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门儿
王长元
头场雪一过,天便撒冷了。先前还柔柔弱弱的北风,几天工夫,就坚硬起来,像裹挟
着一把把锋刃的小刀片,吹刮到脸上,是一种麻酥酥发辣的感觉。地面不再暄软了,牛
羊等牲畜暖时踩在泥里的蹄印,花瓣一样冻着,早晨敷上清霜,那花瓣就像着粉一样。
背阳的地方,雪被旋得高高矮矮地起伏,表层如波浪一样,
偶尔有猪狗以及孩子将热尿撒在上面,就出现一条黄黄的锯齿般的曲线…… 每
到这个时候,小北门儿的铁匠铺便开火了,红亮亮的火苗子被唿搭唿搭的风箱扯拽着
欢腾跳跃。腰系皮围裙的老铁匠,汗津津地从火里夹出一块红通通的方铁,急促促地
奔出门外,腕子一抖,方铁上就毕剥崩出几颗火星,打着蓝烟划出圆圆弧线,落到地上,
滋啦一响,雪上留下一个极小的黑点。
“干鸡巴啥呢,麻溜点!”
听见老铁匠急忒忒喊声,小铁匠赶忙操作起来。先是把马头牢牢捆在柱子上,随
后便咯吱咯吱转动上面的铁杠,随着铁杠转动,兜在马肚上的皮绦就一扣扣杀紧,渐渐
马的身子就悬了起来。之后便是绑马腿,翻马蹄,启马掌,待一切做得停当,老铁匠才
挥起手中的钢钳,将那红铁准确落在蹄掌上,跟随着就滋啦啦一响,升起一缕黄埃埃烟
雾,烧焦的马蹄气息立刻随风飘逝(我当时特别爱闻这种气息,老觉得那是香味),之后,
小铁匠就把那破旧的马掌钉向外扔来……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这些七八岁的男孩子再没有心思看挂马掌了,几乎都疯了一
般,向地上的马掌扑去。抢马掌钉,我决不是外行,除了敏捷机智外,主要是勇敢。我
差不多是和大家一起跑到马掌钉跟前的,在他们刚要弯腰伸手的时候,我几乎是将自
己的身子平扔起来,实实在在砸在那片马掌钉上,落地的刹那,我觉得下巴重重撞到冰
上,接着就感到脊背、屁股上有拳脚在捶打。可是我挺着,那会儿我一下子就想起了
黄继光,觉得自己很英雄,黄继光用胸脯堵枪眼,我用胸脯护马掌钉。娘的,挨几下打
也值!
“×你妈,起不起来?不起来,我他妈可要滋尿啦!”
我一听是大洪亮的声音,就有点胆怯,大洪亮在小北门这片打仗是极有名气的,一
样大的孩子都惧他。正在我犹豫起不起来的时候,就听到脑袋前面的地面上发出噗噗
的声音,一些细碎的热乎的水点溅到了我的脸上,我舔了下嘴唇后,一股腥臊的气息直
钻我的鼻孔。
“×你妈大洪亮,欺负人呐!”
我一听是榔头的声音,心里立时高兴了。榔头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打仗手最黑,他
平日是不喜欢动手的,可是真的动起手来,摸起啥用啥。有一次二气卵子把他惹恼了,
他一砖头子过去,那小子脑袋就缝了四针。
“就欺负,能咋的!”大洪亮不再尿尿了,转向了榔头:“妈啦×的,你皮子欠熟
啊!”
“你他妈手指长齐了吗!”
“×你妈!”
“×你妈!”
接着大洪亮就过去了。
待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大洪亮和榔头已经支开了黄瓜架。支黄瓜架是那时孩
子们打仗的一个基本姿势,样子有点像老牛顶架。两人头顶着头,脊背略弯,双手抓着
对方的肩,两脚不停地挪动。
到底是大洪亮,打仗真油,他先缓出一只脚,试着去钩榔头的腿,一丝一丝地钩,榔
头似乎已意识到他的诡计,双腿不再挪动,而是朝下用力,整个身子的重量似乎都放在
两个脚跟上。其实大洪亮寻求的就是这个时机,当他看清榔头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
钩人的脚上时,他突兀地就是一跳,另一脚闪电般地向榔头脚跟猛力一蹴,地面是踩实
的积雪,极滑,榔头一下便咕咚摔在地上,接着,大洪亮就老虎一样扑去。榔头挨了一
摔,心里就愈发愤怒,待大洪亮扑过来的身子快接近自己时,他膝盖猛然收起,照准大
洪亮后腚奋力一顶,大洪亮借着惯力整个身子就从他面部飞跃过去,实实地抢在了地
上。
大洪亮从地上爬起时,鼻子已经开始流血了,滴滴答答的血点子淌满了下巴和棉
袄大襟。他用袄袖“哧啦”抹了一下,红鲜鲜的血就染红了他半个脸蛋子,之后他又
从袄袖的破损处拽出几缕棉花,揉巴揉巴,塞住了鼻子。接着哧啦一下裂开怀,在裤腰
那里摸索了几下,便拿出一把刀,发疯一样,向榔头冲去。
我吓傻了,有心帮着榔头,可是腿哆嗦个不停。
榔头一点也没害怕,站在一辆柴车前,眼睛眯缝着,老仿佛要笑的样子。他极灵巧
地躲过了大洪亮刺过的前三刀。当大洪亮的第四刀刺来时,他斜着身子朝外一闪,却
不料,大洪亮的刀子斜划下来,于是便咔哧一声,他的棉袄大襟被划出一条半尺长的口
子,白花花的棉絮便翻卷出来,一块黑漆漆的布片耷拉下来,像一面迎风飘扬的黑旗。
其实这一刀并没伤着他的皮肉,可是棉袄上的口子似乎比伤着皮肉更使他恼火。
要知道,这件棉袄,是榔头长这么大妈妈为他做的第一件新棉袄啊。看到这白花花的
口子,他就像皮肉被挑开一样,一股剧痛直刺心里,他呼吸粗壮起来,急步向前面跑去,
眼睛不住地四处寻觑,有点像饿红了眼睛的狗一样。我知道他在寻找作战武器。由于
天寒地冻,一些瓦片、砖头之类都牢牢冻在地上,寻觑一圈,也未有任何收获。就在他
气急败坏,又将返回柴车跟前的时候,他的眸子突然一亮,跟着就向柴车上攀去。
这时,我们都发现柴车放着一把四齿扬杈,齿尖白惨惨闪着寒光。
榔头很快攀上柴车,很快把扬杈抓到了手中。他站在高高的柴车上,向下瞟一眼,
仿佛每根睫毛都充满杀气。我想这下大洪亮完了。
所有的孩子都静静地看着榔头,看着榔头手中的扬杈。
连老铁匠都夹着红铁愣在那里,小鸡巴嘎子不要命啊!
最使我们吃惊的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榔头脚下的柴草中拱出一个小女孩来,
一把抓住了榔头手中的扬杈。这女孩个子不高,头戴一顶狗皮帽子,帽带紧系,帽耳朵
上的狗毛挂着一层白绒绒的霜花,靠近下巴的狗毛,霜花不见了,结出了几根亮晶晶的
冰溜子,她身著一件花棉袄,手戴一双大手闷子。
榔头当时也给弄傻了,只能愣愣地看着她。过一会儿,似乎刚缓过劲来,愣愣地问,
你要干什么你?小姑娘也不回答,就是死死地抓着扬杈。榔头有点恼,他攥着扬杈奋力
向里一拽,小女孩整个身子就向里涌来,他又向外一推,她又朝外倒去,接着他便剧烈
地推拉起来,她的身子也随之晃动着。争夺一阵,依旧不见分晓,榔头眼睛急红了,说
放不放开,之后他缓出一只脚来,那样子似乎要踢小姑娘。
小姑娘双手依旧抓着扬杈,眼泪汪汪看着榔头,说不能拿我家的杈子去扎人。
“谁去扎人啦?”
“你,你,你,就是你,”小姑娘说着便哭嚎起来。
榔头哪见过这阵势,只得蔫蔫地放开扬杈,从柴车溜下来。再寻大洪亮,大洪亮已
经不见了。
因为棉袄的口子,榔头肯定被妈妈骂了,或许也挨了爸爸的鞋底子,否则这几天他
不会不出来的。
见不着榔头,我非常着急。有几次想去他家找他,又害怕由此他再被上锁链子(榔
头他爸禁止榔头玩的办法就是用锁链把他锁到炕沿上),没办法,我只得去找高旗商量。
高旗是我好朋友,和榔头也好。他正在家里炕上和妹妹跳忠字舞玩呢,他小妹一扭一
扭地跳着,他就唱:
不是不喝酒呀,
不是不抽烟呐,
就是那个没有钱,
要是有钱,
买上一盒好抽的牡丹烟,
嗦呀那个呀啦嗦,
买上一盒好抽的牡丹烟。
我知道这是榔头改编的那首《农奴翻身把歌唱》,可是我没有心思听,我就说高
旗,还鸡巴唱啥呀。
高旗说,不唱行么,这是爸爸给留的任务。他小妹说,我们不跳忠字舞,爸爸回来
要罚跪的。
我说,拉蛋倒吧,知道榔头的事么?
高旗说,榔头咋的啦?
我就把前几天打仗那事说了一遍。高旗听了一脸苦相,眼睛直直看烧红的炉盖,
不时朝炉盖上吐吐沫,炉盖就哧啦一响,冒出股热气,响到最后,他才说那咋整啊。
我知道高旗是最没有办法的人。其实跟他说什么话,都等于没说。我有点后悔正
要出去,这时门开了,我和高旗扭头看去,禁不住一齐叫了起来,榔头。
榔头站在门槛那,怔怔地看着我们俩。他脸冻得红红的,一截清鼻涕挂在鼻子下
面,他还穿着那件黑棉袄,只是袖子上缝了一块很大的补丁。
“榔头,是不是挨锁了?”我问。
“挨揍没有?”高旗也问,又朝炉盖上吐口吐沫。
榔头说,唉,别提了。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两手直端端伸到炉盖上,静静地烤着,
烤出了一些暖意,便说,妈妈不让我整天玩了,从明天起得去小北门搂柴禾了,你们去
不?
高旗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高旗一眼,其实,我们是不愿意搂柴禾的,可是为了榔
头,我们都说,去。
第二天,我们腰扎麻绳,肩扛筢子来到小北门后面的新荒大道。这条大道是许多
村落通往小镇的唯一的大道,缕缕行行的柴车就是从这条道上把柴草送到镇上来的。
这条道因常年跑车,轧出一些深深浅浅辙印。天一冷,辙印就冻死在地上,再加上一疙
瘩一块的马粪、牛粪也冻在上面,因此高高约约的柴车在上面走,就要不住地晃动,稍
不牢靠的柴草就能被晃动下来,尤其是装毛毛哄、哑吧苇子、羊草的车,最不经晃,哪
个坑包的地方,都能抖落下草来,少则几缕,多则一抱,有时,晃得大了,还会落下更多,
我们几个就是来搂这些柴草的。
我们每个人先用雪坷垃做个记号,当做堆底儿,接着便开始搂草。榔头靠左,我在
中间,右边是高旗。我们像举旗一样握着筢子,一字排开朝北走。筢齿和地面发出哗
哗的响声,一些细碎的柴草跟随着筢齿向前滚动,马粪、牛粪拍被搂得崩散着冰碴,闪
着亮光朝四外飞溅。我们走了两个来回,也没搂得多少,高旗就有点泄气了,一边吸溜
着鼻涕一边说,柴禾不厚啊,这得啥年月能搂一背呀。榔头便不好意思,说都是为了我,
你们俩才跟着挨冻。他看了一眼马路间行走的柴车说,再不咱们拽柴车吧!拽,我可有
些胆怯,我深知车老板的大鞭子是相当的厉害和吓人,前院二埋汰的眼睛,就是拽柴禾
时被老板子抽瞎的。榔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里,说,你们俩在车前引诱,我在车后拽。
说罢就将棉帽耳朵朝下拽了拽。高旗怯怯地看着我,一截清冷的鼻涕已经冻在了嘴唇
上面,那样子好可怜。我说,高旗,你在路边“把眼儿”吧,车老板一发现,你就学狗叫,
没发现,就学猫叫。高旗很为难,说我不会学狗叫,只会学猫叫。榔头说,操,真笨,汪
汪汪就这么叫,还不会。高旗试了一遍,说行。之后,我和榔头便向柴车靠拢。头两辆
柴车,很不得手,我们还没等靠近呢,高旗就学开了狗叫,汪汪汪汪,弄得我们俩心里惶
惶的。第三辆柴车过来,榔头就不管那么多了,任高旗怎么叫,他还是悄悄靠近了车尾,
这是辆老牛拉的车,装了满满的一车小叶章,像座小山一样,车上坐着个老头,抱着鞭
子睡着了一般,车后面,连个跟车的都没有。榔头绝对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他身子一纵,
双手就抓住了一捆柴草腰子,整个身躯便贴敷过去,随之两腿就迅捷弯曲起来,立马柴
捆上像吊坠着个石磙子一样,随着车子晃动,渐渐柴捆从缆绳中松懈下来,最后终于咕
嗵一声,柴捆和榔头都落到了地上,翻身站起来,榔头像拣到钞票一般,拽着柴捆喜孜
孜向路边跑去。
正当我举着筢子为榔头的初战告捷而暗暗庆幸时,却不料,从柴车上传来一声大
喝,站住。跟着一个女孩从车上跳了下来,身后还跟了一条黄黄的大狗。嗾!嗾!嗾!她
边追着榔头边指示着黄狗,黄狗得到指令,疯了一般向前奔去,眨眼间,那捆柴草和榔
头就被扑倒在地。待女孩跑到近前时,榔头正仰在雪地上,一脸惊恐,怯怯地看着龇着
白牙呜呜低吼的黄狗。
奔喽,奔喽,女孩叫住了狗,正要弯腰去抱柴捆,看了榔头一眼,却不由愣住了,怎
么,是你?
榔头这时才缓过眼来,觑了小姑娘一眼,他立时就记起了,这是前几天和他抢扬杈
的小姑娘,脸就不自然变得发红,怯怯地说,不知是你家车。
真的,高旗也赶紧附和,样子相当可怜。
小姑娘抱柴捆的手缓缓放下了,冲大黄狗说,奔喽,奔喽,走吧。
哎,那草。榔头赶忙说。
留给你们啦!
这……
奔喽!小姑娘喊了一声,扭头向柴车跑去。大黄狗颠颠地跟在她身后,露出一副全
然不解的样子。
当时,我们全傻了,榔头看着我,我看着高旗,高旗抱着筢子呆呆地看树梢。一忽
儿,我们都忽然反过劲来,一齐朝大路看去,那牛车已经走出老远,只是车上的小姑娘
那红红花棉袄却是分外爽眼。
以后,我们就和她相识了,知道她叫英子,家住新荒泡东沿,天天都和爷爷往镇上
送草。知道他们每每到小北门都要歇息一下,让老牛缓缓身子,她也和爷爷顺便到铁
匠铺烤烤火。到是那个时候,我们就放下筢子,来找英子一起玩。玩的时候,英子常从
兜里掏出苞米花给我们吃。英子带来的苞米花可好了,脆生生的,全是用沙土炒的哑
吧花。不像现在城里崩的苞米花,白涩涩,稀暄,一点咬头没有,吃进嘴里,就如同嚼着
一团棉花。英子的苞米花,黄灿灿的,每个鼓溜溜的苞米粒上,裂出一两道白生生的小
纹儿,纹路稍大的,或许能掀起一层嫩皮儿,蝉翼一样清纯透明……看着我们吃得这样
香甜,她高兴极了,说以后天天给我们带。这一下,我们就不好意思了。是啊,我们几
个堂堂男汉子,凭啥总吃人家东西,吃一回半回倒没啥,时间长了,心里就发虚。于是,
我们就躲进高旗家的炕头上想办法。
榔头说:“哎,我们不能老这么白白吃人家的苞米花,应该送给她点什么。”
“是呀!”我附和着。高旗也说:“要不咱们也太不讲究啦。”
榔头说:“那送她什么呐?”我咔哧咔哧挠着脑袋,努力想着。高旗眼睛忽然一
亮:“咱们送她枚毛主席纪念章行不行?我们家有这么大个的。”
榔头当时嘴就一撇,说:“操,你咋像你爸一样呐,老整这套革命的事儿,现在谁
还缺纪念章。”我也说:“送纪念章不行。送纪念章还不如送冰猴呢。冰猴儿我那
有个枣木的,通红通红的。”高旗立刻反对:“哪有送冰猴的,人家英子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三字也许给了我启示,我灵机一动,说:“哎,我们送给她一截扎头的绫子
咋样?”
这建议立时得到了榔头、高旗的赞同。可是去哪里弄绫子呐,又成了我们的难题。
遇到难题,我们都不说话了,都看着那烧红的炉盖出神。高旗就率先朝炉盖上吐
了口吐沫,滋啦一响,跟着,我和榔头也都朝炉盖上吐,炉盖上就滋滋啦啦地响,不断地
向上冒着热气。
吐了一阵吐沫,高旗说:“我妹妹头上扎的绫子,我明天悄悄偷出来,行不?”
我说:“不行,我们送就得送新的,你妹妹的绫子黑拉巴叽的,准有头泥味儿了,
能行吗?”
榔头说:“办法只有一个,我们明天去刘哆嗦杂货车上抢去。”
高旗一听就有点怯了,怔怔地看着我,说:“能行吗?”
我也有点胆突突的,看了一眼榔头。
榔头说:“你们俩的胆儿,赶上虮子×了,操,明天,不用你们,我自己去。”
一看榔头不高兴了,我有点不好意思,送礼物给英子是大家的事儿。就是有个什
么风险,怎么能让一个人去承担呐。于是我挺了挺胸脯,说,“我跟你去。”
高旗连忙说:“我也去。”
抢绫子的事儿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天,飘着清雪,小北风尖利得像甩动的鞭哨,刮得电线、树梢嗖嗖直叫。
榔头、高旗和我抱着肩膀颠颠地向前走着,整个街面上没有几个人,只有街头的
广播喇叭里正播放着歌曲《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无边的旗帜红似火,
战斗的歌声响如云。
是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进。
……
在小镇的街口处,我们终于看见了那辆小小的杂货车和车旁的刘哆嗦。刘哆嗦是
镇上的“名人”,提起他镇子里没有不知道的。他哆嗦的毛病是年轻时做下的,据说
他被土匪绑票弄到山上,土匪没事儿寻他开心,将他裤子扒下来,把一个铃铛挂在他卵
子上,然后让他将双腿叉开,站在地中间,土匪老大表演枪法。土匪老大是个枪法极准
的人,一枪打出去,那铃铛便一响,三枪过后,土匪有些纳闷起来,铃铛怎么会滴答起水
来,仔细看去,他吓得已经尿在那里,浑身哆嗦成一团。自此,他留下了这毛病,一哆嗦
就是几十年。
这会儿,刘哆嗦抱膀站在车旁,冻得嘶嘶哈哈直跺脚,见我们到了近前,就异常热
情起来,说小同学的,要买点什么?
听了这话,我心嘭嘭地跳着,像到了嗓子眼。
高旗脸色也有点发白,眼睛不知看到哪里好。
只有榔头神情镇定,说随便看看。
刘哆嗦哆哆嗦嗦地说,看吧看吧,咱这儿要啥有啥。
榔头就装做选东西的样子,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摸摸那个,最后手拿绫子,上上
下下地看。
刘哆嗦说:“要买就麻溜买吧。这绫子,是上好的货,你看这色,多正,你看这纹,
多密实,扎在辫子上,要多好就多好看。你是给谁买呀?是姐姐还是妹妹?
榔头摇摇头,说都不是。
刘哆嗦嘿嘿笑了:哦嗬,那是给谁买呀?
榔头瞪了他一眼,并未回答,还那么一丝不苟地挑选。
我的手心已经出汗了。
高旗的嘴辱开始哆嗦。
就在刘哆嗦不再说话眼睛走神儿的刹那,榔头一把将绫子攥在手里,回身就向东
面跑去。刘哆嗦愣了一下,跟着就醒过腔来,大骂着,“这不是红胡子吗,他妈的,明抢
了。老田,”他朝不远处掌破鞋的一个老头叫着;“给我照看点东西”,说罢,就飞奔
地去追榔头。
榔头跑得快极了,简直像一只兔子。
刘哆嗦跑得也不慢,边跑边大声地吆喊,捉贼哟!
照这样下去,刘哆嗦是撵不上榔头的,可是倒霉的是榔头摔倒在一块冰面上,于是
就给刘哆嗦抓住了。
你别看刘哆嗦平日里哆哆嗦嗦,出手打人却异常凶狠,几巴掌下去,榔头的脸就红
肿起来了,几个手印子清晰地印在上面。
他一边拽着榔头朝车子走来,一边嚷嚷,“他妈了得了,这么大个小鸡巴崽子,就
不学好,敢明抢,今天抢个绫子,明天抢啥?抢银行?”掌破鞋的老田也停了手中的活计,
一边用嘴哈着气暖手一边说,“扯那么远干啥,麻溜送镇革委会去,小鸡巴嘎子到那不
老实才怪。”
于是,榔头就被送进了镇革委会。
这一下,我和高旗全傻了。
蹲在镇革委会的红砖墙下,像两只可怜巴巴的小猫,噗簌簌地掉着眼泪,泪水一会
就把袖口打湿了,袖口一会就亮晶晶地结了冰。
“咋整啊!”高旗可怜地看我。
我也没有办法,只会生气地骂刘哆嗦:“操他妈,刘哆嗦。”
高旗听见我骂,他似乎一下子也找到了宣泄的渠道,也跟着起来:“操他奶奶,刘
哆嗦”
“操他爷,刘哆嗦。”
“操他八辈祖宗,刘哆嗦。”
我们俩比着赛骂了半天,把刘哆嗦祖宗三代都诟骂了一遍。到了最后,高旗还是
那句可怜巴巴的话,榔头进去了,咋整啊。
是够闹心的了,榔头为了我们的事掉进去了,我们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我们必须想
办法救他呀!可是救,又怎么救呐,实在是个棘手的问题,它又不像《地雷战》、《地
道战》那个年代,敌人抓住革命者都好放在草棚、牛圈里,只要将土墙抠个窟窿,凿个
洞,就能营救出来。现在他们圈榔头的屋子是砖墙呀,而且窗户上还有那么多钢筋,抠
窟窿,凿洞根本不行。我努力想着张嘎子、潘冬子对付敌人的办法,可是移至眼前那
办法又不灵了。
就在高旗冻得尿第三泡尿的时候,我忽然有了办法。但这是一个非常恶毒的办法,
这是一个绝对机密的办法,为了救榔头,我只能这么做。
我先把高旗支回家,然后我独自躲进我家的小偏厦里,用刀悄悄裁了一条报纸,拿
着哥哥的毛笔,蘸着墨水,在报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一条反标,打倒×××。于是就做
贼一样把它揣进兜里,悄悄来到街上,趁中午没人的当儿,我把它贴到了刘哆嗦卖货时
常倚的那根电线杆子上……,神奇的是,下午刘哆嗦就给抓走了,送到镇革委会。傍晚,
榔头被放了出来。
榔头见了我们就哭了。我们以为榔头受了什么委屈。
榔头说,“没有,我只想起刘哆嗦挨打的情景心里就难受。”
我说:“榔头,你真是河里冒光——多余(鱼),刘哆嗦挨打也活该,你忘了他打你
了。”
高旗也说:“活该!”
榔头说:“千万别那么说,开始看刘哆嗦挨打的时候,我也很高兴,跟你们想的一
样,觉得有人替我报仇了,可是他挨打得太惨了,肋巴八成都给打折了,扔进小黑屋的
时候,连一口水都没人给,我实在不忍看下去,就给他舀了一碗水,他竟然叫了我一声
‘爹’,这一下,把我对他的恨全叫没了。尤其当他看清是我的时候,竟哆哆嗦嗦地用
手指了指衣兜,我以为他有什么东西让我帮着拿,就去掏他的衣兜,竟然掏出他从我手
中抢去的那截红绫子——”榔头说着从兜里掏出了绫子,眼睛泪汪汪的。
看着绫子,我和高旗都不吱声了。我们一直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的心不知为啥,老觉得挺沉。
英子得到绫子,高兴极了,但是并没有扎到头上,我们都挺纳闷,就问英子:“绫
子咋不扎上呐?”
英子只管咯嘣咯嘣地吃米花,脸上一片喜悦,不做回答。
实在问得太紧了,英子才羞羞说:“过年扎。”
“那……”榔头结巴了一下,说:“能不能先扎一次给我们看看。”
高旗央求着:“哪怕就看一眼也行。”
英子腼腆地笑了,说:“行,明天扎。”
第二天,我们仨很早就来到小北门儿哪。
那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送草的车老板没有几个在车上能坐得住的了,一律
双手插在光板的皮套里,捧着鞭子颠颠跟车跑,后跟的大屁股钉在冰雪路面发着
咯吱咯吱响声。拉套的马身上没有不挂霜的,从头到尾白花花一片,鼻孔里呼哧呼哧
的喘息,像蒸笼不严透出的热气,使得嘴角、下巴处结得一排矮趴趴的冰溜子,连冒着
热气儿刚落地的马粪蛋儿,都立刻硬朗起来,变成白绒绒的霜球。
我们拽着筢子来回搂了两趟,手脚就冻得受不了啦,便跑到铁匠炉旁暖和。
老铁匠看我们冷得嘶嘶哈哈的样子,就戏谑着说:“真鸡巴冷,真鸡巴冷,冻坏了
鸡巴可咋整。”
我们三个都给逗笑了,就缠着老铁匠讲故事。
老铁匠抡锤也已经累了,这时正好点燃一袋烟,说:“好,讲一个。就一个。”他
说罢抹了一下额上的汗:“从前,一个瓦匠教徒弟抹墙,他指手划脚地对徒弟说,当徒
弟的干活时,就要看准师傅的手,你看我的手指到哪,你就把泥抹到哪。于是徒弟看着
师傅的手抹,师傅的手指东,徒弟就把泥抹到东,师傅的手抹到西徒弟就把泥抹到西。
突然,一只蚊子叮在师傅的光头上,师傅举手就朝自己头按去,只听得‘啪’地一声脆
响,徒弟的一大团稀泥直直糊到师傅头上。师傅立刻就恼怒了:‘混蛋,你怎么朝我
头上糊泥呐?’徒弟怯怯地答,‘师傅不是说,你手指到哪我不就抹到哪吗!’”我和
榔头被逗得哈哈大笑。
高旗笑起来有点像刚长冠子的小公鸡,咯咯的:“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老铁匠摁灭了烟袋,说:“那可不行,我得干活啦!”
于是,我们也走出了铁匠铺。
这时,英子家的牛车已经离小北门不远了。我们便一窝蜂地拥了过去,到了近前,
才看见柴车上的英子。嗬,她今天漂亮极了,头发上比以往都梳得光洁,俊俏,小瀑布
一样的刘海飘逸在眼眉之上,那根直挺挺朝天翘立的独角辫的顶端,像开放着一朵艳
丽的鲜花,其实那鲜花不是别的,就是粉红娇艳的绫子。
一下子,我们惊呆了,我们不由自主地欢呼起来:
英子……
英子……
英子……
喊了几声之后,我立刻感到情况不对,英子怎么不说话呀。
榔头也问:英子怎么啦?这时,我们才发现英子冻得腮部直抖,牙齿间发出哒哒响
声,耳朵边上也结出了枚亮晶晶的水泡。
榔头不顾一切跳上车去,把英子背了下来,我和高旗前呼后拥,将英子弄进了铁匠
铺。
老铁匠见状吃了一惊,急忙放下手中活计,怎么啦怎么啦?
还未等我们回答,英子爷爷提着鞭子喘吁吁进来了,气呼呼地说:“冻死她也不
多!”
“咋啦?”我们都有点糊涂。
“他今天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帽子也不戴,围巾也不扎,让她钻进柴禾里面暖和暖
和也不干,死巴巴地干挺着,说害怕弄坏了绫子。也不知哪弄的这么个东西,妈拉巴子,
赶上宝贝啦,看看冻的。”说到后来,他的眼泪都下来了。
“麻溜缓缓。”老铁匠说着就凑了过来。
榔头背着英子就要朝炉子跟前跑,让老铁匠一把拽住了:“使不得,使不得。去,
麻溜弄两碗凉水来。”一忽儿,小铁匠就端过来两碗凉水。
之后,老铁匠就把英子放到一条长凳上,将水碗端过来,一丝一丝移到英子的脸颊
旁,缓缓将英子的耳朵泡进凉水里。
所有的人都静静看着老铁匠。
几分钟过去,英子耳朵上就有冰碴缓出,渐渐地那冰碴越发扩大,结成了冰片,到
了最后,一个和耳朵相同形状的冰壳徐徐地映现出来。
这时,老铁匠才将水碗放下,从水中捏起那亮莹的冰壳,冲着我们说:“一进屋那
会儿你们就到炉子旁烤火,英子的耳朵不掉了才怪。”
“真的?”
“那还假了。”
我们很感激老铁匠,同时也觉得对不住英子,我们如果不硬要求看她扎绫子,她能
会挨这样的冻吗?
英子这会儿缓过来了,晃动一下脑袋对我们说:“我扎绫子好看吗?”
榔子说:“好看。”
我也说好看,可是鼻子有点酸。
刘哆嗦疯了。 这消息是高旗告诉我和榔头的。当时我们俩听了脸全阴了。高旗
说:“我是昨天看到的,刘哆嗦满脸污垢光着脚在雪地上奔跑,跑到小十街那就停住
了,跳起了忠字舞,大洪亮用树棍夹起个马粪蛋逗他,让他当豆包吃,他真就吃下了。”
“操他妈大洪亮!”我恶狠狠地骂。
榔头也说:“这小子就他妈短收拾。”
我说:“你们俩听着,我一定面了他。”
榔头和高旗有点摸不着头绪都愣了,怔怔地看着我。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便开
始做准备了。我拿出自制的火药枪,准备好火药,又将铁钉剁得一截一截的当做枪砂,
当我将要实施我的复仇计划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还没有发射火药枪最为重要的东西
——点燃火药的“炮子”。这一下我有点发傻,可是想一下,我眼睛就亮了。于是,我
就盼望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只要他的最新指示一发表,各单位就要鸣炮庆祝。那时
我就有办法弄到做“炮子”的火药啦。因此,我特别留心着有线广播,只要一有新的
内容,我就认真谛听。有一回广播播送卫生知识,我听不大懂,就问爸爸,这是不是毛
主席最新指示。把爸爸弄得哭笑不得。
盼望的日子终于到了,有一天睡到半夜里,忽听一车锣鼓响,爸爸起来了,妈妈也
起来了,广播里正播放着最新指示:“节约粮食,要从每一个人做起,忙时吃干,闲时
吃稀,还可以吃一些蔬菜,瓜豆之类……”
于是,爸爸、妈妈他们都去单位庆祝去了。
我也悄悄来到街上。
街上,十分热闹,锣鼓声响成一片。
在一挂高悬的尚未点燃的鞭炮下面我停下来。鞭炮下面聚集的孩子足有一二十
个,人人都艳羡地向上仰望,他们是准备抢落地未响的鞭炮的。这事虽然透着危险,可
是参与起来是相当刺激的,我的火药枪的“炮子”看来是有着落了。大洪亮的末日就
不远了。巧的是,大洪亮也来了,他目光凶凶的不友好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将目光
躲开了,我不能和他正面冲突,待我有炮子之后,我再让他尝尝我火药枪的厉害。
这时,鞭炮点燃了,随着缕缕蓝烟的升起,一团团火光在空中炸响。我们这些孩子
像一群老虎一样,朝地上未响的鞭炮扑去……
我抢鞭炮的本事决不亚于抢马掌钉。动作迅速、机智、勇敢,爆竹在头顶炸雷一
样的响,飘落下的火星子都落进脖颈里,烫得皮肤针扎一样的疼,可我眼睛连眨一下都
不眨,有时落地的爆竹,捻子吱吱闪着火花,随时都有炸响的可能,可我敢掐灭炮捻,拾
起那枚发热的爆竹。舍不着孩子,套不住狼,抢爆竹尤其这样,设若你听见点响动要捂
耳朵,见了火星子就要朝后躲,那最好别去抢爆竹。头上的爆竹依旧响着,啪啪啪……
轰,凭响动我就知道这是一挂地道的“十响一咕咚”。这种爆竹是我们最眼馋的,
“十响”倒没啥特殊的,就是十支筷子那么粗的爆竹,里面卷着黑药,爆炸的时候声音
也不太脆生,发蔫。喜人的是那“一咕咚”,就是我们都叫做麻雷子的爆竹,有蜡烛那
么粗,里面是银粉一样药面,爆炸时候闪着白亮的光,声音脆得像霹雷。若能抢得这样
一枚爆竹,是我的福分,那样,我对付大洪亮就有办法了。
令人怪异是,在一团一团爆炸的火光中,不知怎的我眼前突兀就出现了刘哆嗦疯
癫的样子,出现了他赤着双脚站在雪地上跳忠字舞,大口大口吃着马粪的情形。于是
我心里就乱起来,好像有谁在撕扯一样。拼抢的速度明显不如先前了,有一个灭了捻
的麻雷子都掉到了我的脚下,可我都没有抢到手里,而是被另外一个泥鳅般的孩子抢
走了,更糟糕的是,眼睁睁看见一个爆竹掉到地上,我伸手去拣的时候,却被别人踩住
了手,指甲都踩得“焐”了血,有一种断裂般的疼痛。于是我抓了把雪,朝脸上擦擦,
重新振作下精神,又拼抢起来。
就在我进入最佳状态,大获收获,将要从人堆里撤出来的时候,一枚炮捻已经点燃
吱吱啦啦正爆着火花的麻雷子,直直地掉进了我的脖颈里面,立马我疼得就像挨了鞭
子的驴,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
这时,蓝蓝的烟雾已从我的脖颈处升起,一股烧焦的肉味在空气中散发。
我挣命地朝脖颈处掏了两下,一无所获。
“危险……”
“危险……”
抢炮竹的孩子全惊呆在那里。
就在我近于绝望,张着大嘴“哇啦”一声哭起来的时候,忽然我觉得脑袋被谁按
了一下,一只冰凉凉的手伸进了我的脖颈,抓住了那枚爆竹,很快那手又从我的脖颈处
撤了出来。可是就在这双手撤出我脖颈的刹那,麻雷子爆炸了。
我扭过头去,一下子惊呆在那里,大洪亮一只手已是血肉模糊,鲜血正滴滴答答朝
下流,待仔细看去,他的二拇指、无名指已经没有了……
当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有点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不知是谁喊了声,快上
医院呐!
我这才一下子背起了大洪亮,发疯一样朝医院跑去。
第二天,来到小北门的时候,我情绪非常低沉,就像霜打的草叶一样,蔫得不能再
蔫。榔头问我咋了?我眼圈就红了。高旗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是不是病了,我鼻子酸酸
地摇着头。英子问,莫非有谁委屈了你。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一下子流到了脸
上。
这时,他们把我团团围了起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倒是咋的啦?你倒是说呀!”榔头眼睛都圆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帮你擎
着。”
英子说:“有个啥事,也别搁在心里闷着,我听爷爷说,心里闷着事,是要做毛病
的。”
于是,我就把昨天大洪亮崩掉手指头的事说了一遍。
他们三个全呆了。眼睛都直直地看着我。
是的,谁又能有什么办法呐?
过了好一会儿,榔头只说一句话:“大洪亮,真他妈仗义!”
我的眼泪又回来了。
高旗眨了眨眼睛说:我听说手指头掉了,不是可以进行移植吗。
英子问:啥叫移植。
高旗说:就是把别人的手指头弄下来,给他接上。
“真的?!高旗。”我一把拽住高旗:“要真是那样,把我的手指头弄下给他。”
“那怎么行?”高旗怯怯地说。
“怎么不行!”我眼几乎瞪圆了。
榔头一把拽开了我的胳膊,说:“你家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宝贝疙瘩似的。我们
家哥们儿多,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还有我姐,这多么孩子,少个手指头
没关系,要弄就弄我的。”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在做着选择。
英子一下子摘掉了手闷子,红润润的手心升起一缕缕热气,她朝前伸了伸手,像对
着我,又像对着榔头说:“求求你们,别争了,你们都是镇上的人,将来长大了,都要干
大事情,干大事情,没有个囫囵手哪行。我们屯里人,都是干粗活的,虽然用手的地方
不少,可是少了一个半个,也不碍啥事,用手指头,就可我的来。”
我说:“那怎么行,大洪亮是为我丢的指头,要还,得我还。你们……”
我的话是伴着抽噎说出的。
榔头有些激怒,说:“咋的,看不起哥们儿咋的,你的手是手,我们的手是狗爪子
呀,咋,不能用?”
英子说:“莫非是看不起俺的手。”
“不!”我是带着哭腔说出这句话的。我明白他们的此刻心理,我看到了他们发
热的真诚,可是,我还是说了“不。”
榔头一看拗不过我了,就说:“咱们谁也别争了,抓阄吧,高旗也算一个。”
“我——”高旗有些胆怯。
榔头脸颊变冷了,像上面结了一层冰,“你咋?”
高旗马上软了下来,蔫蔫地说:“行!”
于是榔头就做起阄来,他是将一根树枝折成几个寸巴长的短棍,然后让我们转过
身去,他用一块块冻牛粪将一截一截树枝压住,说,动手吧!谁摸到短根儿,就该着谁。”
英子说:“阄,是你做的,你得后摸。”
榔头点点头。
于是,我们三个就开始动手了。我和英子动作都很迅速,几乎是同时掀开牛粪的。
高旗向前走的时候,明显的犹豫了,眼神惶惶的,不知朝哪里看好,鼻子尖已是星星点
点冒着几滴汗,尤其是那只伸出的手,摸到牛粪的时候,指头有点抖了。
怪异的是,榔头揭开牛粪的时候,手里竟拿着的是一条最短最短的棍儿,比高旗那
根短棍儿还要短一倍。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是榔头已不容你想那么多了,他急
切地说:“既然这是老天的意思,我什么也不说啦。麻溜收拾收拾,我们去医院……”
“可是……”我还要说什么。
“拉蛋倒吧,麻溜着点!”榔头又来了火气。
之后,我们就向医院奔去。
可气的是,当我们来到医院向大胡子院长讲了想法之后,他非但没有采纳不说,还
摸榔头的脑袋逗笑说:“你以为接手指头像接绳子那么容易呀。亏你们想得出。”
我们拯救大洪亮手指头的计划就这样落空了。
英子家的牛车好几天没来送草了。
我们几个都想英子。每到八九点钟的时候,我们便停止了搂草,眼巴巴地朝大路
尽头张望,一辆辆数着柴车。柴车都是从很远处的一个个小黑点儿渐渐变大的。每个
黑点出现的时候,我们心里就涌进了一片希望,希望那是英子家的牛车,车上有英子,
可是随着柴车的临近,希望就一个一个破灭了。到了最后来,老铁匠都有点看不下去
了,叹了口气说:“傻孩子们,进屋暖暖身子吧,别这么傻等了。”
榔头给英子留的冻梨,埋在了路旁的雪堆里,不知是哪个路过的猪给拱走了,雪堆
旁只留下一泡冻硬的猪粪。
我给英子留的糖块,就放在我的衣兜里,现在已经磨破了糖纸,被我反复拿捏,边
角的地方开始溶化,将兜里的土面儿、碎纸都沾在了上面。
高旗给英子留的那串冰糖葫芦,插在铁匠铺的后房檐上,每天我们都要看一眼,有
时看的时候,就馋得不行,便撸下一个山楂来,我们三个分着吃。现在上面的山楂已经
不多了,只有两三个珠了。
今天,我们相信,英子是一定会来的,因为今天是榔头的生日。这是我们前多少天
就说好的事情,榔头生日的时候,我们要庆祝一下。今天榔头穿了件挺新的衣裳,脖子、
脸都比以往洗得干净,连手背的黑皴都退掉了。他是要很开心地和大伙玩一玩的。玩
的游戏,他也是很喜欢的——皇上娶媳妇,皇上只能是他当,媳妇自然是英子。我和高
旗只有跟在后面敲锣打鼓,嘴里还要呜哇呜哇学着喇叭声,多不公平呀!可是没办法,
谁让今天是榔头的生日呀!
和以往不同的是,我们来到小北门那,没有马上搂草,而是做着游戏前的准备,搭
皇宫,做彩轿,扎皇冠,就连我和高旗用的锣鼓都准备了。锣就用铁匠铺破洗脸盆子充
当;鼓用那个破水筲;喇叭,是用向日葵秸子做的,截下尺巴长的一段,抠去内瓤,就
是一个管状的空筒,放在嘴上一吹,就嘟嘟嘟有点立体声效果。我和高旗的劲头都不
那么高,尤其搬雪块建皇宫的时候,心里最不是滋味,一看到这么豪华的宫殿将要成为
榔头和英子的单独住处,而我和高旗只能在外面守城,心里就苦涩。不差别的,英子是
我们三个人的共同朋友,要住宫殿也应该大伙一起住,为何单独他俩住?这像话么!我
们也知道这是游戏,一切都是假装的。可是不知为啥,心里就是别扭呀!高旗总低声嘟
嘟嚷嚷跟我说,他过生日也得当皇上。我还趁榔头没注意,恶狠狠地在皇宫里撒了一
泡尿。
榔头的情绪相当高昂,大块大块搬着雪坷垃,精心地垒砌着宫墙,还在墙边上搭了
两个座位,一个是皇上的,一个是娘娘的。皇上座位,他修得相当粗糙,两个雪坷垃堆
巴堆巴,也就是那么个意思了;娘娘的座位,他可是用上了心思,马的套包当底座,上
面铺了一层毛绒绒的柴禾,最后连老铁匠的羊皮袄都借来了,毛朝外地铺在了上面……
他一边干活,嘴里还一边哼哼:
新苫的房,
雪白的墙,
墙上挂着毛主席像。
贫下中农热爱你,
心中升起红太阳。
待一切准备停当,就开始陆陆续续过柴禾车了。
我们一边搂着柴禾,一边等着英子。
很明显,榔头的心思已不在搂草上了,他一边拽着筢子一边朝远处张望,有时走出
多远,筢子上连个草刺儿都没有。我和高旗虽然对榔头和英子住皇宫有点想法,可还
是很盼望英子。英子这几天没来,我们玩得是多么没趣呀,踢毽、抓人儿、钉钉子、
扒尿炕……玩这些游戏的时候,伙儿都没法分了,我和榔头一伙,高旗不愿意,高旗和
我一伙,榔头撅嘴……就是勉强起来,也不滋润,老仿佛少了点什么。其实,我心明白,
这都是英子没来的原因,可是谁也不好意思明说。就榔头、高旗他俩,一撅屁股,我就
知道能拉出几颗粪蛋儿。
一辆辆车过去了,依然不见英子家的牛车,我们开始失望了,都直直看着对方,竟
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时,英子的大黄狗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像一波黄色海浪,一起一伏朝着我
们涌动。
“看,大黄!”高旗喊起来。
我也高叫:“大黄,大黄。”
榔头几乎呆在那里。
渐渐地,大黄跑近我们,这时,我们发现它的四爪已经鲜血淋淋,满头已经挂着白
霜,长长隆起的嘴巴上竟然叼着一个毛巾缝制的小口袋。
更让我们惊奇的是,大黄狗跑到我们近前,直直朝榔头奔去,先用脑袋蹭了两下他
的腿,然后抬起头来,嘴巴直直递过去。
榔头慢慢接过口袋,悄悄打开了,里面竟然是三个圆滚滚的红皮鸡蛋,其中一个鸡
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祝榔头生日快乐!我病了,没法和你们一起玩了。”
这一下,榔头亮亮的眼泪流下了。
我和高旗一人攥着一个鸡蛋,心里也是酸酸的。
英子,你到底得什么病啊?我们心里追问着。
英子病了,我们心里都沉甸甸的,真不知怎么办好啦,最后还是榔头想出了主意,
榔头说,我们抓紧从家里弄出一点药来,设法给英子捎去。
“对!”我和高旗都表示赞同。
于是,我们每个人就开始从家往外拿药。这事儿我和榔头进展得还顺利,高旗可
是惹了大祸。
那天,高旗回到家里,趁着没人便翻箱倒柜找起药来,只见抽屉里有几瓶药膏,里
面黑乎乎的有点像沥青的样子,这是治什么的药呐?他不大明白,可是他想这一定是不
错的药,要不爸爸能经常揣着吗?于是他就拿出来了两瓶,后一想有些不妥,他爸爸回
来若是一数瓶子数量少了,不就露馅了吗?
为了让爸爸不看出破绽,他就弄了两个空瓶,装上沥青,制造得和别的药瓶没啥两
样,他才放心大胆地离开。
其实,他爸爸得的暴花秃的毛病,脑袋上东一块西一块掉头发。若是别的年月,掉
几缕头发,也算不上啥大事,不耽误吃不耽误喝,顶多为了遮丑,弄顶帽子就完了。可
是赶上这年月,他就为难了,天天都要早请示,晚汇报,都要在伟大领袖面前脱帽,每当
做这些事情,他就羞愧,感到有点对不起毛主席。于是他便下决心治治这秃病。巧的
是,自从用这药膏之后,效果真的不错,那一块一块光秃秃的地方,隐隐地长出一些嫩
嫩黄毛,没长毛的地方,皮肤也开始泛青。这样一来,他心里非常高兴,决心越来越大。
差不多,每天孩子睡下,他就上药,早晨起来,再把药洗掉。
这天,他晚上开罢批斗会回来,心情出奇地好,因为他们又挖出两个埋在党内的定
时炸弹。胜利的喜悦,更增强了他治病的信心,他一边朝头上涂抹着药膏,一边看着摆
在面前的毛主席石膏像。毛主席这会儿正看他,眼睛一眨不眨的,鼻子、嘴都挂着笑
意,连那颗他最崇拜的痦子也好像有了笑意。毛主席的笑意是咋个意思?他立刻领会
到了,那是对他治病的满意,对他秃脑壳上长头发的满意。之后,他涂得更加仔细、认
真……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他脑袋痒得出奇,像有万千个虱子在上面爬动,
起初,他以为药有了奇效,满头的黑发或许即刻就能蓬蓬勃勃生长起来。可是洗去药
物之后,他发现,哪里长出什么黑发,头上长满白亮亮的水泡,连那嫩嫩的黄毛都不见
了。他立刻惊呆在那里,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这他妈到底是咋个事儿?”
“是啊,看看你……脑袋怎么成了这个样。”高旗他妈也惊讶叫起来:“莫非这
药有问题?”
一句话提醒高旗他爸,他拿起瓶端详了一下,忽然觉得药膏颜色有点不大对劲儿,
本来这药膏应该是乌黑的,可现在却是油汪汪的黑,而且黑色里面像掺了水银一样,亮
亮的闪着光泽;味道,就更不对了,以前药膏酸叽叽的,像拌了老醋一样,这会儿药像
发霉的耗子粪,生涩涩的……到底这药是谁做的手脚呐?他忽然警觉起来,感到事情的
复杂……
他的药膏,是那天勤杂员小王去药店给他捎来的。小王捎来后没有碰见他,而是
让炊事员老李给他送去的,送去的时候,他正去厕所小便,老李就把药放在了桌上。这
之后,有小张、小赵、小韩、小孟、小沈、小胡、老贾等来过……这么多人忽然拥入
脑子里,他感到有点茫然,可是挨着个的过了遍筛子,他又不茫然了,他把目光一下子
集中到老李身上。他觉得老李的可能性最大,一来他摸过老李媳妇的手,老李一直怀
恨在心;二来老李的成份是地主;三来药在老李手中的时间最长……不是他是谁……
于是他吼了起来,“就他妈老李干的!”
听说是老李,高旗他妈也愤怒起来:“他一个地主,还反了呐,到镇革委会告他去!”
高旗他爸一把抓过那药瓶,“娘的,这是罪证,我告他去。”
“对,让他尝尝专政的滋味。”
其实,高旗早就醒了,尤其看见爸爸满脑袋鼓水泡的时候,他心里已经跳得不行,
他真害怕爸爸揭开被窝,让他说个究竟。那样,他不堆了才怪。可是爸爸压根儿就没
有怀疑是他,这让他高兴了半天,在被窝里一连作了几个鬼脸儿。但是,随着爸爸怀疑
对象的明确,他心里又发虚了,特别是当他听到爸爸要将老李伯伯送到镇上时,他心里
害怕起来,他害怕老李伯伯给送进镇革委会的小黑屋里去,害怕老李伯伯也变成疯疯
颠颠的刘哆嗦……他眼睛一出现刘哆嗦,心就跟着哆嗦起来。
就在他爸爸拿起药瓶将要推开房门的时候,高旗再也挺不住了,他一下子从被窝
里坐了起来,眼泪汪汪地说:“爸爸你别去了,那药是我放进去的。”
“什么!”他爸爸听罢,立马气得僵在那里,脑袋上的水泡越发鼓溜了。
那天,高旗实实挨了他爸爸一顿鞋底子,见到我们的时候,他脸上还留着一圈圈的
鞋底子印。
我们的药还没有捎去,英子家的牛车就出现了。
可这会儿的英子明显不如从前精神了,脸上没有了红润不说,人整个瘦下去一圈
儿,就连那双鲜鲜活活的眼睛,都少了许多亮色,发乌。我们问她得了什么病。她说伤
寒病。我们问啥叫伤寒病,她就说一会儿冷,一会热的,浑身没劲儿。我们问咋得这病。
她眼圈就红了,鼻翅儿呼呼扇动几下。
“怎么啦?”榔头问。
我说:“英子,谁委屈你啦?”
英子含泪看看左右,说:“不要问了。我现在只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求你们。”说
到这儿,又疑惑一下:“但这事儿跟谁也不能说。”
“放心吧!”榔头十分急切:“快说什么事?”
“什么事?快说吧”
“不!”英子把我们每个人又重新打量一下,瑟瑟地伸出手来,二拇指头弯出个弧
形,“来,拉个钩。”
英子既然这样郑重,我们还能说个啥。于是我们的指头便钩在一起,像一串柔软
的锁链,之后大家就一边摇着手,一边喊着号:
拉钩,
上吊,
一百年不变。
谁要变,
谁混蛋。
喊声刚一落,榔头就急得不行了,说这回说吧。
英子又神情紧张地前后看看,认为确实安全了,才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一张发黄
的马莲纸递给榔头,说这件东西你们给藏一藏吧。这样一来,我们的眼睛便都朝黄纸
上看去,黄纸上的字迹还算清楚:
地契
孙旺兴家拥有土地80垧,坐落于新荒泡东岸,南起小五家子,北至老牛圈,整个地
形呈牛样子状,其中沙包地36垧,狗肉地10垧,阳坡地34垧。地边缘埋有石碑为界,石
碑均刻有孙字。
特颁此契
国民安广县政府
民国三十六年
“这是啥东西?”我愣愣地问。
英子用手一把挡住了我的嘴,嗓音压得低低地说,“这可是我爷爷的宝贝,他都藏
几十年了。现在,抄我家两次了,所以……”
榔头就挺庄严地说:“英子,别说了,这事就交给我们吧!”
“交给我们吧!”我也把胸脯挺了起来。
英子一定被我们的行为所感动,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了,她只说了一声拜托,就很
吃力地向牛车跑去。
……
这样一来,藏地契的重任就自然落到了我们三个人的肩上。按说,这么一页黄纸,
折叠起来只有巴掌大小,藏匿起来,不该是什么难事儿,但是这东西让英子说得太重啦,
一下子把我们弄得紧张起来,仿佛觉得藏哪里都不够保险,藏哪里都可能泄秘。
榔头说:“放我裤衩的兜里,最保险,我只要一尿尿就能看它。”
我说:“不行,晚上你妈给你抓虱子,一下不就露馅了吗!”
榔头脸红一下:“那你说放在哪?”
高旗说:“埋在铁匠铺后面的雪堆里。”
榔头立时就否定了:“操,那可不行,哪个猪到上面尿泡尿,不就全泡汤了吗!”
……
我们琢磨来琢磨去,也没有办法。
就在这时,一只老鸹“嘎嘎”怪叫地从我们头顶飞过,像一块破布一样徐徐朝那
棵歪脖榆树上的老鸹窝飘去。老鸹窝,一下子点然了我的激情,我眼睛一亮说:“藏
到老鸹窝里。”
这主意,立刻得到了榔头、高旗赞同:“对,就藏老鸹窝里。”
这之后,藏匿的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我找来的塑料袋,榔头进行外包装,爬树,自
然是高旗的事儿。他是我们中间的抓树高手,无论树多么光滑,枝杈多么少,他爬起来,
都如野猴一般。爬眼前这种弯脖树,他更是轻盈快捷,差不多一袋烟的工夫,他就从树
上下来了。美中不足的是,他下来的时候,衣服被树杈斜斜划了一道口子,有半尺多长,
把高旗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但是我和榔头并没怎么在意,我们想,那衣服上的口子,
和地契比较又算得了什么呐……
现在,老鸹窝高悬在榆树的上面,像一轮黑色的太阳,在那轮太阳的里面,藏着我
们的一个秘密。
自从老鸹窝里藏着一个秘密,我们就越发关注那棵歪脖树了,闲着没事的时候,总
要聚集在树下,假装玩游戏,可关注的却是老鸹窝,关注的是老鸹窝里的塑料小口袋。
连铁匠铺的老铁匠都说,这几个孩子犯啥邪了,怎么和那棵榆树粘乎上了。
听了这话之后,我们就不敢在那棵树下玩了,害怕玩长了,引起别人的注意。老铁
匠注意,倒是无关紧要,要是别人注意上呢!我们知道小北门这带人员杂得很,不要说
来来往往的车老板,就是做小买卖的,掌破鞋的,也常在这走动,真若被谁看出破绽,岂
不坏了大事。因此,我们和那树离得远远的,远到老鸹窝只有一个黑点儿的样子。别
看距离远了,可是我们的目光还是那棵树上。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我们还进行了简单分工,榔头上午看树,我下午看树,傍黑,高
旗看。
“我不干!”高旗说,“傍黑,我害怕。”
榔头说:“一周倒一次班。”
于是,高旗就同意了。
腊月初八那天,我们一边在马路搂柴禾,榔头一边给我们破闷儿。
榔头说:不大不大,浑身净把。是啥?
我说:老苍子。
榔头说:不点不点,浑身净眼儿,是啥?
高旗说:顶针。
榔头说:勺勺,掉地找不着,是啥?
我说:屁。
榔头说:屁屁,两头不沾地,是啥?
高旗说:船。
榔头说:船船,两头圆,是啥?
我说:磙。
我的“磙”字刚一落地,榔头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说声不好跟着就向那棵榆树
跑去。
我和高旗也紧跟其后。
到了近前,我们才发现那棵树已经被锯倒了,枝枝杈杈摔得遍地都是,老鸹窝已变
成一片细碎的树枝和干草,草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鸟粪。
有几个拿着枪,戴着袖标的人,从树林里大摇大摆走出来,有一个人手里正拿着包
着塑料口袋的地契。
这一下,全傻了,我们眼睛里都充满了绝望。
那两只失去巢穴老鸹,飞回来了,像两片孤独的树叶,一起一伏,在空中飘荡,呱啦
呱啦的凄凉叫声,震得树梢簌簌作响。我们这么静默了几分钟,榔头忽然从地上拾起
根树棍,两眼血红地望着我和高旗,声音闷闷地说:“操他妈,谁泄的秘?”
我仿佛受了耻辱,脖颈一下拧了起来:“操,啥意思……”
榔头用棍子指了下高旗,说:“你呐?”
高旗眼圈儿就红了:“我……我……”
“操你妈,到底是咋个事儿?”榔头一步窜到高旗的面前,“今个不说清楚,我就
毁了你。”
高旗眼泪流出来了,他说:上回,他衣裳划的那口子虽然他已缝上了,但昨晚还是
给爸爸发现了。爸爸问他的口子咋弄的,他就不敢答上树弄的,他害怕暴露了树上的
秘密,他越不敢答,心就越虚,心越虚,说得越不周全,最后爸爸就动了鞋底子,没办法,
他就说了。
榔头说:“你都说了什么?”
高旗说:“我说衣服是上树划的。”
榔头说:“还说了什么?”
高旗说:“我说上树是为了藏地契。”
榔头说:“还有呐?”
高旗说:“我说英子爷爷是害怕抄走才转移的。”
听到最后,榔头只说了一句话:“姓高的,你给我滚,我们再也不是朋友啦!”
高旗擦抹了几下眼泪,可怜巴巴地向铁匠铺方向走去。
那阵儿,我心里酸酸的,眼泪就在眼眶里转悠。
高旗呀高旗!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第二天,英子家的牛车刚到小北门哪,英子爷爷还像往
常一样喝住牛,从车上出溜下来,跺跺冻僵的脚,正要朝铁匠铺方向走去。就这个时候,
那伙人齐呼啦像从地里忽然冒出来一样,一下把他捕住了,抓胳脯的,拧手的,扯衣领
的,薅头发的,……眨眼工夫,英子爷爷就像杀年猪一样,实实在在给捆上了。
英子爷爷在绳子里挣扎着:“我犯了哪等王法,这么捆。”他还想再说,就有一
戴袖标的人从地上拾起个马粪蛋子,直直塞进他的嘴里,说:“让你嘴硬,带走!”
接着就有三四个背枪的人,上前推搡着英子爷爷。
英子已被刚才捕人的场面惊呆了,这会儿看见要带走爷爷,才猛然醒过来,疯了一
般扑上去,抓住爷爷身上的绳子拼命撕扯,边扯边哭喊:“为什么抓爷爷?为什么抓爷
爷?”
我和榔头也似乎转过神来,撂下筢子,也不顾一切冲上去。
榔头刚贴近英子的时候,就挨了一拳,正打在他的嘴角地方,眼见得一颗滴着血水
的牙齿,从嘴里掉了下来。
我刚刚摸到绳子,还没等抓稳,就觉屁股上挨了一脚,接着整个身子也飘飞起来,
有点像一个被扔起的口袋,实实摔落到一个雪堆上。
这时,我还能听见英子的喊声:“为什么抓爷爷,为什么抓爷爷。”
或许他们觉得这个小姑娘太难缠了,就有一个人从兜里掏出了塑料口袋包裹的地
契,在英子面前晃一晃:“看见了吧,抓你爷爷,就因为这个儿。”
英子看到地契,就像当头挨了一棒,一下就僵住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东西
能到了他们手里,可是她即刻想到的是,我们背叛了她。这事儿,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要
这样想的,若是没有人背叛,没有人泄秘,这么巴掌大块的东西,怎么会这么快就落到
他们的手里。她一定是被这种想法驱使,见到我和榔头的时候,眼睛里向外喷了火,脸
上像挂了冰一样冷峻。
“英子!”榔头血乎乎的嘴也在喊。
她像不认识一样,踽踽从我们面前走过,只是走过几步之后,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
跟着就哇地哭起来。
“英子,”榔头一边吐着嘴里的血,一边说:“你听我说。”
我也紧跟在英子身后,说:“你应该听我们说。”
英子一下子站住了,满脸泪水地怒望着我们,望了我们足有半分钟,回身指了下大
黄狗,冲我们说声“嗾!”那大黄狗就烈豹一样向我们扑来。没办法,我们只得向后退
去。待大黄狗停止了追咬,我们再看去,英子赶着牛车已经走得好远了。
从那以后,我们到小北门搂草就见不到英子了。见不到英子,我俩就痛恨高旗,骂
他是王连举,骂他是甫志高,骂到最后我俩就想法去揍他。正这时,高旗来了。他胆突
突地来到我们面前,眼睛怯怯地看着榔头。
榔头这会儿的想法,已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就是高旗怎样赔礼、道歉,怎样说好话,
哪怕就是给他下跪,给他磕头,他也要动手的了。
榔头拳头一丝丝攥起来,脚板一步步靠近高旗,和高旗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高旗战抖着从兜里掏出一件东西,我们定睛看去,正是英子家那
包裹着塑料袋的地契。
高旗说:“榔头,这东西,是我从爸爸的办公室偷出来的,还给英子吧!”
榔头攥紧的拳头一点点地松开了,他小心地接过塑料袋,眼圈就有点红了,最后只
说了句子:“高旗,明天还来搂草吧!”
第二天,高旗就来搂草了。我们还像先前一样,一边搂草,一边盼着英子。我们想,
再见到英子多多少少能有一点交待。
我们可以把地契还给她啦!
然而,我们没有见到英子。
腊月廿三这天,小北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坚硬,裹挟着雪花漫天飞卷,柴车明显
的见少了。我们在路上跑几个来回,也没搂上多少柴禾,并且手脚冻得猫咬般地疼。
这个时候,我们都想起拽柴车的事情。
依旧像当初分工一样,高旗望风,我掩护,榔头出手。
前两挂车因看管得太严,无法靠近,榔头离车还有三尺远呐,就挨了两鞭子。
第三辆出现的时候,榔头改变了战术,便佯作搂草,暗中却一丝一丝向柴车靠近。
怪异的是,这辆装载整齐的车,在车尾角锥的地方,竟有一捆柴禾兀突地脱落下来,
柴草的梢头和枝叶,已刮敷到地面,发着刷啦刷啦响声,而车上的三人,似乎毫不觉察。
这绝对是天意,榔头想,以往就是打死你也找不到这机会。因此,他故意把脚步放
慢了,颠颠地跟着车跑,眸子却斜斜地盯着那柴禾。
喵!喵!喵!就在高旗发出了平安信号的时候,榔头像豹子一样扑向那柴捆。
站住!站住!车上的人一阵狂喊,却并未下来追赶。
尽管这样,榔头拽着柴捆还是疯了一样地向前跑着,我和高旗也紧随其后。
跑到树林的时候,我们的脸都累白了,榔头嘴角都跑出了白沫。
“操他妈,太沉了。”榔头把柴捆扔到了地上,这时,我们才惊奇的发现,这捆柴
禾竟特殊地捆了三道腰,而且中间那道腰是用麻绳捆的。
这捆柴禾立时引起了我们的好奇,榔头边喘边说,打开看看。
高旗上来便拆柴捆,一道、二道、第三道拆开的时候,柴草哗啦一声就向两面堆
去,立时,一个死孩子身体露了出来。
“妈呀!”一声,高旗吓得跳了起来又立时瘫在地上。
这时,我们才感到那车上人的恶毒。
“操他妈的!”榔头骂了一句,拿着根棍子走近了柴草,他用棍拨弄一下,想看个
究竟,可是当那张面孔全露出来的时候,榔头立时大叫起来:“英子!”
“什么?英子?”
我和高旗也都大叫起来,急忙凑上前去。
是英子,是那个曾经给过我们苞米花的英子!
现在,她脸色白白的,眼睛闭成了一条窄缝,嘴里塞了一枚挂着红绳的铜钱,她的
头发,虽然挂着草屑,但还是那般规整,那截独辫顶端依旧扎着那根红绫子。
“这是真的吗!”榔头双手攥着拳头,不停地捶打着地面。 我和高旗也都哭了,
我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事实。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就在树林中把英子掩埋了,因为是冬天,没有土,我们是用
雪埋的。一捧捧的雪,从我们的手中撒到她的脸上、身上,直到那里隆起个高大的雪
堆。我们知道这雪堆中,有我们一个最好的朋友,她叫英子。
雪堆刚刚隆起的时候,不知怎么得到的信息,大黄狗来了,它蔫蔫地看我们,随后
就趴在了雪堆旁边,眸子里的泪光一直在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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