类似于唿哨。
风沙过后,屏幕上出现的是一群包着头巾的孩子,他们在骆驼的肚子下面爬来爬去。
镜头从驼峰上掠过,一片广阔的水域出现了。一些肤色各异的孩子坐在一只木
船上,他们像一群孩子金鱼似的,全都撅着嘴,向电视机前的观众抛着飞吻。但是,
他们真正的观众此刻已经睡着了。杜蓓看到两个孩子都歪在椅子上。女孩的头发披
散着,盖住了脸,而自己的儿子,脸放在沙发扶手上,流出来的口水把扶手都打湿
了,看上去像镜子一样发亮。朋友拿起遥控板,想换一个频道。杜蓓突然想起下午
接受采访的事。当时,自己面对镜头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急切地想往这里赶……这
会儿,她突然把遥控板从朋友手里抢了过来,将电视关掉了。她的动作那么唐突,
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引弟没有看见杜蓓的动作。她正小心翼翼地要把女孩抱起来。女孩说了句梦话。
她没说去上海,而是喊了一声妈妈。引弟把女孩抱进厨房旁边的小卧室门口,
扭过身来用目光问杜蓓,要不要把男孩也抱进去。杜蓓摆了摆手。等引弟从房间里
出来以后,朋友已经和杜蓓干了两杯。他又斟酒的时候,引弟没有再拦他。等他倒
满了,她自己端起来一口干了。
“看见了吧杜蓓,你大姐也能喝上好几杯呢。当然,最能喝的,还是你丈夫。
他可是真的能喝,喝完就神采飞扬,朗诵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住牢的时
候,酒都没有断过。引弟,你老实交代,他喝的抽的,都是你塞进去的吧?“引弟
把他的酒瓶夺了过来,放到了窗台上。她对朋友说:”你喝多了。“但朋友并没有
住口的意思。他对杜蓓说:”你大姐那时候是个赤脚医生,远近很有名的。看大牢
的人也经常找她看病。她就利用这个关系搞特权,给你那位捎书,捎烟,捎酒。后
来被发现了,还差点记大过处分。“
引弟说:“说起来让人后怕,有一次我没有给他捎书,他以为我不爱他了,差
点用玻璃割破手腕上的血管。酒有什么好的,他就是喝多了,把酒瓶打碎,用玻璃
割的。我只好托关系进去看他。他瘦得像根竹竿,都是肚子里的蛔虫闹的。我往里
面捎了几回药,都被狱卒给贪污了。没办法,我只好往里面捎花椒。花椒泡的水,
对打蛔虫有特效。他后来给我说,打掉的蛔虫有十几条,有的比腰带还长。”
“说起来,还是他有福啊。现在,我就是用酒瓶割破喉管,也不会有女人爱我。”
朋友说。杜蓓原以为朋友是在故意和引弟逗趣,她没料到,引弟接下来就对朋
友说:“你也真该找个女人了,别的不说,孩子总该有个妈妈吧。女孩子要是没有
妈妈带着,那可不行。”夜里十点钟,杜蓓的手机响了。她以为是丈夫打来的,看
都没看,就把它关上了。后来,她到阳台上观察是否还在下雨的时候,顺便又查了
一下刚才的号码。原来是桑塔那的车主打来的。她把电话打了过去。那人问她是不
是被水围困在了街上,是否需要帮忙。她知道人家是催她还车。她想起来了,原来
说好的,晚上七点钟左右还车,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她压低声音对朋友说,
她有个要事正在处理,还说明天会请人家吃饭。对方问她不是要去上海吗?她这才
想起来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刚才说着说着,她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明天,我请你在经十路上的浦江旋转餐厅吃上海菜。”朋友一定被她搞糊涂
了,追问她到底有没有出事。她笑了两声,干脆把手机关死了。
等她回到客厅的时候,她发现引弟已经把行李准备好了。引弟再次劝她不要送
站,说自己可以打的去车站。但她却执意要去。最后一段时间,引弟是在朋友的女
儿身边度过的。女孩还在酣睡,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引弟阿姨就要远行了。引弟悄悄
对朋友说,她从上海回来,就来看孩子,如果孩子愿意,到了暑假她可以把孩子接
到济州。
朋友也坚持要把引弟送到车站,他已经把那个男孩抱了起来。为了防止男孩醒
来以后吵闹,把女儿惊醒,他先把男孩送上了车,再上来锁门。上车以后,引弟和
朋友一直在谈着怎样帮助孩子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杜蓓没有插话。因为喝了点酒,
杜蓓把车开得飞快,并且连闯了几个红灯。上了立交桥,她真担心自己控制不住车
速,飞下桥面。她甚至想到了飞起来的情形,漂亮!一定像一只俯冲的大鸟。虽然
雨早已停了,但车前的雨刷还在快速摆动,像一把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的巨形剪刀。
引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在车站的停车场,她走出车门的时候,还特意提
醒杜蓓,应该把雨刷关掉。杜蓓解释说,自己是有意如此,这样可以防止瞌睡。
别说,送走了引弟以后,因为酒意阵阵袭来,她还真的有点睡意了。她本来可
以把票退掉的,如果运气好,她还可以卖个高价,至少可以把明天请朋友吃饭的钱
挣回来,但她却懒得出去了。她想,如果朋友不在车上,她愿意就这样呆在喧嚣的
停车场,一直呆到天亮,呆到明天中午,然后直接把车开到浦江饭店。她正这样想
着,朋友突然拉开了车门,朝停车场外围的垃圾堆跑了过去。还没有跑到目的地,
他就跪在了一片水洼之中。他呕吐的姿态,远远看去就像朝圣一般。他的身边,很
快出现了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那人一边抽烟,一边等着罚他的款。
这个夜晚,她当然不是在停车场度过的。她得把朋友送回北环以北。在车上,
醉意未消的朋友向她讲述了自己怎样向引弟求爱,而引弟又是如何拒绝他的。前者
在杜蓓的预料之中,后者在杜蓓的预料之外。当然她最没有料到的是,自己竟然会
在朋友家里留宿。当他们滚到床上的时候,她觉得他的嘴巴就像一个大烟缸,但她
并没有推开他,而是听任他舔她的脖子,吸她的耳垂,揪她的乳头。有那么一会儿,
当他死命插入她的时候,她听见她好像喊了前妻和引弟的名字。她还听见自己的喉
咙不时地发出阵阵低吼,就像威尼斯的水在咬着楼基的缝隙。天快亮的时候,楼下
的肯德基快餐店的防盗卷门拉起来的声音,将她惊醒了。迷迷糊糊之中,她还以为
那是火车刹车的声音。她一骨碌坐了起来。床头穿衣镜里的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把她吓了一跳。她趿拉着鞋穿过客厅时,看见朋友正搂着女儿坐在沙发上。她听到
了女孩的哭泣和朋友的叹息,但他们谁都没有吭声,好像这房间里并没有别人。几
分钟之后,当她拉着儿子下楼的时候,儿子还没有完全睡醒,像尾巴似的拖在她的
身边,使她的脚步都有些踉跄。坐到车里以后,她有些清醒了。她隐隐感到下身那
个入口的上端有些发麻,就像……就像那里夹着一粒花椒。隔着甩满泥巴的车窗玻
璃,她听见小区里的高音喇叭正报告着各大城市的天气状况,申奥宣传活动,儿童
节前后旅游胜地的安全问题,等等,等等。
2001年10月5 日郑州李洱 1966 年生于河南济源,毕业于上海华东师大中文系,
曾在郑州教育学院任教多年,现为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饶舌的哑
巴》、《破镜而出》,长篇小说《花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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