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恨终生
刘德
新辉市文庙批发市场的个体服装户于大发最近特别开心,为啥?原因主要有两
条:一是他最近与一个服装商做了一笔大买卖,赚了不少钱;二是市个体劳动者协
会经过反复评选,评出了“十佳文明经商户”,于大发榜上有名。名利双收,你说
他咋能不高兴呢?
于大发想起了当初进城时,村里人对他的冷嘲热讽,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混出了
个人样,无论如何回家时得好好风光风光。说干就干,于大发到黄河商场买了辆
“大幸福”摩托,回到住处,抓紧时间练习骑车技术,很快就掌握了要领。
于大发正要托关系办理驾驶执照,突然接到一封加急电报。电报是老母发来的,
内容是:妻病速归。看过电文,于大发似热锅上的蚂蚁——坐不住了!
于大发家住太行山下的西旮旯村,家有老母、妻子和儿子。妻子田秀菊勤劳能
干,温柔贤慧。三年前,田秀菊支持丈夫进城经商,一人在家独撑门户。在于大发
眼里,田秀菊是他的坚强后盾。前段时间,于大发忙里偷闲回家看了一下,发现妻
子比以前瘦了许多,他差点掉下泪来。现在闻听妻子患病,他咋能不心急如焚呢?
想到此,于大发关系也不找了,执照也不办了,骑上摩托,飞也似的朝家里奔去。
傍晚时分,于大发回到家里,一进院门,发现秀菊正在院里扫地,望着妻子愈
加憔悴的身影,他心中不由一阵痛楚。秀菊听到响声,抬头一看,见是丈夫回来,
忙慢慢直起身子,强作笑颜地说:“大发,你回来了,我给你打盆水先洗把脸吧。”
边说边吃力地朝水缸边走去。
于大发了解妻子的脾气,只要能坚持,她就不会躺在床上休息。他见妻子行走
困难,知道病情不轻,忙上前拦住,扶她坐在一个石凳上,迫不及待地说:“秀菊,
你病成这个样,为啥不早点告诉我?”
“其实也没啥大病。”秀菊见丈夫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儿,故意挺了一下身子,
“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没个头痛脑热的。不要紧,可能是伤风感冒,吃点药,歇两
天就会好的。再说,这段时间,乡里要搞殡葬改革检查,我这个小组长咋好意思离
开村子……”
于大发本来对殡葬改革就想不通,更不愿她当什么组长,听她又扯起此事,不
由来了脾气:“看你病成这个样子,还开口殡葬改革,闭口实行火化,好像离了你,
殡葬改革就不搞了!赶快准备一下,下午咱们就进城检查。”于大发话音刚落地,
于老太领着村医、扯着孙子急匆匆地走进大门。她一见儿子,便唠叨开了:“你可
回来了,秀菊病成这个样子,还不让告诉你,我只好托人偷偷给你拍了封电报,你
回来得正好,先让村医看看,再到城里住院。”
午饭后,于大发正准备带妻子进城,住在同村的姨表兄赵子明风风火火地闯进
来:“姨妈,今天俺去大黄村办事,见到了表妹,她让我告诉你,小外孙从树上掉
下摔坏了腿,得住院治疗,让你无论如何先去给她看几天门。”俗话说,亲外孙,
外孙亲,外孙是外婆的命根根。于老太闻听此话,泪水禁不住扑嗒嗒滚落下来,她
瞧了一眼准备出发的秀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田秀菊是个贤慧儿媳,她理解婆母此刻的心情,上前拉住婆母的手劝解:“娘,
我的病不要紧,况且医生又给开了药,晚几天再去医院也不迟,还是让大发先送你
去姐姐家看看吧。”说完,她又转身对丈夫说,“大发,别把咱娘给急坏了,你先
用摩托送咱娘去姐姐家,过几天我再去医院检查。噢,对了,你别担心我,他二舅
的拖车下午要从这儿过,我正好想回娘家住几天。”
于大发是母亲熬寡养大的,对母亲非常孝顺,他见妻子如此通情达理,心里对
其更加感激。他知道山村的土路难走,本不想用摩托送母亲,可妻子既然说出了口,
哪有不听的道理,他把母亲扶坐在摩托后座上,骑摩托上路了。
开始,于大发还谨慎驾驶,放慢速度,后来他见路上半里远没有一个人影,便
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当他带着母亲来到一个山腰拐弯处时,一辆手扶拖拉机从
对面疾驶而来,按说,只要他减速刹车,靠右行驶,便可顺利通过。一来是他发现
手扶拖拉机有点过晚,二来他的驾驶技术还不熟练,他思想一紧张,手脚失去控制,
摩托车竟对着拖拉机直冲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一声,摩托车与拖拉
机撞在了一起,于大发母子连人带车抛下了路边的深沟里。
过了一会儿,于大发从昏迷中醒来,他不顾自己的伤痛,拼命爬向浑身是血的
老母,边哭边喊:“娘,你醒醒……”然而,任凭他眼泪流干,嗓子喊破,再也听
不到母亲的回音。
于大发见自己骑摩托摔死老母,痛断肝肠,扑在母亲的尸体上昏了过去。乡亲
们闻讯赶来,才将尸体和摔坏的摩托运回村去。西旮旯村是新辉市所辖最远的一个
行政村,早在三年前,市政府就作出了“在全市乡村实行火化”的通知。由于旧的
传统观念,不少人对火化抱着抵触情绪,于老太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时她曾对大发
说:“娘这辈子啥苦都吃了,啥罪都受过,往后我啥也不求,只求死后能有个囫囵
尸首。”于老太的话虽说已过去三年多了,可大发却牢记在心,他在抱憾自己的过
失之余,决心不惜一切成全母亲的遗愿。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母亲的在天
之灵,自己心里才能得到慰藉。
回到家里,于大发立脚未稳,便让表兄赵子明赶快去接秀菊。赵子明眨了两下
眼睛,小声问:“大发,你真要我去接秀菊?”“那当然了,老人死了,做儿媳的
不来尽孝,还不让人笑话?”“好,既然这样,我再问你,姨妈的尸体你准备怎么
处理?”“当然是土葬!”“如果你真要把姨妈土葬,就不能去接秀菊。你想想,
接来一个殡葬改革的拥护者,这不是故意往枪口上撞?”
赵子明一番话提醒了于大发,他搔搔脑袋,又想起三年前的那件往事。那是春
天的一个上午,于大发吃过早饭走到村边,便碰上刚从村外归来的赵子明。一脸愁
容的赵子明见到于大发,忙把他拉到路边,焦急地说:“表弟,我正要找你,正好
碰上。”接着他告诉大发,他妻子因病住进市郊区医院刚三天,便咽了气,要往回
拉尸体时,被医院拒绝,理由之一,她死在市政府下发的《殡葬改革文件》生效之
后;理由之二,经医院化验,发现其体内有一种名叫ST的特殊病毒,在我市还是首
例。此种病毒潜伏期长,生命力强,目前对此病尚无好的医治办法,根据国家卫生
部门规定,凡因患此病毒而去世者,其尸体必须火化处理。他回家把这情况给岳父
母一讲,遭到他们的坚决反对,丈母娘哭,小姨子闹,非逼他把妻子的尸体拉回土
葬不可,他实在无法,才来请大发帮忙。
于大发本不愿管这闲事,特别是秀菊当了殡葬改革组长之后,他更不想给妻子
添麻烦,但他经不起表兄的苦苦哀求,心一软,答应下来。随后,他背着秀菊来到
郊区医院,找到在该院烧锅炉的一个远房亲戚,让他帮忙偷出太平间的钥匙,然后
趁夜深人静时潜入太平间,盗出尸体,用手扶拖拉机运回家,埋在村东三里远、小
溪北岸的半山坡上。由于他们做得天衣无缝,竟瞒过了医院和村民们。
事情到此本该完结了,谁知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田秀菊硬是抓住此事不放,
她不相信表嫂的尸体会不翼而飞,怀疑赵子明玩了花招,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若不是他们考虑周密,非露馅不可。
这时,赵子明又说:“大发,这两年你不在家,村里也没啥大变化,不少人对
火化仍想不通,村民们都是事不关己,少说为佳。上面呢,是民不告,官不究,现
在只要能封锁消息,瞒住秀菊,夜里偷偷地将姨妈的尸体埋葬,然后你带秀菊进城
看病,估计不会有多大问题。即使以后被别人发现了,早已时过境迁,大不了罚几
个钱。”
赵子明的话说到了于大发的心里,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他决定速战速决:一不
哭丧,二不烧纸,三不通知亲友,连夜葬母。夜幕降临后,于大发找了几个亲友作
了布置,随后大家一齐动手,挖坑的挖坑,钉棺的钉棺,收尸的收尸,经过一阵紧
张的忙碌,一切准备就绪。于大发在没有哭声、没有亲人送行、没有治丧仪式的情
况下,偷偷将老母埋葬。
第二天上午,于大发收拾完毕,正准备动身去接妻子进城看病,想不到秀菊竟
抢先一步,自己回来了。他一愣,忙笑了笑:“秀菊,你回来得正好,我正准备接
你,天不早了,咱赶紧进城吧!”秀菊站在原处没有动,她像不认识丈夫似的,紧
盯着他看了一阵,随之问道:“大发,咱娘呢?”于大发想不到秀菊会问这样的话,
只好吞吞吐吐地搪塞:“咱娘不是到咱姐家去了吗?”秀菊一语道破:“到咱姐家?
恐怕到阴间了吧,大发,你别瞒我了。出了这样的事,你咋就不告诉我一声?我虽
身体不好,但也不能不给老人守灵送终呀!”
到了这种地步,于大发知道隐瞒不住,只好把事情经过全部说了出来。当他讲
到尊重老母遗愿、连夜葬母时,秀菊火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做,所以我一听说
这个消息,马上让弟弟把我送来,想不到还是迟了一步。”她停顿一下,喘了口气,
“大发,你让我咋说你呢?殡葬改革已实行三年多,好处足足能说上一火车,难道
你一条也没记住?再说,你这样对抗殡葬改革,上面追究下来咋办?大发,你就听
我一回吧,咱赶快去把母亲的尸体挖出,重新火化……”
于大发根本听不进秀菊的劝告,他不等秀菊把话说完,反而劝道:“秀菊,你
想想,自打咱结婚后,我啥事不听你的,这件事你为啥不能听我一回?再说,咱这
儿不是城市,乡村埋个人有啥了不起?你就装着不知道,有啥事,叫乡里找我好了。
秀菊,我求你了,你就听我这一回吧!”
田秀菊见丈夫不听劝告,顿时火了:“不行,在别的事上,我听你一百回都行,
在这件事上,你必须听我的。”
于大发结婚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秀菊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想:男子汉大丈
夫,不能被女人唬住,她厉害,我比她还要厉害。于是,他双眼一瞪,提高嗓门,
针锋相对地说:“田秀菊,老实告诉你,我这回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这事你
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正在于大发和田秀菊争执不下时,赵子明跨进门来,他把于大发拉到一边,咬
着耳朵说:“大发,坏事了,有人把土葬姨妈的事反映到了乡里,乡里派人到咱村
调查了。”于大发顿时鞋里长草——慌(荒)了脚!他暗自一想:怪了,自己昨天
深夜才悄悄将老母埋葬,村民们绝大部分都不知道,谁会这么快向乡里报告呢?难
道是帮自己葬母的亲友中出了“叛徒”?不会,他们绝对不会告发自己,况且自己
在村里也没得罪过谁……噢,对了,这几年秀菊负责村里殡葬改革,很可能得罪了
一些人。他扳着指头算了一圈,也没找出告状的可疑之人。
于大发做梦也不会想到,去乡里反映的会是他的妻子田秀菊。原来,田秀菊深
知丈夫在殡葬改革中思想守旧,害怕自己做不了他的思想工作,在离开娘家前,让
人去乡里请求支援,所以乡干部才来得如此及时。
于大发见事情败露,知道硬顶下去没有好处,按秀菊的意见重新火化吧,又于
心不甘。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好主意,唯一的办法是先设法拖住他们,争取时
间,以便再想解救之计。于大发决定改变战术,转攻为守,不等乡领导上门,主动
找到村委会痛心疾首地检查一番,并当场保证:一定虚心接受批评,尽快把老母的
尸体挖出重新火化。
于大发这一招果真灵验,乡领导见其态度诚恳,认识深刻,便相信了他,就连
田秀菊也没有想到他是在耍花招。送走了乡领导,于大发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长气,
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后,他找到赵子明,商量挽回败局的方法,经过
一番搜肠刮肚的琢磨,终于想出一个既能让上级和秀菊满意,又能对得起老母的妙
计。
于大发回到家里,让妻子准备好被褥和老母的新衣,随后找来几个亲友,让他
们分别准备挖尸。午饭后,秀菊催大发早点动手,大发不是说缺东西,就是说人不
齐,一推二拖,直到日落西山,才招呼大家走出家门。秀菊要随同前去,被拦住了,
大发劝她:“秀菊,你的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再说天气这么热,母亲的尸体难
免要腐烂,那气味对你的身体肯定没有好处。”
赵子明也趁机在一旁敲边鼓:“秀菊,你对婆母的情意,大家都知道,只要你
的心到了,即使你不去,她老人家的灵魂也不会怪罪你的,你就听表弟的,留在家
里吧,再说,咱们都去了,孩子谁管……”
秀菊见大家说得有理,再说她的身体确实也支持不住,便同意丈夫的意见。于
大发带领众人来到墓地,吆三喝四,挖开了母亲的坟头。天黑后,劳累一天的人们
都已进入了梦乡,于大发挖尸的工作方才结束。为防尸体腐液外流,他们给尸体穿
上衣服,用棉被和塑料布包裹严实,放在平板车上,哭哭啼啼地朝家走去。回到家
里,于老太的尸体还未放好,秀菊就“娘啊”一声扑在尸体上恸哭起来,哭着哭着,
她突然扯去尸上的棉被,非要再看婆母一眼不可。
赵子明见状,忙上前死死拦住:“姨妈的尸体已经腐烂,面目全非,为防止气
味外溢,我们只好用棉被和塑料布包裹起来,你无论如何不能再解开呀。”赵子明
劝住田秀菊后,立即指挥于家的亲人烧纸点烛,磕头哭丧,并通知亲友前来吊孝。
按照当地风俗,老人的尸体必须在家里停放三至七天后,才能火化,由于天气炎热,
于大发决定守孝三天。
于大发挖坟起尸将老母重新火化的消息迅速传遍全村,村里一时议论纷纷。有
人说:“于大发知错就改,说话算数,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也有人暗中骂他违背
母训,不讲天良,是个不孝的逆子,于老太在天之灵是不会饶恕他的。
转眼到了第四天,下午2 时,等亲友向遗体告别之后,赵子明让人把老人的尸
体抬到准备好的拖拉机上。大发想劝秀菊留在家里,可秀菊死活坚决不干,非要护
送婆母的遗体去殡仪馆不可,于大发劝解不下,只好让她同去。于是,一家人披麻
戴孝,簇拥着母亲的尸体,踏上了去殡仪馆之路。
下午4 时多,于大发一行来到市殡仪馆,车刚停住,赵子明便第一个从车上跳
下直奔火化间,去找当班的火化工小申。因为他与小申关系不错,事先已打过招呼,
谁知赵子明找遍了殡仪馆,也没见到小申。老火化工黑师傅告诉他:“今天下午,
民政局召开紧急会议,殡仪馆全体人员都去局里开会了,领导叫我临时来接替小申
的工作。你有啥事,跟我说好了。”
于大发得知这一消息,暗自骂起娘来,他恨这些日子命运欠佳,老天爷处处与
自己过意不去,办啥事都不顺。但既然已经来到殡仪馆,老母的尸体就得火化,无
奈之下,他决定亲自去找黑师傅交涉。
黑师傅今年55岁,再过几个月就到退休年龄,因患心脏病,最近一直在家休息,
今天因局里开会,才临时叫他来顶一下班。他服务热情,办事麻利,答应马上火化
于老太的尸体。他让于大发将尸体抬进火化间,放在停尸床上,随后按照殡葬的有
关规定,对尸体进行火化前的检查。他正要动手解尸体上的棉被,被于大发拦住了。
于大发递给他一根红塔山烟,悲切地说:“老师傅,实不相瞒,我母亲的尸体
是埋在地下后,重新挖出火化的。由于天气炎热,老人的尸体已经腐烂,没有办法,
我们只好用棉被和塑料布包起来。老师傅,你看天已不早,就不要再耽误时间解开
检查了……”边说,他边把死亡证明、火化介绍信全都递过去。
黑师傅见火化证件齐全,时间又确实有些晚,而且又是小申的关系户,就破例
答应了。于大发见黑师傅应允下来,一边表示感谢,一边招呼赵子明帮黑师傅往火
化炉里推尸体。尸体进入火化炉后,黑师傅“啪”一下打开点火开关,炉火熊熊燃
烧起来,于大发才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于大发吃睡不好,过分劳累,感到身体特
别疲倦,便坐在旁边的一个凳子上养起神来。
几分钟后,黑师傅打开炉门,准备将尸体翻身,他两眼朝炉中一瞅,感到情况
有些不对,怎么炉中会有个黑影?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他揉揉眼睛,仔细一
看,炉中躺着一个无头无腿无胳膊、直通通的怪物。黑师傅干火化工这么多年,还
从未见过炉中尸变,他心情紧张,顿时感到血往上涌,刹那间,他觉得天旋地转,
身子发软,两眼一黑,栽倒在火化炉前。
当大伙儿七手八脚把黑师傅送到郊区医院时,他因受到突然惊吓,心脏病发作,
已经死了过去……
殡仪馆的看门人怕出人命案,赶紧一个电话打到公安局。片刻工夫,一辆警车
呼啸而来,公安人员察看现场之后,立即找于大发了解情况。于大发不敢再隐瞒,
只好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全部说了出来。
原来,于大发为欺骗乡领导和广大村民,达到土葬的目的,精心策划了“以木
充尸”的闹剧。首先,他让赵子明把一些旧棉花和一根与于老太身高差不多的木头
偷偷藏在墓地旁边的小树林里,然后拖到傍晚才去挖坟。等天黑后,他将坟土复原
填平,用事先备好的物品装扮成老母尸体,穿上衣服,裹上棉被和塑料布,拉回家
去,由于他做得异常逼真,竟骗过了几辈子生活在一起的乡亲们和妻子田秀菊。刚
才,就在黑师傅打开炉门时,于大发已发现了这一情况,他想上前阻拦,但已为时
过晚。当时他虽未想到会出人命,但已意识到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精心设计的
骗局将要彻底露馅。他后悔自己以前没来过殡仪馆,不了解火化的全过程,满以为
只要尸体入了火化炉,就万事大吉,直到烧成骨灰为止,不曾想烧一会儿后,还得
给尸体翻身……好在只有黑师傅一人在场,只要能堵住他的嘴,事情还有挽回的余
地。于大发正要上前找黑师傅交涉,忽见他左右晃了两下,栽倒在地上……
于大发刚说到这里,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吆喝声:“快,快送医院去!”公
安人员出门一看,原来是于大发的妻子田秀菊晕倒在院子里。
这又是咋回事呢?田秀菊本来就有病,丈夫回来后,还未来得及去医院检查便
摔死了老母,为处理婆母的后事,她只好把自己的疾病抛在一边。她本想安葬完婆
母后,再去医院诊治,谁知丈夫为实现婆母土葬的遗愿,不听劝告,变着法对抗殡
葬改革,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后来婆母不但不能如愿以偿,还吓死了火化工黑
师傅。像这样对抗殡葬改革的典型,政府肯定不会放任不管,黑师傅的家属也不会
善罢甘休,说不定公安人员现在就会把丈夫……田秀菊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失望,
她赖以支持身体的精神支柱垮了,顿时感到浑身酸痛,像被抽去筋骨似的没了半点
力气,“扑通”一声昏倒在院子里。当于大发得知这一情况时,田秀菊已躺在了郊
区医院的急救室里。
在急救室的病床上,田秀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医生正紧张地抢救着。于大
发被挡在急救室门外,心如刀绞般难受,他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皮鞋与地面碰击
时发出的“嗒嗒”声,把他的思绪引到了痛苦的回忆之中:如果当初自己能自觉遵
守交通规则,不违章驾驶摩托车,老母不会死于非命;如果老母死后,自己能遵守
殡葬改革政策,更不会吓死黑师傅,也不会耽误妻子看病的时间;万一妻子有个三
长两短,自己这个家……直到医生走出急救室,告诉病人已经醒来,可以进去看望
时,他才从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他吐了一口长气,快步朝急救室走去。
田秀菊经过抢救,虽然恢复了知觉,但由于身体极度虚弱,暂时还不能开口讲
话。于大发看到妻子成了这个样子,悔疚的泪水禁不住哗哗朝下淌,为弥补自己的
过错,他日夜守在妻子身旁,精心照料。经过两天一夜的治疗,田秀菊的病情终于
得到了控制。
这天下午3 时,内科专家李主任和几名医生来给田秀菊会诊,经详细检查,询
问病情后,回到医生的办公室。李主任打破上午查房的惯例,亲自率人前来会诊的
异常举动,引起于大发的怀疑,一种不祥之兆倏地在他脑海升起。为搞清原因,他
尾随医生追到医生办公室。李主任见来者是田秀菊的丈夫,忙客气地让他坐下,轻
轻摇摇头,十分不情愿地说:“于大发同志,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想找你。”于大
发一愣,从李主任沉甸甸的话语中他已猜测到情况不妙:“找我?啥事?”
“是这么回事,大发同志,”李主任顿了一下,又说,“我们考虑再三,还是
早些告诉你为好,你妻子染上了一种名叫ST的病毒,因发现过晚,已经到了后期,
预计她最多还能再活两个星期……”
“什么?”犹如晴天霹雳,把于大发震傻了,他虽说预料妻子的病情不轻,但
绝没想到会染上ST病毒。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等李主任把话说完,发疯似的喊起
来:“这不可能,肯定是你们搞错了,我妻子不会得这种病……”
然而,病情的状况并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李主任把前后两次化验结果放在于
大发面前时,于大发不得不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禁
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喊:“老天爷啊,我前世做了什么孽,为什么这样惩罚
我……”
正在于大发为妻子的病情伤心落泪时,医院又发现一个新情况:三年前,该院
发现的第一例ST病毒而死在医院里的人竟和田秀菊同住一个村子。二人同患此病,
是巧合?还是有什么特殊联系?况且,那具女尸被盗走后,葬于何处?至今仍无下
落。
为查找两起病例有无关系,医院决定抢在田秀菊死亡之前,派专人来调查她的
发病经过。
田秀菊经过回忆,讲述了自己发病的情况:“我最早感到身体不适是在两年前
的秋季,当时,由于正在农忙季节,既不影响吃,又不影响睡,就没把它当回事,
过了一段,感到有些严重,才去找村医检查。村医说是伤风受凉得了感冒,开点药
一吃就会好,从此,停停看看,看看停停,一直按感冒治疗,直到这次晕倒在殡仪
馆,送到医院为止。”
调查人员问到田秀菊的家庭病史和与第一例ST病毒患者的关系时,田秀菊说:
“我们夫妻双方从爷爷、奶奶开始,家里没人患过癌类病,与第一位ST病毒患者虽
说是表亲妯娌,但由于两家相距较远,关系一般,来往并不多,我也从没到她家去
过。三年来,我除去丈夫那儿住过几次外,其余时间一直呆在家里。责任田分在村
东二里多远小溪南侧的山脚下,地头小溪边有棵大柳树,干活累了,常在大树下休
息。由于我很要强,生怕责任田种的比别人差,所以干起活来不惜力气,农忙时节,
中午常不回家吃饭,饿了啃口干粮,渴了喝口溪水……”
根据田秀菊提供的情况,调查人员及时赶到西旮旯村于家地头取溪水化验,结
果在溪水中发现了ST病毒。小溪里的病毒来于何处,为追根寻源,调查人员把这一
情况说给了于大发夫妻,准备让他们再提供一些新线索。不料,调查人员的话还未
讲完,坐在床边的于大发突然跳起来,他先朝自己头上猛击一拳,而后跪在妻子床
前,边打自己耳光,边失声痛哭:“秀菊,我不是人,我混蛋,我对不起你,是我
害了你……”
田秀菊被丈夫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她以为丈夫经不起这一连串的打击,
神经出了毛病,在说胡话,忙劝解道:“大发,你胡说些啥,我不相信。”于大发
见妻子不信自己刚才说的话,只好把三年前帮助表兄盗尸、葬尸的经过从头到尾都
说了出来。最后,他说:“肯定是表嫂尸体中的病毒经水淋雨冲,带进了小溪,你
喝小溪的水时也喝进口里!”说着,又挥手扇起了自己的耳光。
田秀菊听了丈夫的讲述,痛心地禁不住大哭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使自己受
害的竟是最疼、最爱、最亲的丈夫!她牙齿咬得嘎嘣响,恨不能伸过手去狠狠扇丈
夫几个耳光解气,但当她看到丈夫悔恨、内疚、痛不欲生的情景时,心又软了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将心中的恨强压下去,劝导丈夫:“大发,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是枉然。我不恨你,你不是有意的,是万恶的旧观念害死了我,
只要你能接受教训,从今往后再不干那傻事,我就放心了。”她停了一下,喘了口
气,又说,“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孩子就交给你了,你答应我,无论再苦再累,
也要照顾好咱们的孩子。”
听着妻子生离死别的嘱托,于大发早已哭成了泪人,他紧紧抱着妻子,泣不成
声地说:“秀菊,你……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咱们的孩子……”
田秀菊听完丈夫的话,像是战士完成一项任务似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随
后,她的双眼渐渐合成了一条缝,枯瘦的双手渐渐松软下来。
于大发一见此状,赶快扳住妻子的双肩,拼命摇晃起来,边摇边喊:“秀菊,
你醒醒,你不能走……”可能是于大发的真情感动了上帝,也可能是田秀菊还有什
么事放心不下,她那双闭拢的眼睛又慢慢睁开,同时张了一下嘴巴。
于大发意识到妻子还有啥要说,忙将耳朵贴到妻子的嘴边,只听到一丝微弱的
声音:“我……死后,千万要把我……的尸体火化,不能……再让病毒害……别人
了。”说完,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五天后的一个上午,市殡仪馆的悼念厅里坐满了人,市民政局和乡政府联合召
开的殡葬改革现身说法现场会正在进行,于大发以既是受害者、又是害人者的双重
身份发言,讲述了自己对抗殡葬改革、既害别人又害自己、到头来倾家荡产、家破
人亡的经过,讲着讲着,他禁不住双手捂面,呜呜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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