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情网的小伙子
罗望子
一个小伙子躺在湖面上看着灿烂的天空已经好一阵子。天空平静如水,
偶尔有一两羽鸽子划过他的瞳孔,也只不过使天空有了一丝动感。小伙子双眼半睁半
闭,不为所动。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不过他的头脑还算清醒。如果要他侧过身体,完全
能够做到。他也可以深潜下去,可没这个必要,
他只是漂着,浮着,顺着水流,水流向哪,他就漂到哪。水把他带进死亡之谷,那就
死去好了。跳下水的那一刻,小伙子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这是中午,这是秋天,而且
已是深秋,不过不管哪个季节的中午,阳光总是最灿烂。湖边上围上了许多人,里三层,
外三层。人自然是围得越多越好,说明他的漂浮有了效果。可惜的是这里远离市区,
姑娘听到这个消息,打定主意,再赶过来,这些都需要时间。对小伙子来说,时间多的
是,可是对姑娘来说,只有中午有个空档。小伙子不指望姑娘会请假过来,因此午间,
短暂的午间半小时显得更为珍贵了。
那时候太阳还很鲜嫩,雾也没有散去。到达之后,他们沿着湖边一起散步,各吸了
半支烟。走了一圈之后,又回到终点。以前来的时候,他们还在这野炊过哩。望着雾
气蒸腾的湖面,小伙子若有所思。同来的小伙子扯扯他的衣襟,他才回过神来。“开
始吧!”他对同伴说。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回去,为什么回去?”
“多大的事呀,值得你这么……”同伴没有说下去,是因为他瞪着他:“你后悔
了?你可是答应帮我的呀。”
“我没别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有别的办法的。”
“还能有什么办法?有办法我们还能这样?再说又不是你下水,是我下水。用你的
话说,多大的事呀。你就不能帮我一把。”
“我会帮你的,而且我要帮到底!”
“那还愣着什么,看我的。”
“这样吧,要跳你跳,我可要走了。”
“你真的走?”
“我走,你也要走!”
“那你走吧。”
小伙子说完不再理同伴。后者把手伸过来,他推了他一把。“笑话!”他说着,开
始脱衣服了,同时他也听到了同伴疾驰而去的车铃声。但是待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
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使他弯下了腰,眼泪也流了出来。
“现在走还来得及!”
不知什么时候,同伴又来到他面前,小声嘟哝着。“你这小子!”小伙子大力拍在
同伴肩上。“妈的!”同伴嘟嚷着,把他推下了水。他下水的时候压过一片枯草和一
片芦苇,脚趾似乎还被瓦片硌了一下,但进水以后,身体立刻变得温暖了。他在湖边畅
快地扎了两个猛子。第二个猛子出水时,顶了一头水草。水草与湖水从他的头上挂下
来,好像他的头发变长了。小伙子没有即刻抹掉水草,他咧着大嘴朝湖边的同伴大笑
着,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同伴吃惊的眼神,这使他很恼火。
“妈的,你还愣着,你还愣着什么?你以为我在演戏!”
湖边的小伙子背过身子,双手卷成喇叭:“有人落水!”
“妈的,你穷喊!谁能听到你喊!”水里的小伙子深感不满,不过他再没指责同伴。
果然,湖边的小伙子见不奏效,边喊边跑,他直接跑到马路上,一条是通往市区的红星
大道,一条是328国道,“有人落水啦!”小伙子跑得直跺脚,声嘶力竭,并且渐渐嘶哑,
有些失真:他开始进入角色了。水里的小伙子高兴地扎了个猛子。
待他再次露头,湖边出现了两三个人头,他们望着湖面(水里的小伙子向他们扬扬
手),又看看他的同伴,显得半信半疑。可以看出,他的同伴正在做说服工作,努力使他
们相信——他落水了,而且不是一般的落水,他想自杀!像是为了配合同伴,他上扬在
水面上的手慢慢地沉下去,慢得仿佛水面正在渐渐升高一样。
他们应该相信。还有谁在这深秋季节游泳?除非是那些冬泳爱好者,他的情况不
像是冬泳。两个小伙子似乎也没有必要和陌生的路人开这么大的玩笑。
“那你还不下去拉他上来!”
“我要是会水还求你们!”可以想得出同伴哭丧的脸,话音之中还不无指责:这
么说你们这是来看戏的!
行人们面面相觑。“谁会水,你会吗?”大家都摇摇头。
“求求你们了,你们这么多人就没人能救他?”
怎么可能呢?湖边上已经站成一排又一排,仿佛船舷的鱼鹰。有人开始脱衣服,还
有人在活动身子骨,如同足球场外的替补队员。“我是说,你们怕是想救也救不上来!”
“什么话?”准备下水的人愤怒了,“你这小子,你的同伴落水了,你不急,你还在
笑。”
“我不急吗?我不急我喊你们?我只不过说的实情。”小伙子的同伴两手一摊,
“要救,你们可以试试看。”
他冷嘲热讽的态度迎来了更多斥责。一些行人开始往外走,可是更多的人往湖边
涌来:他们走不脱了。新来的人开始打听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伙子的同伴照旧
把手一摊,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我扁了你!”有人把拳头举在小伙子头上挥舞着,
却始终没落下。岸上的小伙子笑了,哈哈大笑:他终于完成了任务。他的情绪感染了
水里的小伙子。他的确有些奄奄一息,他的手扬上半空,又落下去:事情很糟,他随时
有可能沉到水底。
关键时刻警察们到了。他们到得快了点。但是他们应该到了。这是策划之中预
料到的。没有他们,事情就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不过他们的到来,事情才算刚刚开始。
水里的小伙子看到湖边的警察时,有些高兴,看到他们中的一些人还穿着条砖状的游
泳衣时,他简直要狂喜了。不过他告诫自己: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然而小伙子没有料到,湖面上传来突突突的马达声。他伸了伸头,看见一只白色小汽
艇从远处的湖湾闪将出来。这是一艘水上救生艇,只有水上派出所才有。说话间,那
只小艇已经压过来。虽然小,尖利的船头破开湖面,耸起波浪,仿佛是一条大白鲨突袭
而来,小伙子紧张了:绝不能让他们抓上去。他奄奄一息地往下沉,耳朵里进满了水,
只留下脸露在水面,更确切地说,小伙子只有一只透气的鼻子露出水面。他的嘴巴半
张着,像是在吸气吐气,其实是在不停地念叨着玫瑰,玫瑰,我爱你!
玫瑰就是那个姑娘的名字。昨晚他们还在一起哩。他们已经好了大半年。“关
键就看这个月了!”昨天之前,他还和他的同伴讨论到他现今的处境:他的状况不如
同伴,同伴在一个星期之内就把手上的姑娘放倒了。可以听得出,小伙子有些举棋不
定,对能否放倒这个姑娘也无多大把握。他对姑娘并无多大好感:是人总得有个伴当
吧。他无心与姑娘久缠,却竟然也一起度过了大半年,除了没有一起睡过觉,而这正是
个要命的问题,姑娘对他似乎同样不冷不热。还没有结婚,他们就学会了相互维持!小
伙子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但分手不是结帐,而小伙子也不想就此撒手,那太窝囊了。
痛痛快快地性交一次,然后各走各的,两不相欠,完全可以理解,也应该能做到,看来双
方都有这个想法,并且注意到跃入这一步很难,没有谁愿意提起这事,也懒得去动弹,
又都在耽心终有一天,一个会不见了另一个。
让小伙子感到危机来临的是最近一次闲聊中,姑娘对小伙子的无动于衷。相形之
下,姑娘倒是对小伙子的同伴话多些。不要怀疑姑娘的变心,姑娘显然也是在没话找
话。吃火锅时,姑娘说话喜欢盯着对方,手托着腮帮,有一搭没一搭地笑着,笑声如同
弹子球从一根空心管里滚出来,小伙子感受到姑娘深深的无奈。绝望像冰球一样打在
小伙子的心坎,他为自己不能给姑娘带来喜悦而自责。同时他又不明白,姑娘吃着他
买单的火锅,怎么就高兴不起来。似乎找到这份工作之前,姑娘的表现还好一些。姑
娘虽然表现艰难,还注意到逗小伙子开开心,可是这一回她没吃几口,也没和小伙子说
上几句。她倾听着小伙子那同伴的精彩表演,她和同伴的女友一样笑着,却笑得不是
个滋味。
“要是有一天,我老公也有个公司……”玫瑰的这句话小伙子印象最深。她刺痛
了小伙子。他们虽然没有上床,但姑娘已经习惯叫他老公,他们的亲热有时纯粹是为
了活跃气氛,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之间什么都有过做过的姿态。接下来的聚会,就是
昨晚,小伙子没有同姑娘搭话,也没有送姑娘回家;本来他们手挽着手,和他的同伴
(同样手挽手)打着饱嗝,招手拦了两部车,当同伴的女友跨进车子,小伙子赶忙把玫瑰
也塞了进去,他强拉住箭在弦上的同伴,恳求后者陪他再坐会儿,只坐一会儿。
今天上午,小伙子早早地上了班。向行人发送广告单:小伙子的工作并不定时,
只要求他一天完成一包,尤其在行车高峰。还不到九点,小伙子就完成了定额,同伴有
些不信,小伙子说他跑了三个街区。小伙子不再被动地等待行人,他发现,在最初的新
奇感过后,有些人极端讨厌这种广告单。小伙子改变了策略,他主动出击,往停车场上
的车篓里塞,往人们的菜篮子里塞。他塞出去的是一文不值的广告单,但是只要送光
了就有人给他钱,一天结一次。
在人民中路发送时,小伙子看见了姑娘。他没有让她看见,却透透地看清了她。
没有人知道发送广告单的小伙子还有一个女友,也裹在上班的人流里,这一点让小伙
子有了些喜悦,手脚也更麻利了。他麻利地发送着,薄薄的纸片像无头的翅膀飞出去,
小伙子的眼睛一刻不离姑娘的身体。姑娘身穿一件米色风衣,结实的屁股在风衣里有
节奏地蠕动着。现在,小伙子是真的有些心动了。他的身体有些哆嗦。这么长时间他
竟然没有动她一下子,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更令他着迷的是,姑娘骑在车上目不暇顾,
看来姑娘不是轻佻的那种。看来冷漠的是他,姑娘有理由不再与他交好。这一偶然的
观察坚定了小伙子下水的决心:他要考验一下姑娘——她对他究竟有没有一点感情,
有没有那么一点爱,然后他再作决定。当然他采取的方法有些可笑,有些极端,就是现
在,他挣扎在水里,他也觉得方式可笑,很可能引起误解,但是他无路可走了,与姑娘耽
搁的时间越长,他越是不敢碰姑娘了,如果得到的是姑娘的拒绝,那还不如现在就沉溺
在水里,听凭人们去猜测事情的真相。
小伙子稍稍倾斜了身体,湖水从一只耳朵里流出的同时,湖面的喧闹也塞进了耳
鼓。他是想看一看湖边的同伴。这家伙不知哪去了。这一翻动几乎使他呛了口水。
他赶紧继续保持平仰。刚才他还进行了一场搏斗,现在那艘救生艇已经开走。警察们
先是站在救生艇上向他喊话,催他上来,他索性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以免救生艇搅起
的巨浪漫过他的鼻子和脸。后来他们下来了两个人,硬是把他拉向岸边,他想挣扎,可
是实在没有力气,只是感到自己像一段木头,任由他们前拉后推着。他听到了湖边的
欢笑。很快,他的脚顶到了水底。警察们大概累了,也没想到还会翻船;趁他们和岸
上的人招呼,小伙子一扭身子,沉到了湖底,远远地在湖中冒出来,他扬着手,并不是在
炫耀,而是在告诉那些人:不要做梦了,他不会上岸的。他警告他们,要是他们再缠他,
他会永远消失在月亮湖底。
可是他能坚持多久呢。他已经没有多少知觉了。他不记得他在水里有了多少时
间。湖水尽管温暖,但由于刚才的折腾,刚才他短暂地浮出过水面,深秋的寒冷还是刺
入了他的心脏。而他的同伴又不见了,也听不见他的大声呼喊了,他也没有必要呼喊
了,就是他呼喊他也不能听见了。他不过是一个气息奄奄的溺水者。下午不需要送发
了。晚上也不再需要难堪地和姑娘相对无言了。他现在倒是情愿把自己看成一个真
正的溺水者。他只能无望地看看岸边,再过一两分钟,他绝对是不能再翻再动的了。
他看到了什么?
姑娘在岸边向他招手呢。他也想招手,手却不能从水里抽出。湖水不但漂浮着他,
看来也吸附着他。可是姑娘像一只鸟儿,在岸边扑腾,这全是因为姑娘的后脑勺上扎
了一根惹眼的绸带,就像是鸟儿的尾巴。要么是早晨他没注意到,要么是姑娘刚刚扎
上的。瞧,姑娘已经脱掉了风衣,薄薄的羊毛衫托出姑娘挺拔的乳峰。很快,姑娘上下
光溜溜的,只剩下一副网眼的内衣了。小伙子很欣赏,也很恼火,他希望姑娘继续脱下
去,又觉得姑娘春光毕泄,而他却在湖水里消闲,一点也不能给她以保护。她要下来干
什么?她现在的言行举止已经足够证明她对他的心意了。小伙子向岸边游去,就像一
条训练有素的海豚心领神会到驯养员发出的暗号。
可是姑娘还在脱:哦,她不再脱了,她在往前走,往前,往水里。她的两条玉腿浸
入了湖水。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让人不易觉察,随即她就扑进了湖里。姑娘是会水的。
她竟然会水。小伙子并没有问过她。这是个疏漏,幸好姑娘会水。现在她和他一起在
水里了。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发光的身体,就像两条金鱼。她在向他游来。
他也想向她游过去,只是条件不允许。现在看来倒是他不会水了,他只是一个溺水者,
等着姑娘救他上岸。他已经等了好久。为此他还可以等上好久。玫瑰,她应该是听到
他同伴的报告,电话也好,摩托也行,稍加犹豫就来了。她就这么相信他会跳水!会不
会他在引诱她,打她的鬼主意!她内心里应该闪过这些念头,许许多多的念头,这些念
头足以使她犹豫片刻,却不能阻止住她的行动,她来了,和他的行动恰恰相反,意义却
一样:他要证明一下,她就证明给他看。她的嘴里同样念叨着小伙子的名字,骂着他
的呆头呆脑,但她总算来了,而且就在不远处,上下光溜溜的,像一条美人鱼,她不脱,
他还真的不知道她是这么性感哩。终于,玫瑰勾住了小伙子的手。
在水里,他们的手相握着,没有多少感觉。小伙子只感觉到姑娘的力气很冲;不
错,她是来救他的。乘这个机会,他拥抱了她。她也拥抱了他,只要能让他上岸,她有
什么不能做的!只要他上了岸,一切就该结束了。她不再欠他什么的了。他真是个傻
小子。一个敏感的小伙子,一个无能的小伙子。她拥抱他的时候,是切切实实的,她感
到了他的脆弱,像松枝一样,他甚至比她还要孤单,要不然他怎么会选择在水里!
“走吧,”
她在他耳边说,她的嘴唇贴近他粗糙的皮肤。还要求她怎样呢。她来了,她和他
拥抱了,切切实实的拥抱,以前他们总是隔着衣服。她给他送来鲜美的乳房。他感到
水下的身体在勃起,便更紧地贴住了她。她的体温源源不断地向他袭来。他们向着岸
边划去。他们就像一叶双桅船。这很有趣味是不是?听不见岸上的声音。人们盯着他
们呢,仿佛在观赏一出免费的水上体操。马上,他们的双脚就能顶到水底了,他们就要
感受到深秋的寒冷,湖边的人们将要批评他这一行为的可笑;小伙子立刻意识到游向
湖岸是个错误,好在他依然紧紧地拥着姑娘,他的玫瑰。他的脚像鸭蹼一样有力地一
划,双腿随之一弹:他们再度远离了湖岸。 “你,”
姑娘只来得及吐了一个字,一个字,就像一个气泡,小伙子牵着她来到了水底。
“怎么样?”小伙子搂住她,拨开水草,让姑娘舒服地躺下来,让她仰望天空,追逐鸡冠
花一般血红的云彩,却再也听不到喧闹看不到人群。在他们的身后左侧,两条大青鱼
一公一母,一前一后地拖着合家老小,仿佛一群了无牵挂的大雁,翩然飞来。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