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李苏之谋杀案
李冯
1 查
下午五点四十五,查自以为陷入到难以言传、精神的危机中。我要啊我要!有
一个声音 在他心里喊,可是他又说不清想要什么。下午五六点钟,临近黄昏,还没
有吃晚饭人处于饥 饿状态,就容易谵妄。查确实不知道他想要、或者说想要做什么?
他发觉自己完全是无所事 事的。查,三十岁。星期天,查在休假。假如不是特殊行
业,全世界
的查这一天都可能休假 。查这个姓氏或称谓,也很模糊,可称作查良镛的查,
或查理什么的。五点四十六,查反问 自己是不是想当大款?可他立即就否定了这想
法。对大款的准确涵义,查还缺乏了解。在他 看来大款就是乱搞。他不想乱搞。为
什么非得当大款呢?查已经有了车,有房子,有妻子, 车通常由妻子开。至于他本
人,同样有正经职业,即使按美式标准看也马马虎虎算幸福了, 假如再养个孩子或
一条狗——五点四十七,查对生活几乎完全绝望了,大款不是想当就当, 他不明白
为什么要当,这想法没意思。按人们的标准,他已经接近幸福,可他非但不觉得幸
福,反而觉得很不舒服。最主要的,是他不清楚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该干什么?
于是,查 就在痛苦中百无聊赖地度过了五点四十八。查并不知道,与即将来临的真
正考验相比,他此 刻的难受根本就不值一提。否则,他哪里会强调这三分钟里的危
机?查跟妻子,一直坚持用 美式标准生活。不幸的是,查将成为全世界无数个查里
特殊的查,被命运选中的查!对这一 点,查不能未卜先知。 查的妻子三十六岁,
大六岁意味着引导性。也就是说,在工作、做爱和坚持美式标准这 些方面,多年来
一直都是她引导他的。
查进公司时,她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她是学法律出身。她告诉他,她呆在公
司里,就 是为了等他。他出现后,她跟他结了婚。他非常、非常地迷恋或依恋她。
她则辞职,转去了 律师事务所。
真是财源滚滚的职业啊!查第一次看见她的裸体,震惊于它的浑圆白皙。感谢
上苍,竟 赐给他这样丰腴的女人!他反复按她的指点同她做爱,直到房事沦为机械
运动。可与此同时 ,她的躯体却以另一种方式散发出光彩,成了台挣钱机器。
他对她的依恋变为依赖,爱慕转为麻木。他麻木地崇拜她。这种感觉很像是看
美国。假 如查就生活在美国,用这种眼光看他的妻子,也没什么不妥。因为接下来
的故事最好发生在 美国。有几处信息值得强调:查的生活庸庸碌碌,而他妻子则很
忙碌;由于妻子的缘故,查 不得不承认幸福,他却觉得自己出了毛病;妻子比查大,
指引查向前,前面是美国。
五点五十五,查接到妻子电话。是在商场门口用手机打的,里面有模糊的嘈杂。
查当时 正看影碟,刚放了开头,一个神气活现四十多岁的美国中年男人,大概是侦
探什么的,跟妻 子吻别,开车把两个孩子送去学校。两个男孩七八岁左右,顽皮得
很,在位置上又打又闹, 而那位相貌威严的父亲不得不佯装大声喝斥,以换来孩子
们收敛的鬼脸。查被这充满天伦之 情的一幕打动了,瞧那个男人,多尊严!多温情!
随处能找到生活乐趣。重要的是,送孩子 只是一项有趣的小任务,接下来肯定还有
更刺激性的任务。于是,查产生短暂冲动,也想跟 妻子生一两个孩子。这时候,他
旁边的电话响了。
妻子告诉他,她刚逛完商场,可能马上要回家了。
查回答说,不巧,他刚想要出去做按摩。
很难解释,查在那一瞬间的心理活动。也许,他从影碟上的孩子想到了生孩子,
从生孩 子想到同妻子做爱,从同妻子做爱想到了机械运动、某种厌倦、生活出了毛
病以及自己的肉 体。他最近已很少同妻子做爱了。做爱,是对肉体的折磨。他害怕
折磨,喜欢享受。他想换 一种方式给肉体享受,所以他选择按摩。
你要去按摩?妻子说。
是的,查说。
那好,妻子说,她过一会儿到按摩院找他,或者直接回家。然后,她关掉手机,
通话完 毕。
下午六点过十分,查抵达爱克斯按摩院。他必须仔细交代,在这几小时内的行
踪。前台 服务小姐看到查,热情打招呼,还好奇地问他太太今天怎么没有一起来?
捏脚还是全身?您 喜欢的五号正好在。服务小姐把五号工牌翻转,意思是有客人点
了。所有这些,时间、寒暄 、翻牌,都可以作为佐证,可是,证明什么?查第一次
跟妻子、还有妻子的朋友们一起来时 ,他惊讶于它的干净明亮。所有屋子、屋里的
床和窗帘、玻璃,都收拾得一尘不染。那些盲 人按摩师则安静地呆在一间小黑屋里,
像不需要灯光的巫师,等待着铃声和房号。查、妻子 和妻子的朋友们换上按摩服,
白色的,有点儿像一群练功者,一个小伙子还无声兴奋地打了 一套猴拳。如熟练的
引导犬,服务小姐领着四五个盲人出现了。每位盲人都穿白大褂,手里 捏着电子钟,
摸索向属于自己的客人。那情形同样是无声的,就像盲乐手扑向琴键,或者, 盲屠
夫扑向砧板?当一个钟满,计时器会嘟嘟鸣响。查最初很害怕,这样把身体交出去。
结 婚六年,他只把身体交给过妻子。可妻子已经交出去了。她平趴在旁边小床,穿
着白条纹睡 服。床头挖有一个洞,她的脸深深埋下,使他看不见。他的面前,也有
这样一个洞。后来, 查和妻子对按摩就上瘾了。两人经常在晚饭后,开着车去。一
进按摩院,他俩便只剩肉体, 对盲人按摩师来说只意味着两具肉体。假如盲人的手
不按他们,因为不被看见,他们连肉体 都不算。查和妻子通常要小房,趴在分开的
两张床上,脸埋进洞里。查过去从未想到,世上 还有这种彼此分开但又在一起的肉
体之欢。他们俩已很少做爱了。当盲人师傅的手按中查的 脊背时,查背上每一根肌
肉和因抑郁形成的索结都发出激悦的呻吟。查的妻子也在哼哼。两 个人主动分开,
卧姿一样,即使做爱都不可能趴得这么一致,那需要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互相 抱着有
些尴尬因为两人哼哼得总不合拍。但按摩时他们哼哼得就很好。旁边大房间里男的、
女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顾客也一起在盲人师傅手底下哼哼。谁都看不见谁,
师傅看 不见顾客,顾客也看不见顾客,大家都只考虑肉体。查喜欢问正在服务的师
傅,自己的身体 怎样?嗯嗯,盲人师傅一边摁,一边闭着眼说,肾不太好,胃不太
好,脖子不太好,你是坐 办公室的白领吧,都不太好,不过不要紧,总的来讲,都
不算什么问题?
真没有什么问题吗?
假如和全世界的查一样,查度过了一个平凡的星期天,他不会有大问题。但不
幸的是, 他是这个查!所以,他不得不面临自己的问题。
某种程度上,大量问题首先都可归结为性的问题。七点十五,查离开按摩院。
在街边磁 卡电话亭,他先给家里挂了电话,没人接。他又拨妻子手机,里面讯息说
她暂不在服务区。 查估计妻子临时又有事去了。她总是这样,忙得很。他跟她不是
有很久没做爱了吗?啊不, 她不是去做爱了,查这样认为。她的问题,不是性的问
题。至于他,在这方面也没有出过问 题。查承认,活到三十年,他有时是想尝一尝
跟年轻女孩子做爱的滋味的。他从没有尝过这 种滋味,比方说,跟办公室里那些年
轻有挑逗性的女同事。查只能琢磨琢磨女同事,作为白 领,他的生活可苍白得很!
然而,问题也就在这儿,他的头脑、以及对世界的理解都是空洞 的,里面的内容都
是他妻子教给他的。假如没有她,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生活,连怎么去勾 引女孩都
不懂!跟她们在一起,他的手会颤抖,下体也硬不起来,总之软绵绵地没有力量!
他的妻子倒很有力量,但他不是她,她可以替代他俩生活,却不能替代他,也就是
说,他常 常眼睁睁地看着她,很羡慕她,羡慕她有能力,就好比看着美国,但他不
是美国,他要独立 地战胜下午五点多遇到的危机,就必须成为她。但是,他怎么可
能成为她呢?只要有她在, 他就不会取代她,因为他太依赖、太崇拜她了!
出了按摩院,通体舒泰,被冷风一吹,查突然间醒悟了,他的问题在于,对她
感觉到的 生活,他其实没有感觉,因为他不是她,所以感觉不到!但是,情况很快
会改变,他就会有感觉,因为查还不知道——
他的妻子已经失踪!
2李
李,同样模糊的称谓或姓氏。里根?李卜克内西?李牌牛仔裤?李察·基尔,
那名喜欢 演色情警察的明星?美国警察李拿着讯问笔录,端坐在被害人家里。美国,
这个词在这里是 施虐的。它有一定的权威性,是被第三世界理解的美国。它的腐烂
隐藏在暗地。
李来了解,十天前女律师失踪的情形。关于那个电话,在商场门口的电话,她
声称马上 就回家,可到深夜也没有回家,永远也没回家,发现的是尸体。遭到奸杀,
遭到毁容。哦, 多么残忍的悲剧!一定会被丈夫的同事们所津津乐道。她曾经是他
们的同事,后来离开了。 他们认得她。她就像他们的妻子,她在那家公司里干了好
几年,她给人的感觉很性感,一定 诱惑过他们每一个人。怎么,她难道不是性感的
吗?谁敢说她不性感?当他们听说她被杀, 一定感到心悸,假如被杀的是他们的妻
子,成功、性感的妻子!但实际上被杀的不是他们妻 子,而是他们幻想的妻子。有
一个概率问题,不可能杀掉所有妻子。这样一来,他们就愈发 关心她是怎样遭到奸
杀的了?难道说,他们关心不是这个?他们不可能关心太多。但一个杀 手,却可能
想得很多!
那天下午,他在商场停车场看见那名妻子。他上前出示警徽,申明在执行紧急
公务,请 她驾车协助。警徽也好证件也好,永远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用这种方式劫
持过多少女子?也 许第一次?当然没有紧急公务,只有她紧急、压迫着他喉咙的性
感。那正是他所喜欢的对象 ,三十多岁,中产阶级,自以为是,还有一种隐蔽的风
骚。在公共场所,她当然可以拒绝他 ,假如她拒绝了他一点办法没有,但是,她没
有。
我是一名警察,年轻警察,他一本正经、尽量严肃地对她说,哦,当然了,美
国的,这 里不是在美国吗?
紧急公务?他看到她犹豫一下,然后打开车门,好吧,她说。
于是,一切就被决定了。
我认识一些警察,但不太多,你知道,我是一名律师呢,我很想多认识一些警
察!在路上,她说。
他明白她为何允许他搭车了!她,包括他遇到的其他中产阶级女人,对他的态
度都共同 是:既讨好又谄媚,这是她们的通性。一开始,她们总不由自主地想接近
他、依赖他,谦卑 地想捞取什么,谦卑后藏有软弱、贪婪和丑陋。这跟她们的性感
和从事什么职业都没关系。 他不关心她们的职业,殊不知他只关心性感,殊不知,
他比她们还要丑陋,当真是一个变态 杀人狂呢!
假如她的那些同伴,男的和女的,特别的男的,得知这一切,肯定会生气地嚷
嚷的。他 们不是气她,她有什么过错呢?他们会因他而抗议!什么执法犯法了,骇
人听闻,这社会缺 乏安全感了!他们像一大群蚂蚁,胆怯的,卑微的,服从着所谓
的秩序,这秩序庇护着它们 ,使它们可以满足地往洞里搬土疙瘩。它们在秩序内忙
忙碌碌,谨慎掩饰自己的梦想,就是 做一只大蚂蚁!可突然间,他出现了。他不守
秩序,是一只食蚁兽!虽然他的形体跟它们一 样小,不可能吃掉全部蚂蚁,但毕竟
他是食蚁为生的,还当真干掉了它们当中几个。这不由 得不使它们震怒。因为,他
是赤裸裸,过于欲望的。他的欲望为秩序所不容,假如它们有类 似的欲望大概会藏
起来。对,它们一定有!否则它们怎么会叫做蚂蚁?没有蚂蚁也就没有孕 育食蚁兽
的温床!它们一定对他感到嫉妒,对他不择手段就赤裸裸地干掉了它们中最诱人的
蚂蚁。它们还感到难堪,因为他其实就是它们身上最邪恶部分的公开化身!
警察局会吊销他的资格,宣布他为另类兼败类,而新闻界大概也会对此消息封
锁,毕竟 他一个不能代表多数这会给警察抹黑并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于是,他作为
一个败类中的明星 ,便被最大限度封杀,甚至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也要被抹掉!作
家和艺术家则会从另一种角 度对他进行分析、涂抹。例如,犯罪的诱因,年轻男子
对大龄女性的眷恋,隐蔽的变态人格 ,单身汉的强奸欲望,总之都可以推诿,推诿
为人类最古老也常见的情感缺陷,此外再加上 ,注意减轻警察行业工作压力焦虑的
呼吁等等。这样一来,他作为单独的个体便等于不存在 了。可他不仅顽强地存在着,
而且在所有外部特征被剥夺后,仍然有一个内核是不被消解的 ,那就是,他是邪魔,
一个单纯、赤裸的邪魔。
现在,年轻的邪魔已经来到被害人家里,面对着被害人的丈夫。噢,假如给丈
夫的同事 们得知这一幕,他们又会给刺激得嗷嗷叫的,他们会感到兴奋!想一想,
他杀死了丈夫的妻 子,却又以执法者的身份来到丈夫面前。罪犯、办案者、变态的
窥视、全知全能的概括者, 他办的案就是他犯的案,他调查的其实是那位丈夫说不
出来的东西,究竟哪一种身份更符合 他?而那位丈夫尚蒙在鼓里,忐忑不安地交代,
惴惴地回忆案发当天的所有细节,关于妻子 最后打回的电话,关于按摩院,关于夫
妻间日常的性生活。这堆事情,和妻子被杀死其实是 完全无关的,邪魔清楚这点。
他非常猖狂。在故事的一个版本,丈夫同事们间流传的版本中 ,邪魔竟然开着劫持
的车就跑来调查了。等讯问结束,丈夫蔫蔫地陪邪魔下楼。丈夫突然发 现,邪魔打
开的车正是妻子的!丈夫尖叫起来。
这是我妻子的车!丈夫叫道。
这怎么可能,这是我的车,我用来办案的车!邪魔皱起眉,狡猾地说。
可丈夫一口咬定,认识这部车子。于是,丈夫揭开车盖,核对发动机号,果然
没错。
邪魔就此落网!
总的来说,这是个不错的结局,充满了意外、悬念、简单的善恶与正义得到伸
张。一直 处于受虐状态、被嘲笑为脓包的丈夫突然摇身一变,成为关键人物和代表
好运的主角,甚至 查看发动机号的细节也不错。邪魔觉得,有必要将这个版本呈现
给人们。在这案子里,他就 是为满足人们,也自我满足而存在的。他很变态,即将
被简单消灭。因此,在行将结束,吸 收了太多的注意、谈论和聚光灯之时,邪魔甚
至变得有些谦虚,他情愿将聚光灯转向丈夫, 让丈夫同他一道分享。
丈夫,此前一直处在黑暗里,他的内心处在黑暗里。他本来没什么内心,但是
这突如其 来的打击、被孤单、被独立和被迫在同事中充当最新案件进展发言人的角
色,使他被聚焦了 。那是错误的聚焦,在凶手伏法之前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什么
也说不出,可他还是被要求 说,因为人们围着他。他们追问,要求核实各种版本,
于是他的内心反而被搁置了,没有人 关心这个!也许,邪魔会关心?本来,邪魔就
是无孔不入,有吞噬性和破坏力的。因此,邪 魔坐在丈夫对面,略带同情地看着这
个可怜虫。年轻的邪魔发现,在他与这位丈夫之间,还 有着某种相似!他们都喜欢
比自己大的女子,邪魔二十四岁,正处在丈夫当年跟妻子结婚的 年纪,假如邪魔当
真娶了她,他还会成为邪魔吗?这个问题,邪魔无法回答,因为他不可能 娶她,他
喜欢的方式就是破坏!这样一想,邪魔就越发觉得丈夫有些亲切,有些像自己的兄
弟了!毕竟,这丈夫娶了她,还跟他、邪魔一样对她迷恋。邪魔好奇地想,丈夫遭
受了这一 连串变态的打击后,内心究竟会滋生出什么?这是邪魔感兴趣的问题,这
问题本身也有些变 态。他玩味着丈夫受虐的命运,不知道丈夫将何去何从,是抖擞
精神,还是一蹶不振?然而 这不是邪魔所能解决的问题了。他已经解决了妻子!邪
魔略为遗憾地站起来,向丈夫告辞, 并许诺说一有破案进展便尽快通报。邪魔等待
丈夫送自己下楼,然而丈夫神色恍惚地坐在那 里没有动。原来,丈夫并没有下楼,
而真实的破案经过是:邪魔几天后开着抢来的车到郊区 销赃,被巡警发现了车号捕
获!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反正邪魔最终落网,他已经完成了 耸人听闻的任务。
他没有更多的任务。他有更多的任务吗?邪魔站在那里,注视着丈夫,突 然,他注
意到丈夫嘴角露出一缕不易觉察的诡异的微笑。尽管身为邪魔,但邪魔还是给惊出
了冷汗,因为,他读懂了那丈夫微笑的内容,那是快活的笑!快活的嘲笑!丈夫在
嘲笑他、 还有所有人,居然想施舍同情,可是在一连串的重击之下,丈夫居然已感
到了快活!这太没 有理性了,这丈夫是个疯子?于是,年轻的邪魔一阵晕眩,他扶
住门把手,内心也开始疯狂 。他似乎看到了人性、还有他自己的丑恶。那天,他把
那名妻子诓到郊区,她对他有欲望, 他也对她有欲望,只是她和他的欲望严格说不
是一码事,不过更严格说还是一码事嘛,可事 到临头了,她却想退却,这不由得不
让他光火!她想逗他玩吗?她不敢面对他吗?她忘了他 叫邪魔,是被提炼过、更纯
粹也更丑恶的,他本来就属于她,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于是, 他杀掉了她,为了
毁尸灭迹又从附近找来了石头。嘭,一下!嘭,又一下!他不知道,试图 在杀掉什
么?
另一出关于诞生的歌剧
——根据真实的案件衍生
人物:凶手
丈夫
合唱队
另一支幕后合唱队
诗人
幕后合唱(忧伤、舒缓地):
十三能织素,
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
十六诵诗书,
孔雀东南飞,
五里一徘徊……
(凶手戴着镣铐上,一副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样子。)
凶手:每一个丈夫,其实
都有杀死妻子的欲望!
有的是出于冷漠,有的
是出于贪婪,有的是
出于狂妄,有的是
出于偶然……
(丈夫穿着件新衣服上,看到凶手,惊讶地后退,然后又凑上前看。)
丈夫:你,你是谁?
凶手(谦卑地):我?你的仆人。
丈夫:什么,不可能!
凶手:铃声和空气在你的城堡里欢唱,
多么快乐的阳光!哦,不要推辞,
不要谦让,我的主人!你若要问
我是谁?我就是杀死你妻子的人!
我就是帮你杀死妻子的人!我
终日在黑暗的市场游荡,寻找猎物,
摧垮思想!那平庸的思想,那虚伪
的中产阶级的假面!说我色情、变态、
暴力或有革命性都不为过,我是更
赤裸裸的、更真实的,我是勇敢的裸舞者,
哦,来吧,我的主人,跟我一起起舞!
诗人:当心,他在引诱你!
(诗人一直站在台侧,远远看着,见状不禁担心地警告丈夫,但丈夫心不在焉
地沉思, 却仿佛没有听见。)
丈夫:痛苦和欢乐,是一件事物的
两面。不错,我是失去了妻子!
我曾经希望失去她吗?
我曾经希望离开她吗?
必须承认,在此之前,我浑浑噩噩
不擅感受,没有思想,直到我失去
她!我得到了什么呢?
一次惊吓?一次嘲弄?
命运的嘲弄?一笔遗产?
凶手:喝,好个一笔遗产!典型的金钱口吻。
(丈夫没有理会,继续沉思。)
丈夫:当我失去妻子,面对社会,我
方感受到世态炎凉,应该说,
妻子一直是我的庇护伞,
我只需跟着混!
混着混着,我渐渐找不着
自己的欲望!
(诗人和戴镣铐的凶手都在一旁,暂时耐心地倾听着。)
丈夫:当然,这是一个偶然!
当然,这种事令人悲怆!
不是每个人都会失去妻子,
人们叫我要向前看。
但是,当面对着命运的悲剧,
当面对着叽叽喳喳的同事,
不得不思考生活真谛,
它就是残酷的,
它就是无情的,
它就是冷漠的,
面对着它,你必须强壮、
强壮、再强壮!你必须
重塑自我,去迎接生活的挑战!
凶手:这么说,你想明白了,我没有白帮你杀妻子了?
(凶手惊喜地过去,欲与丈夫握手。丈夫漫不经心地与凶手双手握在一起,但
随即又挣 开。)
丈夫:快乐的铃声环绕着阳台,
阳光在屋顶上舞蹈,哦,
思考的代价虽然太大,但
我终于理解了妻子的奥秘!
在飞来横祸之前,她是
快乐的,她是有力的,因为
她有欲望,对生活清晰的
欲望!所以,我虽失去她,
但我要成为她!享受她
所曾经享受的,这是我
发出诡秘微笑的原因,谁
也想不到,这故事的结尾
是我的快活,不是要向前看
吗?不是想让我成为主角吗?
那我就告诉你,在这悲剧中
我摆脱了悲剧,这是我的成长
和新的诞生!我成为了妻子或
人们中的一员!钱、奋斗和自我!
若你要问,这故事发生在哪里,
我会告诉你,美国!
(凶手目瞪口呆地看着精神抖擞的丈夫,突然醒悟过来,扑上去想举起手铐砸
他。但已 经迟了,丈夫的同事们涌上,将暴力潜因重新发作的凶手押下,然后簇拥
在丈夫周围。)
诗人(感慨地):咳,这丈夫终于找回一度迷失的自我,回到正轨。(拿出手
绢拭擦眼 角泪花,转向台下)对一出偶然的命案来说,有失有得,这样的处理不是
很感人吗?
幕后合唱(忧郁地):阿女默无声,
手巾掩口啼,
泪落便如泻,
移我琉璃榻……
(但被台上合唱队响亮欢快的声音打断。)
台上合唱队:找到了!找到了!
找啊找啊找啊找,
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个手,
你是我们的好朋友,
好——朋——友!
3美国
浓重的暮色无声地洒落下来。这是在商场门口,喧闹、人来杂往的门口。恍惚
间,某种气氛被定格,嘈杂声被发散,密集的人流模糊、放大,一切都变得缓慢。
一种悲戚之感,时间的卷尺,一个女人挎着购物包,腾出右手拿起爱立信电话,停
在模糊里。
喂,我买完东西了,可能过一会儿回家。
里头的声音回答说,他要去做按摩!
哦,是这样,那我或者回家,或者去按摩院找你,苏慢慢说,然后关上电话。
苏,暧昧的称呼或姓氏,苏珊?苏珊·波尔加?苏克尔?苏格兰裙?一个货币
单位苏? 有千千万万个苏。不幸的是,她是即将被选定的苏!每个苏的一生有千千
万万天,这只是属 于她普通的一天。在这关键一天,最后的一天,占据苏脑海最多
的却是她女友的一件绯闻。 她的女友陷入姐弟恋,最常见、许多男人也最喜欢的恋
情。女友跟那男子是在某公司认识的 ,那男子很喜欢她,什么都对她说,包括挣不
到钱,新婚和阳痿。许多男子都是阳痿的,那 女友对阳痿并没有判断力,只把男子
当成了小弟弟。她鼓励男子辞职,开办了律师事务所。 后来,女友又到男子的律师
楼,帮他打理办公室,并治疗他的阳痿,鼓励小弟弟的小弟弟。 小弟弟长大了,挣
钱了,开始在外面乱搞了。女友找苏哭诉,因为苏是律师楼的合伙人之一 。
苏也有自己的小弟弟。
不过,苏的小弟弟可不会乱搞。
因为,他还不挣钱,没到这个份儿上!对这点,苏很有把握!
年龄越大,挣钱越多,苏对世界的判断就越来越有把握和清晰。她完全可以控
制自己年 轻的丈夫,就像在律师楼里归整案卷一样把生活控制得井井有条。井井有
条?一个荤笑话? 有时候,她会和男同事们开玩笑,说一群男人到妓院里,答案就
是井井有条。她不忌讳同他 们说笑话,这样能显得她强干,跟男人一样强干。不过
她的确能做到井井有条。她让丈夫依 赖她,因为她的收入层次比他高,她同样也依
赖他,因为他既然依赖她就不会出去乱搞了。 作为丈夫,不乱搞是最重要的。如果
她察觉他情绪有什么不对头了,就会带他去按摩。她觉 得按摩对他、或两人都好。
苏有过跟其他男人的一夜情。这是她丈夫所不知道、她也不会让他知道的。问
题是,如 果丈夫不处在她的层次上,就不会理解到她居然会想要一夜情。那不是一
个重要的男人,至 于比她年轻还是年长、干什么职业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
道理就跟逛商场时觉得消费 能力到了,就从架子上取过一件时装一样。那男人激动
地、手哆嗦着解开她的外衣,然后是 胸罩,她的乳房裸露出来。她也很激动、感到
刺激。新鲜的裸露,以她的工作,既紧张又忙 碌,是需要一些定期不定期新鲜裸露
的。那男人把她按倒在床上,赤裸的身体,她瞥见对方 黑色的体毛。她呻吟,她尖
叫,她快活!她需要把某种能量释放出来。原则在于,这不会影 响她跟丈夫的关系。
释放完了,就什么都完了,她和那男人又会把衣服穿起来。她选择男人 的重要一条,
就是这事可控制,要符合某种观念,对方也理解这观念,她丈夫不理解她的观 念,
所以她不会告诉他,做完爱,她又是好妻子了。她并不觉得自己不是好妻子,这是
她观 念的一部分,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可是,这是在哪儿呢?
或者说,苏究竟过着的是怎样一种生活?
苏会说,美国。或者说,她一直在按某种特定的标准在生活着,这种标准,要
求人简化 自己,强行前进。她在其中浸淫愈深,就发觉它越简单明了,对人有无穷
的驱动力,驱动所 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而去。这标准是有弹性的,当苏努力达到,
就发现它对达标的人是富有 人性的,会允许她在限度内自由地购物、享受尊重、控
制丈夫和进行私通。当然这个标准, 一旦试图开始达到,也是永远不可能完全达到
的,因为它是一条路,一条笔直的路,一旦走 上去,就不能左顾右盼或停下来,必
须快快地走,跟别人比着走,否则就会被拉下,拉下就 会被取消资格,连控制小丈
夫和短暂私通的私人情趣都不能保留,所以苏总是尽量走得快。
可是,苏,你到底累不累啊?
累啊累啊,一提到这个问题,苏一阵委屈,几乎连眼泪都落下来。是的,为了
自己、为 了豢养的丈夫、为了这个家受人尊重,她几乎连命都搭上了。为得到她喜
欢的小男人,她唯 一的癖好,她在公司里足足等了好几年,然后才赶紧改行。跟别
人比起来,她已经迟了,她 必须加快速度。她清楚,以她的能耐,她永远都不能跑
到最前面,只能夹在人们中间跟着走 。可丈夫给她脸色,对生活不满,要取代她,
还有个凶手虎视眈眈地打算害死她,她怎么能 够不累呢?
苏站在那里,拥挤、流动、嘈杂的商场门口,她觉得自己疲倦极了。越来越重
的暮色将 她包围,她在人群里感到很孤单。不自由主地,她回想起她短暂的一生。
真的很短暂,她爱 上了一个男人,然后就拚命地干。她接过很多案子,不停地辩护,
会见当事人,要求诉讼、 重新审理或调解协议。从每个人那儿,她都尽量多收一些
钱,她成了合伙人。她已经处在人 生的小小巅峰了,车、房、存折、丈夫、与陌生
人偶然欢爱与掌握了标准,即使家里的丈夫 想获取标准,成为她这样的人,他也未
必能迅速抵达,因为她已利用某种优势,先于他抵达 。真累啊,她想要哭!她突然
一阵脆弱。可是,站在她丈夫渴望抵达的地方,她怎么感到身 体发冷,精神恍惚,
开始怀疑起来了呢?
苏模模糊糊地,想突破某种自身的局限。她尚不知道,她的生命即将结束。许
多女人、 甚至男人都有过类似的体会,当走在喧闹密集的公共场所,突然会有一股
懈怠,一种强烈的 灵魂出窍的感觉袭来,四周的景物、建筑、空气发暗,仿佛浸泡
在水里,摇晃、朦胧、发散 ,周围走过的人影与己无关,声音也无关,随之俱来的
疑问是,为什么会在这儿?而苏在那 天下午五点五十八,体会到的就可能是这种情
绪,一年中白昼较短的季节。她抓着购物袋, 努力不让自己涣散倒下,四周推推攘
攘进出商场的顾客谁也帮不了她,所以她愈发感伤了。 因为在这一瞬,她突然与他
们不一样了!可是,她又能怎么不一样呢?她跟他们完全是一样 的嘛!苏不知道,
这是她被选中的缘故。她有一种冲动,想冲着暮色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喊叫 ,可连她
自己都弄不清要喊什么。又没有人抢劫她,只会惹来嘲笑。有好一会儿,她精神脆
弱,无援孤独,甚至觉得失去了标准。然后她抱紧包,慢慢朝停车场走去。她一个
劲儿地想 哭。缺了什么,真的缺少什么啊!这念头攫住了她。她想回去,告诉她丈
夫,这最后令她悲 哀的疑虑,还有刚才完整的一瞬。但是,她回不去了。在停车场,
一个年轻男子迎向她,出 示了证件或警徽,并对她说,在执行紧急公务,这里不是
在美国吗?一提到美国,紧攫着她 的无形的手就松开了。这是个机会,她应该多结
交一些关系!她就清醒了,于是她稍一犹豫 ,略为打量,便让那男人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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