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
张生
犯人李长海的申诉:
尊敬的管教,尊敬的领导,尊敬的组织和尊敬的政府,你们好!请原谅我又一
次拿起笔来向 你们讲述我的案情,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没有犯罪,请你们一定要看
看我的这封信,千万不 要把它放到一边。我知道你们每天都在为革命辛勤工作,殚
精竭虑,日理万机,可还是希望 你们能在
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来看一下我的申诉。我这样做,不是对政府的判罚有
意见 ,不是,我没有意见,一点意见也没有,我已经在农场里劳动改造了五年,五
年里,我受到 了很好的教育,得到了很好的锻炼,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为此,我
要真心感谢管教们对我 的帮助,也真心感谢政府给了我这个难得的机会。还有五年,
我就可以刑满释放了,对我来 说,剩下的每一天都值得珍惜,我会一如既往,更加
认真和细致地做好每一件事,争取让管 教满意,让政府放心。 可是,我一想到那
个真正的坏人至今还逍遥法外,很有可能仍然在外面偷盗扒窃,危害社会 ,我就忍
不住想大声疾呼,我是冤枉的,我没有犯罪。是的,那个犯了罪的人不是我,我是
无辜的。我并没有参与五年前发生在我家乡杨村的那桩使我获罪的盗窃案,我是清
白的,案 发的那天所有的情景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我不说假话,这么多
年来,只要我一闭 上眼睛,那一天的一切活动就会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幕一幕
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天,我母亲很早就起了床。十月份,已经是秋天了,天也渐渐亮得晚了,六
点半时,窗户 外面还是黑的。我听见母亲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为了节约,她没有点
灯,在黑暗中静静地忙 碌着。她的脚步很轻,搬动东西时也尽量不发出声音,我知
道她是害怕吵醒我,想让我多睡 一会。自从我高中毕业到西安当了工人后,就留下
她一个人在家里生活,每年我探亲回来都 想多干点活让她轻松一下,可在她眼里,
我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孩,她总是忙前忙后,什么 事也不让我干。我躺在床上,听
到她不小心碰翻了一个板凳,我的眼圈一下子就发了热,此 刻,我的眼睛也又一次
湿润了。五年了,她一点消息都没有,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怎样,身 体好不好,今
年,她该五十出头了,也不知道她胸闷头晕的老毛病好了没有。我曾经写信回 家,
可她一直没有回信,她不认字,但就是认字,她也不一定给我回信,她是一个要强
的人 ,什么事都不肯落在别人后面,我被判刑肯定伤透了她的心。唉,想想她这一
辈子真是可怜 ,生下我没几天我父亲就不幸去世,抛下她孤零零地带着我,含辛茹
苦,把我抚养成人,谁 知我不争气,不仅没能在她身边进孝问安,反而让她丢尽了
脸面……
我悄悄用枕巾擦干眼泪,从床上爬了起来。可能刚才那下撞得不轻,我看见母
亲正坐在凳子 上揉着自己的腿,她问我怎么不睡了,我假装说睡醒了,我不想告诉
她我听到了她撞翻板凳 的响声。我找到火柴,点上了那盏我上学时用钢笔墨水瓶做
成的小煤油灯,屋里一下充满了 晕黄的光,在一股淡淡的煤油的气味中,母亲挣扎
着站了起来,她说,也好,今天有很多事 要办,早点起床也行,她这就到厨房去给
我做早饭。我拿起墙角的扫帚,到屋外重新把院子 扫了一扫,昨天黄昏的时候我已
经扫过一遍,可一夜秋风吹过,地上再次落满了梧桐树枯萎 的树叶。天色慢慢发白
了,我挥动扫帚,那些卷曲的落叶哗哗作响,很像我在西安的工厂里 开动车床的声
音。这让我想起我的假期已过了一半,再有半个月,我就得离开母亲回厂里上 班了,
看着背部微驼的母亲单薄的身影,我不禁有些伤感。我暗暗决定,今天和张金凤订
过 婚后,就与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到年底就结婚,这样,她可以早点过来照顾照
顾母亲,有 什么事多少能应付一下,我也能安心在外面工作。
这天天气很好,除了风有点大,没什么不方便的。天又蓝又青,真像我看过的
一些文章里描 写的那样,让人感到秋高气爽。我把院子里堆放的杂物又收拾了一遍,
一切都变得整整齐齐 ,干干净净,我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一开始我并不同意在今
天举行订婚仪式,这个日子是 母亲选定的,她在我回家前偷偷去找村里算命的王瞎
子卜了一卦,说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最 宜谈婚论嫁,我觉得这是迷信,就批评了母
亲一顿,她当时还差点流了眼泪,可这天的天气 是不错。其实,我心情不好,真正
的原因是我不想和张金凤结婚,我只在去年来家里探亲时 见过她一面,这也是母亲
的安排,而她听的是媒人的介绍。张金凤这个姑娘相貌长得还可以 ,凭我的直觉,
她人也不坏,据母亲说,远近各村向她提亲的人都踏破了她们家的门槛,可 她一个
也没看中,她能看上家庭条件不好的我,完全是因为我读过书,又在城市里工作,
她 将来也可能跟着到西安当个城里人的缘故。但她没什么文化,她们家兄弟姐妹多,
她父亲又 嫌学费太贵,小学没上几天就让她退学跟着大人干活了。回到西安后,我
给她写了一封厚厚 的信,谈了谈我在西安工作的情况,想和她加深一下了解,可过
了很长时间,她才给我写了 一封信,信里的内容加上信封上的地址也只有十几个字,
里面还有好几个字是错的,我一气 之下就再也不和她联系了。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和她已是今非昔比,订婚不久,我就变 成了一个小偷,犯了罪,现在,我还是个
劳改犯,而她可能早就嫁给了别人,生了小孩,过 上了美满幸福的生活。我只希望
她看在我和她订过婚的份儿上,能时常去照料一下我的母亲 ,别的,我是不敢想也
不去想了。
吃过早饭后,杨荣康从洛阳赶来了。
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到洛阳学习烹调,在青岛路 的红星饭店当厨师,这
天我让他请假回来帮忙做一顿饭,炒几个菜,招待一下参加订婚仪式 的亲友。他到
家后顾不上休息,立即就和我到村里供销社门前的集市上去逛了逛,我们买了 一些
肉和蔬菜,回来就开始准备中午的宴席。因为来的人比较多,我又到邻居家借了一
张八 仙桌和几只长板凳,把屋里的桌子也搬到院子里摆好,母亲则到村里的另外一
户人家去借了 些杯盘碗碟。杨荣康为了充分展示他的厨艺,还让我杀了一只鸡,他
说,他最近刚学会了一 个著名的川菜,名字叫宫保鸡丁,很多人吃了都赞不绝口,
今天,他要在客人面前露一手, 替我表现一番。母亲很兴奋,她笑嘻嘻地在院子里
忙个不停,一会功夫就把院子里的桌椅板 凳反复擦了三遍。我看见她有些气喘,怕
她累着,就抢着干活,我拔鸡毛,洗菜,剥花生米 ,和杨荣康聊天,头上的汗也冒
了出来。
中午的时候,媒人带着张金凤和她的父母及亲友们来了,我们家的亲戚也都到
了,跟着大人 来的小孩子们马上叫喊着闹成了一团,大家坐在桌子旁开始互相吁寒
问暖。太阳高高地升到 了我们的头顶,它既大又暖和,风也变小了。杨荣康吆喝着
让人上菜,斟酒,有人在门口放 了几个红皮大鞭炮,一股好闻的火药味飘了过来。
我拉开了有线广播的小喇叭,里面正在播 放黄梅戏《天仙配》的选段,唱腔悠扬嘹
亮,曲调婉转动人。张金凤穿了一身整洁的衣服, 围着我从西安给她带来的黄花格
子围巾,红着脸,低着头,似乎不胜娇羞。我在众人热情的 吆喝声中坐到了她的身
边,饶舌的媒人在一旁说着吉祥的笑话,温醇的酒香让大家情绪激动 ,到处都洋溢
着一种欢快的气氛,这时,又有谁能想到这一天将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唉,要说那天也不是没有预兆,就拿我们喜气洋洋听着的黄梅戏董永和七仙女
的故事来说, 它的结局就是个悲剧,这一对古代的恋人虽然真心相爱,最终还是被
迫分手,各奔东西,但 我认为最直接的暗示来自宴席上的那道宫保鸡丁,它因杨荣
康把花生米炒糊而失败,我吃了 一口就知道他做坏了,菜的味道发苦,颜色发黑,
就像一道不祥的阴影。可当时我并没有多 想,我知道就是现在,多想这些也是不对
的,这样想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我还没有完全改造 好,脑子里仍然有落后的思想。
这也说明,我今天身陷囹圄是必然的,是命里注定的。
尽管那个宫保鸡丁炒得非常糟糕,可杨荣康还是个好厨师,他让我们吃了一桌
地道的洛阳水 席,除了事先做好的八个凉菜和中间插上的那道宫保鸡丁,他还像走
马灯一样给大家献上了 二八一十六碗美味的汤菜,以至于每一个人都忘记了时间,
当可口的鸡蛋汤最后端上来时, 挂在天空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西斜了。早就吃
饱了饭的小孩子们又开始像刚来时一样在 院子里追打嬉笑,有的不时还放声大哭,
挂在墙上的小喇叭已停止了广播,《天仙配》的唱 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风
正在变凉。我一直和亲友们聊着天,喝着酒,倒是没同张金 凤说几句话,当着这么
多人的面,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在一起也显得有些拘谨。我那天喝 多了,杨荣康
几点钟走的我都不知道,他第二天还要上班,当天就得赶回洛阳,他只对我母 亲打
了个招呼就走了,这一走,我们再没有见面。直到今天我也没来得及谢谢他,我觉
得我 们那天能那么愉快,有一大半功劳都该归之于他高超的手艺。不知道我的事后
来连累他没有 ,要是他为我倒了霉,我一辈子心里都会不安。
在这天的仪式上,张金凤第一次开口叫了我母亲一声妈,把她高兴得眼泪都流
了出来,她用 手抹着眼睛说,她过去怎么也想不到我也会有这么一天,能长大成人,
还能娶上这么一个好 媳妇,真是老天有眼,也多谢亲友们的照顾,她说着说着居然
哭出了声。这一天,母亲确实 很激动,到黄昏张金凤一家人走的时候,她拉着张金
凤的手亲自送到了村口不说,还坚持要 我把他们送回家,我只好让一个亲戚帮着她
把宴席的摊子收拾一下,自己去送他们。一路上 ,我和张金凤也没说多少话,主要
是找不到什么话说,这都怪我们平时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本来我计划把年底结婚
的事同她商量商量,可我的酒喝多了,人有点糊涂,竟把这事给忘 了。她母亲与几
个小孩坐在我拉着的平板车上,还和我说了一些话。到她家的时候,天已经 黑了,
我急着要赶回去,可谁知道我出了丑,因为在路上被凉风吹了一下,进了屋后我突
然 吐了,弄得一屋子都是酒气。张金凤忙打了一盆水让我洗了洗脸,又给我倒了一
杯开水,叫 我坐下来休息一会再走,她母亲也不让我走,一定叫我吃了晚饭后再说
会话,我不好拒绝, 就留了下来。
等我离开张金凤家的时候,月亮都出来了。秋天,地里的庄稼全收割完了,路
两边的田野里 变得空空荡荡,一望无际,风也好像变大了,不时有一片云彩飘过,
把月亮遮住,一会,月 亮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地上就像下了一层白色的霜。我的
眼前也忽明忽暗。路上没什么人 ,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我作伴,它在夜空中漂浮着,
像一个朋友一样,默默地跟着我走到了家 里。母亲还没睡,她正点着煤油灯坐在屋
里打盹,等我回来。这天她累坏了,我进了屋她还 没发觉,她靠着桌子,手支着下
巴,早已花白的头歪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掩饰不住地露出了 一丝深深的疲惫,可当
她睁开眼睛,看见我又站到她面前时,马上振作了起来,立刻就想到 厨房去给我做
饭。她真是为我操尽了心。我也累了,把送张金凤一家人回去的情况告诉母亲 后,
我就上了床,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才醒了过来。
我不想隐瞒什么,案发的这一天我就是这样度过的。我所说的这些也都千真万
确,没有一句 话是生编硬造的,假的。我更没有撒谎,请政府无论如何也要相信我,
我真的没有参与那桩 盗窃案,我所说的一切政府都可以调查,我确实是冤枉的。就
连那桩盗窃案也是我起来后母 亲讲给我听的。村里人议论纷纷,都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说昨天晚上供销社被人偷了,丢了 五千多块钱和上千尺的布票,还被偷走了二
十多匹崭新的布料。我听了吃了一惊,我在工厂 里,每个月也不过拿十八块钱的工
资,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偷这么多钱和东西 。我和大家一样,对这件
事充满了义愤,这个贼太无法无天了,竟然敢这样丧心病狂地大肆 偷盗国家的财产,
实在罪大恶极。真的,我当时恨不得自己能把这个坏人抓住,立即为供销 社挽回损
失,每天在街上只要碰到熟人,我都会问问这个案子破了没有。所以,两天过去,
当我听到这个贼被抓住,那些被偷走的财物又都被找回来时,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
高兴。但 我只知道这个贼是小尹庄一个叫尹永庆的人,其他的就不了解了。
出了这件事后,我在家里又住了几天,哪里也没有去,与张金凤也没有再联系。
和以前一样 ,母亲很舍不得我走,寸步不离我的左右,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就天
天陪着她聊天,整理 房间,没事也不出门。假期很快就结束了,一个星期后,我从
洛阳坐火车回了西安,按时到 厂里报到上班去了。临走的那天上午,我到供销社旁
的集市上买了一点肉,做了一顿饺子给 母亲吃。我要她多吃点好东西,她的身体原
来就不好,在我的订婚仪式上又劳累过度,老毛 病又犯了,这一阵子经常感到头昏,
眼睛发黑,让我十分担心,可她又不愿意去医院,总是 说多休息休息就过来了,我
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劝她注意自己的身体,给她加强加强营养, 做点好吃的。
谁知道回到西安的第三天,我们县里的警察就来到了厂里,他们把我叫到了保
卫科,告诉我 我们村里有件事情需要我回去核实一下。我感到很奇怪,不知发生了
什么大事会找到我头上 。开始时他们的态度还好,让我不要多想,说只是一点小事,
可一出厂就全变了,他们把我 当成了一个坏人,给我带上了冰冷的手铐,押着我上
了火车。到洛阳后,他们又把我拉上了 一辆小汽车,车开得飞快,但他们并没有带
我回杨村,而是将我直接送到了县城。在县公安 局的看守所里,他们要我承认我参
与了那桩盗窃供销社的大案,我惊呆了,说什么也不敢相 信这是真的,我又不是贼,
怎么会去偷供销社?而且那个偷供销社的人已经被抓住了,他们 为什么还要抓我?
我想他们一定是抓错人了,我对他们说,我不是坏人,我真的没有去盗窃 供销社,
我把那天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对他们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可他们一句话也不听,非
逼着我承认我参加了盗窃。我怎么能承认呢,我真的没干呀,可他们说我的同伙尹
永庆都招 供了。他讲那天晚上是和我一起去做案的,还说我胆子小,不敢进去,是
他翻墙进去撬的钱 箱,又顺便到仓库里扛走了二十多匹布料,然后由他从墙里扔出
来,我在外面接应,最后用 一个平板车全拉到了他家里。
天啊,这明明是没影子的事,可他却无中生有,说得有鼻子有眼,真叫我跳到
黄河里也洗不 清。我一遍遍地向他们说这是假的,这是诬陷,我根本就不认识尹永
庆这个人,连他长什么 样子都不知道,但他们就是不相信,怎么也不相信。他们还
反过来问我为什么尹永庆说认识 我,那么多人他谁也不说,为什么偏偏说的是我的
名字?这我哪能知道?他们要我坦白,不 然就抗拒从严。我有口难辩,就是全身长
满嘴巴也说不清楚,我知道换谁都不行,谁也说不 清楚,可我不愿意承认,我哭了,
我对他们说我真的没有偷东西,我还给他们磕头,把地上 的一块方砖都撞成了两半,
我还昏过去好几次,把喉咙也哭哑了,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我是冤枉的,但我不怪那些办案的警察同志,更不怨政府,冤有头,债有主,
这都是那个名 叫尹永庆的坏蛋栽脏陷害造成的。他真是罪该万死,只要想到他,我
就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他不仅害得我犯罪坐了牢,还害得我断了一条腿,变成了一
个残废,更可恶的是,他竟胆敢 欺骗政府。我猜他肯定是个丧尽天良的人,直到今
天,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我和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到现在也没
见过他一面,就是他的名字,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住的小尹庄,和杨村隔了好
几个村子,我们家和小尹庄的人也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关系, 可他还是一口咬定我是
他的同伙,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去供销社做了案,而实际上那天晚上我 在睡觉。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我就是绞尽脑汁也搞不清楚。我想,尹永庆这么做,一
定是为了隐藏 那个真正的罪犯,是那个人和他一起去偷了供销社的东西,而且,很
有可能,那个人是这桩 盗窃案的幕后主持者,是个埋藏得很深的坏蛋。我希望政府
能注意到这一点,早日把他捉拿 归案,早日为民除害。那么,我这封信的目的也就
达到了。
尊敬的管教,尊敬的领导,尊敬的组织和尊敬的政府,我相信你们的眼睛是雪
亮的,我是冤 枉的,请无论如何也要看完我的申诉,尽管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我
用来写字的纸不好,字 也写得难看,可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相信你们不会因为这个
不看的。又一次冒昧地打扰你们 ,影响你们的工作,还请见谅。冤枉啊,冤枉!
警察老王的回忆
没错,五年前杨村的那个大盗窃案就是我负责破获的,不过,说起来话就长了。
这个案件在当时闹得很大,是建国以来我们县出的最大的一件事,也是到现在为止
涉及财物最多的一桩盗窃案。做案的都是本地人,我还记得他们一个叫尹永庆,一
个叫李长海。这两个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骨瘦如柴,长得像只老鼠,是
个滑头,一个是白面书生,说话装腔作势,还动不动就流眼泪,和女人差不多,见
了就叫人恶心。
扯远了,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他们是晚上做的案。第二天早上供销社的人来县
公安局报案时,我们吓了一大跳,都说这个贼真是吃了豹子胆,居然敢偷那么多钱
和东西,抓住非枪毙不可。要我说,后来没杀他们,只判了他们十几年徒刑,实在
是便宜了这两个狗杂种。这个案 子太大了,从老百姓到县领导,上下都很重视,局
长立即命令我和两个同事组成专案组,专门去处理这件事。我们当天上午就赶到了
杨村。在做案现场,大家里里外外仔细地勘察了一 遍,觉得不像是外来的人流窜做
案,看得出,做案人对供销社的情况比较熟悉,他是有备而来的,并不盲目,他只
撬开了财务室的门和存放货物的仓库的门,别的都没有动。供销社的 院墙很高,估
计他是踩着什么东西翻墙进来的。这个案子也不完全像是内盗,很有可能是附 近哪
个村子里的人干的,如果是供销社内部的人监守自盗,肯定会想方设法搞到房门的
钥匙 ,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偷走,还有,凭经验,我不相信供销社自己的人敢偷
这么多钱。但 有个同事讲这也说不定,也可能是他做贼心虚,偷了东西后怕被人发
现,故意伪造了现场, 想转移我们的视线,让我们破不了案。他说的有点道理。可
话又说回来,最后破了案,我的 预感还真对了。
我们马上展开工作。一边审查供销社的人,一边把远近村子的治安员和干部叫
了过来,向他 们通报了案情,让他们回去发动群众调查调查,看看这两天村里有什
么可疑的现象没有,特 别是昨天夜里有没有人在外面活动,一旦有的话,要查清楚
是什么原因,明天立即来报告。 要知道,除了钱和布票外,做案的人还偷了二十多
匹布料,他总要把它运走藏起来,这么多 东西,他想轻而易举地搬来搬去,没那么
简单,他又不是神仙,总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我 就不信他能像孙悟空一样,吹一
口气就把这些布料变没了。
这天供销社没有开门,我们和供销社里的每一个人都谈了话,有的人还反复谈
了好几次,就 盗窃案一事问了他们一些相关的问题,观察了一下他们的反应,一直
到晚上才忙完。接着, 我和同事又连夜一个个把他们分析了一遍,根据这些人提供
的情况,初步断定他们做案的可 能性都不大。这让我的两个同事很失望,他们的年
龄还很轻,没办过什么案子,看看找不到 什么线索,人很着急,在供销社给我们临
时搭的床上折腾来折腾去,弄得床板嘎嘎乱响,吵 得人睡也睡不着。我倒并不着急,
俗话说心急喝不得热汤嘛,再说了,碰到这种事就是着急 也没用。为了让他们放松
一点,我对他们讲了我对这个案子的一些看法。我告诉他们,这个 案子虽说是个大
案,但破起来可能并不难,从做案的人撬锁的手法来看,他不是个老手,仓 库大门
的锁,财务室的锁和放钱的柜子的锁,三把锁每把都不一样,可这个家伙撬的方法
却 一模一样,都是用斧头或锤子这样的铁东西硬砸开的,这明显是个笨办法,聪明
的老手决不 会这么干,而只要是新手,他就难免会露出马脚。我安慰两个同事说,
他不在这里露,就在 那里露,说不定明天就能找到新线索,那样,这个案子要不了
几天就能破。当然,我就是这 么讲,他们两个人也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我看看窗户,
天都快亮了,便不再和他们噜嗦,闭 上眼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各个村子的治安员和干部都来了,他们分别汇报了自己村子里的
情况,大多都 很正常。因为是十月份,已经过了农忙季节,地里没什么活干,一般
天一黑大家就回家吃饭 休息了,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风大,天又冷,没几个人在外
面晃悠,就是有,也都没做案的 嫌疑。只有小尹庄的治安员讲的一件事引起了我的
怀疑。治安员说,昨天鸡叫五更的时候, 他们村尹永庆的邻居起来上厕所,听见自
己家的狗在汪汪乱叫,还听到尹家的门被什么东西 撞了好几下,似乎他们家有什么
人刚从外面回来。我问了一下尹永庆的家庭情况,治安员告 诉我,尹家的人都是老
实人,但他家的人很倒霉,尹永庆的父亲身体不好,长年瘫痪在床, 靠他母亲照顾,
一步也离不开,他老婆前年得了肺结核,今年春天刚死,给他撇下了四个小 孩,他
又当爹又当妈,生活很艰难,至于尹永庆这个人,平时不怎么说话,过去也没什么
劣 迹,和大家关系也还可以。
我觉得小尹庄的治安员说的这些已经够了,我让他立即带着我们到小尹庄去。
为了不打草惊 蛇,我们没有进村子,我叫治安员想法把尹永庆喊到村外。过了一会,
治安员和一个尖嘴猴 腮的人向我们走了过来,我猜他就是尹永庆,就对他说,我是
县公安局的,要他跟我们到县 里去一趟。没想到这个家伙脸不改色心不跳,人也一
点不慌张,还敢问我有什么事非要到县 里去。我告诉他去了就知道了,他又马上问
我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说他家里有很多事要办, 不能离家时间太长。我没有再答理
他,扭头让一个同事给他戴上了手铐,他这才大叫了起来 ,冤枉啊,我什么事也没
干过。我踹了他一脚,让他闭上了嘴。
把尹永庆带到县里后,我审讯了他,要他讲清楚前天夜里去干什么了,为什么
直到昨天早上 才回来。他想不到我会这么问他,一下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我
又吓唬了他一下,告诉 他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他前天晚上既没有去亲戚家也没有去
朋友家,更没有去给自己的父亲 买药看病,而是去了他不该去的地方,干了不该干
的事,我要他主动坦白,争取获得宽大处 理。尹永庆当然不是盏省油的灯,这我早
就看出来了。他很狡猾,居然装疯卖傻说,他前天 晚上是出去了,他躺在床上老是
睡不着觉,一个人就到村子外面走了大半夜才回家。他这话 回答得是一个漏洞也没
有,我一听就知道他这是在放屁,可我手头暂时也没什么证据,只能 让他在这里信
口胡扯。那时候,不像现在,我们当时还不懂用指纹鉴定法来破案,早知道的 话,
把做案现场留下的指纹和尹永庆的指纹对对就行了,那样不仅省事,也用不着再和
尹永 庆磨嘴皮子了。
天黑的时候,白天留在小尹庄的一个同事带着一把斧头回来了。他说他和小尹
庄的治安员在 我们离开村子后搜查了尹永庆家,但什么也没搜到,还好在门后面发
现了这把刃口有点卷的 斧头,就带来了。我看了一下,这把斧头的刃不像是以前卷
的,如果尹永庆真的是那个盗窃 犯,很有可能就是用这把斧头砸开了供销社的门锁。
另外,他还讲了一个重要的情况,尹永 庆家的大门的门框有被撞过的痕迹,是新的,
高低正和平板车的车轮的铁轴相当,昨天早上 他的邻居听到的响声也许就是平板车
撞在门框上的声音。尹永庆的母亲证实说,前天吃过晚 饭后,尹永庆是拉着平板车
出去的,他说他前几天在一个地方看到一块被人扔到路边的青石 板,觉得有点用处,
今天夜里他准备去把它拉回来,还说他可能回来有点晚,让她不要把门 闩上。看来
她对自己儿子究竟做了什么并不清楚,当治安员告诉她尹永庆被公安局的人带走 了
时,她还问公安局叫尹永庆去干什么,她说她儿子可是什么坏事也没干过,是个出
了名的 老实人,说着说着,她竟哭了。
我问同事,他看到了那块青石板没有,同事讲,他还真看到了,就支在院子里,
像个桌子一 样。这个滑头,他骗得了她妈,可骗不了我。有了这些消息,我的把握
更大了,这个案件十 有八九就是尹永庆做的。我回到审讯室,挑灯夜战,继续审讯
尹永庆,要他认罪,承认自己 偷了供销社的财物。可他还真能磨,死活不承认供销
社是他偷的。我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不把 自己出去拉石头的事说出来,却骗我们说晚
上睡不着觉出去转了,他回答说他忘了说了,他 是拉了那块青石板回来以后睡不着
觉才出去转的,我又拿出斧头问他为什么刃卷了,还是新 的,他讲是他昨天用它来
劈那块青石板的时候崩坏的。说到后来,他的话比我的话还要多, 还左一个冤枉右
一个冤枉,像个苍蝇一样叫个不停,让人听了心里的无名火直往外冒。
又一天快要来了,审讯室里的灯光好像在慢慢变暗。我和两个同事昨天就没睡
好,今天又熬 了一夜,人也变得更累了。尹永庆这个家伙倒是很精神,我看他的两
个眼睛比屋里的电灯泡 还亮。这个时候,我想再和他来软的不行了,对他这样的人,
非要来点硬的不可,这种人我 也见得多了,一句话,就是欺软怕硬,你对他好话说
尽,他还以为你软弱无能,一来真的, 他就老实了。
两个回合下来,尹永庆就知道了厉害,他再也撑不住了,张开嘴,像竹筒倒豆
子一样,哗哗 啦啦,一五一十地招供了自己的犯罪行为。我的感觉果然没错,供销
社就是他偷的。等做完 笔录,让他签过字画过押,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出了审讯室
的门,太阳光刺得人眼都睁不开 。我们没休息,带着尹永庆又开车赶往小尹庄,在
村边他家挖的一个红薯窖里,把那些被盗 的财物一样不少地取了出来。案破了,大
家都很高兴。可望着从深深的红薯窖里用绳子一捆 一捆绑住吊到地面上来的二十多
匹布料,我却又起了疑心,这么多布料,要从供销社的高墙 深院里偷出来,还要把
它再藏到红薯窖里,就凭一个黄皮寡瘦的尹永庆,没那么容易做到。 我们也许是高
兴得太早了,很可能还有人在接应和帮助尹永庆,和他一起做了这桩大案。
尹永庆这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家伙又开始和我们磨牙了,不管我怎样提醒他,
戳穿他,他就 是不松口。他说这案子真的是他一个人干的,什么他一个人拉着平板
车到了供销社,踩在车 上翻过了墙啦,什么他一个人拿着斧头又砸又劈撬开了那些
锁啦,什么他一个人用劲把一匹 匹布料甩过墙啦,什么他一个人用车拉着这些布料
到村口又把它放到红薯窖里啦,都是在瞎 扯。他以为他是个大力士,把自己到底是
谁也忘记了。我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吊死鬼的 样子,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重,
能搬走那么多东西,干动那么多事。
我骂了他一顿,要他清醒一点,警告他不要给脸不要脸。尹永庆还真是好了伤
疤忘了疼,来 回审讯了他好几次,他都硬着嘴说是他一个人干的。我们只好又修理
了他一下,谁知道他这 次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怎么也不肯交代,我们又敲了他
几次也没用。到后来,连我都差 点绝望了。出了这件事情后,我们几个人已经一连
干了一个多星期,几乎没睡过一夜好觉, 到现在这个地步,案子也算破了,我想,
要是尹永庆真的什么都不说,那打死他也没多大用 处,还不如趁这个机会让大家休
息几天再说。但我还是有点不死心,在把尹永庆从审讯室押 回他的牢房去前,我告
诉他,再给他三天时间,要是还不招供,到时候就带着他到供销社, 去现场表演一
下那天晚上做案的情景,如果真的和他说的一样,就饶了他,要是是假的,那 后果
就得自己考虑了。
三天后,我们起了个大早,押着尹永庆赶到杨村。他到底还是没招供。看守所
的人说,这三 天时间,他在牢房里走来走去,嘴里嘟嘟囔囔,也听不出来他在说什
么,有时到半夜了,他 还在唉声叹气。我以为他想坦白了,可他看到我后却翻着一
双死鱼眼说,这案子真的是他一 个人做的。我气坏了,一句话没说,抬手就给了他
一个大嘴巴。我们到了杨村时,供销社已 经开门了,那天刚好是杨村赶集的日子,
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到处都摆满了做生意的 小摊子,汽车开不过去,我们就
提前下了车。我那天穿着警服,尹永庆可能是怕被熟人认出 来,低着头,和一个穿
便衣的同事走在我前面,步子有意迈得很大,很快就和我拉开了一段 距离。我走在
后面,穿过人群,也跟着到了供销社的门口。尹永庆突然抬起头对我说,他想 通了,
他愿意招供。
他妈的,一路上,我都在等着他说这句话,我就不信他会一条道走到黑。我们
开着车就回了 县城。尹永庆说,那个和他一起偷供销社的人叫李长海,也是本地人,
但是他并不知道他是 哪个村子的人,他只是碰巧认识了他。这一点,有可能是真的,
我谅尹永庆也不敢再撒谎了 。我们马上开始查附近各村姓李的人,立即就在杨村查
到了一个叫李长海的,当天晚上,我 们再次赶到杨村,可我们还是慢了一步,李长
海的母亲说。他儿子中午吃过饭以后就到西安 去了。他这是畏罪潜逃,一定是我们
上午带着尹永庆去杨村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害怕自己 暴露,就逃跑了。
李长海在西安的一个机械厂工作。我们找到他时,他穿着工作服,一手油污,
正在一台车床 边干活。当厂里保卫科的人告诉他我们来找他时,他假装不知道发生
了什么事情,还厚着脸 皮问我们究竟出了什么事,要让他回老家去。也可能是他这
个人一贯善于伪装,在厂里,他 居然是个劳动模范,表现还很积极。
这个小白脸和尹永庆也是一类货色,不过他仗着在学校里念了几年书,又在大
城市工作过, 见过一点世面,在我们面前伶牙俐齿,使劲为自己辩护。他竟然说他
从来也没见过尹永庆, 说这是有人在栽脏他,还说他那天离开家回西安不是因为看
到了我们和尹永庆,而是他探亲 的假期到了,他不得不回去。可能是前面和尹永庆
耗得太厉害了,我已懒得再陪着他瞎唠叨 ,我让他说了个够。每个人到我们这里来
都有说不完的话,可他们就是不问问为什么自己会 到这里来。
我派一个同事去了趟洛阳,调查了一下李长海的朋友杨荣康的情况。供销社被
盗的那天,他 也在杨村,他是那天早上特地从洛阳赶回来的,巧得很,李长海早不
举办,晚不举办,就在 这天举行了自己的订婚仪式。杨荣康是个厨师,这天回来是
为李长海帮忙,但他下午就走了 ,晚上到洛阳后也一直没有外出。李长海的未婚妻
我也叫人去问了问,她说那天仪式结束, 李长海把她们一家人送了回来,可他在她
家吃过晚饭后又说了一会话就走了。
过了两天,我问李长海,那天还有大半夜的时间,他去干什么了?他说他回家
睡觉去了,再 问,他就不知道了。我不想再和他磨蹭了。把对付尹永庆的那套办法
也在他身上试了一下, 最后,他像条癞皮狗一样倒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了,他说他
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他是和尹永 庆去供销社了。他到现在才想起来,太晚了,我对
他说,他早该想起来了。
这个案子,也就这样破了,其实这个案子要从技术上来看,算不上是个大案,
关键是影响太 大,太坏,性质也太严重,就变成了个大案。我们这里本来社会治安
很好,大家都夜不闭户 ,像供销社原来就没人值班,这件事发生后,又是派人值班,
又是派人巡逻,弄得草木皆兵 ,人心惶惶,一直到今天,还有后遗症。
说到这里,哎,我倒还真想问一句,他们被判刑后送到西北去劳改有五年多了
吧,也不知道 这两个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犯人尹永庆的坦白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迟早要露馅。说实话,这五
年来,我没过 过一天踏实日子,每天我只要看到管教朝我走过来,我就会全身发抖,
有一次管教叫我单独 去屋里谈话,吓得我把裤子都尿湿了。我心里有鬼,我是害怕
呵,我偷了东西,做了坏事不 说,我还做了昧良心的事,真的是伤天害理,天理难
容呀。今天,这件事终于藏不住了,露 馅了,我很难受,可我更多的还是高兴,从
此以后,我也能每天安安稳稳地睡觉,老老实实 地改造了,再也不用像只热锅上的
蚂蚁一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现在,事情都清楚了,我也用不着再隐瞒什么了。其实,本来我就没打算隐瞒
什么,五年前 ,我也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可谁知到了后面,事情竟然会变成那样。
我知道这没什么好说的 ,都是我自己不好,没有人让我去犯罪,我只是觉得犯了罪
以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再去 陷害别人。
当年去偷杨村供销社的真的只有我一个人。那时,我也是没办法了才走上这条
路的。我的家 境不好,我爹中风以后就得了半身不遂的毛病,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害得我妈什么也不能干 ,每天只能伺候他一个人。最要命的是我老婆也得了病,开
始她只是有点咳嗽,吃饭干活都 没事,她自己也不在意,我们都以为是小病,过一
段时间就好了。可没想到她得的是肺结核 。到后来,她咳嗽得越来越厉害,还经常
往外吐血,人也变瘦了,但就这样我让她去医院看 看,她还不愿意。我知道她是不
想花钱,不是舍不得,我们家里根本就没几个钱。我爹得病 后已经花了不少钱,有
很多都是借的。为了给我老婆看病,我只好又四处去借钱,可她的病 就是有钱也治
不好了,医生说她的病是晚期,没救了。我不相信,带着她去洛阳和郑州的医 院,
还有西安的大医院,到处求医问药,希望有人能治好她的病,救她一命。我想,我
们有 四个小孩,都不大,有两个在上小学,最小的一个才三岁多一点,他们全靠我
老婆照应,要 是我老婆一死,这个家就散了。
可她还是死了,这年春天,天气还没暖和起来,她就不行了。我真后悔没在她
的病还不重的 时候就劝她去医院看看,医生们都说,她的病早点看的话还是有可能
治好的。她死的时候, 我看见院子里栽的一棵桃树都发芽了。她在咽气前对我说,
要好好照料四个小孩,让他们长 大。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我的四个孩子。她死得
太早了,她要没死,遇到什么事情也能和 她商量一下,而我也不会糊里糊涂地去偷
东西犯罪了。
我老婆是三月初死的,她死了以后我真是万念俱灰,一连好几天都没出门,我
把自己关在屋 里,躺在床上发了几天呆。我妈以为我不想活了,害怕我要寻短见,
每天照顾好我爹就过来 看我,和我说话,还叫小孩把饭和水端到我的床前,让我吃
喝。她猜对了,我是有点不想活 了,可看看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欠了别人一屁股
债没还,我就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从床上爬 起来。有时候想想,那些天我真要死了,
也就一了百了了,不会到今天还丢人现眼。这个月 的月底,村里一个好心人给我找
了个活干,他有个亲戚领着一帮人在杨村为供销社建一个仓 库,要找个人做饭,他
很同情我们家的遭遇,看我平时为人也不错,就向他亲戚推荐了我, 这样,让我多
少也能挣点钱,补贴一下家用。唉,村里像他一样帮过我们家忙的人还有很多 ,可
惜我自己不争气,辜负了他们的好心。
在杨村供销社的半个月里,除了一天三顿按时炒菜做饭,我什么都没干过,也
没有过一点胡 思乱想。真的,我不是天生就是一个坏人和小偷,在这件事情发生以
前,我一直是个很本分 的人,也从来没干过什么坏事,要不然,也没人愿意帮我了。
可我也要承认,正是我在杨村 供销社干了这半个月,才为我以后想到来这里偷盗埋
下了祸根。当然,我不能说,要是我不 来供销社干活就不会犯罪,但可以说,我要
是不来杨村供销社,就不会来这里偷东西,也不 会偷那么多的东西,犯那么大的罪。
小尹庄离杨村不算近,没什么事我们一般都不去。供销社的仓库建好后,我也
就没再去过杨 村。这年秋天,趁着农闲没什么事,我们村的一户人家准备盖一幢新
房,我被叫去帮忙,为 了买建房的檩条和椽子,我和他们一起到杨村供销社去了一
趟。我们是半下午到的杨村。那 些檩条和椽子因为太大,又占地方,都堆在供销社
的院子里,我们在柜台上交了钱,到院子 里又花了点时间挑了些质量好的檩条和椽
子,然后才用平板车拉了出来。这时,供销社已经 到了关门的时候,我看见有几个
人每人手里提着一只小木箱向一间屋子走去,我知道,那些 小木箱里是他们卖了一
天东西的钱,他们在下班前都要把钱送到那间屋子里,交给会计算账 。但这点早在
上次为供销社建仓库时我就知道了。我没把我看到的当一回事。
回家以后,我又帮村里的那户人家干了几天活,干完后我就闲了下来。虽说是
秋天,天已经 彻底凉了下来,早上,风吹在人脸上都会觉得有点疼,像冬天一样。
这种时候,也是一年四 季最好睡的时候,可夜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我的眼前
老是出现我在供销社里看到的那 一幕情景,那些装有钱的小木箱在我的梦里也晃来
晃去,有几次,我都能透过木头看见里面 的一沓沓人民币,它们一张又一张,在我
手里像算盘珠子似的噼啪作响。还有两个多月,就 要过年了,那些一拖再拖的债也
该还了,但到现在我去年借别人的钱还连个影子也没有。可 是钱又不会从天上掉下
来,梦见多少钱都是假的。我想了很多。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在床上翻来倒去,接着就是不停地到外面上厕所。
那时人也怪, 好像有尿不完的尿,一会就得出去一趟。有一天半夜,我怎么也睡不
着,就索性出了门,往 村外走去。这天的月亮很好,又大又圆,像个银盘子一样挂
在天上,把它周围的云都照亮了 。地里什么也没有,让人感到很荒凉。我从一个村
子里面穿过,到处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 声音,只有月亮照在路边的房子上留下的
阴影,才叫我意识到这些屋子里住有一个个像我这 样能走会动的人。可他们都睡着
了,我相信我就是从他们的枕头边走过,他们也一定不知道 我来过这里,而我又是
谁。夜很深了,空气也很清凉,我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传出很远,但 却没有一点回
声传来,甚至,连只狗都没有叫上一声。
一切都是鬼使神差。在回去的路上,我远远看到路边的一棵杨树下有一个桌面
大的东西在地 上像一块镜子一样闪闪发光,我开始以为它是一潭积水,然而走近一
看却是一块青石板。要 是过去,我可能会认为是自己眼花看花了眼,可是在那天晚
上,我已经走火入魔了。我把它 想成了一个好兆头。小时候,我们常常听到这种故
事,说是一个人突然看到地上有块地方发 光,就拿把锄头挖了下去,没想到它的下
面竟然埋了很多金银财宝,那些光,就是这些金银 财宝发出的光。我虽然还没有傻
到要去挖那块青石板下面的地的程度,可也差不多了,我还 把它看作是神仙指引我
发财的一个路标。其实,哪里有什么神仙,那是我鬼迷了心窍,但我 还是什么都不
顾,下了决心。
那些天的天气很好,每天都是艳阳高照,晚上的月亮也特别亮,又没有风,在
月光下就像白 天一样,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只好等了两天,我想找一个没有
月亮的夜里干这件事, 我以前没做过贼,什么经验也没有,我只听过一句顺口溜讲,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我 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点道理。啊,我发誓,让我去杀人
放火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可我想月黑 风高的时候偷东西肯定要好一些,最起码没
那么容易被人发现。
第三天,天气变了,早上起来一出门我就打了几个喷嚏,终于起风了。
秋天
昨天晚上,我看见天 上的月亮模模糊糊,就像戴上了一顶苍白的草帽,我猜今
天会起风,只是没想到风这么快就 来了。这真是天遂人愿。整整一天,我都在院子
里转来转去,我修理农具,扫地,还找邻居 借了个打气筒给平板车的轮子打足了气,
它今天晚上的用处很大,供销社的院墙那么高,我 准备到时踩到车上爬过去,而且,
我还想好了,我准备用它把那天夜里在路边看到的那块青 石板拉回来,我不好意思
说,就是因为它倒在一棵杨树底下,才启发了我去偷杨村的供销社 ,我相信它能给
我带来好运气,要是有人看见我,我还可以拿它来遮掩一下。 这天的白天虽然很长,
可还是一点一点地黑了下来。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上干枯的叶子被风吹 了一天后,变
得更少了,可就是这么几片稀稀拉拉的树叶,我也数不清了。月亮出来了,我 发现,
今天的月亮好像比昨天更模糊了,我还发现,不断有一团一团的云朵从它面前飘过,
每当这时,地上就会漆黑一片。我告诉我妈,我要去把前两天在马路边看到的一块
青石板拉 回来,我还告诉她,我可能回来得有点晚,要她给我留个门。但我没有告
诉她,那块青石板 在什么地方,我又要到哪里才能拿到那块青石板,我还没告诉她,
我偷偷地在身上带了一把 斧头。
我拉着平板车,看着天上的云飘来飘去,它一会被风吹散,一会又被风吹得聚
成一块。我慢 慢地走着,听见车轮轴承里的钢珠发出沙沙的声音。树叶在摇晃。在
微弱的月光下,我很快 就找到了那块青石板,把它搬起来放到了车上。风越来越大,
云也越来越多了。我拉着车, 开始向杨村走去。一切都和我想的一样。我踩在平板
车上顺利地翻过了供销社的高墙,直奔 放钱的那间屋子。当我举起斧头向门锁砸下
去时,发出的第一声震响把我吓坏了,我从来也 没听到过这么大又这么难听的声音,
我觉得月亮都要被我从云后面敲出来了。好在供销社附 近没住人,我让自己咚咚直
跳的心静了一会,听了听周围的动静,除了呼呼的风声,还是什 么也听不到,我吐
了口唾沫,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重新使劲抡起那把沉重的斧头,这一次 ,我感到
声音小多了,可我的胆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大了。
打开钱箱后,我看也没看,把里面的钱和布票都拿了出来,我脱下衣服,用它
将一扎扎的钱 和布票裹了起来,然后绑在身上,扭头就走了出去。这时,我还没想
到要去偷仓库里的东西 ,但在我经过仓库的时候,我突然想看看里面放了些什么东
西。我说过自从这个仓库修好后 ,我再也没进去过,我有点好奇。仓库的门又高又
大,可我用斧头三下就劈掉了那把吓唬人 的大铁锁,在一些堆在地上的纸箱里,我
发现了一匹一匹还没有拆开的布料。我什么也没想 ,抱起两捆就跑到了我翻进来时
的墙下,我分两次把它们扔到了墙外,有一捆还掉在了平板 车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我没怎么害怕,我觉得我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来来回回,又 搬了好多次,才
停了下来。这些布并不轻,把我累得汗都流了出来。
我可能一直忘了说供销社里那些用来盖房的堆放在院子里的檩条和椽子,我从
里面抽了一根 檩条,放在墙角,抬脚踩住了它,当我的手探到墙头时,我的胳膊都
有些软了,可是我还是 轻松地爬了上去。我把横七竖八落在墙外面的布料放到了车
上,立即像一头骡子一样拉着平 板车狂奔了起来,直到离开供销社,离开杨村,直
到又走在一条两边都是田野的路上,我才 放慢了脚步。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真想
大喊一声,可刚张开嘴我就又害怕了起来,望着前 面渐渐模糊的小路和远处黑乎乎
的村子,我的腿一下子像抽了筋一样迈不动了,我感到这一 切太容易了,就像做了
一场梦,我怀疑马上就会有人把我抓住,我这一夜干的事全被看见了 ,我想到了穿
制服的警察,想到了手铐,想到了监狱,我的身上忽冷忽热,像发了寒热病。
天上的月亮又出来了,它像生了锈,变得灰蒙蒙的,路边树上的树叶都干了,
一阵风吹过来 ,它们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和我来的时候经过这里时一样,四周什
么声音都听不见,就好 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只要把车拉回家,
就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了。一直 到现在,我都相信,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在干什么。既
然这样,我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我给 自己打了一下气后,拉着车又往前走去。但
我还是改变了我的计划,我没有把东西放到家里 ,我把车上的布料和衣服里包着的
钱与布票全藏到了村外我们家的红薯窖里。
等我从红薯窖里最后一次爬出来时,我发现这一夜快到头了,黑暗像一沓厚厚
的树叶一样慢 慢地被风一片又一片地吹走了。我匆匆拉上平板车,小心翼翼地走进
了村子。幸好,我还是 什么也没有碰到。在我把车子拉到院子里时,车子撞上了门
框,可能是听到了这个响动,邻 居家的狗叫了几声,可我并没有往心里去。
第二天,我睡到下午才起床,起来后,我把那块青石板的边用斧头劈整齐,用
砖头把它支了 起来,它就像一张真的桌子一样,我想也许明年夏天可以在上面吃饭。
这天,我没有出门, 也没听到有什么消息,我只是觉得很累,晚上,我很早就睡了。
真的是什么也来不及想,一 切都太快了,第三天上午,县里公安局的警察就找到了
我,把我带走了。
我不承认我偷了东西。我知道那样的话,我就犯了死罪,审讯我的一个胖胖的
警察一见我就 拍着桌子告诉我,偷了供销社这么多东西,很有可能会枪毙我。二十
多匹新布料,五千多块 钱,一千多尺布票,太多了,说真的,在那么短的时间里,
竟然拿了这么多的东西,就是我 自己也感到万分惊讶。当时我想,这个警察不会骗
我,我也觉得只要偷一样东西就该判死刑 了。五千多块钱,这么大的一个数字,不
要说见了,我就是听也没听说过,可让人难以置信 的是,我的手里却就有这么大的
一笔钱,真是太多了,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数过五千这么 大的一个数字,我相信
就是数,半天也数不完一遍。我很奇怪当时我为什么不看一看,少拿 一点,而是见
什么拿什么,有多少拿多少。我这已不是贪心,这是发了疯。
可世上有谁不怕死呢?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只能这样做了。不管警察怎么让
我说我都不说 ,我不承认是我偷的供销社,我说自己是冤枉的。他们提到了天快亮
时我家门前的狗叫和撞 门声,提到了那把卷刃的斧头,还有那块像桌面一样大的青
石板,听到这些,我的心都乱了 ,我知道我完了。可我太怕死,还是不敢坦白,我
想我偷了这么多东西,就是坦白了也得死 ,那还不如我什么也不说。要是早知道我
不会死,我肯定什么都交代,什么都说。
我执迷不悟,以为只要我偷的那些东西藏在红薯窖里不被发现,就可能逃过这
一劫,就不会 死。我顽固了下去。一天晚上,那个审讯我的胖警察,老王,终于发
火了,他冲到我面前一 脚把我连人带椅子跺到了地上,旁边坐着的两个警察也过来
帮忙,他们打得我嗷嗷直叫,死 去活来。我只好说了,什么都说了。我当时倒在地
上,像一摊烂泥,嘴里都是血腥味,气也 出不出来,难受得想立刻死了算了,我觉
得就是死也比这样活着挨打好。
这都怪我自己,我要是早坦白了也不会受这顿皮肉之苦,审讯完以后,老王对
我说。他给我 端了一杯水,喂我喝了两口。我这才轻松了下来。他让我在椅子上坐
好,可我东倒西歪,整 个身子的骨头架子就像散了一样,怎么也坐不好,老王这次
倒没有打我,他抹了抹脸,叫人 把我的手铐取掉。我偷偷看了看窗外,不知道什么
时候天已经亮了。太阳也出来了。
哪里知道,我的事还没有完。领着老王他们从小尹庄的红薯窖里取回供销社丢
的东西后,我 又接受了一轮新的审讯。老王说,我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从供销社里偷
这么多东西,一定是另 外一个人和我一起干的。是呵,看着从红薯窖里拿出来的一
匹又一匹足有几百斤重的布料, 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力气。可
事情就是我一个人干的,我又不能说不是 。老王他们问了我几次后,说我又想抗拒,
我说我真的都坦白了,但怎么讲都没用,他们再 次开始打我。我该怎么办?我想起
了我的老婆,她要是不死就好了。她不死,我是怎么也不 会去犯这个罪的,就是犯
了罪,我现在也可以说是她和我一起干的,她是个很贤惠的人,我 知道我这么说她
肯定不会怪我。我真的是没办法了,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只好这样做了,可 是她却
死了。我伤心透了,真的,就是她死的时候也没这么伤心过,我把眼睛珠子都快哭
了 出来。
打完了,老王要我反省三天,如果再不说出来那个人是谁,就让我到扬村现场
表演一下,再 偷一次,要是和我说的一样,就饶了我,不然,饶不了我。我垮了。
这些天来,我已经被打 得只剩一口气了,每次审讯完我都是被拖着送到牢房的,他
们把我扔到房间里时,就像扔一 块破布。我趴在地上,连身子都挺不直,又怎能到
供销社翻墙越户,再把一匹匹布料扔到墙 外。我这才想到,对于我来说,不仅是一
匹匹布料的分量太重,供销社的墙也实在是太高了 。
现在,我只能和老王一起想那个人了。但那个人是谁,是男是女,他多大年龄,
个子是高还 是矮,是胖还是瘦,住在哪里,我都想不起来。老王说,要我多在我认
识的人里找一找,好 好想一想,他说他相信我能想起来。我认识的人是很多,他们
每一个人也都有可能和我一起 去供销社偷了东西,可他们都是清白的,我承认当时
没有叫上他们是我的失误,但我认为到 这时候再叫上他们就更是失误,也是错误。
他们都是我的亲友,街坊,邻居,他们都没有对 不起我,对不起我们家,他们一直
在帮我是不假,可他们没一个人帮我去偷东西。
从县里的看守所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想通了。我感到天宽地阔。我和老王他
们坐在一辆小 汽车上,向杨村开去。路上,老王一句话也没问我,他和身边的人聊
着天,就像我没在车上 ,看也不看我一眼。风还是呼呼地刮着,路边的树也还是老
样子,只是上面的叶子更少了。 我觉得外面的一切都没变,变的是我,我就要死了。
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在供销社里出丑, 我会从高高的墙头摔到地上,也许像一只冬
瓜一样被摔成碎片,我还会被那些布料压倒,有 可能变成一个砸烂的鸡蛋,蛋清和
蛋黄流得一地都是。
杨村这一天正在赶集。远近各村的人都来了,他们挤在一起,就像有什么喜事
一样。到处都 是吆喝声和叫卖声。我跌跌撞撞地走着,不停地碰到别人的肩头,踩
到别人的脚后跟。在人 群中,我看见有个小孩在哭,听到了大人的喝斥,还闻到了
炒凉粉的香味。供销社的门前还 是那样热闹。就是在这里,我听到有一个人在喊另
一个名叫李长海的人的名字。这时,一头 毛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不远处,我望见
了一个小尹庄的熟人的脸,我赶紧低下了头,磕磕 绊绊地往前走了两步。我害怕有
人喊我的名字,害怕有人认出我来。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 ,我的四个孩子。一阵
风从头上吹过,我看见太阳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我想它也应该照到 了我的脸上。
我转过身,对跟在我后面的警察说,不要进供销社了,那个人我想起来了。李
长海,我对老 王说,他就是李长海。这个名字是真的,也真的有这个人,但我并不
认识他,我只听到了他 的名字,其它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他亲自告诉我,我也
不想知道了。
我的良心一定是被狗吃掉了,是我害了李长海。他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连见
都没见过,就 是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他和我无冤无仇,我这
么昧着良心陷害他,太 缺德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我会不得好死的。当初法院
判了我十三年,判了他十年,我 是活该,他却是无辜的,一点罪也没有,这都怪我。
在农场服刑的五年里,我也想过很多次 ,要向管教汇报这件事,可我一次次话到嘴
边又咽了下去,我害怕罪上加罪,永远也不能离 开这个地方,我想我的家,我的父
母,还有我的四个小孩。
但我知道,我是有罪的,我的罪还很大,我愿意继续改造,一切听从管教的教
导。我实在是 对不起李长海,只要他愿意,我就是下辈子为他当牛做马也没有怨言。
麻烦转告他,我对不 起他,我是个没有良心的人,是个坏人。可是,可是当时我也
是真的没有办法呵。
警察小马的调查
关于犯人李长海的申诉一事是由我处理的。时间大约也有一年多了。一天,我
在单位看到了 李长海的那封用牛皮纸、烟盒和几张劣质信笺纸写的信,我发现,如
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 他就很有可能是冤枉的。据该犯讲,他已经写了很多次这样
的申诉信,附在信后的劳改农场 领导的意见也认为他的申诉有一定道理,希望能引
起上级部门的重视。按说,这样的申诉应 该及时处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所在的这
个上级部门的人没有重视这件事,而且,我也不知 道这封信怎么会摆到了我的办公
桌上,也许是同事们看我刚参加工作不久,需要锻炼,也许 是觉得我年轻,精力充
沛,想让我多做点事。不管怎样,作为一个小小的上级,我准备重视 一下这件事。
这个案子最大的疑点就是犯人李长海声称他并不认识同案犯人尹永庆,这一点,
我在到劳改 农场提审李长海时,他又强调了好几次。农场的领导向我介绍情况时说,
李长海是个模范犯 人,五年来表现一直很好,有两次还被评上了积极分子,他们正
在考虑给他打减刑报告。我 对李长海的印象倒很一般,他一见我就抹开了眼泪,话
也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我看他 走起路来左腿一瘸一拐,问他怎么回事,他一
会说是被那个同案犯人尹永庆害的,一会又说 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但到底是怎么搞
的,他却不愿说,我知道他可能是有顾虑,可他那种粘 粘糊糊的样子看了真叫人不
舒服。
接着,我去了案发地,见了当年负责这个案件侦破审理工作的警察老王。老王
人到中年,有 点胖,可为人热情爽快,谈到李长海时感觉和我差不多,也对他这个
人印象不好,老王还记 得审讯他的时候他总是鼻涕眼泪一大把,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我很喜欢老王的性格,就没和 他客气,直接问他李长海的腿是怎么回事,老王愣了
一下,但他还是快人快语,他说,那是 被他打的,审讯李长海的时候,李长海老是
哭哭啼啼,不肯交代,他就踢了他一脚,没想到 把他的左腿给踢断了。我又问老王,
当时有没有把李长海和他的同案犯尹永庆关在一起,老 王听了马上笑了,现在我才
知道,这个问题问得太幼稚了,可老王很耐心,他对我解释说, 他们是同案犯,为
了防止串供和出现问题,一般是不能关押在一块的。
老王说得对。我又到本地的法院查看了这一案件的相关记录,材料上说在对他
们进行宣判时 ,只有尹永庆一人到场,李长海因伤未能出庭,他在看守所等待开庭
前不慎跌倒,导致左腿 胫骨骨折,故只能缺席审判。李长海还因之推迟了三个月才
被押往青海服刑,而尹永庆很快 就被送往新疆的劳改农场改造。也就是说,李长海
讲的,他不认识尹永庆,他和尹永庆没有 见过面什么的,有可能是真的。
我马不停蹄,回到单位开了介绍信和证明后,就去了新疆。谁知道这个尹永庆
死皮赖脸,就 是不承认他不认识李长海,问他李长海长什么样子,他只说中等个,
长方脸,眼晴不大也不 小,再问下去,他就说他也说不清楚了,这话气得我差点也
像老王当初一样狠狠打他一耳光 ,或者抬起腿来给他一脚。但我还是冷静了下来,
尹永庆又不是个画家,能把人的特点像画 画一样说得维妙维肖,换了我,我也说不
清楚。可根据我调查到的情况,我相信尹永庆和李 长海两个人中一定有一个人撒了
谎。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把尹永庆押到青海,找李长海 当面对质。这些天来,
我从青海到洛阳,从洛阳到青海,又从青海到新疆,为的就是把这件 事情查个水落
石出,要是无功而返,肯定会被单位里的那些人笑话。我就不信这个邪,一个 机智
勇敢的人民警察还斗不过两个犯人。
把尹永庆带到李长海所在的劳改农场后,我和农场的领导商量了一下,让李长
海和一些犯人 排好队,站在一起,叫尹永庆在他们面前走了一圈。然后,我问他,
李长海在不在这些人里 面。我操,尹永庆这个狗娘养的居然还很沉得住气,他像个
没事人似的一本正经地说,那些 人里面没有李长海。我把他带到屋里,顾不得有人
跟在我后面,跳上去就甩了他一个大嘴巴 。真相终于大白了。我还没说话,尹永庆
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他说,他有罪,他不认识 李长海。
我去年到洛阳调查的时候,在法院里和人聊天时听说李长海的未婚妻在他被判
刑后和他退了 婚,他母亲因为想不开,不久就得病死了。上个月我收到了李长海从
西安寄来的一封信,这 次纸的质量好多了,都是标准的信笺纸,字也写得不错。他
把我称为救命恩人。他告诉我, 他结婚了,结婚的对象还是他原来的未婚妻张金凤,
张金风虽然在他被劳改后嫁给了别人, 生了个小孩,可她丈夫去年死了,经人撮合,
他和她又走到了一起。张金凤人很好,没有因 为他残废了嫌弃他。经过有关部门的
安排,他们现在都到了西安。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厂里, 不过,不是在车间里开机床,
是在看大门。这也是组织上照顾他的腿不好,特意给他的一个 工作。他对此是千恩
万谢,感激不尽。他欢迎我以后到西安旅游时去找他,他说他一定会盛 情款待我。
他还挺来劲,希望我能给他回信。我没有理他,也懒得理他。我给老王去了一
封信,为了这 件事,他肯定受了处分,都是尹永庆这个混蛋太狡猾了,要不然,老
王不会出这个错。尹永 庆倒没什么事,鉴于他诬陷李长海事出有因,没有给他加刑,
还是维持原判。这个家伙真是 个害人精。在信里,我对老王说,希望他以后有空或
到青海出差,一定要来找我,到时我请 他吃手抓羊肉。老王很快就给我回了信,他
谢了谢我的好意,说他以后有机会到青海,肯定 不找别人,只找我。当然,他也随
时欢迎我再去他那里,他说,上次和我吹牛,觉得很开心 ,很想什么时候再和我吹
一次。对于那件已经过去的事,他一个字也没提。
可是,紧接着,第二天,我就又收到了老王的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潦草得都有
点不像他的字 了。他说昨天他刚把给我的信寄走,小尹庄的治安员就来找他,向他
报告了一件让他感到非 常棘手的事。我听他这么讲,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看
了下去。原来,小尹庄的治安员 告诉老王,尹永庆的母亲在这天死了,临断气前把
他叫了过去,说她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根 的人了,怎么也要在离开人世的时候为自
己的儿子讲几句公道话,要不然,她就是死了,也 不会闭上眼睛的。她说她的儿子
尹永庆是个好人,不是坏人,县公安局的人冤枉了他,偷杨 村供销社的这个念头是
她先动的,事也是她让他去干的。而且,那天夜里自始至终她都在场 ,是尹永庆用
平板车把她拉到了杨村,由她守在供销社外面放哨接应,然后又是她出的主意 ,把
那些钱和布料放到了自己家的红薯窖里。
老王问我,对这件事我怎么看,应该怎么办才好?他说这种事以前他还真没有
碰到过。可他 哪里知道,这件事把我也给弄糊涂了。直到今天,我还没能想出个子
丑寅卯来。
2000年12月30日再改于五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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