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难说
作者:张兴元
1、翻出个文学梦
郑喜成高中毕业,只差两分没有达到高考录取分数线,一场大学梦便被这小小
的两分给粉碎了。今后如何办?爹说:“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爹专门给他腾
了一间小屋,叫他在家复习功课。郑喜成把高中时的课本又翻了出来,可那破纸箱
里仅有几本他过去读过的小说和诗歌。他随便翻了翻,却翻出了当年的那个文学梦!
郑喜成上中学时,颇有几分文学天才,他有一篇作文被王老师推荐给老河报,
居然在“新芽”专栏发表了。他乐得什么似的,有人却讥笑他说,那“新芽”是发
中小学生作文的,你郑喜成已是堂堂的高中生了,还跟小学生扎堆儿,不嫌丢人吗?
这小辫子一下被抓了个准儿,连郑喜成也知道这“新芽”里标示的“中”字是指初
中生的。但他不气馁,他要拿出更好的作品来证明他的水平。他丢下最难啃的数理
化, 把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到写作上。 半年后他果然成功了,有首小诗发在老河报
“精美文学”版上,竟然跟本市著名作家平起平坐。他乐滋滋地去找王老师,并客
客气气地说:“请多指教!”王老师仅仅看了一眼,便知这小子误入歧途了!王老
师把眼一瞪说:“我看你是发疯了!你赶快迷途知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郑喜成急着去厕所解决燃眉之急,对王老师的话没有细作思量,等他从厕
所出来,浑身猛一轻松,竟把王老师的谆谆教导连同那憋了一上午的尿液一总丢到
尿池里了。这次高考落榜,他才忽然记起王老师的警告,可惜悔之晚矣!现在他闲
在家里,代数几何物理化学实在读不进去,他鬼使鬼差地重又拿起笔来,想用写作
填补他空虚而又无聊的生活。他像一只勤奋下蛋的母鸡,一天就有几首小诗问世。
他向大报小报大刊物小刊物投稿,每次寄稿都得花好多钱。老娘喂的那几只老母鸡
虽然同他比赛似的争着下蛋,但那卖鸡蛋的钱仍难以抵挡他与日俱增的邮费钱。他
不得不向爹频频求助了。
爹问:“你那稿子能挣多少钱?”他不屑地说:“钱是小意思,我是想证明一
下自己的价值!”爹说:“价值不就是钱吗?”他说:“价值不等于钱,它比钱更
珍贵!”爹疑疑惑惑的,知道儿子比自己学问深,也就不再多问,从衣袋里掏了半
天才掏出几块钱,递给儿子说:“只要有价值,爹就舍得!”
爹对写作一直充满敬意,他认为能在报上发表文章都是了不起的,可后来看到
投出去的稿子没个响声儿,便悄悄问儿子:“那作家能是好当的吗?当上作家是不
是就有饭吃了?”郑喜成以冷冷的一笑而置之,因为这问题太不值得回答了。爹没
有生气,只站在一旁看儿子笔走龙蛇。是呀,古代一篇文章能考取头名状元,如今
不是也有人在报上发表一篇稿子就被提到上边去吃皇粮了吗?爹高兴地说:“孩子,
写吧,写吧,能写篇好文章混个好差使也不赖!”爹把自己腰包里仅有的几块钱全
掏出来,放到郑喜成桌上,轻轻退出那间小书房。
寄出一篇稿子也同时寄出去一片希望,郑喜成自信会有慧眼识珠的好编辑把他
的大作发表在显著位置上,让县里和市里的官员知道大槐树村有个笔杆子,能写一
手好文章。可惜现在报刊既不退稿,也不回信,是发表了还是枪毙了,也不知道。
那每一句诗行那凝聚着自己心血!既怀着希望又怀着失望的苦苦等待是最最难以忍
受的。他坐卧不安,心急如焚,忧思中忽然想到,作品发表是要寄来稿费的,有了
汇款单便可知作品发在哪家报纸哪家刊物了!
郑喜成跑到古河乡邮电所,目光越过高高的柜台,他看到一个女子低头看书的
倩影。她全神贯注,目不旁视,如处无人之境。这天不逢集日,这小小的邮电所更
显得冷落。郑喜成喊了两声,居然没有得到回应。郑喜成大为恼火,他愤怒地敲了
敲柜台:“请问,我的汇款单来了没有?!”
这一声吼马上得到女营业员的迅速回应。在农村能收到汇款单的人家不多,因
此那女营业员的反应便格外灵敏,也格外热情,她没看清对方的脸面,便投过来一
个甜蜜的笑。姑娘的脸蛋黑粲粲的,而她投来的那个笑更使这黑粲粲的脸蛋儿变得
光彩照人。以写诗写出几分形象思维来的郑喜成顿时在脑瓜里闪现出来一个十分生
动而妥贴的比喻来——黑牡丹!
黑牡丹看了一眼郑喜成,眼里顿时放射出惊喜的光彩:“呀,这不是我们的大
作家郑喜成同学吗?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郑喜成一时没有认出这黑牡丹是谁,这种不被认可的冷淡最令人尴尬,黑牡丹
气得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人曾在你的语文课本里夹个
小纸条儿?那纸条儿可不是一般的纸条儿,那是从一本挂历上裁下来的,背面是刘
晓庆火红鲜艳的嘴唇儿!”
郑喜成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他的作品在市报发表时,有人在他语文课本里夹了
一张小纸条儿,那上面的话也真够刺激的——我爱你,未来的作家!当时他费好大
猜疑也没猜出给他写信的是谁。现在经这黑牡丹一提示,才忽然想起来。啊,火红
的嘴唇,不就是“郝虹”的寓意吗?对,黑牡丹就叫郝虹,她把自己的名字巧妙地
隐含到刘晓庆的嘴唇上,从而表达出一种很性感又很生动的内容!“对不起,对不
起!”郑喜成连声道歉。黑牡丹说:“这也不怪你,我高中没读完,就来接爹的班
了,咱班那么多女生,你哪能认得完哩!”
二人趴在高高的柜台上,面对面地谈了个海阔天空。最后,黑牡丹问:“是不
是有海外关系,给你寄来一笔巨款?”郑喜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有几首小
诗,可能发表了,我看看汇款单寄来没有。”话一出口,郑喜成顿时掉了价儿。黑
牡丹用嘲弄中带有鄙夷的口气说:“哎呀呀,你写那破玩艺儿干啥?现在写诗的比
读诗的还多,你还去凑什么热闹?”
黑牡丹的嘴像刀子戳痛了郑喜成的心,二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大了。郑喜成转身
要走,忽听街上人声喧闹,还有锣鼓声和叫骂声,使这个小集镇顿时陷入激动和不
安之中。两人都跑出邮电所看热闹去了。
供销社门外挤满了一群庄稼人,一个个黑脊梁在七月的毒日头下闪着黑油油的
光。为首的一个光头光脊梁的小伙子双手抱着一块玻璃匾,走到一家农药门市部前,
在一阵鞭炮声中将玻璃匾挂到门旁边。围观的群众却发出一阵愤怒的吼声和咒骂声。
郑喜成走向前去,只见玻璃匾上写着两行醒目的大字:
假农药救我妻一命,实该感谢!
棉铃虫显威风减产,责任谁负?
郑喜成面对这副对联觉得挺有趣,这显然不是表扬,而是一种很巧妙的控诉。
街上的庄稼人越聚越多,把小小的农药门市部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愤怒声也越来越
强烈了。这时打门市部走出来一个身穿T恤衫的年轻人,他将那块玻璃匾摘下来,
狠狠地摔在地下,指着那送匾的小伙子责问:“你有什么根据证明你那假农药是从
我们这里买的?”农村小伙愣了一下说:“我前天亲自从你们这里买的,还会有错?”
那T恤衫气势汹汹地问:“你把发票拿出来我看看,没有发票,你就是诬陷!”那
农村小伙急得脸发红,他说:“俺庄稼人买东西又不报销,开发票有球用?你们经
营这么多东西,平时给谁家开过发票?”
那T恤衫好象抓住了理由,他更加气壮如牛地向围观的人们发话说:“我给你
们讲清楚,没有我们开的发票就说明你们的农药不是打我们这里买的!你们无根无
据来这里胡闹,严重损害了我们的声誉,影响了我们的正常经营,我们要向司法部
门提起诉讼,追究闹事人的责任!这期间所造成的一切损失均由你们负责!”
闹半天受害者反而成了有罪之人了。世界上哪有这样的理儿?在场的庄稼人怒
吼起来:“全乡这么多棉田受害,都是你们卖假农药造成的,你们得赔偿我们的损
失! ”那T恤衫却有恃无恐,他指着大伙训斥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想造反
吗?”人们被激怒了:“我们就是要造反!造你们假药贩子的反!”愤怒的庄稼人
冲进农药门市部,把柜台和货架砸了个稀巴烂……
郑喜成又转回到邮电所来。他问黑牡丹:“咋回事儿?咋回事儿?假农药咋会
救人一命?”
黑牡丹告诉郑喜成,那送匾的小伙子叫黑牛,跟她是一个村。黑牛哥是个老实
人,今年种了十几亩棉花,指望捞笔大收入,把家里的大瓦房盖上。昨天也不知为
了啥事儿,他跟媳妇拌了几句嘴。中午回到家,只见媳妇躺在床上,床前扔着一个
农药瓶儿……黑牛哥知道大事不好,忙拉起架子车,把媳妇送到了医院。黑牛嫂娘
家就在邻村,一听闺女喝了农药,料定性命难保,于是娘家爹和娘家娘领着娘家兄
弟娘家侄一大帮子人来找黑牛哥算账来了。闺女喝药,自然是受到了女婿的虐待。
他们正要实施报复手段,黑牛哥却拉着媳妇从医院回来了。黑牛嫂从架子车上跳下
来,端起一瓦罐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够,最后长出一口气说:“哎哟,我的娘哎,
真把我渴死了!”
郑喜成打断黑牡丹的话问:“咋回事?黑牛媳妇喝的不是农药?”黑牡丹说:
“前些年假农药泛滥,引起上级领导重视,后来改为供销社专营,于是大伙也就放
了心。有时打了几遍药,害虫也打不死,大伙也没想到会有假药,都说是害虫产生
了抗药性。这次黑牛哥把媳妇送到医院,人家一化验,那不是1059,而是劣质酱油
加了一点大蒜汁儿。”郑喜成连声说:“有意思,有意思!这是个好题材,可以写
一篇讽刺小说!”黑牡丹连连摇头说:“现在的小说没劲,还是写新闻报道影响大。
给供销社曝曝光,为农民出出气,你这大作家也算为庄稼人干点有意义的事儿了!”
郑喜成欣然答应说:“我写,我写!我也尝尝搞新闻报道的味道吧!”
黑牡丹把郑喜成请到柜台里面来,给他搬好椅子,抹好桌子,还沏了一杯清茶。
郑喜成毕竟有着多年的文学功底,写这几百字的小稿实在是小菜一碟。他一挥而就,
连草稿也没打,一篇情节生动文字优美的小通讯便在黑牡丹的桌头诞生了。黑牡丹
连声称赞:“好好好,不愧是大手笔,出手不凡!”郑喜成红着脸说:“哪里哪里!
我只不过随便画画而已!”黑牡丹又把稿子看了一遍说:“写这类批评稿最好署个
笔名,免得以后惹麻烦。”
郑喜成在这大热天趴在桌上虽然写得从容,写得自然,但毕竟努了一头热汗。
所以,当他走到门外时,一股小风迎面吹来,凉丝丝的真舒服。他顺手签上了一个
名字——夏风!
黑牡丹对这名字大加赞赏:“这名字起得好,起得好!既有诗意又不落俗套。
平时人们总是写诗歌颂春天,歌颂春风,因为它给人的感受是温馨,是轻柔。其实,
最有价值的是夏天的风。如果没有夏天的风吹拂着大地,能孕出秋天的累累硕果来
吗?”黑牡丹这番话正好道出了郑喜成心里的话。他对黑牡丹说:“你也成了诗人
了!”
黑牡丹把稿子封好,作为邮局内部信函,连邮票也没贴,就寄给了老河报!
2、因祸得福
郑喜成并没有把这篇新闻稿放在心上,稿子寄走,也就忘了,而不像平时对待
自己的一首小诗那样,总是日牵夜虑的,盼望着它快点儿发表。一直过了十几天,
他连邮电所也没去,只是因他又有一篇稿子要寄给一家文学刊物,才第二次来到邮
电所,想求黑牡丹免费给他寄走。
黑牡丹一见郑喜成,乐得跑出柜台,差点儿给他来了个热烈拥抱,吓得郑喜成
后退一步:“干啥?干啥?”黑牡丹手里拿着一张老河报在他面前抖了又抖:“你
咋才来呀,稿子登出来好几天了!”
郑喜成接过报纸看了一眼,也乐得跳了起来。那署名夏风的文章居然登在头版
显著位置上,还加了花边,加了短评,题目就是《决不许坑农事件再发生!》郑喜
成过去虽然发过几篇短文,但大多发在报屁股上。想不到这小小的不费吹灰之力就
写成的小稿居然能引起报社如此重视,这使他更深切地感受到新闻报道的分量。他
激动地拉住黑牡丹的手抖了又抖,说:“谢谢你的指点,今后我再不写那无聊的诗
歌了!”
郑喜成拿着那张市报一溜小跑着赶回家,向爹爹报喜说:“爹,我的稿子登出
来了,我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了!”爹正在猪圈出粪,两手沾着猪屎,他顾不得擦
一擦,接过报纸就要看。郑喜成怕把报纸弄脏,就站在一傍给爹读了起来。
郑喜成正读得津津有味,爹突然打断他的话问:“这稿子是你写的?”
郑喜成乐滋滋地说:“当然是我写的罗,这夏风就是我的笔名!”
“我看你是疯了!”爹两眼一瞪,用沾满猪屎的手朝郑喜成脸上打来,只听啪
的一声,郑喜成脸上顿时冒出五个红红的指印儿。
郑喜成从来还没有挨过爹这样重的打,他一时被打懵了,打愣了,他问:“爹,
你……你咋了?我发表了作品,你应该高兴啊!”
爹没理睬,又怒气冲冲地冲到郑喜成的小书房里,把他的书桌掀了,把他的稿
纸撕了,把他的钢笔墨水扔到猪圈里了,同时发话说:“今后不准你再写稿子给我
惹祸,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到地里戳牛屁股去吧!”
爹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从来没有对郑喜成发过这样大的火,这倒让郑喜
成冷静起来,等爹把满肚子的火气发了出来,才问:“爹,你今儿是咋了?我哪里
惹你老生气了?你给我讲清楚,孩儿好改啊!你光发火,有什么用啊?”
爹气得直喘粗气,停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那假农药的事儿别人都不写,你为
啥逞这个能?你这稿子一登,可把你二大爷害苦了。他混了大半辈子才弄了个芝麻
粒子大的官儿,你这一戳,就把他的乌纱帽给戳掉了。你真是昏了头啊!”
郑喜成的二大爷在古河乡供销社当主任,在全国供销系统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
这个地处穷乡僻壤的小供销社所以能一花独秀靠的就是造假贩假。但二大爷却不像
那制假贩假的小贩,他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里边有假货,假里边也有真家伙,
因此不易被人识破。黑牛送匾揭穿了他们的老底,一下激起了广大棉农的义愤,他
们纷纷要求供销社赔偿他们的经济损失。那个气势汹汹的穿T恤衫的小青年没有制
止住事态的发展,反而弄了个引火烧身,愤怒的庄稼人一下涌到了乡政府,控告供
销社贩假坑农。这使书记乡长大为恼火,立即打电话把二大爷从县社叫了回来。二
大爷还想再进步进步,因此这些天他往县社跑得特别勤。智人千虑,必有一失。不
料后院失火,以至引出他的终身遗恨。当然这是后话。
二大爷毕竟当过多年供销社主任,自有一套对付农民的办法。面对愤怒的庄稼
人,他笑嘻嘻地说:“老少爷们,大热天的,别发火,得了病还得你们自己吃药花
钱找罪受,这是何苦呢!你们说我们卖假药,那好,你们派几个代表,咱一块对我
们出售的农药亲自做个试验如何?如果证明我们的产品有假,我愿包赔你们的一切
损失!”
二大爷的一番话把大伙的火气扑灭了。大伙派出几个代表,从农药门市部当场
取出几瓶农药来,倒到一个水盆里,接比例兑上水,然后从棉田里捕了几只棉铃虫,
放到了药水里。十几双眼睛瞪得像玻璃球儿,想亲眼检验一下这农药效果如何。那
几只棉铃虫在药水里拱了几拱便丧了命,愤怒的庄稼人竟然一时没了啥说……
稍有点儿社会知识的都知道,凡贩卖假货者没有一个人敢把假货公开摆在明面
上出售,真正的假货被锁在后院仓库里,只有在销售时才来个暗渡陈仓。耿直憨厚
的庄稼人哪知道这些?当这个小小的试验结束后,人们不吭声了,二大爷却发起威
风来,他站在街心破口大骂:“哪个小子敢说我的农药有假?有胆量的亲口来尝尝?
他要是能活到今儿个吃晚饭的时候,我赔他一百万!”二大爷吆喝大半条街也没有
人敢吭声,于是这场由黑牛一伙人精心策划的事件便风平浪息了。
然而,二大爷实在没有想到,几天后,作为市委机关报的老河报居然在头版显
要位置曝了这个假农药的光,市委领导亲自作批示,几家有关部门很快组成工作组,
一杆子插到底,先封存农药门市部的库房,又一笔笔审查每批农药的来路。这一审
查,二大爷可就倒了大霉了!一是农药来路有问题,不少是二道贩子转手倒卖的;
二是二大爷同业务员相互勾结,从中吃了数目不小的回扣。眼下正处在打假的风头
上,二大爷正好撞在枪口上,当场被宣布停职检查。这么一来,那眼看就要到手的
县社副主任也就泡了汤!
二大爷本来不知道那写稿的夏风是何许人也,曾暗暗查访本乡爱写报稿的家伙
是否被人利用,向他打黑枪。那几个笔杆子向二大爷申明:“俺作为基层通讯员,
向来都是歌德派,哪敢跟领导作对,去写批评稿?”二大爷久经官场,他猜想,一
准是有人对他当县社副主任不满,背后给他来了一枪。二大爷正为这稿子的背景细
思量,不料郑喜成却一片天真烂漫而又欢天喜地的自投罗网来了。爹问明真情,其
愤怒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爹打了他几个耳光仍不解恨,又逼着郑喜成去向二大爷
赔情道歉。
在农村,赔情道歉可不像城里人那样文明,说声对不起请你原谅就算完事了。
农村赔情要双膝跪倒在地,把自己臭骂一顿,甚至还要当面煽自己几个嘴巴,直到
对方消了气说声起来吧,才算完成任务了。二大爷毕竟与普通百姓不同,当郑喜成
象征性地把双膝往地下弯了弯,连句痛骂自己的话还没说出口,二大爷就把他拉起
来了。二大爷听说那批评稿没啥政治背景也就释然坦然了,只是出于长辈的关心和
爱护,才语重心长地训斥本家侄儿一通:“大侄子,那批评稿能是随意写的吗?你
翻开报纸仔细看看瞅瞅,哪篇不是讲成绩讲经验,为领导评功摆好歌功颂德的?就
是写批评文章也得看清对象,哪有写本乡本土的呀?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够厉害
的吧?他们曝过几个中央领导干部的光?南方周末够尖锐的吧?他们揭露几个广东
的贪官?你一个小毛孩子,至今连个工作都没有,咋能胡写呢?今后你要是能到人
民日报当个记者,写写乡干部还差不多!”
二大爷这番肺腑之言令郑喜成肃然起敬,简单几句话就把当今新闻工作的本质
道破了。郑喜成听了如雷贯耳,茅塞顿开,以至若干年后每每想起二大爷这番话来
仍佩服得五体投地。郑喜成向二大爷发誓说:“侄儿年幼无知,请您老高抬贵手,
今后我再不瞎胡写了!”
郑喜成不再得到爹的优待,他只得扛起铁锹,到地里帮爹干活去了。
这是一个干旱的日子,日头像个大火炉高悬在西南天空,将烈焰喷洒在大地,
烤得玉米卷了叶,土地裂了缝,烤得庄稼人心里发焦,头上冒火。喜娃子跟爹一起
钻进玉米棵子里浇水,像钻进一个大蒸笼里,汗水在光脊梁上冲出一条条小溪。他
钻出玉米棵子,来到地头上,忽然一阵清凉的小南风轻轻吹来,感到是那样轻松那
样惬意。这感觉城里人绝对享受不到!爹一直低头不语,默默地挖地改水。爹像一
头不知疲倦的老牛, 在这玉米棵子里钻来钻去。 郑喜成看看爹弯曲的脊背,说:
“爹,你歇会儿吧!”爹抬头看看他:“孩儿,这钻玉米棵子的味道爹知道不好受,
爹钻了一辈子,不好受也得钻呀!”郑喜成安慰爹说:“你等着,我一定好好复习
功课,争取明年考上大学,等我有了工作,再不叫你钻玉米棵子了!”这话并没有
给爹带来喜悦,他苦笑一声,弄得满脸都是皱纹。这皱纹让郑喜成心里很难受。
父子二人正在低头干活,只见一辆小汽车从青纱帐里冲了出来,直向大槐树村
驶来。大槐树村至今没有一条像样子的大路,那小车行驶在那条黄土路上像扭秧歌。
有人爬上大堤向他这里高喊。“喜娃子,张书记找你来了,快回家去吧!”
这让郑喜成暗暗吃了一惊,是不是我那篇小稿子惹乡里的书记不高兴,又来找
我算账了?郑喜成丢下手里的化肥袋子,就往玉米棵子里躲。这时黑牡丹已领着一
位白面书生爬上了大堤,向郑喜成介绍说:“这是张书记,专门来找你哩!还不快
点儿出来呀?”
郑喜成这才认真看了看这位张书记,一时分不清这位年轻的张书记是哪一级的。
乡镇干部那身打扮就是他们的身份证。穿西装从不系领带,穿皮鞋也从不擦鞋油,
西裤拉锁往往被那腐败肚撑开,形成一个三角地带。这位张书记却是一位白面书生,
那西装革履衬托出一种学者风度。黑牡丹再次向郑喜成介绍说:“这是咱古河乡张
书记,今天专门来找你的。”
郑喜成有点害怕,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竟没有跟张书记打个招呼。张书记握住
郑喜成的手,说:“早两天我就叫人给你传个信儿,让你到乡里去一趟,可老不见
你的影儿。”爹一听“传信”这个词儿,顿时变了脸色,他说:“张书记,请你高
抬贵手!我已经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你看他脸上的指印儿还没退掉哩。你要是不解
气,那就再打他一顿吧!”张书记笑着说:“哎呀,看你说哪里去了!郑喜成同志
是个大笔杆子,我是让他到乡政府去帮助写点材料儿。”
郑喜成在书记眼里居然成了“同志”,而且被称作“大笔杆子”!这让爹深受
鼓舞,但当他听到“写材料”三个字时,又忙向张书记求情说:“俺孩子脑子里缺
根弦儿,办事没轻没重,你还是饶了他吧,免得给你惹祸端!”张书记却哈哈哈地
大笑起来,他劝爹说:“大叔,你那一巴掌打得好没道理呀!郑喜成同志那篇报道
可为咱乡立了大功呀!市里在古河乡抓了个典型,一下刹住了假农药的泛滥,很受
农民称赞嘛!”张书记拍拍郑喜成的肩膀,说:“没想到你这么一个小青年,新闻
敏感性竟这么强,抓出这么一篇好文章!”
张书记把郑喜成大大夸赞一番,从而消除了爹的顾虑,但在临离开家时,爹还
是暗暗嘱咐儿子:“到乡里要听张书记的话,可不能乱写啊!”张书记说:“大叔,
你放心,只要把笔杆子掌握在党手里,就永远不会犯错误!”
郑喜成同张书记和黑牡丹一起钻进那辆桑塔纳,嗤溜一声,消失在一片绿色的
庄稼棵子里,看不见影儿了。一个农家娃子被乡里最高官员亲自接走,且坐上书记
新买的小汽车,这在大槐树村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村民们纷纷前来祝贺,爹乐得
合不拢嘴儿。咱庄稼人的孩子能到乡政府工作,那不是一步登上金銮殿了吗?
3、三篇文章起家
郑喜成到了乡里,被安排到乡党委办公室,简称乡党办,具体任务就是写材料。
中国的语言概括性儿忒强,无论是写总结,写报告,写讲话稿,写汇报题纲等等,
凡是形成书面文字的,统统被称为写材料。张春海没有马上向郑喜成交待具体任务,
只把一大堆材料交给他说:“你先熟悉熟悉这些材料,吃透上级精神,以后再写材
料心里就有数了。”
郑喜成把阅读这些材料当成一项政治任务,看得特别认真,特别仔细,重点地
方还进行圈圈点点,甚至作了摘抄。他原以为这些材料很枯燥,很乏味,很繁琐,
谁知一深入到里边去,还有很多文学词典里找不到的新鲜语言和新鲜词汇哩,比如
文明户呀,奔小康呀,科技兴农,两高一低,开放带动战略,五讲四美三热爱,还
有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等等,只是让他一时说不清这里边讲的一二三四五具体内
容是什么了。
乡党办跟邮电所虽是两个院子,实际上只是一墙之隔。乡干部多是“一头沉”,
晚来早归,院子里平时很少有个人影,只有几只鸟儿在树上抱窝儿,时而发出几声
亲昵的叫声。
这天,黑牡丹穿一身时装像阵风儿似的飘然而至,那超短裙把两条修长的大腿
袒露出来,显得特别引人注目。那大腿也是黑粲粲的,不知涂了啥油彩,显示出青
春的健美,逗得郑喜成两眼直勾勾的,觉得女人就是怪,无论丑的俊的,黑的白的,
只要仔细寻找,都有让人脸红心跳之处。
郑喜成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一时又没有找到恰当的词儿,愣了一下神儿,
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有事儿?”黑牡丹粲然一笑,那两排雪白的牙齿也格外动
人:“没事就不能来了?你当了大秘书就忘恩负义,把小妹的功劳全忘了?”
郑喜成觉得这话里含有某种不满, 但又一时想不起这不满来自何处。 便说:
“郝虹同志,敝人有何不当之处,请多多指教,有啥意见,请提出来好吗?”黑牡
丹白瞪白瞪眼儿,做出一番妩媚又显出一丝哀怨说:“当初那篇假农药稿不是我向
你提供素材,你能写出来吗?你能受到张书记的重用吗?你能坐在这风吹不着日晒
不着的地方,跟一位年轻姑娘在一起谈话吗?”
这话儿说得好撩人。但是郑喜成没有忘记爹那一巴掌。他说:“你那个忙实在
帮得好,我这半拉腮帮子差点儿被爹用巴掌扇掉!时至今日,每逢阴天下雨,还又
酸又麻,好难受啊!”“是吗?是吗?”黑牡丹凑近郑喜成一步,伸出小巧的手儿
就去抚摸郑喜成的脸庞:“叫我看看,叫我看看!哎哟,这上面还有两个指印儿哩!”
说着,竟“叭”的一声,吻了郑喜成一下!郑喜成吓得急忙站起身,向院里看了看。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树梢上有一对斑鸠在咕咕咕地叫个不停,好像在抱窝儿。
郑喜成不敢再跟黑牡丹开玩笑了,他正正经经地坐在那里问:“张书记叫我来
乡里帮忙,是临时借用几天,还是想把我安排到乡里工作?”黑牡丹说:“张书记
原在县委搞新闻报道,是有名的笔杆子,他一定是看重了你的才华,想重用你哩!”
郑喜成感到新鲜:“靠几篇新闻稿还能被提拔重用?”黑牡丹说:“那当然能了!
张书记就是靠三篇文章起家的嘛,关键是看你会不会写,能不能写到点子上。”
黑牡丹打开了话匣子,讲起她平时听到的张春海靠三篇文章起家的故事来。
张春海初中毕业回到家乡,那时刚刚分田到户。邻村有个专业户,经营洗衣机。
为了打开农村市场,特意提供一部样品让村民试用,还在村头贴了一份广告:“我
家有个洗衣机,省时省电省力气,欢迎大家来看看,洗多洗少不收费!”这事一下
轰动了附近几个村庄,三里五村的人都来看稀罕,有人说:“现在的人真吊能,连
洗衣服也有机器代替了,今后要发明个机器替人生孩子岂不省大事了?”这次展销
虽没有产生多大经济效益,但却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当时一位很有政治头脑的乡
长听说这件事,在一次致富大会上说:“现在群众生活好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
有人担心会两极分化,说什么无商不奸,为富不仁!我说,不!富裕起来的农民跟
旧社会的地主老财绝不能同日而语!”于是他就讲了这个例子,进一步说明,在社
会主义的条件下,农民富了也不会出现两极分化,共产主义精神依然在闪光!这番
话让张春海听到了,他从中看到了这件事的新闻价值,他来到那个专业户家里,发
现他家还有一部黑白电视机和几本科技图书也是无偿供村民们看的。他带了这些素
材,来到老河报。那时的编辑真是尽职尽责,硬是从那一堆素材梳理出一条新闻来,
题目就叫《贴在村头的广告》这是出现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新事物,充分反映了新时
代的农民新的精神风貌和新的思想品德。稿子发在老河报头版头题位置,省报也很
快转载了这条消息,这使张春海出了名,不久便被抽到乡广播站当了一名小记者,
从而为他的进步奠定了第一块基石。
第二步是从乡走向县委宣传部,那也是得助于一篇新闻稿。平原县是全国闻名
的老灾区,群众中流传一句民谣说,红芋干子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进入八十
年代,这个老灾区的老百姓不但有饭吃了,还能吃上白蒸馍,特别是城里人,连白
蒸馍也吃腻了,在大街上居然出现卖窝窝头的,一时成为人们抢购的食品。张春海
到县城跑了一趟,一下就捕捉住这件新鲜事,回到乡里写了一篇小通讯,又在老河
报发了个头版头条。文章虽短,却从一个新鲜的角度反映了本县群众物质生活的提
高和人们生活条件的改善。市委领导看了这条消息,连声称赞说:“平原县的贫穷
帽子真正扔掉了!”当这评价传到县里时,县委书记便叫宣传部查查这个张春海是
干什么的。于是他这个乡下娃子一下变成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了!
第三篇稿子纯属偶然,但却让张春海跨入领导阶层。
袁县长原来是市农科所的副所长,来平原县挂职下放,当了一名科技副县长。
县政府仅有三辆小车,袁县长自知轮不到自己坐,每次下乡都是骑那辆他从家带来
的破永久。他每天沿着田间地头转,指导村民建塑料大棚,在全县推广小麦和玉米
良种。有次下乡,他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竟被人偷走了。这事被村民们听说了,几
个蔬菜专业户主动买了一辆新永久车,送给袁县长。张春海写了一篇新闻稿《雨水
情深》,顿时在全县引起轰动。是呀!现在的领导干部,别说是县长了,就连乡长
也是出门坐小车,沿着柏油路转,谁肯骑自行车到乡下来呢?袁县长能骑自行车到
乡下指导农民科学种田,仅凭这一点也足够村民们高兴的了!这消息一传开,那些
受惠于袁县长的庄稼人居然推着几十辆自行车来找袁县长来了。张春海又来了个跟
踪报道,一时间袁县长成了新闻人物。这时候县里搞换届选举,袁县长竟得了个满
票,他这个老九便成了县里的大老板了。当个县长自然比当个副所长实惠得多,于
是他也就不再坚持回市里了。后来,张春海那篇稿子被省里评为好新闻一等奖,袁
县长想重奖他一下,县里没钱却有官帽,于是张春海便由一名新闻干事荣升为新闻
科长了!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古河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为争核心和中心闹得不可开交,双
方被就地免职。古河乡地处偏僻,经济落后,乡长和书记的位子空了下来,却迟迟
没人去接替。张春海主动请缨,要求到最困难的地方去经受锻炼,改变古河乡的面
貌。这请求自然会得到袁县长的支持,于是张春海便成了古河乡古河乡的一把手。
郑喜成听了个津津有味,觉得这张春海太幸运了。他问黑牡丹:“张书记写的
这些稿子都是唱赞歌的,我那稿子揭露了咱乡的阴暗面,张书记为啥还把我抽到乡
里来?”黑牡丹说:“这有啥秘密的?你二大爷自以为要调到县社去了,平时对乡
政府有点不甩乎。你那篇假农药的稿子发表正合张书记的口味。张书记从假农药抓
起,罢了你二大爷的官,封了那个假农药门市部,这一下赢得了广大农民的拥护和
赞扬。庄稼人争的往往是一口气儿,能替老百姓出口恶气,他们就说你好。”
张春海的发迹史使郑喜成大受启发和鼓舞,他觉得选择新闻工作太有前途了。
黑牡丹最后又向郑喜成提个醒儿说:“你别傻头傻脑的,光知道坐在办公室里看材
料,你要主动向张书记请示汇报,多写点歌功颂德的新闻稿。”
4、张春海的新思路
郑喜成还没来得及去向张春海请战,张书记却主动找他来了。他拿了一份稿纸,
在上面先写了八个大字:务实进取,富民升位!然后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看郑喜
成。
郑喜成略加思考便来了个滔滔不绝,他说:“这是新来的市委书记在最近一次
市委扩大会议上提出的口号,市报正在围绕这个口号展开一次大讨论,有人说这位
市委书记是个务实派,不喜欢花里胡梢,主张扑下身子,认认真真地为群众办点儿
实事好事!”张春海满意地笑了:“小伙子,脑瓜儿还挺灵活!”接着他又在稿纸
上写了一串新名词儿,诸如深圳模式、温州模式、山东模式、苏南模式等等。郑喜
成都根据自己看过的那些材料,一一作了解答。张春海连连点头说:“好好好,思
路开阔,反应敏捷,日后必然前途无量!”
张春海对这次简单的考察十分满意,然后便向郑喜成布置新的任务了。他在那
句“务实进取,富民升位”八个大字下面划了一个长长的破折号,写出了文章的副
标题:关于发展乡村工业的新思路。
郑喜成很快明白这就是张春海给他拟定的文章题目。果然不错,张春海谈了一
番无工不富的大道理之后,拍拍郑喜成的肩膀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该
你施展自己的才能了!你就按这个题目和我刚才谈的思路,写一篇既有理论分析又
有实际经验的文章来。时间嘛,当然是越快越好喽!”
郑喜成从张春海办公室里走出来,好像一副重担压到肩上,不再感到轻松和愉
快了。既有理论分析,还要有实际材料,二者要有机地结合,时间还要越快越好!
天爷,这可真叫他头疼了!如果这张考卷不及格,自己只好卷行李走人,从这里滚
蛋了!
郑喜成在燥热的办公室里直直坐了两天,竟连一个粗略的提纲也没在自己脑子
里形成。过去他很是瞧不起那些机关里专为领导写讲话稿的秘书的,认为他们是写
作机器,完全是按一个固定的模式制造内容重复的文稿。现在他才知道在机关当秘
书也是一门大学问,否则,那饭碗也端不牢。
这天晚上,乡政府大院里灯火相继熄灭,整个大院里仅有郑喜成的小房间里还
是明烛高照。那蚊虫实在是穷凶极恶,你纵然穿着厚厚的衣褂,它也能把你叮得皮
肤红肿。郑喜成只得搬把椅子来到院子里,频频摇动芭蕉扇,既为驱赶蚊虫,也为
驱赶心头的烦恼。
随着一阵清香飘来,黑牡丹那柔柔的甜甜的声音也像一泓清泉流进郑喜成燥热
的心田。她先递给郑喜成一杯清茶,然后才开口说:“你这样闭门造车咋能行?你
要去请教请教高手。这次可不是随便写个新闻稿,它关系着你的前程和荣禄!”郑
喜成实在是有病乱投医了,他说:“老同学,你熟悉乡里的情况,给我指点指点,
我先谢谢你了!”黑牡丹狠狠地瞪了一眼:“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要有这个本事,
早跑到市委去当秘书长了。”郑喜成问:“咱乡谁是高手?”黑牡丹说:“咱乡哪
有这号人才?你要到县城去找。县委有个赵秘书,外号赵写家,它是专为领导写讲
话稿的,当年他曾给咱讲过写作课,难道你能忘了?”黑牡丹的话提醒了郑喜成,
他“啊”了一声:“就是他呀!自称御用文人的那一个?”黑牡丹说:“就是他!”
那是郑喜成上高中时,学校临时开了一门写作课,特请县委办公室的赵秘书去
讲课。县高中是本县最高学府,能去那里讲课,这对一般人来说自然是一件很荣耀
的事情,何况是写作课呢?那赵写家也不客气,一上台就大吹大擂说:“别看我不
是作家,可我在本县却是公认的‘写家’。我在县委耍了十几年笔杆,经我的手写
出来的工作总结、领导讲话、会议发言、汇报材料以及红头文件等等等等,加在一
起,若是印成书籍,恐怕比《巴金文集》还要厚得多。如果套用旧社会的话讲,我
就是御用文人一个!”
同学们对他这种开诚布公,坦诚相见,报以热烈的掌声。掌声为赵写家壮了胆,
他更加放肆地大讲特讲起自己来。他说:“别看我其貌不扬,默默不闻,可我在县
委却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县委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哪一茬领导都离不开我,
我可以用一句形象的话作比喻,就是我的脑袋长在书记县长肩膀上,别看他们周武
正王地站在讲台上哼啊哈啊地讲得一本正经,实际上是他们照我写的讲话稿一字不
差地照本宣科!”
这时主持会场的一位老师发现赵写家中午多喝了几两酒,说话没了把门的,就
暗暗纠正说:“只能说你的肩膀长在书记县长的脑袋上,领导叫你写什么你就写什
么,你是听领导指挥的。”不料赵写家把头一扭,不屑地说:“球!领导开会从来
不说讲什么内容,只说开个什么会,我就知道讲什么了。不了解底细的,觉得那讲
稿挺神秘的,一讲就是一大套,其实呀,上级有文件,报上有材料,摘摘抄抄也就
行了。”
这番话又等于自我嘲弄。你赵写家写这么多材料,原来全是抄袭人家的呀!于
是课堂上便出现了讥讽的笑声。有的同学当面揭老底说:“你这赵写家应当叫作赵
抄家!”
赵写家听了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拍着桌子,警告那些无知学子说:“你们
太无知,太无知了!你们以为只有诗辞歌赋小说散文新闻报道才是正儿八经的东西
吗?狗屁!你们现在不懂,等你们走向工作岗位,你们就知道写作课的重要了。一
个连讲话稿都不会写的人,别说进高层领导机关,就是在县委大院也呆不住!”同
学们依然不信他这一套,有人自负地说:“俺不进县委大院,俺要进科研机构,要
上大学讲坛!”赵写家气得脸发白,他本是一片好心劝说学生们丢掉这不切实际的
空想,走务实之路,不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学生却以讥笑回报他的一片好心,
他拍案而起,训斥他们说:“无知,无知!等你们回到家里去戳牛屁股时,就知道
我的话有几斤几两了!”
当时,郑喜成也同大伙一样对赵写家这番话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然而事隔数
年,当他重新回味赵写家那番话时,方知句句是真理,实在了不得!他没有拐弯抹
角吞吞吐吐闪烁其辞云遮雾罩以显示自己的高深莫测,他倒是真心为同学们好啊!
赵写家能在县委混十几年,稳坐在县党办秘书科长的宝座上,自然有他修炼的一套
真功夫。于是郑喜成决定亲赴县城去拜访这位有几分书呆子气的老师了!
郑喜成走进县委大院,登上那座办公大楼,心里不觉有些紧张,脚步放得很轻,
生怕打扰了人家的工作,惹人家不高兴。然而,当他楼上楼下跑了几趟,才发现整
个大楼几乎都是房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影,这时他才想到这天是星期天,人们都
不上班。
到哪儿去找那个赵写家呢?
郑喜成正发愁,忽听五楼拐角处有响声。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果然有个人躺
在一张破沙发上睡觉。那部十二寸黑白电视机还开着,上面闪动着一层雪花点儿,
只能勉强看到几个又唱又跳的人影。这音乐起到一种催眠曲的作用,那躺在沙发上
的中年人扯着甜蜜的鼾声,以至那“呀”的一声开门响也没能把他惊醒。这给郑喜
成一个仔细观察此人的机会,他很快发现,这正是他要找的赵写家!
赵写家在睡眼朦胧中靠第六感觉发现房间里闯进一个陌生人,他警觉地坐起来
问:“谁?干什么来的?”
郑喜成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还特意说明某年某月某日
在某校听他讲过一次写作课。郑喜成的本意是想先跟他套套近乎,谁知在赵写家看
来这郑喜成是哪一壶不开他专提哪一壶。那次讲课让他倒了大霉,他虽然一再声明
是酒后失言,连写几份检讨,仍没能得到县委领导的谅解,由副科级秘书降格为办
事员,去搞行政杂务去了。只是县里再找不到像赵写家这样得心应手的笔杆子,两
年后他又被重新起用,回到办公室里仍当一个副科级秘书。
郑喜成想套近乎却得到一个冷淡的回报:“去去去,今天不办公!”郑喜成恰
到时机地将两条黄河烟递了过去,使赵写家的脸色一下变得和悦多了。俗话说,官
家也不打送礼人。赵写家地位卑微,平时来给他送礼的不多,有这两条烟足可讨得
他的欢欣了。他给这个年轻的陌生人让出沙发的一角:“啥事儿?坐吧!”郑喜成
没敢马上入座,仍站在那里自我介绍说:“我是古河乡办公室的,今天特来向你拜
师求教,希望你能收下我这个学生!”赵写家不喜欢这种客套,他说:“有话就说,
有屁就放,你有啥事儿,就直说吧!”郑喜成在赵写家对面一张破木椅子上坐下来,
用最简洁而又明确的语言讲明这次来访的本意!
赵写家一下激动起来。这年头笔杆子已经不吃香了,向他拜师学习写作的年轻
人是越来越少,甚至几近绝迹了。现在居然有人一口一个老师地来向他讨教写作知
识,仅凭这一点就叫赵写家激动不已,兴奋异常,似乎重又看到自己的价值了。他
忙问:“写啥材料?写啥材料?”郑喜成把张春海向他交待的写作任务如实禀告,
最后说:“赵老师,我是刚到古河乡去的,你可得帮我这个忙!”
赵写家拍拍亮光光的额头,在小房间里踱了几步,忽然像悟出什么机密似的,
连声说:“高,高,高!这个张春海实在是高!”郑喜成不知这赵写家是不是又发
了神经病,只愣愣地站在一边不敢吭声,生怕有个言差语错的,惹他不高兴。赵写
家拍拍郑喜成的肩膀说:“小伙子,这篇文章非同小可,你要掏出吃奶的劲儿把它
写好。你若能写出个县委书记,你小子今后可就前途无量了!”
郑喜成如堕五里雾中,这县委书记也是能写出来的吗?初涉世事的郑喜成被赵
写家说得一头露水,只得再一次向赵写家求教说:“赵老师,你给学生把话说明白
点儿,这文章到底有啥不寻常的地方?”赵写家看看墙上那个玻璃匾里的电子表。
那表针已经快到12点了。郑喜成会意,马上说:“老师,该吃饭了,咱上街吃点饭
再说,好吗?”赵写家问:“你请客能不能报销?”郑喜成说:“我是为个人的事
来找你的,公家哪能报销?”赵写家说:“要是公家能报销,咱就美美地撮一顿。
要是你掏钱,咱就一切从简了。”赵写家从床底下掏出半瓶张弓特曲,说:“我对
酒,你对菜,你去街上买一斤鬼子肉就行了。”“鬼子肉?”郑喜成不知此肉为何
物,便问:“鬼子肉是啥肉?”赵写家说:“你先买去,回来我再对你说。记住,
大隅首东边那一家,他们才是正宗!”
5、赵写家和鬼子肉
郑喜成买了一包鬼子肉,觉得这太不成敬意,便又买了一只烧鸡,掂来一瓶张
弓酒。赵写家责怪他说:“你一月才弄几个钱?这太破费了!”他接过酒瓶,用牙
齿将瓶盖咬开,咕嘟咕嘟一阵响,将两个玻璃杯倒满,两人便喝起酒来。
郑喜成看着那鲜红的肉块,疑惑地问:“赵老师,这鬼子肉是牛肉吧?看这肉
丝儿,多粗!”赵写家撕了一块递给郑喜成说:“你先尝尝,味道怎么样?”郑喜
成细细咀嚼着,品味着:“好吃,好吃!”赵写家又问:“吃出啥味道没有?”郑
喜成摇着头说:“没有!不像猪肉,也不像牛肉,是不是狗肉?”赵写家洋洋得意
地说:“告诉你吧?这是驴肉!”郑喜成一怔:“驴肉算啥好东西?过去卖不掉,
有些肉食摊儿暗暗掺到牛肉里卖,要是碰到回民,那可就要闹成大事了!”
赵写家吃一口鬼子肉,喝一口酒:“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鬼子肉已成了
咱县的名优特产,正在申报专利呢!你真是孤陋寡闻,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赵
写家告诉郑喜成说:“这鬼子肉是特殊工艺制作的,若细究起来,发明权要归属于
小日本!”
赵写家今天显得特别高兴,他自饮自酌,谈得兴致勃勃。他说:“我对这鬼子
肉的发明权专门作过考证,那是1938年日本鬼子侵占咱豫东,当时驻防在咱县城的
是日本的一个小队长,他吃腻了鸡鸭鱼肉,逼着炊事员做一道不同于鸡鸭鱼肉味道
的大菜来。炊事员作了难,做了几道菜都不合那小队长的口味,最后拉出去要砍头。
正巧有个小鬼子从乡下牵来一头黑缎子似的小毛驴,长得膘肥体壮,滚瓜流油,那
小队长一下高兴了,连声叫着好的好的,今天就吃这个,由我来操作!那小鬼子说,
驴肉不好吃,有一股别味儿。那小队长摇着头说,我自有办法,我自有办法!那小
队长把那小毛驴牵到一间小黑屋里,先架上劈柴火,烤得小毛驴直流汗,然而端来
一盆拌有酱油和各种佐料的水盆,叫小毛驴喝。小毛驴喝过后,小队长再架起火来
烤。这样烤了喝,喝了烤,直弄得小毛驴奄奄一息,才杀吃了。那肉炖出来一尝,
呀,真是鲜嫩可口,美死了!”
郑喜成是农家子弟,他对牲口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听了赵写家的津津乐道,他
胃口大减,连声说:“太残酷了,太残酷了!”
赵写家依然吃得兴致盎然,那一大包鬼子肉几乎被他风扫残云似的报销了。他
抹抹嘴唇,又点燃一支烟,接着往下说。“这几年改革开放,市场搞活了,都在挖
掘本地传统产品,这鬼子肉一下子走红了全县,也走红了省城。去年省里有个大人
物来咱县视察,品尝了这鬼子肉,连声说好,并指示有关部门,赶快开发这个新产
品,向国外出口!”
赵写家的兴趣好象全在鬼子肉上,把郑喜成来拜师的事儿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郑喜成看那一瓶张弓酒快喝完了,又赶忙跑到街上买了一瓶孔府宴酒。赵写家看看
那包装盒上的广告词儿,喝孔府宴酒,做天下文章!忽然醒悟过来说:“你小子聪
明,你这哪是去买酒,你是提醒我给你讲讲那篇文章的写作吧?年轻人,你过虑了!
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再喝一瓶也不会把正事丢掉。在县委干了这十几年,咱从来没
有误过事,当秘书没有这个小本事还能当秘书吗?”
赵写家虽然醉意朦胧,但思想还清醒。他说:“上午讲哪里了?你别说,你别
说,叫我想想,叫我想想!噢,我想起来了,你问张春海为啥要叫你写这狗屁文章
是吧?怎么样?我没记错吧?这证明我没喝醉,我脑子清亮着哩!好,我看你也是
个诚实人,我就把老底向你交待清楚吧!”
“张春海这小子野心不小,他还想往上爬啊!”赵写家刚开了个头,又忙打住
话题说:“这是党内秘密,我不能犯自由主义。”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只能
告诉你,这篇文章对张春海至关重要,我一定全力帮助你把它写好。刚才我说的那
些话全当大风刮跑了。 在党办工作嘴要严, 你千万要记住这一条!”郑喜成说:
“你真是我的好老师,这次能认得你,亲耳聆听你这一番教导,真是我三生有幸,
我一定铭记心中!”
赵写家酒足饭饱,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李白斗酒诗百篇,我虽不是李白,
但每逢叫我写材料,行政科都得先给我准备两瓶好酒。我这个人呀,两眼一睁,忙
到熄灯,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今天喝了你的拜师酒,我要把我的看家本领全传
给你,你要牢牢记住!”
赵写家是个实在人,他把当秘书的经验全掏出来了。他说,当秘书第一位的任
务就是要像蛔虫那样钻进领导者肚子里,把他的心理爱好和脾气摸清楚。有的领导
为了显示自己的理论水平高,总爱在讲话中引经据典,一会老马老毛如何讲,一会
儿还要来个老邓如何说。有的领导为了显示自己工作深入,了解下情,总爱引述一
些下面的典型,证明自己对当前形势的分析如何正确。还有的领导追求一种会场效
果,希望在会场里能出现一些笑声,因此他们希望引一些来自群众中的歇后语顺口
溜,还有一些新民谣,比如十种人呀,比如大沿帽两头翘呀,比如革命不怕喝酒难,
三陪过后尽开颜呀,等等,这些话最能取得明显的会场效应。说实话,不少顺口溜
都是群众创作然后由领导在大会上传播出去的。那些讽刺贪官的顺口溜往往能引起
某些贪官的共鸣。为啥哩?他们有亲身体验嘛!
赵写家跑了题,把揭露和讽剌贪官的顺品溜背了一套又一套。郑喜成只得拦住
他的话题问:“张书记是属于哪个类型?”赵写家说:“刚才我是一般而论,是为
你以后当好秘书作参考。张春海嘛,他不会在乡下干久的,他想进步进步,动动窝
儿!”郑喜成问:“有人想进步,一般是请记者为他写几篇新闻报道,制造点儿政
绩。张书记为啥要写这理论文章?”赵写家说:“你不懂,你不懂!请记者给自己
吹吹,固然重要,但不是人人都需要。张春海在古河乡时间很短,吹过分了还会适
得其反哩。这理论文章嘛,既可以表明他的工作成绩,又可以显示他的理论水平,
因此,这不是一般的讲话稿,他一定有别的用处。”郑喜成仍不得要领,一个乡党
委书记写理论文章有何用?
赵写家皱着眉头, 细细琢磨着张春海亲自拟定的那个标题, 嘴里喃喃地说:
“新思路,新思路,什么是新思路?”他一拍大腿站起来说:“明白了,明白了!
前任市委书记曾去山东参观学习,提出学习山东模式,让乡镇企业遍地开花,要求
村村上项目,家家办工厂,一家伙弄得乡镇企业产值猛增几个亿,这位市委书记不
久便提到省里去当副省长了。这次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最近去苏南和温州考察,回来
后又提出学习温州模式,大力发展个体私营经济,走公司加农户,产销一条龙的新
思路,市报上还展开一场大讨论,净是空对空!”
郑喜成回想起那天张春海跟他的谈话,顿有所悟,他问:“赵老师,张书记在
这上面标出的发展乡村工业的新思路是不是从理论上论述一下发展个体私营企业的
必要性和紧迫性,再结合古河乡的实际证明它的可能性呢?”“你真聪明!”赵写
家乐得站起来,又一次拍拍郑喜成的肩膀:“你有了这个认识,文章就等于写成一
半了!”
赵写家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精装笔记本,跟文革时期的毛主席语录差不多,分
别摘录有中央文件,领导讲话,报纸社论,还有典型材料。这里面分门别类,纲目
分明,有一部分新摘抄的就是温州模式材料。郑喜成一看如获至宝,往胳肢窝里一
夹说:“赵老师,这材料太好了,乡里平时订几份报纸,没来得及送到办公室就被
人卷烟吸了,想找份参考资料也办不到。你真是有心人,竟然积累这么多,这对我
太有用处了!”赵写家却把那本资料抢回来说:“你拿走可不行?我随时都可能有
用!”郑喜成忙上街买了二斤鬼子肉和两瓶孔府宴,连喊几声赵老师,并且向他保
证说:“你只要给我打个电话,我立马送来,决不耽误你用!”赵写家说:“怪我
喝多了二两酒,把这珍贵的秘密泄露给你了……”
6、走,到老河报去!
郑喜成回到乡政府,把门一关,按照赵写家的指点,紧扣新来的市委书记的新
思路,把本地一些实际材料揉进中央领导和报纸社论多次阐明的观点里,再作一番
理论性的分析和论述,于是乎一篇理论色彩相当浓厚且有本乡本县和本市典型材料
的洋洋五千字的大作便在郑喜成桌头诞生了。此时正是清晨六点来钟,旭日临窗,
霞光满天,清风习习,百鸟齐鸣。他忘记了疲劳,急匆匆跑到邮电所,推开黑牡丹
的房门,说:“我写好了!我把稿子写好了!”黑牡丹还没起床,穿着贴身的内衣,
一跃而起,忙接过郑喜成那篇文章,从头至尾细读一遍,连声说好:“好,写得好!
真不愧是大作家啊!”郑喜成说:“我拿给张书记看看去吧?只有张书记满意,才
能算好。”黑牡丹说:“看你写得潦潦草草的,送给张书记看,他不说你太不认真
了吗?”郑喜成看满篇都是龙飞凤舞,便笑笑说:“对,对,我再抄一遍吧!”黑
牡丹看郑喜成满眼都是血丝儿,就说:“你休息吧,我给你抄!”
郑喜成没想到黑牡丹还有一手好字,她用工笔正楷将稿子誊写得清清楚楚,简
直跟印出来的一样。郑喜成真诚地说:“太谢谢你了!”黑牡丹问:“咋个谢?”
郑喜成脸红了。黑牡丹微闭双眼,作出一个期待的动作。郑喜成却被这动作吓跑了,
他说:“明天咱去县城,我请你吃鬼子肉!”黑牡丹嗔了他一眼:“傻冒!”不过,
看着郑喜成那憨态可爱的样子,她还是暗暗笑了。
郑喜成毕恭毕敬地把稿子呈送到张春海案头, 本想得到一番夸奖,不料张书记
用不信任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说:“这么快就写好了?”目光里除了不信任外,郑喜
成还发现一种偏见。一个学生娃刚进机关,你能一下子拿出像样子的文章来吗?郑
喜成有点儿后悔,若是我用它十天八天,每天在小屋里憋出几头热汗来,张书记肯
定会对我这种吃苦精神和认真劲儿大为称赞,还会从中看出我对他的尽职尽责和忠
心耿耿,从而对我留下一个好印象。领导对自己的部下要求的并不仅仅是能力和水
平,而是忠心是听话是服从,你若是太冒尖儿,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他,那你就可
能处处受限制受约束受打击,你这辈子可就要倒霉了!
郑喜成的分析果然不错,张书记翻了几页,便说:“这不是写篇新闻报道,把
事情经过叙述清楚就行了。这文章是要下一番工夫的,既要达到一定的理论高度,
又要有实际经验的总结和概括。”郑喜成心里凉了半截,轻声解释说:“张书记,
我是先拉出来一份草稿,想请你看看整个大框架如何。”张春海仅从鼻孔里嗯了一
声,目光便落在那稿子上,再懒得看郑喜成了。郑喜成自感招了个没趣,便灰搭搭
的从张春海办公室里退了出来。
乡政府满院子栽着泡桐树,那阔大的枝叶搭出一片绿荫,使郑喜成感到这小院
别有一番情趣。他虽然仅仅来了十来天,就已爱上了这个小院。若这篇文章不符合
张书记的要求,自己又得去钻那玉米棵子了。郑喜成的情绪坏透了。他在小院里转
了一圈又一圈,可惜这院子太小,转了几圈一看表才过去十分钟,这样转下去,别
人不说我是神经病吗?乡政府里没有他可以谈得来的人,明知黑牡丹对他有点儿情
意绵绵,最后他还是转到邮电所里来了。
邮电所里依然很冷清,黑牡丹正趴在桌上写什么。郑喜成悄悄来到她的身边,
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只见那稿纸上写着一行题目《假合资的骗局》。啊,黑牡丹也
想走这条路?郑喜成突然生出一份嫉妒,若是张春海看中了她,我这笔杆子岂不被
她顶掉了?
“俺村又出现个好典型,报道出去肯定又能产生轰动效应!”黑牡丹也不管郑
喜成爱听不爱听,就独自讲了起来。她说:“俺村跟南方一家企业谈成一个新项目,
村民们千辛万苦集资十万块钱,合同签订了,机器也拉回来了,可安装好一试车,
才知道那机器是早被淘汰的一堆破铜烂铁,根本没法用。”
这叫郑喜成暗暗吃了惊,张春海向他提供的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这个企
业,并以此证明农民观念大改变,村办企业是一条富国强民的必由之路。现在若把
这条消息发表出去,那文章岂不好似断了一根脊梁骨?
黑牡丹依然向郑喜成叙述得津津有味,她说:“村民们叫我写个报稿,向社会
呼吁呼吁,这些南方骗子太黑心了!喜成哥,我笔杆子上不去,你就给俺村写一篇
吧!”
一声亲密的“喜成哥”,又叫郑喜成心里感到不自然。他对这种层层递进的情
感有点担忧。刚来乡政府就谈情说爱,这会给人家一个什么印象?他必须以工作为
重,不能对黑牡丹太近乎。面对黑牡丹的请求,他只能转个弯儿说:“这事件本身
……报道出来恐怕有负面效应。乡党委正在强调招商引资,借助外力发展自己,你
却写合资受骗,那不等于说,外商不可信,外资不能用吗?你想想,你这不是同乡
党委唱反调吗?”
黑牡丹眨巴眨巴美丽的大眼睛,忽然醒悟过来,连连说:“太谢谢你了,要是
你不提醒我,我可要犯大错误了!”说罢,嘶啦嘶啦几声,把自己辛辛苦苦写了半
天的稿子扔到垃圾筒里去了。郑喜成站在一旁没有吭声,他感到自己的卑鄙和自私,
同时又感到黑牡丹的单纯和可爱。那黑牡丹撕碎的不是稿纸,而是他的心。
郑喜成刚走出邮电所,小通信员就风风火火的来找他。“哎呀,郑秘书,你叫
我好找!张书记叫你赶快去他那里,他有急事找你呢!”郑喜成一听这话,心里扑
通扑通直跳。他想问问小通信员张书记是啥表情,又觉得去向一个小通信员打听情
况太掉自己的身价。于是他便一溜儿小跑,连房门也没敲一下,便闯进张春海的办
公室里了。张春海见了郑喜成,开口便夸赞说:“好小子,是把刷子!我果然没有
看错人,这文章写得满有水平!”
郑喜成顿时满面春风,但他又马上警告自己,不能在领导面前表现得太自负。
他要借此机会把刚才的失误弥补过来。他说:“张书记,为写这篇稿子我简直脱掉
一层皮!这些天你不在家,不知道我熬了多少个黑夜,把你同我的谈话反复琢磨多
少遍,最后才开了窍。我只是把你的思想变成了文字,要说文章还可以,只能说我
对你的观点没有理解错。”
张春海可不是那土头土脑的乡干部,他听了郑喜成这番恭维之辞,却把脸一板
说:“你小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文章出自你的手,我只是给你出了个题目。我
不喜欢油滑的人,一是一,二是二,有啥说啥,今后可别在我面前耍花招!”郑喜
成虽然碰了个软钉子,但心里却很高兴。有这样一个讲实话办实事的领导,当个下
属也就不必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了。
张春海把稿子交给郑喜成,那上面仅改动几个错别字,补充几个具体数字,别
的没啥改动。张春海吩咐他说:“你去街上打印几份,一定要校对清楚,不能有错
别字!”
郑喜成打印回来,只见张春海正趴在桌上写信封,有给县委李书记的,有给县
长袁根法的,还有给市里石书记田市长和组织部长秘书长等一大串领导者的。郑喜
成这才明白,他耗尽了脑汁写成的论文只是报给几个领导随便看一看的。他觉得这
太没价值了!所以,当张春海写好信封,郑喜成突发奇想,居然大胆提议说:“现
在全市正在开展如何务实进取富民升位的大讨论,这篇文章要是能在市报上发一发,
肯定会产生较大影响,引起领导重视的。”
这话提醒了张春海,他暗暗思忖,一个乡干部要把自己的理论文章呈报市委领
导一阅,说不定送到市委办公室就被小秘书抽了下来,作为一般材料,扔到一边去
了,最后落个泥牛入海无消息。就是小秘书责任心强,把这材料转到市委书记办公
桌上,各单位每天报送的请示报告会议总结还有上级发下来的各种文件摞在桌头像
座小山,日理万机的书记市长哪有时间去看你这打印稿呢?况且,自己推荐自己的
稿子,也容易让人起疑心,认为你是为了眩耀自己推销自己,那动机就值得怀疑!
如果能在市报上发表,就是市委领导没有时间阅读全文,仅浏览一个文章标题,也
会留下一个好印象。若这文章正对了哪个领导的口味,他把文章在常委会上一宣传
……哈哈哈,张春海一拍桌子站起来说:“走,咱现在就去老河报!”
郑喜成又一次坐进了那辆乳白色桑塔纳,陪同张春海驶往大河市去了。车过平
原县,张春海突然把方向盘一磨,向县城方向疾驰而去。张春海虽然也搞过多年新
闻报道,但自当了乡党委书记,跟报社也就来往少了。他知道,这么几千字的文章
要在报上全文发表是很难的,摘取其中的一段,给你发巴掌大一块儿,这就算是对
你的最大照顾了。这样发表出来不会有什么影响,要发就全文发,占它半个多版,
这才显得有气势有分量。要达到这个目的,张春海只得去向王大笔求取妙方了。
王大笔也属于这座小城的名流,张春海走后,他便接替了新闻科长。他靠一支
笔活跃在这座小城,成为人人都用得着的人物。张春海拽着王大笔的胳膊,像拖死
狗似的硬从办公楼里把他拉出来。一直拉到汽车上,王大笔还嘟嘟囔囔地说:“啥
鸡巴吊事,硬把我拉出来?你没看我正开各乡镇通讯员会吗?”张春海却不吭声,
直到把王大笔塞进汽车里才说:“好久没跟你坐坐了,今天是个机会,咱俩喝几杯。”
王大笔的屁股在一家小餐馆里落了座,他还嘟嘟囔囔地说:“你这家伙一撅屁股我
就知道你屙啥屎!是在乡里呆腻了,想叫我给你制造点儿光辉业迹,挪挪窝儿,再
高升一级,是不是?”张春海却拧着王大笔的耳朵说:“就你这张臭嘴和臭笔,我
想高升的话,得跟你躲得远远的。这会儿是花钱买版面,报纸越吹谁谁的威信越低,
我才不干这傻事儿哩!”王大笔一听这话恼了火,他站起身来就要走:“你这个货
真是没良心!你离开新闻界才几天,就糟蹋起自己的老本行了?不是报社扶持你,
你能有今天这一切吗?”张春海自觉把话说重了,忙赔情道歉说:“是我错了,是
我错了!你先罚老兄三杯酒!”说着就倒了三杯酒,一饮而尽,并把酒杯朝下,证
明滴酒不剩。
王大笔这才消了气,但他仍不动筷,也不接酒杯。他说:“我向来不白吃白喝,
要吃要喝就要吃在明处。你小子讲清,今天到底有啥事找我?”张春海只得如实奉
告:“我想在市报发篇……小文章!”王大笔冷笑一声:“发文章不也是吹自己吗?
你小子还装什么正经?”张春海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向王大笔解释说:“不是宣
传我乡的成绩,也不是为我歌功颂德,这是一篇理论文章,属于探索性的……东西!”
王大笔听了冷笑一声说:“啥鸡巴理论文章?你能理论出个吊啥来?是想从另一方
面塑造自己,来显示一下自己的水平吧?”张春海只得让步说:“你想咋说就咋说
吧!我问问你,现在报纸发稿难不难?有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王大笔这才一边吃菜一边喝酒,慢慢向张春海讲起目前报社的内部情况来。他
说:“发稿说难也不难,这就要看你写的什么稿,看你跟编辑的关系是深是浅了。
若是发个一般的稿子,稿子内容也说得过去,你只要请编辑吃一顿也就行了,但是
发表时间和文章长短却难以保证。若你要全文发表,还要发在显要的位置上,那你
就得破费几个。至于破费多少,那就要看编辑的胃口了。”
张春海对王大笔这番话半信半疑,过去他向报社投稿,给编辑扔盒烟也就行了,
顶多请他们吃顿饭。如今新闻界真的变成这个样子了吗?张春海也说不准,干喝了
几杯酒,再没有了刚才的兴致和劲头。
王大笔却对新闻界的不正之风大发起感慨来。他说:“报社也不是清水衙门,
谁掌握版面谁为自己捞好处。特别是工商部,都被企业老板惯坏了。他们给编辑记
者塞红包,把广告改成新闻稿发表,企业节约了开支,记者捞到了好处,发出的新
闻稿又比广告的效果好。工商版变成了变相广告版,这种隐性广告连报社老总也管
不了。现在就数农村部好一些,他们的报道范围主要在农村,到了乡里就是请他吃
顿饭,临走时给一点儿土特产,他就高兴得不得了了!不过他们把关严,部主任郭
秃子是报社里的业务尖子,他管的那几个版--哎,你到底写的是啥东西?你让我
看看我再给你出出主意!”张春海说:“我这稿子是谈农村经济改革的,属于理论
文章,能发在理论版最好。”王大笔说:“理论版?你压根儿就别打这个谱儿。一
个月两个理论版,县里市里的头儿把讲话稿一改,都想拿到理论版上露个脸儿,显
示显示自己的水平。咱市没有一个理论家,可理论版的稿子却排着长队儿发不完。”
这话说得张春海脸上直发烧,好在有几两酒蒙住脸儿,别人没有发现。最后,
他掏出那篇稿子,让王大笔看了看。王大笔不愧是行家,他说:“你标明是‘工作
研究’,在农村版发表就名正言顺了。”王大笔把稿子往他衣袋里一装,说:“这
事包给我了!近人不说远话,我请农村部的几个人吃一顿,每人再撂两盒烟,你拿
两千块钱也就可以了!”
张春海想,五千字,半个版,两千块钱不算多。可又一想不中!王大笔的嘴像
个排气扇,半天时间他就会把这消息传遍半拉县城。要是叫别人知道我是花钱买的
版面,岂不……张春海耍了个滑头,他说:“这文章只是个草稿,我还没有来得及
修改。晚一天我改好了,一定请老弟帮忙!”说着,就把那稿子从王大笔衣袋里掏
了出来。
王大笔发现自己上了当,顿时气得红了脸,站起身就要走:“我得开会哩,快
送我回去!”张春海从饭馆里拿了两条红塔山,塞进王大笔提包里,他这才有了笑
容,说:“稿子改好,一定交给我!”
送走了王大笔,张春海直驶大河市。郑喜成对王大笔所谈报社情况总觉得太不
可信。他过去也在报上发过几篇小稿,编辑连自己也不认识,不是照样发表了吗?
郑喜成把自己的想法向张春海谈了谈,张春海说:“这个王大笔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凭他在新闻界多年的关系,利用他那支破笔,到处为自己拉关系,捞好处。五千字
给我要二千元已是对我的照顾了,要是给企业写广告性的新闻稿,翻两倍番也不算
完。”郑喜成问:“他仅仅是个县里的新闻干事,发稿能有这么大把握吗?”张春
海说:“编辑想捞钱得先通过通讯员,刚才王大笔讲的只是编辑怎么怎么样,实际
上他同编辑是狼狈为奸!”张春海说到这里忽觉不妥,忙纠正说:“当然,这只是
个别现象,真正好的稿子他们抢还抢不到手呢?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说话间不觉已驶进老河市区,张春海把小车停在一家餐馆,对郑喜成说:“我
在报社熟人多,进去不方便。请这个不请那个,容易有意见。你直接去找农村部的
郭秃子,就说古河乡有个张春海找他就行了。”
7、别叫我犯错误
郑喜成还是第一次到报社来,当他登上那座新建的办公大楼时,好象走进一座
神圣的殿堂,激动得心儿咚咚直跳。在他看来,编辑都是神圣的天使,手里掌握着
稿子的生杀大权,很多无名之辈都是通过他们的扶持才登上名人的宝座,成为世人
敬慕的人物。新闻记者更是了不起,他们手中的那支笔既可以叫你威名远扬,又可
以叫你威风扫地,就连县里乡里的领导者对他们也怀着几分敬畏。所以当郑喜成踏
进农村部的办公室时,一时竟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了。
“同志,是来送稿子的吧?”一位年近四十的瘦子向郑喜成点点头,目光里带
着几分热情。郑喜成忽然想到张书记给他的一盒阿诗玛,忙把烟递到每一个编辑手
里,并且亲自打着火机,一个一个给点燃。就在这让烟和点烟中间,郑喜成作了一
番自我介绍说:“我也在咱报上发过稿,是揭露假农药的。那稿子在俺乡影响可大
了,农民称赞报纸为他们办了一件大好事,假农药从此在俺乡销声匿迹了。”
农村部发揭露假农药假化肥假种子的稿子每年都有好几篇,接到的农民来信也
有好多件。这是个永远存在的热门话题,而且常讲常鲜。农村部所以受广大农民欢
迎和称赞,这是一个根本点。郑喜成谈起这事儿,自然引起编辑们的兴趣,有人问:
“你手头还有啥好稿子?拿出来我们给你发!”
郑喜成忽然想到黑牡丹讲的那个假合资的故事,便向编辑们吹了一番。有人问
他:“稿子写好不有?这稿子可以上头版头条。”郑喜成当然不会写这稿子,但他
却在这吹嘘中给编辑们留下一个好感,而且在这闲谈中发现那个瘦编辑正是他要找
的郭秃子。郭秃子并不秃,只是有点儿败项,额头的毛发较为稀疏而已。
下班时间快到了, 有的编辑收拾一下提包陆续走了。 郑喜成对那瘦编辑说:
“郭主任,俺张春海书记在外边等着你哩,想请你坐坐。”“坐坐”是代名词,郭
主任自然明白:“要是来送稿,就把稿子放这里,要是请客,我明确告诉你,我们
农村部不兴这一套!”
郑喜成实在缺乏公关经验,瘦编辑的几句官腔把他说得没了下言,只得跑回来
向张春海汇报。“现在哪有不吃鱼儿的猫?”张春海在心里冒出这个问号,便开车
来到报社大门口。报社下班没个准头,十点多钟就有人外出办私事,可也有人等到
一点多还在坚持工作。郭秃子就属于后一种人,张春海等到十二点半了,还不见他
的影儿。张春海怀疑郑喜成认错了人,再一次寻问那个瘦编辑的长相和外貌特征。
正说着,那郭秃子从大门走了出来,但张春海没有去主动喊他,直到郭秃子走到他
面前,他才向前跨了一步。拉住了他的手:“郭主任,咋?认不得老弟了?”郭秃
子习惯性地用手指理了理稀疏的额发,啊了一声说:“是你呀?你当了书记成了大
官就把我们这些当年为你做嫁衣的人都忘了?”“哪里,哪里!我今天不是特意来
拜访你了吗?”张春海把郭秃子拉上车,郭秃子问:“去哪里?去哪里?”张春海
说:“审判厅!”郭秃子一愣:“你家伙要干什么?”张春海笑着说:“是去大富
豪酒家!审判厅承包给一家南方来的大老板,那里的海鲜可是有特色的。”郭秃子
却执意不去吃饭。他说:“最近报社正在抓职业道德教育,不准吃请,不准收红包,
更不准搞有偿新闻和变相广告。老弟,在这风头上,你不能拉我犯错误!”张春海
说:“啥职业道德!还不是做做表面文章。你要是怕受影响,咱找个偏僻的小餐馆,
点几个满意的菜。哎,你品尝过俺县的鬼子肉没有?市里有俺县办的一个专营店,
走,咱去品尝品尝!”
这番话依然没有把郭秃子打动,他说:“我在报社这么多年,什么新鲜玩艺儿
没尝过!”郭秃子把张春海拉下车,来到一个偏僻处,神秘兮兮地说“老弟,你的
心意我领了,这次宴请就免了。你要是看得起我,就给我帮个小忙吧!”
张春海觉得怪。我本来是求他帮忙,他怎么倒提起叫我帮忙来了?张春海正疑
惑间,郭秃子掏出一卷表格,向张春海解释说:“报社党委正在对编辑进行考评,
印了征询意见表,发到基层,广泛征求群众的意见。这是对编采人员的一次全面考
核。”张春海接过来看了看,考核内容有十几项,是否给编辑送过礼,是否请吃过
饭,是否送过红包,是否搞过变相收费新闻等等。张春海冷笑一声说:“我看呐,
你们这也是认认真真走过场,一本正经搞形式!如今这年头谁还说真话?肯跟你们
过不去呀!”郭秃子却很认真地说了个“不”!“平时要是得罪了哪个人,他给你
来一家伙,你可就要倒霉了!况且,这意见表里还有正面意见,你看看,对稿子处
理认真,态度热情,廉洁奉公,不徇私情等等,也要填在上面。这是对采编人员的
一次全面考核,非同一般,请老弟费个心,让乡镇通讯员直接填写,寄给报社党委。”
郭秃子紧握张春海的手,抖了几抖说:“老弟,拜托了!你把这些表填好,比请我
吃一顿饭重要多了。”说罢,便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记住,我是
农村部的,名字叫郭长江,别填错了!”张春海趁机拉住郭秃子说:“我有个事求
你帮忙哩!这篇稿子,请你给我发一发。”郭秃子一看是理论稿,又一次挠了挠稀
疏的额发说:“难办,难办!我不管理论版呀!”张春海说:“我讲的是发展农村
工业的新思路,作为‘工作研究’,发你们农村版不是正对路吗?”郭秃子仍迟疑
着,张春海悄悄塞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他说话的口气顿时变了:“我变通变通,
尽量给你发出来。”张春海的口气也硬了:“要全文发表,位置要显要!”郭秃子
连声说:“好,好,好!”
张春海和郑喜成回到县城,王大笔还在四楼会议室开会。各乡镇通讯员也都是
老油子了,每月例会总是十点多钟才来到,中午不管顿饭他们决不走。有时事多了,
连晚饭也得捎带走。王大笔也有对付他们的办法,就是把会议时间延长,上午的会
不开到下两点决不结束。这样顶多管一顿饭,就是晚上想捎带一顿也吃不下去了。
所以,已是两点半了,那四楼会议室里依然烟雾缭绕。
张春海闯进会议室,冲着王大笔说:“哎呀,你看看表,现在几点了?你就是
把人家当牛使也得歇歇鞍喘喘气呀!”王大笔却满肚子牢骚说:“县委领导对新闻
报道只是口头上重视,一说掏钱就没人吭声了。每月一次例会,通讯员大老远的跑
过来,连路费也不报,中午只补助五块钱,别说去坐桌,就是喝碗羊肉烩面也不够
用!我这新闻科长也没本事屙钱,只好延长时间,两晌合成一晌开!”张春海一拍
胸脯说:“今天我请客!你们进过海鲜城没有?”大伙说:“没有!一盘海鲜百十
块,我们把脖子扎起来呀?”张春海说:“今天我请诸位到海鲜城品尝品尝山珍海
味, 表表我这个老新闻对同行的一片痴情和厚爱! ”王大笔伸手拉住张春海说:
“此话当真?”张春海把手一挥:“走!”
这些来自乡镇的通讯员全是农民,他们第一次走进如此高档的大酒店,仅那豪
华的设备和服务小姐的微笑就足令他们兴奋不已激动万分的了。这次点的菜算不上
最高档的,只有几盘海参鱿鱼对虾而己。这些穷秀才们大饱了一顿口福,心里的感
激便溢满每一个人的面孔。当大家面红耳热似醉非醉而几近说胡话的时候,张春海
这才开口说:“诸位,请暂时听我说一句话。最近市报发了一份征询意见表,想听
取一下群众的意见。”
大伙接过征询意见表,一个个议论起来。有的说:“稿子寄出如石沉大海。”
有的说:“平时送稿没人理睬。”还有人气更大:“俺的稿子在省报发了,却在市
报发不出来,难道他们的水平比省报还高?”大家越说越有气,整个宴会几乎成了
对报社的声讨会了。
张春海不知这些农民通讯员还挺有性格,只好摆出乡党委书记的架子镇唬大家
说:“你们真是思想浮浅,没有远见。你们想想,你们的稿子都是谁给你们发表的?
可以说百分之九十是农村部。你们要是得罪了他们,发稿指标完不成,你们这些聘
请来的通讯员还能拿到每月二百块钱的补助费吗? ” 大伙一下明白了,连声说:
“是哩,是哩!没有这二百块钱,我们就成了彻底的农民了!”张春海说:“我是
为你们着想哩!平时你们想巴结编辑还巴结不上哩,这次我正好给你们一个机会!
只准说好,不准说坏,而且要真实可信,不能只填几个空洞的赞美词就行了。”大
伙连忙改口说:“好好好!现在是少放屁,多磕头,有意见憋到心里头。今天不能
白喝张书记的酒!为领导歌功颂德是俺的看家本领!”
张春海把通讯员的意见表寄给了老河报,三天没过,那既有理论色彩又有实际
经验的文章便在老河报显要位置发表了。虽然署的是张春海的名字,郑喜成却乐得
半夜没有睡着。是呀?有了这篇文章作基础,我在古河乡就站稳脚跟了!
8、笔杆子的威力
一个月没过,赵写家给郑喜成打来电话说:“你小子厉害呀!刚出山就吹出个
县委副书记!”一句话把郑喜成说得丈二和尚不摸头脑,他急忙跑到县城去找赵写
家。赵写家拿出市委组织部一份任命通知叫他看,啊,张春海竟当了县委副书记了。
通知还特意注明其列其他副书记之前, 系县里的第三把手了。 郑喜成不解地问:
“提拔张书记跟我有啥关系?”
赵写家从抽屉里拿出半瓶酒说:“咱边喝边谈,我给你讲讲内情!”郑喜成急
忙跑到街上买了二斤鬼子肉和一瓶孔府宴,赵写家三杯酒下肚,便兴致勃勃地向他
讲起来。
现在全党工作重点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过去县委几个书记都是分管宣传、干
部、纪检等方面的工作,没有人具体管经济。最近市委要求各县要配备一名副书记
分管经济工作。在选择这个副书记时,县里一二把手又出现意见分歧。县委李书记
主张提宣传部的朱部长,袁县长却主张提张春海。袁县长跟张春海的关系非同一般,
当然,更重要的是,今后这个副书记要管经济,把手伸到县政府大院来,要是二人
配合不好,他这个县长的位子就会不稳,甚至会被取而代之。因此,袁县长必须选
一个听他的话跟他跑的人来充当这个角色。多年来书记和县长都尿不到一个壶里,
袁县长越是主张提张春海,李书记越是反对提他,理由是张春海是宣传部出来的,
没有做过经济工作。袁县长立即反驳说,朱部长是教师出身,是从教育战线出来的,
对经济工作也是不熟悉的。二人的意见难以统一,最后组织部长提出一个折衷意见,
将提拔二人的意见都报到市委,由市委领导定夺。
赵写家对官场上的事特别灵通,他分析说,张春海实际上没有朱部长威信高,
他来古河乡没有取得什么明显成绩,讲经济收入,这古河乡几乎没一家像样子的乡
镇企业。但他抓住了新来的市委书记的那个新思路,从理论上显示出自己的水平。
据说市委书记看了老河报那篇文章很高兴,他说:“这篇文章的观点很新鲜很符合
我市的情况嘛!”组织部长说:“张春海就是平原县报的那个副书记候选人之一,
有人反映他没有抓过经济工作。”市委书记很生气:“谁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懂经济?
共产党就是先学会打仗然后才学习搞经济工作的嘛!今后选干部要看他的思想素质
和理论水平,没有理论的指导,光有实践经验怎么能成?”
张春海被提拔为县委副书记,郑喜成自然高兴,自己有了个靠山,今后混个正
式工作也就有了希望。郑喜成已经成熟多了,他回到古河乡见了张春海,什么也没
说,好像他是个格外人。有几个乡干部悄悄来到乡党办,向郑喜成打听张春海的情
况。郑喜成搪塞说:“这是领导的事,我怎么能知道!”有人嘲笑郑喜成说:“张
春海当了县委副书记,马上要调走了,你装什么迷?”郑喜成听了这话也没表现出
来特别的惊喜,更不向外人提那篇文章的事。有次黑牡丹向别人透露了一句,说那
文章是郑喜成写的。郑喜成马上声明:“我哪有那么高的水平?我只给张书记搜集
一点资料,最后还没用上。”晚上,他悄悄跑到黑牡丹住室,把黑牡丹训了一顿:
“你这是破坏领导的威信,今后可不准再瞎胡说了。”气得黑牡丹半天没吭声,人
一进了官场咋就变了心肠?从此,她跟郑喜成的关系也就慢慢疏远了。
张春海是讲情义的,在他调县委工作之前,特意给郑喜成要了个招工指标,正
式安排到古河乡党委办公室当了一名秘书。过去发工资,会计从卖废报纸的钱里取
出一叠扔给他,仅仅让他打了个条儿,这让他自己也感到这钱太没有分量。现在工
资表上有了他的大名,他成了吃皇粮的正式干部!
然而,郑喜成没有高兴几天,便发现自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在县以上机关,
党委管干部管宣传管纪检管政研管统战,那是一个无所不管无所不问无所不在的至
高无上的权力机关。可在这乡下,乡长和书记一肩挑,每项工作都有副书记和副乡
长分管,乡党办不管钱,不管物,也不管生产。他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听着树上的
知了叫,便突然感到自己的可怜!郑喜成知道,一个无事可做的人最后很可能被淘
汰。他必须找点儿事干,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这位新来的程乡长平时开会从来不
用人代写讲话稿,就是去县里汇报工作,也从来不叫你写材料。他那脑瓜儿里几乎
装着所有问题和材料,需要什么,他眉头一皱,便啥都有了。有时县里来个通知,
需要什么数字,郑喜成想下去一个村一个村的跑一跑。可程乡长却说:“你跑几天
得来的也是假数字,还不如我估计的准确哩!”于是他眼皮一耷拉,随便说出一个
数字,向郑喜成交待说:“今后就按我这个数字报,只要口径统一就行了。”郑喜
成觉得这个程乡长挺有意思,他估计的数字比村干部给你说的数字真实多了。但是,
这么一来郑喜成彻底地成了闲员一个了。有次县里开电话会议,号召防旱抗旱,程
乡长亲自担着水桶,跟乡干部一起去地里干了大半晌,流了一身臭汗。郑喜成觉得
这是个好题材,立马写了一篇新闻稿,拿给这位程乡长看。程乡长只看了一个标题
就把眼一瞪说:“在报上发这样的稿子,岂不是给咱乡丢人现眼吗?搞了这么几十
年水利化,至今还搞肩挑人抬!我到了这把岁数,也不想进步了,那通讯报道你就
给我少写一些吧!”
一个爱耍笔杆子的碰上个不愿意吹捧自己的领导,坐冷板凳便是必然的了。郑
喜成每天在办公室里闲得腚疼,越是寂寞,他越是想念张春海。在这样的领导手下
工作,就是吃苦受累也高兴。于是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想法调到县里去,能混成赵
写家和王大笔那样的干部,这辈子也就不错了!
郑喜成常往县城跑,想向张春海诉说一下自己的苦衷。但他进不了张春海的办
公室,因为书记县长住在单独一座小楼上,那里是一座独院儿,有专人看守,别说
你是个乡下人,就是各局委的头儿要见见书记县长也得先打个电话,征得同意才行。
郑喜成往县城跑了几次,白花几十来块钱,连张春海的影儿也没见到。然而,张春
海并没有忘记他。有一天,他亲自打电话叫郑喜成来县城一趟。郑喜成顿时心花怒
放,马不停蹄地赶到县委大院。当他走进那个独院,这才发觉今天是星期天,院里
院外都是一片寂静,唯有张春海坐在一张藤椅上晒太阳。冬日的阳光把这座小院铺
了一片金黄,晒得人浑身都是舒畅。张春海的家属还没搬来,他在这大院里暂时还
是单干户,所以星期天才有这份清闲。张春海睡得很香,头歪在扶手上,手搭在胸
脯上,那鼾声均匀而舒缓,似乎刚进入酣蜜的梦乡,以致郑喜成在一旁站了好大一
会儿竟不忍心把他喊醒,甚至打内心深深地同情起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来。当个县
一级的领导也不容易啊!很多老百姓能享受到的东西他们却享受不到。就说这张春
海吧,他有时间陪妻子上街逛商店吗?他能陪孩子到公园畅快地玩一天吗?他能像
一般老百姓那样睡个大头觉吗?不,只有今天他才能这样自由这样舒心地在这温暖
的阳光下享受一下大自然的恩赐,而这一切对老百姓来说又是多么平常的事情!
张春海醒了。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这才喊了一声:“小郑!”郑喜成
双腿并立,诚惶诚恐站在张春海面前,亲热地喊了一声张书记说:“我来了一会儿
了,见你睡得正甜,没有喊你。”
张春海把郑喜成让进办公室坐下,问了问他这几个月的情况。“唉,那个老程!”
张春海有点儿生气地抱怨一声古河乡的新任书记,就这一声“唉”,已经足以让郑
喜成感激的了。一个县里的领导能知道自己下属的处境,这本身不就是最大的体谅
和关怀吗?
郑喜成还没考虑好如何提出自己的请求,张春海却主动说:“我知道你在古河
乡发挥不了作用,这也不怪老程,各乡都是这样。他们忙着收粮收款,催收催种,
笔杆子在下边没有用。我想把你调到县里来!”张春海深情地看看郑喜成,话儿说
得语重心长:“要到县里来,你得拿出点儿成果,摆在那里,证明你的水平,我才
好说话呀!”
这几句话直让郑喜成心里发热,他还以为是张书记要交给他什么具体任务哩,
谁晓得张书记在繁忙的工作中,还惦念着他的工作调动。郑喜成只觉得泪水直在眼
圈里打转转,心里也酸溜溜的直想哭。他想,我到古河乡也没干啥,为张书记起草
个文章还没署我的名。要想得到社会的承认,就得拿出几篇像样子的东西来!一个
耍笔杆子的,没有几篇像样的文章立在那里,谁知你一顿能吃几个馒头喝几碗稀饭
呀!但是想想那个新来的程乡长,不由得又抱怨了几句:“他不给我分配任务,也
不叫我下乡跑跑情况,我整天闷在办公室里,想写点儿东西,也不掌握材料!”
“我叫你来,就是想向你提供一个好典型!”张春海从抽屉里掏出几封信放在
桌上,对郑喜成说:“现在报上正宣传廉洁奉公的典型,这几封信就是最好的材料,
你好好挖挖,一定能写一篇有分量的新闻报道。”
9、正面文章反面作
原来是几封群众来信,都是表扬县委李书记的。某某说,某月某日他给李书记
送去多少多少钱,求他办什么什么事,李书记满口答应给办事,却把钱全部退给他,
还批评他不要搞歪门邪道!又有某某说,某月某日他送给李书记一些什么什么贵重
东西,要李书记给他办什么手续,李书记坚决不给办,当场退回了那些东西,但后
来觉得那手续合理,主动给他办了。还有某某人要办什么事,又是送的什么什么,
李书记又是如何如何……总之,李书记廉洁奉公,坚持原则,仅仅一个月就拒贿五
万多元,等等。
张春海说:“这是来自群众的赞扬,最真实最宝贵。你可根据这些群众来信,
给李书记写一篇报道。能在咱市树立一个廉洁奉公的好典型,这对推动当前的廉政
建设大有好处!”
郑喜成已不是当年那个写假农药案的傻头傻脑的小青年了,他也学会在适当时
机拍马屁讨领导喜欢了。他看了看那几封群众来信说:“张书记,写人家干啥?我
还是写写你吧!你到县委半年多,在发展民营企业和塑料温室大棚方面很有成绩,
在全市都能数得着。”张春海说:“现在不是宣传我的时候,你要写写李书记,这
是一项政治任务!稿子写好直接交给我,在稿子见报以前,此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郑喜成把那几封来信翻了翻说:“光靠这几篇来信难以写得充实,我去采访采访李
书记吧?”张春海说:“李书记很谦虚,他一向不叫宣传他个人。这是县委几个领
导研究决定的,所以暂时不要对李书记说!”
郑喜成回到古河乡,翻看着那几封群众来信,暗暗琢磨。张春海过去跟李书记
不太融洽,李书记支持的是朱部长,现在张春海是不是想讨好李书记,向李书记靠
拢,以后另谋高就?想到这里,郑喜成觉得张春海太不够意思。现在你张春海已是
第三把手了,你巴结李书记,是不是下一步想把袁县长挤掉,再来个取而代之呀?
你本来是袁县长一手提起来的,你这样干,岂不是忘恩负义吗?人啊人!为啥一进
入官场就变得这样残酷无情无恩无义了呢?
但是郑喜成从内心讲还是希望张春海能有更大的进步和更大的权力的。他作为
一个从农村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小青年,无根无底的,能有一个靠山一个支柱自然是
求之不得的。如果张春海今后能当上县长或是县委书记,在县里说一不二,他要把
我调到县里来,一句话不就办成了吗?还用得着叫我表现一番,来个曲线行动吗?
几封群众来信已提供了较为充足的素材,要写成一篇千字文,这对郑喜成来说,
实在是小菜一碟。 两天过后,他便带着那篇《廉洁自律 无私奉献》的稿子去找张
春海了。
张春海看了一遍,就提起笔来,抹去了一些褒扬的话说:“新闻报道要靠事实
说话,切忌作者在那里空发议论。你把这一次次拒贿的事实摆出来,一个廉洁自律
的典型不就立在读者面前了吗?”郑喜成连声说:“对对对!”可又觉得把那些从
他心头发出的赞美的语言抹掉怪可惜的。
张春海又把标题改成《拒贿记》:“什么廉洁啊,无私奉献啊,这都是官话套
话!一个人能在金钱面前不动摇,把到手的钱财推出门外,这才是真正的无私,真
正的廉洁!李书记的可贵之处就是拒贿,这才是我们要认真报道的!”
这番话又叫郑喜成对张春海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个老新闻,人家说话办事
就是有根有据。自己写稿总爱融入个人的情感,每到动情处,总爱发一番议论和感
慨。但郑喜成只是把这敬佩深藏在心里,静静地站在张春海身边,等待接受新的任
务。
张春海把稿子改好,交给郑喜成说:“你誊写清楚,寄给郭长江,哎,这会儿
人家已是副总编了!你给他附个信,就说这稿子是我叫你写的,给发个头条!”郑
喜成觉得这头条可不是好发的,便提出再让张春海亲自跑一趟。张春海却连连摇头
说:“不用去,不用去,我帮了他那么大忙,这点小事他还能不给办吗?”郑喜成
不知道张春海给郭长江帮了啥忙,但他知道在领导手下工作很多事只能靠自己去分
析去揣摸。他趴在张春海办公室桌上,很快把稿子誊写一份,便跑到邮电局寄了个
快件,顿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然而,当郑喜成走出邮电局在街头转了一圈儿,忽觉此事不妥。报社每天收到
那么多稿子,收发员分给采编科室,科室编辑挑选出来编好报给部主任,部主任审
阅后再报给分管总编,就是一路绿灯也得好几个关口。若是哪一道关口卡了壳,我
这稿子岂不是白写了?稿子发不出来,不但辜负了张书记的一片希望,我也失去一
个表现自己的机会。郑喜成越想越觉得事关重大,连忙又跑回邮电局,好话说了一
大串,才把那快件从邮筒里取出来。他要亲自把稿子交到郭总编手里!他要把张书
记如何安排他写稿的过程向郭总编汇报一遍!他要等郭总编亲自签发个头版头题才
放心!只能这样才能证明自己对领导的忠心和认真!
郑喜成来到汽车站,一摸口袋,身上仅有三块五角钱。从县城到市里票价是五
块多,要坐豪华车那就更贵了。这三块五角钱一下勾出来他一片酸楚,他每月工资
三百多块钱,交给爹娘一百元,剩下二百多块钱,每月来县里跑几趟,剩下的几个
钱连吃饭都不够。这三块五角钱咋去市里?他忽然想到了二大爷!
一篇假农药稿,几乎把二大爷弄了个人仰马翻。但二大爷自有一套经营策略和
处世哲学,他主动承包了一个面临倒闭的棉花加工厂,暗中倒卖计划内棉花,从而
为县财政创造了一笔不小的收入。于是他东山再起,当上了县棉麻公司的经理,这
是一个相当实惠的单位。
郑喜成自认有了同张春海这层关系,在他来到二大爷家里时也就不卑不亢,并
且主动声明,他不久就要调到县里来了。二大爷若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一定尽力
效劳。
二大爷经过那场风波,深知笔杆子的重要性儿。他说:“大侄子,好好干,二
大爷老了,今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县棉麻厂也是个烂摊子,今后你别给我戳窟
窿就行了。”
二人说了一阵话再没啥说了,郑喜成想借钱却又难以开口,吭吭哧哧的,似有
难言之苦。此时,郑喜成深深体会到人穷志短的滋味。张书记交办的大事他自然不
敢拖延,最后只得说出真情。二大爷顺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票说:“拿去花
吧,不够用再找我!”郑喜成羞得满脸通红,伸手去接那张纸币,感到似有千斤重!
郑喜成来到老河报,那郭秃子果然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过去是几个人挤在
一间办公室里,一转身稍不留意就会碰着别人的屁股。如今,郭秀子住的是套间,
有宽大的老板台,有成套的真皮沙发,有通信员给提水扫地抹桌子。职务仅仅提一
级,其待遇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官,大小当个官儿都比当
老百姓的强。
郑喜成在郭总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自我介绍说:“我是古河乡的,上次我跟
张书记来找过你……”郭总编说:“认识,认识,你叫夏风,夏天的夏,东风的风,
是不是呀?”
郭总编认识郑喜成,主要是那次填写征询意见表。那天,张春海请过乡镇通讯
员的客,把意见表寄走后,郑喜成又单独给报社写了一封信。他以一个回乡青年的
身份写道:“我是一个刚刚从学校门走向家门的农村青年,我第一次投稿就被选中
了,登在农村版显著位置上。那篇稿子对推动我乡我县打假斗争发挥了巨大作用,
俺古河乡农民不但再没吃过假农药的苦,以后连假化肥假种子也销声匿迹了。农村
部的同志为俺农民办了件大好事!俺不知那篇稿子的责任编辑是谁,请报社领导向
他转告俺农民对他的一番敬意!”
这封信情感真挚,语言朴素,几个老总看了都深受感动。在报社全体员工大会
上,总编辑宣读了这封群众来信,号召全体编辑和记者向农村部学习,做人民群众
的知心人和代言人。郭长江是农村部主任,这成绩这光荣自然要归功于他了。郭长
江在报社的威信大增,当报社两个老总退居二线时,市委组织部来人考察,郭长江
理所当然地成了新任总编第一候选人。有的部主任不服,说我们也收到很多读者和
通讯员的表扬信,为啥唯独念一份表扬郭长江的?其实,道理很简单,郭长江的表
扬信绝大多数是来自乡镇通讯员的,信写得朴朴实实,跟郑喜成的差不多,很令人
信服。其他几个部就不一样了,来信者集中在市里几家工厂企业,有的笔迹相同,
连措辞几乎都一样。这么一对比,那些称赞郭长江的来信其可信性和含金量就高得
多了!郭长江力挫群雄,当上了报社主持全盘编务工作的副总编!
郑喜成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当郭总编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时,他实在是受宠若惊,
连接茶杯的手都微微颤抖,连句感谢的话也不知咋个说了。郑喜成还没来得及把稿
子拿出来,郭总编就开口说:“是来送稿子吧?我分管整个编业,所有稿子都要经
过我的手。写的啥稿?我这就给你签发!”郭长江既是炫耀,也是一种报答。当郑
喜成把那篇《拒贿记》掏出来时,他只是扫了一眼标题,便打电话叫来总编室主任
交待说:“今天编好,明天上版,后天见报,发头版头条!这样的典型报道太及时
了!”
10、如愿以偿
郭长江的确说话算数,没过几天,那篇《拒贿记》便在市报头版头题登出来了,
而且加了编后记,在称赞了李正民书记拒腐蚀的事之后,笔锋一转,对当前严重的
腐败现象大加抨击:“一个月内拒贿五万元之多,行贿受贿之风达到何种程度,我
们从中亦可窥其一斑!”
这篇文章一发,报纸顿时改变了过去那种谁写的谁看和写谁的谁看的状况,一
时间竟在平原县产生一次不大不小的冲击波。报纸一到县委,收发员还没来得及送
到各部委,人们就从半路截留下来,围在院里或蹲在地上来个先睹为快。于是,一
份报纸形成一个小会场,大家聚在一起便议论起来。有人赞扬中透出一种怪味儿:
“呀,真是世上难找的好书记,钱送到手里又退回去,这思想境界实在了不起。”
有的则从另一个角度发出感慨:“哎哟哎,能让我当一任书记就好了,三个月收礼
五万,那三年该是多少啊!”当然,更多的人是含笑不语,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长叹中透出来令人难以捉摸的情绪。
郑喜成听说他的大作发表了,乐得屁颠颠地跑到县委大院里来,想向张春海来
个讨功领赏。不料刚到县委大院,就被赵写家一把抓住了:“这稿子是不是你小子
写的?”赵写家把郑喜成拉到自己住室,把门关严,这才开口对郑喜成进行审问,
那脸上的表情分明带着十分的不满甚至是怨恨。
郑喜成一时被赵写家弄得心里发慌,不知自己又惹出啥麻烦来,他吞吞吐吐地
说:“不,不……是,是我……”赵写家生气地说:“他妈的,还拜我为师哩,这
么大的事还瞒着我?”郑喜成只得如实禀告说:“这稿子是张书记授意叫我写的,
那几份群众来信也是张书记为我提供的。”赵写家听了,连说几声:“厉害,厉害!
这个张春海实在是厉害!”郑喜成又一次如堕五里雾中,轻声问:“赵老师,张书
记是不是想巴结李书记?故意为他歌功颂德,暗送秋波呢?”“猪脑壳!”赵写家
瞪了郑喜成一眼说:“你看看你这稿子是咋写的?这能是歌功颂德评功摆好的稿子
吗?这是一颗重型炮弹,将把整个县委炸乱。你知道不?县党代会近日就要召开!”
赵写家似乎心怀忧虑,自言自语地说:“李书记呀李书记,你吃亏在于太老实
了。这次党代会呀,你恐怕就难以坐稳江山了!”郑喜成一下子紧张起来:“哎呀,
赵老师,你别吓唬我!我这稿子全是表扬李书记的,一句批评的话也没有,咋能影
响到李书记的江山坐稳坐不稳呢?”
赵写家没有正面回答,他冷冷地一笑说:“你小子厉害!上次你一篇大作吹出
个县委副书记,这篇你又放了个重型炮弹,很可能要把李书记轰下台。当然喽,有
人下台就会有人上台,这一下一上就要改变咱平原县目前政治权力的格局,明日的
张春海可不是今日的张春海了!”郑喜成更是吓了个脸发白,他连连表白:“赵老
师,我实在不知道这文章有啥政治背景,我不是想害李书记,我至今连李书记的面
还没见过哩!”
赵写家不愿再多费口舌,只敲敲桌子警告郑喜成说:“你还是个小雏,官场上
的事你不懂,你不懂!”郑喜成仍缠住赵写家不走,他说:“我这文章到底问题出
在哪里?你给我讲清楚,我以后也好多个心眼,少犯错误!”赵写家顺手拿起一张
省报,指着上面一篇典型报道说:“你看看人家是咋写的?写干部廉洁奉公,要先
作铺垫,在奉公上大做文章,写他工作如何认真负责深入群众,一颗心都扑到革命
事业上等等,然后再写他如何自觉抵制不正之风,设宴不到送礼不收,但是该办的
事照样给群众办,至于收多少礼,拒多少贿,那是不能说很具体的,顶多举几个典
型事儿就行了。可你看看你是咋写的?你把拒贿的时间、地点和金额全盘托了出来,
与其说是称赞李书记,不如说是对李书记进行一次大揭露大曝光!”
郑喜成顿时吓了个毛骨悚然,声音颤抖地说:“赵老师,这事我、我、我实在
不懂,我从来没有想这么多。这都是张书记叫我……写的,我听领导的,还、还、
还会有错吗?”赵写家又把眼一瞪:“今后千万不要提张书记叫你写的!官场上的
事你不懂!”然后又自鸣得意地说:“我在县委十几年,谁一撅腚要屙啥屎我都清
楚。你赶快回乡下去,别在这里转来转去的,以为你有多大功似的!”郑喜成吓了
下愣怔,像做贼似的溜回到古河乡里来,把门一关,只悄悄注意外界的反应。
郑喜成不敢出门,每天躲在办公室里看电视,几乎不漏过每一个节目。这样过
了几天,忽听鼓乐声大作,鞭炮声齐鸣,原来县里的电视台在搞现场直播,播音员
用激动的声音向全县人民报喜说:“具有历史意义的县党代会今日胜利召开了!”
这让郑喜成得以了解县城里发生的最新消息,从此便一天到晚守候在电视机旁不动。
电视图像虽然不太清晰,但那主席台上的每个领导还是看得很分明。第一天,县委
全体常委在主席台上就坐,李书记春风满面地坐在正中间,并代表县委作了长达三
个小时的工作报告。第二天,他到各代表团去看望代表,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第
三天进入大会选举阶段,李书记坐在主席台上就有点儿神色不安了,一会儿喝水,
一会儿擦汗,那眉头似乎越皱越紧,脸上的得意之情似乎被一阵大风刮跑了。到了
会议最后一天,新当选的领导班子登台亮相,李书记便从此消失了。最后,播音员
仍然用激动的声音向全县人民报喜说:“新的县委诞生了!”三天后,市报在一版
发了个花边新闻,袁光明当选为县委书记,张春海排在第二,并且代理县长职务,
成了第二把手!
这结局令郑喜成长出了一口气,欣喜之情悄然爬上他的眉梢。但他并不急于去
找张春海,依然在古河乡平心静气地呆着,想看看张春海到底对他是啥态度。这天,
张春海来检查春耕生产,中午在古河乡吃的饭。从上午十二点一直喝到下午五点半,
临走前才在别人不经意的时候对郑喜成说:“你明天去县委宣传部一趟,他们找你
有事!”
这话在别人听来只是很随便的捎个信儿,但郑喜成却知道张春海实践了他的许
诺,要把他调到县城里去了。郑喜成眼望着那辆深蓝色奥迪车消失在冬麦摇翠油菜
花黄的田野里,一股热泪从他脸上滚落下来。那个程书记却全然不知郑喜成同张春
海的这种特殊关系,竟然当着郑喜成的面骂:“这小子,爬得真快!”
11、一炮三响
郑喜成又一次登上县委办公大楼,心头油然升起一股豪情。过去他多次登上这
座大楼,但那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走在这宽大的走廊里连脚步也放得很轻很轻,
生怕惹大楼里的主人不高兴。今天,他已成了大楼的主人了,他故意把脚步弄得很
响,说话声音也提高了几度,他好像在向人们宣布,我这个乡下娃终于从那黄土堆
里爬了出来,这座大楼的主人了!
然而,这高兴并没持续多久,当他走进新闻科,发现办公室里没有他的位子,
他只能暂时坐在一个老病号的办公桌前充当临时工,于是那激动和兴奋便烟消云散
了。新闻科长王大笔告诉他,宣传部早已超编,他的关系挂在县广播站里,来新闻
科也只是帮忙而已。这使郑喜成很恼火,然而又无可奈何,他只能暗暗告诫自己,
今后仍得多烧香,多磕头,有话憋在心里头,先做几年童养媳,小心谨慎地侍候好
公婆,等到明媒正娶到这个大院来,方可挺起自己的胸脯。
郑喜成瞅了个星期天,掂着酒和肉,去向赵写家讨教在机关工作的要领。赵写
家一见郑喜成便竖起大拇指,说:“小郑呵,你真是个大写家!你那文章一炮三响,
写走个书记,写上任个书记,又写出个代县长!厉害呀,厉害!”郑喜成忙拱身抱
拳做惭愧状,一片诚心地向赵写家讨教说:“赵老师,你别给学生开玩笑。我今天
是专门来向你求教的,我那一篇小文章咋会产生那么大影响?”赵写家有了酒来助
兴,话便格外稠。他喝了个淋漓尽致,又吃了个兴味盎然,那话儿便像滔滔不绝的
黄河水,一路奔流而下,把县委和县政府东西两个大院的情况谈了个清清楚楚。
“县委书记和县长尿不到一个壶里!”赵写家以如此概括的语言作为他这次谈
话的开头, 使郑喜成眼睛一亮, 心里豁然打开一扇窗户。赵写家进而又分析说:
“两个党政一把手争执的焦点就是一个权字,是以你为核心,还是以我为中心?核
心里的成员,西院(政府)只有袁县长一个人;东院(县委)却占了绝大多数。每
逢讨论重大问题,袁县长总是少数派,他有很多设想和打算却难以实行。张春海的
提拔使东西两个大院的力量发生倾斜,袁张联盟常把县委书记李正民置于进退维谷
的境地,这次党代会上进行换届选举,两军决战的阵势更加明朗化了。
李书记也意识到自己的地位不巩固,在这次选举前也想做点文章,为自己多争
几张选票。李书记已经连任两届县委书记了,每一届选举他都要做点暖民心得民意
的事情。第一届正赶上卖棉难,棉农排几天队还把棉花卖不掉,有个老农一怒之下
竟把一车子棉花烧了。李书记那时刚上任,他严厉处理了那个棉花收购站的站长,
然后抽调干部,增设网点,延长收购时间,使卖棉难的问题得以解决。这经验经记
者一宣传,他威信大增,农民齐夸来了个好书记,选举时一下得了个满票。第二届
选举正赶上中央强调减轻农民负担,他又狠抓了乱摊派,把几个不听招呼的乡长撤
了职,还同时向工商税务车管等部门的头头敲了警钟,这次又被群众誉为“庄稼人
的贴心书记”!选举时又是以绝对多数票当选。
有了这两次经验,李书记很重视舆论宣传。这次选举他又在想,当前什么是群
众最关心的热点问题?说实在的,李书记连任了两届县委书记,政绩还是大大的,
在反腐倡廉方面也是下大气力抓了一阵子的,他本人也是比较公正廉洁,比较讲究
原则的。他曾多次拒贿,有群众来信称赞他是“包青天”,但李书记过去一直不叫
宣传。这次选举,他觉得自己不能太老实了,便把自己过去拒贿的事向几个自认为
信得过的人透露了点底儿。为了显示拒贿成绩之巨大,他把几年来的十几封信都拿
出来了。平时写信,一般只写月日,不写年代,这么一来,几年间的事都变成近一
两个月的事了。市报发表了那篇《拒贿记》,他还以为是他手下人为他拉选票,暗
暗为之高兴呢!等到党代会一开,各乡镇在讨论他的工作报告时,那篇《拒贿记》
一下成了代表们议论的中心话题。有人公开提出质疑,一个月拒贿五万元,任两届
书记整整八年,那该收多少礼啊!这么一算账,便有人惊呼,天爷哟,当个书记真
是了不得啊!怪不得县城里盖那么多小洋楼,那都是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钱啊!党代
会成了反腐败会,从乡镇长到各局委的头头们都认为,李书记为给自己拉选票,把
领导干部都出卖了!于是,当初追随他的“自家人”也纷纷改换门庭,投向了袁张
二人。这些中层领导都掌握着实权,他们在会上一鼓动,李书记便由廉洁奉公者变
成贪污受贿者了。这是李书记预料不到的,直到第三天选举时他才发现了端倪。郑
喜成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一会儿擦汗,一会儿皱眉头的镜头正反映了他此时此刻的
心理……
郑喜成听了,又吓了个心惊肉跳,他说:“我得把名字改了,要是别人知道那
稿子是我写的,我在县城还能呆得住吗?”“不用改,不用改!”赵写家点燃一支
烟,长长吐了一个烟圈说:“李书记也是因祸得福,你那稿子引起市委领导重视,
后经考察,证明李书记确实是个好干部,县里落了选,却调到市里当纪检书记,官
升一级。”
郑喜成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他说:“赵老师,想不到官场上的事这么复杂,
今后你得多提醒我,哪些能写,哪些不能写,你可不能看着学生我往火坑里跳啊!
我不求别的,今后能不犯错误,有碗饭吃就行了!”赵写家连连摇头:“不不,你
千万别学我!我整天小心谨慎,生怕惹是生非,平时连口大气也不敢喘,虽然保了
个一身平安,可我混了这么多年,混出个啥来了?跟我一起进县委来的一个个都提
了起来,有的成了我的上级。就说张春海吧,当年叫他写个讲话稿他都写不成,是
我把着他的手教的,现在倒他成了我的顶头上司,我倒要为他写讲话稿了。”
赵写家说到这里又激动起来:“我至今还是个副科级秘书,可我的贡献,我的
成绩,谁能知道啊!”他搬了个凳子,就要往墙上爬,但那两条腿却直颤抖。郑喜
成忙问:“赵老师,你要干啥?”赵写家往天花板上的那个通口指了指:“你给我
取下来,给我取下来!”郑喜成踩着凳子向那通口里探望了一阵,发现里面全是打
印的文稿。郑喜成探着身子,掏出来一本又一本。每本都装订得工工整整,摞在一
起足有一米高。
赵写家手摸着这些发黄的材料,居然激动得涕泪交流地说:“这是我的半生心
血啊!我好像一头牛,默默地耕耘,我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不,我挤出来的是
水,是眼泪!”
赵写家真名叫赵中华,按时下说法属于“老三届”,但他却有幸被贫下中农推
荐为工农兵大学生,来到省城一家最高学府,并且成为一名尖子生。大学毕业前夕,
省委在学校召开一个什么现场会,他被抽到材料组。临开会前两天,大会报告还没
准备好,那草稿便又拿到材料组里去进行集体修改了。赵中华看了一眼,不屑地说:
“写的啥家伙?乱七八糟!”不料这话被材料组长听到,也许是他图省事,也许是
想给赵中华办难看,也许是他真的认为赵中华是块料,于是便把修改这份报告的任
务交给当时年仅二十几岁的赵中华了。那时学校的笔杆子都赶到了乡下接受贫下中
农再教育去了,有幸留下来的几个虽能掂动笔杆子却又顾虑重重,生怕一句话说不
好而犯错误。这么一来,便应了一位伟人的话,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才。赵中华
熬了两个通宵,一份代表学校革命委员会的报告便交卷了。也许是时间紧,不能再
拖了。也许是赵中华真的下了功夫,那份报告就是写得不错。开会那天,省里来的
头头听了连连鼓掌,指令省报摘要发表。这一下赵中华出了名,他连党员也不是就
被调到省委宣传部,成为写作班子里的一员了。
那写作班子里的成员都是从全省拔出来的大笔杆子,类似北京那个“梁效”,
有次省委书记给写作组出了一个新题目,如何把大批判引向深入,提高农民的路线
觉悟。写作组长忙带领一帮子人去农村作调查,又是开座谈会,又是进行家访,忙
乎一阵子,拉出来三个提纲,送给省委书记审阅,都未通过。赵中华家在农村,就
是两眼一闭,也能把农村的实际情况想出来。为了再次露峥嵘,他便背着写作组,
悄悄地拉出来一个初稿,交给了写作组长。组长连看都没看就把那稿子扔到一边去
了。因为赵中华实在太年轻,抽他到写作组,实际是为了让他给那些大笔杆子抄抄
稿子。然而,没过几天,赵中华那篇稿子居然在省报显要位置发表出来了。省委书
记看了颇感兴趣,在上面批示:请写作组以此文为基础,尽快把稿子拿出来。写作
组长接到省委书记批示忙把写作组成员召集起来学习那文章,赵中华不好意思地说:
“老师,这稿子写得不好!”组长眼一瞪:“你太骄傲了!省委书记都称赞,你敢
说写得不好?”赵中华说:“这是我写的,是根据呈送你的那个文件初稿改写的。”
组长听了大吃一惊,看看文章署名,照华?“这是你的名字吗?”赵中华嘿嘿一笑:
“照华,就是我赵中华,意思是光照中华。”
赵中华从此在省委机关名声大振,很快成了写作组的骨干力量。然而好景不长,
随着四人帮的倒台,他被发配到家乡,到县委党校当了一名理论教员。后来形势有
了松动,省里一家社科单位要调赵中华去一个研究所工作。这时县里才像发现一个
宝贝,省里几次下调令,他们硬是不放,理由是人才不能外流。为了表示对赵中华
的重用,后来便把他从县委党校调到县委办公室,当了一名专为领导起草文件和讲
话稿的副科级秘书。当时,赵中华已经娶妻生子,又有年迈体弱的父母,对于县委
这种安排自然很满意,也就不图高就,安心当他的秘书。那次在高中讲课虽是酒后
失言,却也是实话实说。
然而,赵写家此时此刻再也涌动不出那天向中学生讲课时的豪情逸兴,他泪流
满面,发出声声长叹。郑喜成安慰他说:“赵老师,你别看不起自己。这报告这讲
话哪一份不在全县引起轰动?几千人的大会上,书记念着你的讲话稿,各单位回去
还得向全体干部传达,传达后还得组织大家讨论,谈心得谈体会,然后还要向上级
汇报贯彻和落实情况。你想想,哪个作家的作品能这样被重视?哪个理论家的著作
能这样被广泛地传播?你比那些作家和理论家都强多了!”赵写家说:“你别安慰
我!当初我要是调到那个科研所,现在也成个理论家了。”郑喜成说:“当个理论
家又咋着?要想出本书,还得自己掏钱买书号,自己去销售。我看呀,搞理论研究
还不如你给领导写讲话稿实用哩。你这些材料都是珍贵的历史档案,要是过个三百
年五百年的,有哪位历史学家想研究这段历史,你这材料就成无价之宝了!”
赵写家被郑喜成说得破涕为笑,他说:“你小子,真会给我开心呀!除非地球
来个大爆炸,新人类在地球残核中发现这批材料,研究逝去的旧人类是什么样才有
点儿用途!”他吩咐郑喜成说:“你拉到废品站卖了吧,换几个小钱,咱喝酒!”
郑喜成把这堆材料翻开看看,有评法批儒的辅导资料,有批林批孔的发言稿,
有揭批四人帮的动员讲话,还有真理标准讨论发言摘抄,更多的则是为领导起草的
会议总结和工作报告,的确没什么价值!于是他便拉到街上卖了,最后又添了二块
钱,才买了一瓶张弓酒。
二人又接着喝下去,郑喜成说:“全县百十万人,能混到你这一步的有几个?
你落在高枝上还不满意,人家老百姓该咋过?我现在要能有你这份工作,就谢天谢
地了。”赵写家吃惊地问:“咋?你的工作问题还没解决?是不是张春海对你还留
一手?”
12、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郑喜成在宣传部上班,工资关系却挂在县广播站。每次发工资,别人都是去县
委财务科领,唯独他要跑大老远地去广播站领,这使他感到低人一等。这样过了半
年多,县人代会召开,张春海将他头上的那个“代”字抠掉,成了名符其实的县长。
郑喜成便趁一次开会的机会找到张春海说:“张县长,你能不能给我批个编制,把
我正式调到宣传部?”张春海做出一副吃惊状:“怎么?你的关系还没办?这太不
像话了!”
一句话说得郑喜成感动得不得了,看来赵老师的分析也不是每句话都准确。他
向张春海表述了一番感激之情,希望他能再帮他一把。张春海却说:“我是县长,
东院的事我不便插手。这事你找找朱部长,叫他写个报告,我给他批个指标,这样
才合乎程序啊!”
朱部长没有当上县委副书记,心里憋了一股子气,李书记一走使他失去一座靠
山,他自感在这平原县没有了奔头。新闻报道都是为现任领导唱赞歌的,他怎肯为
自己的反对派出力卖命?过去新闻科最吃香,现在基本上没人问,放任自流。这使
郑喜成心理负担很重。别人每天喝开水看报纸可以过得舒服自在,然而郑喜成地不
能这样混下去,他要用自己的成绩表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他从县委和政府以及各局
委弄来一些工作简报,稍加修改,写成一篇篇新闻稿,有的给县广播站,有的寄老
河报,大多被采用了。这类稿子都是讲成绩讲功劳的,发谁家的稿子谁家高兴。这
么一来,郑喜成在县城知名度大增,谁家开会都争着向他发邀请,会上不但能美美
地吃一顿,还有纪念品相赠,光文件包和石英钟他就得了一大摞。
这天,郑喜成把自己发表的几十篇新闻稿复印一份,装订成册,诚惶诚恐地送
给朱部长,本想得到朱部长几句称赞,不料朱部长连一声也没吭,只看看他,那眼
神似乎在说,你小子还想讨好我吗?你把平原县吹成一朵花,不是为张春海制造政
绩,为他往上爬打基础吗?郑喜成是个明白人,他后悔自己办了件蠢事,白花几十
块复印费,讨来的却是朱部长冷峻的目光。他深深感到新闻科是个失误,今后永无
出头之日了!
然而,这天太阳偏从西边出来了!
朱部长平时从不到新闻科来,此时却笑嘻嘻地爬到五楼上,一进门就跟王大笔
打招呼:“王科长,有项重要任务非你莫属了!”
平时领导要找自己的下属,只须打个电话或让人传个信就行了,今天朱部长亲
自登门,从中足可看出此项任务非同一般了。但是王大笔依然坐在桌前,连屁股也
没动一动,话里却带刺地说:“部座,有何吩咐?劳你大驾光临!我还以为你把新
闻科忘了呢!”
朱部长脸一红,照王大笔后脑勺上轻轻一摸,表示一种亲近,又表示一种平等。
在这小县城有些习俗跟农村差不多,一种特殊的动作和特殊的行为往往能表示出来
一种至亲至密的关系。你捅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或者拍拍你的肩膀,连一句客气
话也不必说,那感情就一下子贴到一起了。而这拍拍后脑勺或者拧拧耳朵,又是一
种更亲近的动作,只有关系达到“铁”的程度,才可这样做。
王大笔见朱部长如此友好,这才站起身问:“啥鸡巴重要任务?是提官?还是
分奖金?这两样能有一样归你这宣传部长管,你放个屁也是重要任务!”
“你这臭嘴!”朱部长不愿跟王大笔多费口舌,便把省里一份通知放在王大笔
桌上。此时,二人的关系好象打了个颠倒,朱部长像向王大笔汇报工作似的,站在
王大笔面前,弯着腰,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省委召开农村思想政治工作研讨
会,指定咱县参加。会上要宣读一篇论文,既是经验性的,又要有理论的高度。”
王大笔把那印着省委红头文件的通知扫了一眼,冷笑一声说:“朱部长,你太
抬举我了。我搞了十几年新闻报道,只会写消息通讯,何曾写过这类经验性理论文
章或者叫作理论性经验文章呢?不是我不听你指挥,是我实难完成这项伟大而光荣
的任务!”朱部长把脸一板:“这是部务会上定的!”王大笔脖子一挺:“国务会
议决定的也不中,你不能赶鸭子上架呀!”朱部长这下恼火了,他一拍桌子,怒气
冲冲地指着王大笔的额头说:“你还是中层领导哩,你从来不听指挥,不服从领导!”
王大笔却嘻嘻嘻地笑了起来,用软中有硬的口气说:“因为你指挥有误呀!”朱部
长脸红得像关公,有点儿下不来台地说:“我有啥不正确?你说!”王大笔往郑喜
成那儿努努嘴儿:“有合适的人你却不用,这能是指挥正确吗?人家可是大笔杆子
啊!你连这个都不了解,你这部长岂不是失职吗?”
仅仅在这时候,朱部长才转身看了看坐在墙角落里的郑喜成,好像忽然发现屋
子里还有个大活人似的,眼睛突然瞪大起来,用不信任的口气问郑喜成:“你……
怎么样?”
郑喜成见王大笔把皮球踢给自己,知道这是王大笔在给自己出难题。王大笔对
郑喜成到新闻科很不欢迎,就说这办公桌的摆放吧,原来两个桌子并在一起,摆放
在临窗的地方。郑喜成来了,他把自己的桌子横摆在窗前,把郑喜成赶到另一面靠
墙角的地方,其理由是减少互相干扰,有利于写作。现在王大笔把这任务踢给郑喜
成,一是想试试你有多深的水儿,二是想叫你作作难,若是完不成这部长亲自布置
的任务……哈哈!郑喜成明白这一切,但他作为一名临时工,自然懂得事物的两面
性。他一直想在朱部长面前表现表现自己,这次王大笔岂不正好给自己提供一个机
会吗?所以,郑喜成从心里发出了会心的笑声。但他又不能太自负,他面对朱部长
期待中含有轻蔑的目光,作出一个颇为完美的回答:“我试试吧?朱部长!”朱部
长却不理解这潜台词,他说:“不是试试,而是必须完成!”王大笔在一旁笑着说:
“朱部长,人家说试试是一种谦虚的说法,这事儿交给郑喜成同志,你情放心了!”
朱部长仍不放心,他又一次交代说:“你把通知仔细看看,要吃透上级的精神,按
省委的要求去写,这可不是你写一篇新闻报道,随便编编就成了!”
不料这话却戳住了王大笔的麻骨,他长长“哎”了一声说:“朱部长,你这话
说得太没水平了。新闻报道能是好写的吗?你也给我随便编一篇,上个人民日报头
条?”
王大笔就是靠一篇发在人民日报上的头条新闻起家的,足令全县人民骄傲。王
大笔所以能被人公认为大笔一支,也是这个头条为他奠定的基础。朱部长本是想提
起郑喜成的注意,不料却把王大笔惹恼了。他只得向王大笔表示道歉说:“对不起,
对不起!新闻报道当然也是不好写的,你看人家穆青写的焦裕禄,嘿嘿,那真是传
世之作啊!”王大笔感叹一声说:“就是穆青下来,再也写不出个焦裕禄来!因为
是生活中再也找不到焦裕禄了!”
朱部长不敢再跟王大笔多说,他自知在言辞上不是王大笔的对手。在他离开新
闻科时,只回头看了看郑喜成。郑喜成忙向朱部长保证说:“我一定尽力写好,按
时完成任务!”
郑喜成很快进入角色,全力投入写作。这篇经验性理论文章可不像张春海那篇
新思路好写。这篇经验性理论文章是讲农村思想政治工作的,要在实践经验的基础
上提炼出普遍性的东西,然后再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这就要求你要有实实在在的工
作,有明显而突出的成果。可现在农村的情况如何呢?就他家乡来说,几年没开过
一次党员会,村干部有的外出去打工,有的忙着跑生意,谁有时间去做思想政治工
作?上级有什么大事,村干部在大喇叭上吆喝几声就算完事了。每逢催公粮收税款
和搞计划生育时,书记和乡长带着派出所干警和治安队下到村里。群众惊呼,日本
鬼子来了!要在这样的地方写出经验性理论文章来,那只有瞎胡编了!
郑喜成发现自己想得过于简单,同时也感到王大笔实在了不起,他仅仅扫了一
眼那通知便知其难度而巧妙地拒绝了。自己傻乎乎地接受下来,想露一手,结果是
弄巧成拙!他想到赵老师说他是“小雏”,当时不理解,现在他才明白了!
郑喜成苦干一个星期,连拉两个初稿,朱部长都摇头说:“太空了,太空了!”
朱部长启发诱导他说:“这个会是个小范围的,省里只给咱市一个名额。这次会议
重点在研讨,主要是谈观点,谈想法嘛!你要放开一些嘛!”
郑喜成到机关工作一年多,也学会了揣摸领导的心理了。朱部长的这番启发诱
导使他明白,第一,与会人员少,又都是外地的,不了解平原县的情况,你在会上
情放开胆子吹了!第二,既然是研讨会,那自然是重在研究和探讨了,能从理论上
大胆探索一下,发一番高论,提一串高见,就足以显示你的工作成绩和理论素质来
了!有了这个理解,郑喜成思路大开,胆子更大了。他把山东的苏南的广东的还有
张家港等典型经验糅合在一起,又发挥当年写小说虚构夸张的艺术才能,编造了几
个很生动感人的典型,充实到文章里,于是乎,一篇洋洋数千字的经验性和理论性
都很强的大作便问世了!朱部长看了,也像那次张春海一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
膀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笔杆子还挺硬的!”郑喜成趁机提出他的入编问题,
朱部长满口答应说:“我去省里开会回来就给你办,像你这样的人才,找还找不到
啊!”郑喜成又提出参加老河报举办的通讯员培训班,朱部长作为对郑喜成的奖赏,
满口答应说:“可以,可以,一切费用全由咱部里报销!”郑喜成这次拍马总算没
有拍到马蹄子上,几天的劳累顿时化作一片轻松的微笑,绽现在那瘦了一圈的脸盘
上。
培训班结束前,报社叫每人交一篇作品,以后陆续在报上发表,以显示这次培
训班的成果。郑喜成从省报上看到朱部长的论文在省研讨会上获了个二等奖,便想,
既然报社为自己提供这样一个机会,何不把那篇论文交给老河报发表?朱部长一高
兴,给我弄个编制,我的问题不就解决了?他开了个夜车,把朱部长那篇论文誊写
一份交给了郭总编。郭总编看了大加赞扬:“好稿,好稿!农村政治思想工作是一
个薄弱环节,这篇稿子来得太及时了!”
郑喜成回到县委,朱部长也同时从省城返回来了。郑喜成想把培训班的情况向
朱部长汇报一下,不料朱部长却兴致勃勃地向他讲起研讨班的情况来了。朱部长特
别提到省委周书记对他那篇论文的评价。他说:“周书记听了我的宣讲,紧紧握住
我的手说,讲得好,讲得好!你们为全省探索出一条成功之路,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朱部长从提包里拿出一张彩照让郑喜成看,“周书记还单独接见了我,跟我照了相,
你看,这就是周书记,他的手还搭在我肩膀上!”朱部长把那照片看了又看,似乎
想从周书记的神态表情上读出更深刻的内容。
郑喜成趁机把郭总编对那篇论文的评价也大加渲染地转述给朱部长,同时又讨
好地说:“你这照片要是能配合那论文在一起发表,其效果会更好!”朱部长仍陶
醉在激动和幸福之中,眼睛盯着那照片说:“你跟郭总联系一下,看看他们什么时
候见报,你把这照片转寄给他。”郑喜成拨通报社电话,郭秃子说:“不行了,今
天已经上版,明天就要见报,以后再单独发那照片吧!”
朱部长小心翼翼地把那照片放好,这才冷静地想了想说:“那论文……在咱市
报发表……合适不合适呀?”郑喜成说:“省里都获奖了,咱市当然要好好宣传宣
传一下喽!”朱部长细细一想,态度突然大变:“不行,不行!那论文不能在咱市
发表!”他立即拨通郭秃子的电话说:“老郭,那稿子我还得再改一改,市报不要
发表了!”郭秃子在那边细声细语但却很坚定地说:“这稿子已经很不错了,还改
个啥?我给你发的头版头题,对你够意思吧?老兄,晚日你可要请我的客啊!”朱
部长脸上突然冒出大汗来:“郭总编,那论文不要发,你要尊重作者的意见呀!”
郭秃子在那边给朱部长开着玩笑:“给你发稿子是看得起你,你还有啥鸡巴意见呀!
你县政治思想工作搞得这么有声有色,我们报社居然没有发现,实在是太失职了。
晚日我带记者深入采访,再给你来篇大块文章!”
朱部长放下电话,立即要了辆小车,便直奔市报社去了……
那稿子已经发排,将要进入印刷阶段,若撤换稿件,不但要延长出版时间,还
将造成直接经济损失。朱部长几乎向郭长江下跪,那郭秃子硬是不同意撤稿。万般
无奈之下,朱部长才说说:“那里边的典型都是瞎编的,要是发出来……老兄,你
说是请客,还是有别的要求,我全答应!”郭长江这才笑着说:“你这家伙,咋不
早说!”
第二天,朱部长见了郑喜成,把他大骂一顿:“你小子不经我同意,为啥把稿
子交给报社?你明明知道那稿子有水分,发出来不是把我往火上烤吗?看你怪老实
的,谁知你却在背后使坏,你太危险了你!”
当下级的永远无法向上司申辩,郑喜成只能硬着头皮听朱部长把他骂个够,连
大气也不敢出。朱部长以为躲过了一场风波,不料省报又在显著位置用半个版的篇
幅把那篇论文发表了。朱部长闻讯,立马跑到邮电局,下令把当日来的省报封存起
来。邮电局长却不买他的账,说:“这是省委机关报,我们哪敢封存?这事你得请
示县委领导批准!”朱部长发火说:“我就不能代表县委?”邮电局长说:“你如
果是县委书记的话,可以代表县委!”
邮电局属于条条领导,县里管不着。朱部长碰了个软钉子,气得脸发青。他回
到县委,去找袁书记。袁书记去市里开会,只有张春海在家。平时朱部长从不向张
春海汇报工作,这次不得不向张春海低头弯腰去求情了。
张春海皱了皱眉头说:“邮电局长说的有道理,那是省委机关报,咱县委也不
敢作决定扣压下来呀!若是上级追究起来,咱县委也担当不起呀!我看这样变通一
下,这天的报纸只发农村和工厂,机关事业单位就不发了。这样就是有人追究,我
们也好说!”
朱部长佩服张春海这点子想得鲜。农村和工厂爱看报纸的少,特别是农村,几
天送一次报,一送一大摞,往会计屋里一扔,一般村民看不到,能看到报纸的,有
的拿去卷烟吸,有的撕了擦屁股。只有机关干部一杯水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
就是报缝里登个稀罕事,也能很快传开来。所以,只要堵住机关这个口,这消息便
可封锁起来了!
然而,朱部长又失算了!虽然本县报纸被封锁起来,外地读者仍看到了他们的
经验性理论文章了。有的打来电话说要来参观,有的写信说要来取经,朱部长百般
谢绝,对方却说:“你们不要谦虚,省委推荐的经验我们怎么能不学?!”
朱部长再次去向袁、张二位领导汇报,袁书记只说一句话:“哪里不足,抓紧
补救补救嘛!”张春海却更讲实际:“朱部长,你不用急,该花钱的地方要舍得花
钱,需要多少我给你批!你是代表县委介绍经验的,不能因这事影响咱县的形象嘛!”
朱部长对张春海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几乎流下泪来了:“张县长,谢谢你对我工作
的支持!”
13、不冒烟的工厂
补救工作并不复杂,先选定几个参观点,把几家录像放映厅和卡拉OK歌舞厅
的门面一换,挂上农民俱乐部或文化室的牌子;再把村委会和村办厂的办公室会议
室稍作布置,贴上农民夜校或农民文化室的纸条儿;最后安排几个能说会道的人按
领导要求和那论文上讲的内容准备几句应酬话,有了这些,足可令那些外地参观者
惊讶敬佩,以至连声赞叹工作踏实有特色有创造性,适应了新形势的变化,值得我
们好好学习的了!其实呀,来参观学习的,不少人是想找个借口出来转转,有的连
参观点也懒得去,只在县城听听介绍,吃喝一顿,然后便匆匆奔曲阜赴泰山甚至赶
往青岛崂山去游山玩景搞公费旅游去了,对其经验是真是假是好是坏更没人细究,
于是乎,一场虚惊便化作一场皆大欢喜,各自忙活各自感兴趣的事去了!
朱部长从这次虚惊中也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或者叫教训。在这个县来说,朱部
长属于幸运者。他原来是县高中的一名普通教师,在一次全国性的机构大改革中,
在强调知识化年轻化而又特别强调革命化的时候,他因是一名中共党员又是政治系
毕业的大学生而压倒了比他学历高而又比他业务强的众多竞争者,当了一名副校长。
不料这一步走到了点子上!省委和市委都是从一所大学找来一位年轻的校长当了宣
传部长,县委自然也要来个上行下效,于是朱思哲从普通教师到中学校长,继而又
荣升宣传部长,时间仅仅相隔半年多,这真可称之为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了!
虽然朱思哲是个教书匠,但对官场上的一切还是有自己的主张。社会上流传一
句民谣云: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跟着宣传部,不断犯错误!他听了却不以为
然,宣传部就是同级党委一把手的喇叭筒,一把手想说啥你就说啥,你自己可不能
闹独立性儿。有了这个基本认识,他跟一把手贴得更紧了,事无巨细,只有一把手
点了头他才去办,对其他副手他一概不甩乎。然而,一把手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李书记就是大意失荆州。经过这场虚惊,他的认识又有了新飞跃,那就是要看清真
正的大权在谁手里掌握着!
张春海虽然是新上任的县长,在县委只是个副书记,但在县政府却是一把手。
现在政府的权力越来越大,管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具体。袁书记是从市里下来的,
他根本没准备在县里扎根,所以对县里的事看得并不重,只想再制造些政绩,便打
道回府,去市委或市直单位找个实惠的地方安度晚年就行了。这么一来,张春海便
成了这个县的实权人物。可惜他朱思哲没有看清这一点,这次差点儿摔个跟头!
朱思哲对郑喜成却憋了一肚子气,不知这小子是有意给我戳窟窿呢,还是想讨
好我呢?但想到郑喜成是张春海安排到宣传部的,我若把他赶走,那就有点对不起
张春海了。把郑喜成留在宣传部他又有点儿不放心,正巧县文联有个写诗的跑到海
南去淘金,空下个指标来,朱部长便把郑喜成的人事关系办到了县文联。文联虽然
也是正局级,但从宣传部下放到文联就有一种被贬的心理,所以郑喜成对朱部长的
厚爱高兴不起来。朱部长鼓励他:“文联好,文联好!你不是爱写诗写小说吗?那
里可以充分发挥你的艺术想像力,这也是因才施用!”
县文联住在县委办公大楼最顶层,跟新闻科仅有一墙之隔,是个安静的处所。
文联主席由一位新提的副部长兼着,这么一兼,副部长也可提半格,属于正局级领
导者了。文联还有两个人,是从县剧团和县曲艺队调来的,当年曾是很有名气且又
漂亮的女演员,但现在人老珠黄,又做了某领导者的夫人,所以只在文联挂个名,
按月来领工资,就连当初为她们准备的桌子也不翼而飞了。文联实际上是个空架子,
但是空架子也不能倒,一旦倒了,那编制那经费还有那个正局级指标便不复存在了。
既然设了这个庙,就得想法把香火续起来。文联曾办一张不定期文艺小报,一年出
个十期八期的,发点儿广告,拉点儿赞助,到年底给领导和同志们搞点儿福利也就
不发愁了。可现在却出了麻烦,朱部长要撤下那篇已上了版面的稿子,要赔偿报社
两万元损失。钱从哪出呢?宣传部也穷得叮当响,有特殊支出都是专门向县长写报
告。这次报告没法写,朱部长便自作主张,把文联全年的经费支给报社了。文联主
席正发愁,郑喜成的到来,使打开一条新思路,他脸上堆满热情,紧握住郑喜成的
手说:“欢迎,欢迎!文联正缺一名笔杆子,你就当咱的小报主编吧!”
郑喜成初来乍到,不知内情,当他听到“主编”这个任命时,顿时乐得眉开眼
笑,以为自己是又一次因祸得福了。“但!”文联主席接着申明说,“经费自己筹,
工资自己发,每月上交文联一千元,超额归己,你看这够优惠的吧?”
郑喜成脸上的笑纹儿顿时凝固起来,乖乖,这是啥优惠?不发工资,不给经费,
还叫我上交一千元!我这成了啥了?他立马谢绝了文联主席的任命说:“我不干,
我不干!就是把我当牛使,也得给我扔把草,撒把料呀!”文联主席说:“咱文联
就靠这张小报团结和培养作者,你不干这个,那就另谋高就吧!”话说到这个份儿
上,郑喜成便感到问题严重了。
王大笔恰到时机地从隔壁房间里赶来,开口便说:“傻瓜!办报纸是个美差儿,
你咋能拒绝呢?别发呆了,办!一分钱不给也要办!叫交两千也要办!”郑喜成从
来没办过报纸,不知这里边的水儿有多深多浅。他愣愣地问:“一张屁报纸,连个
正式批号也没有,发几篇小业余作者的稿子,有啥油水儿?”
“你不懂!”王大笔把房门一关,对他分析说:“报纸属于特殊行业,是清水
里捞鱼,是无本买卖,是不冒烟的工厂!现在全国兴起一个办报热,大报小报,专
业报行业报,有批号的报没批号的报,公开发行的报内部发行的报,加在一起有近
万家,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有好处呀!你没去过老河报吗?对,现在叫老河日报了!
前几年还租用着部队几间破房子,如今办公楼宿舍楼一座一座都盖起来了,那编辑
记者也跟着富起来了!家里装修得跟高级宾馆一样,家里冰箱彩电当然不必提,就
连大哥大和电脑都普及了。他们不就是靠一张小报吗?明的有广告,暗里有有偿新
闻,那版面就是钱呀!笨蛋,你连这也不懂?几个月新闻工作白搞了!”郑喜成说:
“人家是党报,是正儿八经的报纸!咱这算个啥?一张文艺小报,有谁肯来做广告!”
王大笔又训了他一句:“真是猪脑壳!现在啥事不能变通变通?我早就想好了,咱
县地处黄淮平原,就叫《黄淮时报》!这名字好极了,其涵盖面比市报还大。报社
不管大小,头头统称总编辑,到时候你把名片一印,《黄淮时报》总编辑郑喜成!
嗬,那就会身价倍增,今非昔比了!”
王大笔一番话把郑喜成说得如坐春风,方才愁眉不展的脸上闪耀着惊喜和激动。
但他仔细一想,办报纸是要付印刷费稿费发行费还有办公费等等等等一大堆钱的,
没有钱是什么事儿也办不成的。你王大笔嘴里说得像刮风,到时候报纸出不来,我
郑喜成可要坐萝卜!
王大笔自然看出了郑喜成的顾虑,他大包大揽地说:“我把你的广告承包了!
每期给你交四千块钱,足可保住你的印刷费和稿费。另外你再给我个半版,我发钓
鱼稿。下余版面由你支配,多少拉点儿赞助和有偿新闻,也比你现在的工资高得多!
现在谁还看重那几个干工资?一年下来,我保你填满腰包!”郑喜成问:“你这话
当真?”王大笔一拍桌子站起来:“我王某人向来说话算话!”
接着,二人进一步商量策划了报纸发展和经营谋略,一是提高报纸的身价,请
省里市里和县里的名人名家和主要领导题词题字写文章,其策略是拉大旗,作虎皮,
用以保护自己,而又吓唬别人;二是普遍撒网,广种薄收,报纸由月报逐步改为周
报,剜到篮里都是菜,只要给钱就发稿,但在政治上绝对不能犯错误;三是广招贤
才,扩大队伍,聘请一批专职和业余编辑、记者,主要任务是拉赞助,跑广告,以
高提成高回扣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四是印刷一批记者证,每个收费三百至五百元,
主要销售对象是那些农村通讯员和热爱写作的中学生。最后两人一框算,嗬,这比
开个小工厂还可观!
王大笔毕竟在机关多呆了几年,他最后提醒郑喜成说:“这计划绝对不能向别
人透露,咱俩知道就行了。你去找文联主席再叫叫若,说你没经验,先试试再说,
上交任务再减少几个。你这样说的目的是给他造成一个错觉,就是这小报不好办,
以免今后咱搞红火了他又红眼。对,还有一条千万别忘了,那文联主席是有名的尿
泡转,会上定的事,他到厕所解个手,回到办公室就变了。这次要他给你签个协议,
然后再作个公证,以免日后有麻烦。”郑喜成说:“王老师,这报纸你来承包多好?
你当总编辑,我给你当个助手!”王大笔摇摇头说:“不,不,我大小有个职务,
不能赤膊上阵。你在前台表演,我在幕后运作,这样不会引人注意,这叫作‘悄悄
的干活’!”
郑喜成佩服王大笔的老谋深算,便去找文联主席,强调了一番这困难那困难,
最后把上交任务压到每月六百元。当时便在协议书上签字画押,明确规定,郑喜成
有发稿权经营权和财务独立、任务三年不变等条款。
14、教师节的新闻
郑喜成一直把新闻工作当成很神圣的事业,过去说是党的工具,如今说是党和
人民的喉舌,现在却把报纸当成了挣钱的手段,他觉得这实在是一种堕落,但堕落
也不能堕落到太不像话的程度。特别是第一期,是开创局面的时候,应当尽力办好。
他翻翻日历,教师节快到了!一种尊师重教的情感从他心头漫布开来,他决定这创
刊号就以教师节为主题!
中国的节日多,传统的和政治的加在一起,几乎月月都有个这节那节的。在这
些节日中唯有教师节越过越没劲,原先还开个会,领导来祝贺祝贺,单位也发点儿
纪念品,表明大家对教师的尊敬和厚爱。可这几年会不开了,单位强调经济困难也
不发东西了,唯有新闻单位还有点儿良心,节前或节后发几篇小稿,以示对教师节
的祝贺。
王大笔接到一张红请柬,是县高中送来的,上写某月某日在皇家大酒店召开教
师节座谈会,敬请领导光临。这样的宴请没有多大油水,王大笔便推给郑喜成了。
郑喜成知道皇家大酒店是本县最高档的三星级宾馆,平时只有政府要员和企业老板
才有资格光顾。然而,今天是哪家的组织者竟然肯把不识山珍海味为何物的穷教师
们请到这儿来开开眼界一饱口福呢?如果尊师重教都能达到这个三星级的程度,本
县教育就有希望了!
郑喜成怀揣红请柬,按时赴会。大酒店古色古香的门楼前悬挂着一幅醒目的标
语--衷心感谢社会各界领导对我校各项工作的大力支持和帮助!字儿写得苍劲有
力,令人肃然起敬。郑喜成按照服务小姐的引导,步入会议大厅。
环形会议桌旁坐满了一群大沿帽,郑喜成不由停下脚步,以为走错了地方。他
回头问小姐:“这是教师节座谈会吗?”小姐含笑而答:“没错儿!”
郑喜成虽然初涉官场,仍一眼看出就坐的不是教师而是手握实权的党政官员,
那大沿帽更是说明来者不同一般。整个会场只有那几个年轻女性文质彬彬的,有点
儿像女教师,可她们端茶递烟,忙个不停,又像是宾馆的服务员。郑喜成最后从几
位年长者中认出那位老校长,这才在会议桌旁落了坐。
满头白发的老校长似乎在等某个要员,眼睛老往门外瞅。会议桌上摆满了时鲜
水果,捷足先登者已把这里弄得狼藉一片。要员终于没有等来,老校长在无奈中只
好宣布开会了。
在郑喜成想像中,既然是教师节,那就要有党政官员来向教师表示一下祝贺,
虽然是客套话,但在这场合也不可少。可这个座谈会上,却由老校长主持,他代表
全校教师热烈欢迎各位领导光临,并表示衷心的感谢云云!郑喜成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教师节请的不是教师,而是各部门的头头脑脑。
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开始讲话,他简单讲了几句学校的成绩,接着便一口一个感
谢这部门的关心那单位的支持,把本来就不太挺拔的腰杆弯了又弯。最后,老校长
话锋一转,居然痛心疾首地作起检讨来,他说:“这几年,由于我思想僵化,不识
时务,有些问题处理不当,敬请各位领导多多包涵,多多原谅!”老校长讲得很动
感情,几次掏出手绢去揩眼泪,临结束时还向大家表示:“今后谁若有求于学校,
我统统开绿灯,决不再给大家添麻烦!”
郑喜成越听越糊涂,这是教师节,老校长怎么向大家作起检讨来了?
会议开得简洁而爽快,与会者尚没有厌倦之感,老校长便宣布散会,几位年轻
而又漂亮的女教师便充当服务小姐引导与会者步入宴会厅去了。宴会是颇上档次的,
酒是五粮液,烟是红塔山,八个拼盘组成一幅美丽的图案,那几个大菜连老校长也
叫不出名字来。酒至酣处,又有几位花容月貌的女性来伴歌伴舞,郑喜成猜不出是
女教师还是女学生亦或是酒店的女员工。老校长虽然不胜酒力,却逐桌去敬酒,仅
仅在这时,老校长才讲明了这次借教师节而特意召开的座谈会的真正含意。他说:
“为了改变老师的生活和居住条件,大伙集资,想盖一栋宿舍楼,各种审批手续正
在办,敬请各位领导高抬贵手,多多关照!”几个带大沿帽和穿制服的向老校长点
头回答:“好说,好说!”老校长顿时精神大振,频频干杯,兴致极高,无奈他年
老体弱,酒量有限,一圈没转完,他就面红耳赤,脚步蹒跚,连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退出场外。接着几个副手披挂上阵,大有决一雌雄的劲头,然而,这些
教书匠哪能是这些酒场老将的对手?不大一会儿就纷纷败下阵来。老校长坐在一旁
指挥:“第……第三……梯队,上!”于是那几个花容月貌的女子便瞅准几个主要
头目轮番劝酒。她们双手举杯,躬身侍立,并一再声称这一杯是代表全校老师的,
这一杯是代表学生的,这第三杯是代表女老师女学生的,若不赏给这个脸,他们就
要下跪了!这办法果然灵得很,那些酒场高手和酒场老将一个个乐得狂呼乱叫起来,
使宴会进入高潮……
郑喜成感到心里憋闷得慌,他走出宴会大厅,只见门厅里还有十几个年轻教师
在那里等候。他们见了郑喜成,一个个围过来问:“喝得咋样?是不是喝出了情绪
来?”郑喜成被问得妙名其妙,他问:“你们是干啥的?来参加会咋不进酒场?”
那几个年轻教师对他说:“我们是后备部队,不把他们撂倒几个,这酒就喝得不算
成功。”郑喜成问:“这是教师节,你们怎么下这么大本要请这些实权人物?”
经过一番曲折采访,郑喜成方知是怎么回事儿!
县高中虽然是县里的重点,但经费一直都很紧张,教师住宿条件更是差得很,
三世同堂者大有人在。于是大伙便自己掏腰包搞集资,想改善改善住房条件。原来
以为有钱有地皮盖栋宿舍楼还不容易吗?可是等了一年,建房手续就是批不下来,
不是不给批,而是要这费要那费,弄来弄去,集资的钱将近一半被收走了。后来一
打听,有几项费用也是可减可免的,只因老校长平时办事太古板,每年入学考试时
只认分数不认人,把一些当权者的孩子也拒之门外。久而久之,这所重点中学积怨
甚多,以至成了孤家寡人,办啥事儿都特别难。俗话说,不怕你不信神,就怕你家
里有病人。一栋小小的宿舍楼难坏了老校长,在广大教师的敦促下,他终于来了个
幡然悔悟,思想大解放,从而作出三条规定:一是开办一个贵族班,专收干部子弟;
二是派最优秀的教师去教课,把贵族班当成本校重点中的重点;三是趁教师节这个
机会,由教师掏腰包,宴请有关部门的头头和掌实权的人物,先把关系疏通疏通…
…
郑喜成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下去了。教师节变成了这等模样,还有什么尊师重
教可言?他回到办公室,奋笔写下一个很有分量的新闻稿,标题就是--尊师重教
还是尊权重钱?他觉得这个问题抓得很切中时弊,作为这期报纸的头题文章发出来
肯定能产生轰动效应!
郑喜成正趴在那里写稿,王大笔走来,一看标题就向他发出警告:“你小子又
头发晕了不是?”郑喜成说:“我这是为教师鸣不平!”王大笔说:“你这是给学
校添乱,是给人家帮倒忙!你呀,啥时能成熟起来?”
共同的利益把二人绑在了一起,王大笔不能不为郑喜成多操个心。他对郑喜成
说:“你还年轻,不知道搞新闻的难处。我说这话你要是不服气,现在咱打电话把
老校长叫来,先问问他同意不同意发这样的稿子!”
王大笔立即拨通电话,老校长果然火速赶来了。他见了郑喜成,连声说:“郑
总编,谢谢你的一番好意,可你千万别给俺添麻烦!那钱都是老师对的,请了十几
桌,花了近万块。你这稿子一发,惹得人家不高兴,俺烧香磕头,忙了好多天,不
是白忙乎了吗?”同时又连声向郑喜成道歉说:“郑总编,是我照应不周,请你多
包涵!今天我请你再去皇家大酒店坐坐,好吗?”
郑喜成没等老校长把话说完,便把那稿子撕了个粉碎,扔到了废纸堆里。这下
可吓坏了老校长,不知哪点儿得罪了这位郑总编。于是又弯腰又作揖地连声道歉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哪里失礼,请您多多指教!”
郑喜成忙向老校长作解释:“不是你失礼,是我考虑不周,差点儿给你们帮了
倒忙。”老校长消除了误会,很不好意思地从衣袋里掏出来一份稿子说:“郑总编,
你要是想给俺帮忙就请帮到底。这稿子请在报上给发一发,嘿嘿,就是适当收点费
也可以,千儿八百的,学校还能出得起。”
郑喜成接过来一看,全是表扬这局委那局委如何支持高中的工作,如何把尊师
重教放在工作的首位。老校长一再强调说:“那几个主管局长已经口头答应给减免
费用,这一省就是十几万,你们再发个表扬稿,俺那宿舍楼就有希望了!”郑喜成
忙向老校长表态说:“发!只要能给你的工作带来方便,再发两篇也可以!”
老校长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握住郑喜成的手直喊总编总编的,弄得郑喜成也
不好意思起来。郑喜成忙向老校长声明说:“我是你的学生,是你的晚辈,你有啥
吩咐的,就对学生说吧!你腰包里有几个钱,我知道!”老校长一下激动得泪水横
流,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知我者,莘莘乎学子也!”
送走了老校长,郑喜成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这教师节就用这样的稿子向教师表
示一种敬意吗?
正在郑喜成找不到头题稿子时,朱部长匆匆赶来对王大笔说:“王科长,有个
急用的稿子你得抓紧写一写。”他不等王大笔表态就说:“张县长在全县乡镇长会
上讲了,教师节前后,要把拖欠的教师工资全部兑现。谁不按时兑现,就地免职!
这是张县长亲自讲的,你赶快写个稿子,争取在市报发个头版头条!”王大笔这次
没有说什么,反倒很听话地说:“好,我现在就动手写,你给我提供材料吧!据说
全县拖欠教师工资几百万,这钱从何处解决?”朱部长说:“张县长讲了,县里拿
一点,乡镇挤一点,学校再挖一点,大家都想想办法,众人拾柴火焰高嘛!”朱部
长拍拍脑袋又提供一些典型,比如县里把准备买小汽车的钱拿来给教师发工资呀,
各乡镇不准请客设宴招待上级领导,不准购买豪华办公设备,不准为领导者装修房
间和添置电器设备,把省下的钱投入到教育经费上去等等。王大笔一一记下,很快
把稿子写好了。
朱部长看了,也很满意。他对王大笔说:“你直接送老河报吧,这样来得快。”
王大笔说:“我的腿再快,也没有电波跑得快。县委有传真机,发个传真,多方便
呀!”朱部长说;“那你就发传真吧!”王大笔说:“发传真得领导签字,你签个
字,我就去机要室!”朱部长很不情愿地签了字:“今后办公经费各部要独立核算,
发传真要扣咱部的钱!”王大笔说:“这几个钱算啥?张县长一高兴,给咱部批个
几万块,你部长不就好当了!”
朱部长听了,也哈哈哈地笑了。笑过之后,朱部长好像忽然发现郑喜成似的,
用命令的口气说:“你那小报也把这消息发一发!咱自己的报纸更要宣传咱自己!”
郑喜成正为头条新闻发愁哩,他立马表示说:“好好好,把王科长的稿子复印一份
给我就行了!”
朱部长走后,王大笔冷笑一声说:“朱思哲终于睡醒了,开始投靠张春海了。”
郑喜成不敢枉自评论领导,只是模楞两可地笑了笑。王大笔却自言自语地说: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要是拍马拍到马蹄子上——哈哈哈!”
郑喜成被笑了个一头雾水,不知这王大笔这笑声里含意是什么。
15、张春海失算
这一年,中央是下了决心的,专门召开电话会,要求各地务必在教师节前全部
兑现所拖欠的教师工资。考虑到有些地方经济较困难,从中央到省市都拿出一部分
专款扶持贫困地区。老河市召开书记县长会,贯彻落实中央指示。会议是由市委书
记和市长亲自主持的。张春海自当了县长,这是第一次在党政两个一把手面前汇报
工作。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自从他被提拔为分管经济工作的副书记以来,
还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下汇报过工作。这次兑现教师工资,若是向领导叫苦,伸手要
钱,岂不说明自己抓经济工作没有成效吗?想到这里,张春海便挺着胸脯向市委领
导保证说:“我们县没问题,一定按市委要求,将拖欠的工资按时发到教师手里!”
市委书记插话说:“你们平原县在咱市比较贫穷,如果有困难就讲出来。”
张春海觉得这既是市委书记对平原县的关心,但又透露出一定的不信任,于是
他又进一步作了补充,说他们按照市委经济工作的新思路,狠抓个体私营经济,民
营企业有了长足发展,税收增加多少个百分点等等,市委书记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称赞一声说:“好啊!”便听取别的县汇报了。
别的县却跟张春海的腔调不同,他们一方面表示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
教师,一定把所欠教师工资按市委要求全部兑现,另一方面又强调这困难那困难,
最后希望市里能在财政上多支持一点。张春海听了这些县的发言,觉得太没水平,
就是有困难咋能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叫苦呢?这不等在全市领导面前宣布自己是第三
世界吗?但到会议结束时,他才后悔了,凡叫喊困难的,市里都给以无偿补助,多
者几百万,少者也有百十万。正当张春海暗自后悔时,市委书记在总结报告中又一
次表扬他说:“春海同志这一年干得不错嘛!平原县的工作大有起色啊!不过,考
虑到平原县的底子薄,市里准备给你们一百万,怎么样?”
张春海顿时热血沸腾,感激涕零。能在这样的场合得到市委书记的表扬,实在
难得,也是市委对自己工作的肯定!市委书记主动给平原县一百万元,这自然是求
之不得的。但他又想,在市委书记表扬自己干得很不错的情况下,自己再伸手要钱,
岂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自打嘴巴吗?所以,他又一次保证说:“石书记,你放心,
我们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为了表明兑现有把握,张春海便把那个“三点”计划谈了个兴致勃勃。这让市
委书记很高兴,他需要的就是这个精神,这种态度!这个张春海在一年多的时间干
出如此突出的成绩,这也是他那个新思路的具体实践,是他慧眼识珠的体现。当初
不是有人说张春海如何如何吗,现在证明,上次选拨张春海当副书记又进而提为县
长是非常正确的!
散会后,张春海赶回平原县,召开各乡镇领导会议,要求按中央精神兑现所欠
教师工资。他讲得很激动,很坚决,并且代表县委和县政府要求,如果教师节后一
个星期还没有兑现,主抓这项工作的乡长或者书记要就地免职!
朱部长听了,为张春海如此重视教育工作感到高兴,他毕竟是从教师这个岗位
上走来的嘛!他同时也认识到,这是讨好张春海的时候,应当为他这样重视教育工
作大作宣传。于是他向王大笔安排了写稿任务,那稿子也的确在市报发出来了,虽
然不是头条,却也占了市报头版显要位置!朱部长第一次对王大笔的工作表示满意,
而王大笔却仍然报之以冷笑。
没过几天,省里专门来了一个检查组,检查教师工资落实情况。带队的是省人
大副主任,原任大河市的市委书记。这位老书记到自己原来工作的地方,自然不愿
给新任领导找难看。有的检查组到了下边专找茬儿,弄得下边很紧张。其实,这有
啥好处?下边也有下边的困难嘛!应该通过检查,发现问题,总结经验,帮助下边
把工作搞好。所以,这次老书记来了,便想看看那些经济欠发达地区如何兑现教师
工资的,他们有什么值得推广的经验。老书记看了老河报在显要位置刊发的平原县
兑现教师工资的消息,第一站便先赶到平原县来了。
老书记要来检查工作的电话是赵写家接的,他向张春海作了汇报。张春海听了,
自然很高兴,老书记在大河市当了十几年的市委书记,现在市里的不少领导差不多
都是他的部下,如能给老书记一个好印象,他回去只要向哪个头儿称赞我几句,这
对我日后的前程将产生无法估量的作用。然而,再仔细一想,三十多个乡镇差别很
大,今年夏季又有部分地方受了点儿旱灾,如果有的乡镇不能按规定把工资发放下
去,叫老书记发现了,那还了得?想到这里,他便叫赵写家通知几个经济状况较好
的乡镇做点儿准备,安排几个听话的老师,来个老灶爷上天,多言好事。
谁料聪明透顶的张春海这次却是弄巧成拙。几个乡镇接到县里的通知,自然要
去几个学校安排一下,这么一来,等于向社会宣布,省里的检查组要来本县检查教
师工资落实情况了。一传十,十传百,这些肉电话决不逊色于如今的程控电话。于
是乎,一场颇具戏剧色彩的上访告状喜剧便在平原县里开始上演了!
现在教师实行了聘任制,聘任书上有一条规定,不准越级上访!如有违背,校
长有权辞聘!这规定也是一级一级逼出来的,因为对上访上边有要求,凡越级上访
人数和次数超过规定的,要一票否决!校长怕给上级找麻烦,特意在聘书上定了这
一条。这个规定不知是哪个学校发明的,后来在全县推而广之,以至各校都是这么
规定的。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准老师上访不等于他们有意见就不提了。
老师的智商都不低,他们自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方式和方法!
那天上午,老书记带领检查组来到平原县,听了张春海的汇报,也拍拍他的肩
膀,称赞他一句:“年轻人,干得不赖嘛!”在去宾馆共进午餐时,到了大门口却
被一群妇女堵住了出路。有的抱着两箱酒,有的抱着几块砖,还有的掂着几只鸭子,
提着几条纸烟,静静地站在大门外,她们既不喊冤叫屈,也不呼口号,只在迎面打
出一条标语--教师家属商品销售队!这让老书记大惑不解,忙下车去问个究竟。
这一问,平原县便露馅了!这次兑现的教师工资,不全是现金,而是代用品,
什么烟呀,酒呀,砖瓦呀,还有平时销不出去的豆腐干和粉皮呀,等等。还有人抱
着几只鸭子,嘎嘎嘎地叫着,为这次上访增添几分热闹。老书记问那抱鸭子的妇女:
“这是咋回事儿?”那妇女说:“这是发给俺孩子他爹的工资呀?一只鸭子顶二十
块钱,比市场上的价格高出一两倍。”老书记一听火了,当场质问张春海:“这是
怎么回事儿?”张春海一时也说不清,只猜想,一定是个别教师趁机捣乱,制造事
端!老书记立即叫张春海通知各乡镇头头,火速来县里开会,同时让那些教师家属
选出代表,向县委汇报教师工资兑现情况!
现在交通方便,各乡镇都有小车,一个小时未过,乡镇长和书记们便陆续赶到
县里来了。老书记亲自检查落实情况,他先问第一个赶到县里来的乡长:“你们为
什么用砖瓦顶替教师工资?”答:“乡里没啥企业,就几个砖瓦厂,经营也不景气,
税收交不上,只好拿砖瓦顶账。发给砖瓦可以自己用,还可以拿出去卖,总比啥都
不给强吧?”老书记又问第二个镇长:“你们给教师发的啥?”答:“酒!俺镇里
就有一个酒厂属于镇办企业,白酒销不掉,上交的利税也交不上来。该过节了,给
教师发几箱酒,省得到街上买了。他们还有啥意见?真是!”老书记问:“每人发
多少酒?”答:“五件,三百多块钱。”老书记拍了桌子:“教师连饭都吃不上,
他们能啃着砖头喝着酒过节吗?”
老书记发了脾气,乡镇长们听了,想笑又不敢笑。老书记又问第三个:“你们
乡给老师都是发的啥东西?”这位古河乡的程书记也很诚实,他说:“每个教师发
十只鸭子,叫他们过个肥节!连猪肉也不用买了。”老书记问:“鸭子能顶一切吗?
鸭子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吗?那一只鸭子能卖二十块钱吗?”程书记笑笑说:“老书
记,这道理我懂,可俺古河乡至今连一个冒烟的厂子都没有,只在老河滩里办了几
个养鸭场,现在正是鸭子倒毛不下蛋的时候,钱收不上来,只好把他们的鸭子拉来
顶任务。等鸭子分到老师手里时,死了近一半,不提高价格咋能补上这个窟窿呢?
县里下了死命令,不按时发下工资就地免职!老书记,俺可是啥办法都想了。县里
原说给俺补助十八万块钱的,至今一文不到,我上哪儿屙去啊!”
老书记又问那位教师家属代表:“你们还有啥情况?”一个年轻女孩拿出一箱
豆腐干说:“俺镇是全县最富的镇,但在发工资时,硬要搭配豆腐干儿。为啥哩?
镇干部帮助销售产品有回扣!”老书记更加恼火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问:“这是
哪个镇的?”
然而,那个镇的头头儿却没来!
老书记整整忙了一下午,一一听取汇报,最后他心里清楚了,本县经济并没有
多大发展,仍是全市最困难的县,而是张春海图虚名,争荣誉,才打肿脸充胖子,
拒收上级补助。经济困难的乡镇领导怕就地免职,只好七拼八凑来应付老师那份工
资,因此,出现这样的怪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老书记没批评乡镇长,等大家走后,这才质问张春海说:“年轻人,你嘴头子
上的功夫挺好的,你县经济才长的那几个百分点是真的吗?”张春海头低下去了,
脸上冒出汗来了,心里恨起朱思哲这小子来!不是你那篇报道咋会把老书记引到平
原县来?
老书记却没发火,只轻轻地问:“张县长,我只问你一句,你刚才向我汇报的,
到底有多大水分?是10%,还是20%?或者比这更多一些?要说实话啊!”
张春海毕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是老书记最后考验自己来了。再说大话可要
倒大霉了。他说:“不是10%,也不是20%,而是30%有虚假!”
老书记这才笑了:“好好,看来你还是可救药的!咱省浮夸风是出了名的,至
今仍阴魂不散。现在你承认有30%的虚假,我看是比较切合实际的。你不固执己见,
最后毕竟说了句实话,这让我很高兴!我现在就给市委打电话,给你县拨一笔专款,
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退回去,把所欠教师的工资补上!看你年轻,我原谅你这一回,
今后若是再胡吊弄,我就罢你的官,撤你的职,摘你的乌纱帽!我们党决不能容忍
那些吹牛皮的人留在领导岗位上!”
老书记回市委了,钱很快拨来了。张春海向市委写了一份检讨,要求给自己以
严重处分。那检讨态度诚恳,认识深刻,市委转发全市,要求各县区从中接受教训,
但考虑到张春海态度好,主动承认错误,县长的职务仍被保留了下来。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朱部长自知这场风波是他惹出来的,他感到很委曲,他
实在不是给张春海设圈套,他是真心为张春海帮忙的!谁知好心办了坏事,这份苦
心谁能理解呢?纵然张春海现在不吭声,到了一定时候他会报复我的。三十六计,
走为上策。这平原县是不能久呆的!他去市委找自己的老上级李书记。李书记说:
“省委管政工的周书记对你印象挺好的,一再提到你那篇论文写得好。我给你写个
信,你去找他想想办法吧!”正巧省委宣传部正调整干部,有那篇获奖论文作基础,
又经过一段紧张的奔忙,朱思哲便被调到省委宣传部农宣处当了一名副处长。当然,
这是后话。
后来,郑喜成问王大笔:“稿子是你写的,张县长为啥没找你的麻烦?你怎么
躲到了清水里?”王大笔自鸣得意地说:“我早就留了个小心!那稿子是朱思哲亲
自安排我写的,又是他亲自签发的,就是追究责任,也追究不到我头上。吃这碗饭
没有前后眼怎么能行?”
郑喜成这时候才明白王大笔为啥要发传真?因为发传真要领导签字,发了传真
的底稿要由县委机要室保存起来。张春海只要去机要室查一查,便明白一切了。要
是把稿子寄给报社,就说不清楚了。郑喜成更加佩服起王大笔来,他说:“王老师,
你真行!我要好好向你学习!”王大笔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干咱这一行的,
要多请示,多汇报,就是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
郑喜成忽然想到他主办的小报,那头题稿子也是王大笔写的。他问:“王老师,
你那稿子是不是改一改?”王大笔说:“不用大改,前边加一句话,上级在经费上
给咱县一定支援!不能说具体,有那个意思就行了。”
16、黑牡丹
《黄淮时报》比原计划推迟一星期出版了。头版刊有张春海的题词,“科教兴
国,教育为本”!头题新闻仍是全县拖欠教师工资全部兑现的稿子,因为报纸发下
去的时候,市里的拨款全部到位,有的乡镇用砖瓦白酒等物替代工资的问题已经纠
正,广大教师能一下拿到半年几个月的工资,从内心里是很感激县里的领导的。那
报纸上的题词更表明,这么大数额的欠款是县长张春海为你们解决的,所以,这篇报
道为张春海挽回了影响。张春海是搞新闻出身的,他知道一张小报在县里有着举足
轻重的作用。他在一次乡镇长会上讲,一个不重视新闻工作的领导不是一个称职的
领导!这么一来,这张没有批号的小报一下子在本县发行二万余份,几乎超过了三
级党报在本县发行量的总和!
随着报纸发行量的扩大,经济效益也让郑喜成大为乐观起来。王大笔凭着自己
在本县十几年新闻工作的基础,到哪个企业去拉广告,几乎没有人敢说不。当然,
也有个别企业不买王大笔的账,王大笔自有办法对付他们。他先去采访,给你发两
篇钓鱼稿,把你“吹棒”一番。过个几天,他去找你拉广告,你要不理睬,那好!
他就给你弄两篇读者来信,说你饮料里面有小蝌蚪,说你白酒里面有沉淀物,说你
经营的化肥农药也有假冒伪劣货,等等。上面正在打假,新闻单位也在搞质量万里
行,别看是一两张薄薄的纸片儿,足可把那些企业老板吓得胆颤心惊,连声求饶说:
“王科长,是胃里缺酒了?还是没零花钱了?”王大笔脸一板:“现在正在反腐败,
你想拉我犯错误?”厂长们只好乖乖地去掏腰包,登广告!
郑喜成所掌管的新闻版面更受欢迎。那些局委头头和乡镇长们都想制造点儿政
绩,再进步进步,主动把郑喜成请到单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把自己几年的政绩宣
扬一番,然后把写好的稿子往郑喜成手里一塞,一切都在不言中。等稿子发出来,
你拿个发票--什么招待费呀,办公费呀,出差费呀,印刷费呀,三百五百,千儿
八百的,你拿到他们单位一报销,也就变成钱了,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是上面查有
偿新闻也查不出来,双方都安全可靠。起初,郑喜成觉得奇怪,一张仅仅在本县内
部发行的小报,那些头头为啥都这么热乎?为啥都想在上面露露面儿,出出名儿?
后来他才知道,这些县直的和乡镇的小头目,要想见见县委书记和县长,同时还能
汇报汇报自己的成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是这张小报县委领导却爱看,特别是张
春海,对这张小报更是情有独钟。你在报上发篇小稿,就等于向县委领导汇报一次
工作。而且,这种汇报比你当面汇报要强得多。报纸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你大唱赞歌,
可以加油添醋地为你评功摆好。这种不可替代的作用把郑喜成这个小小的总编辑推
到了一个特殊位置上,成为深受人们欢迎甚至敬畏的人物。
随着《黄淮时报》业务的拓展,郑喜成忽然想到狡兔三窟。他悄悄在一条小背
街上租了一栋小楼,既是他的私人宿舍,又是报社编外人员办公和联系业务的场所。
文联那间办公室平时闲着,让县委大院里的人误认为这小报办得很冷落,因而不会
在他的收入上考虑太多。这么一来,外部环境是清静了不少,可到了夜间和假日,
他一个人独处一座小楼,便不免有些寂寞,还有些孤独。年轻人在寂寞和孤独时自
然会想到自己平时喜欢的女孩子,于是黑牡丹便常常闯入他的梦中。有次回家他特
意拐到邮电所,一问,黑牡丹也学起了时髦,主动停薪留职,到南方去闯荡了。这
让郑喜成有些失望。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也就是说,在郑喜成渴望女人的时候,
黑牡丹却来找他了。
黑牡丹是慕名而来的,她见了郑喜成,一口一个大总编:“久仰,久仰!昔日
的小通讯员如今成了大总编了!我原以为你的脑袋长在别人的肩膀上,只会按照别
人的授意写点儿狗屁文章!想不到你如今竟有如此风度如此气魄,小妹今日真要刮
目相看了!”
郑喜成见黑牡丹如今也变了样儿,到南方一年,那南国的烈日不但没有把她晒
得更黑,反而变得白嫩嫩的,那套“短、露、透”时装把她包装得潇洒大方,柔姿
翩跹,光彩照人,这也令郑喜成对她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哟,这是哪里来的靓妹?
听说咱县要拍一部电影,是不是特意请来的女明星?”郑喜成跟她开着玩笑。
二人叙起了旧情。黑牡丹先骂一阵那邮电所长不是人,又说到了南方好像一下
回到了旧社会,重新给资本家当牛作马做了长工。因为她一无专长,二无出众的长
相,只能到合资厂去作苦工,平时加班是家常便饭,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低人一等。
过去看白毛女以为是作家瞎编的,到了南方才知什么是主仆!黑牡丹把南方说得一
片黑暗,当然喽,她控诉了一番旧社会之后又补充说,南方人实在是有钱,生活水
平实在高,可惜咱不是老板,当个打工妹心里又不平衡!说到这里,她把话锋一转,
向郑喜成抛了个媚眼说:“小妹已到了走投无路之地,今日来投靠老同学,希望能
给碗饭吃喽!”郑喜成爽快地答应黑牡丹说:“那太好了,我这里正缺个女秘书!”
黑牡丹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在外人眼里女秘书就是老板的情妇。怎么?你当个
小报总编也想学学南方的大款吗?”郑喜成连忙否认:“不不不,我可没有这个胆
量!报社里里外外大事小事都是我一个人来料理,实在忙不过来,我需要的是一个
帮手。”黑牡丹却不客气地说:“干脆,我当总编助理吧,这有利于工作开展,外
出采访组稿拉赞助,名片上印个总编助理,人们就会高看一眼。这不是我看重官称,
而是整个社会仍处在官本位的怪圈之中,我们只能适应这种情况,才能活得轻松!”
郑喜成笑着说:“看来你到南方没有白跑,对社会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二人先是分别住在各自办公室里,后来也不知是谁主动还是谁被动,两个年轻
人竟跑到一间房子里住开了。眼下社会环境宽松,派出所也不来查户口,外人以为
他们是夫妻或朋友,二人生活得倒很自由。这样过了几个月,郑喜成想回家看看父
母。黑牡丹说:“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吧?我做了你几个月的媳妇,也该看看公婆了!”
郑喜成跟他开玩笑说:“你是谁的媳妇?有何法律证明?”黑牡丹说:“当然有喽!
再过几个月, 我给你生一个胖小子, 这证明比什么都有权威性!”郑喜成一惊:
“你有了?”黑牡丹娇滴滴地说:“这你还没看出来?笨蛋!”
这一下又给郑喜成弄了个喜忧参半。自己要当爸爸了,按说是件高兴的事儿,
可这个黑牡丹却叫他心里老是膈膈痒痒的,爱又爱不起来,离又离不开。黑牡丹有
活动能力,有组织才干,这让他喜欢,可她太开放,说话常常没边没沿的,缺乏女
性的含蓄和温柔,风风火火的,在这小县城就有点儿越轨和超常了。黑牡丹几次提
出把两人的关系明确下来,他总是借口忙,推了一天又一天。现在黑牡丹来了这么
个绝招儿,叫他难以接受。他说:“你得叫我考虑考虑嘛!终身大事,哪能匆匆忙
忙的,一句话就定了呢? ”黑牡丹却不勉强,她说:“再叫你考虑三个月,到时候
若不同意,也没关系,我把孩子抱到你家里,一切全交你处理!”郑喜成说:“别
吓唬我了!看你那柔姿翩跹的,说不定跟你结婚我得当个绝户头哩!你想跟我回去,
现在就走,别再废话了!”
从县城到老家有七十多华里,黑牡丹想打个的,郑喜成说:“别卖洋味了!来
回一趟得百十块,人家不说咱烧包吗?小姐,请暂时委屈一下吧!”
公共汽车只通到乡政府所在地,打乡里到大槐树村还有五六里地远,这下可叫
黑牡丹经受了一场严峻考验。她那高跟鞋的后跟像钉子一样细,走在这沙土地上一
踩一个深窝儿。为了保持平衡,她不得不把那滚圆的小屁股扭来扭去,逗得在路边
割草拾柴的孩子直笑,齐声唱起一首儿歌:高跟鞋,哇哇叫,下乡来,扭秧歌……
气得黑牡丹干脆把鞋一脱,高声唱道:赤脚走在小路上,路边的老牛在歌唱……
歌没来得及唱完,后边响起一阵小汽车声。郑喜成拉住黑牡丹说:“别出洋相
了,乡下人说不定会把你当成个神经病哩!”二人躲到路边,不料小车却在他们身
边嘎吱一声停了下来,车窗里探出二大爷的头来:“喜娃子,是回家吧?快上车!”
二大爷是带领检查组到乡下检查棉花生产和收购情况的。二大爷很高兴,他说
今年棉花长势很好,虽然中间受了点儿虫灾,但影响不大,可望创历史最高记录。
说到这里,二大爷朗声大笑道:“这也是老天爷帮忙,我第一年当棉麻公司经理,
就遇到这个丰收年。今年全国灾情严重,南涝北旱,就咱中原地区不涝不旱,有棉
花垫住底儿,咱县日子就好过了!”
郑喜成忽然想到,二大爷当了棉花公司经理,正想制造点政绩。先给他发几篇
抬轿子的文章,然后再叫他出点血,不是两全其美吗?他把自己的想法一说,二大
爷满口答应:“好好!我先给你们一个数吧!”他们坐在小车里,二大爷便向他介
绍这次下乡检查情况,把几个棉花重点产区的单产验收和总产估计等有关数字也提
供给郑喜成了。二大爷是顺路经过这里,回家看看老人的。车子一直开到村头,这
让黑牡丹免受了一番皮肉之苦。
回到家里,已是日暮时分,太阳像一朵红牡丹开放在那片槐树林子的顶端,把
整个黄河故道渲染得金光灿烂,村里村外掩映在一层薄薄的似云似雾的暮霭之中,
那树林那房舍那小院都像沉浸在一种梦幻似的境界之中。
郑喜成走进他从小就生活的农家小院里,深情地喊了一声“娘”,又喊了一声
“爹!”爹和娘从烟雾缭绕的小厨屋里走出来,目光首先盯住了黑牡丹。爹的目光
很有几分穿透力,尽管黑牡丹更换了自己的全部包装,爹还是认出她就是那个在邮
电所里当营业员的小洋妞儿。小洋妞是乡里人对黑牡丹的昵称,这里面有褒也有贬。
因她穿着打扮都跟城里姑娘一样赶时髦,加上她说话办事都开朗大方,所以庄稼人
便送她一个“洋”;同时,外边还传说她在男女相处中也挺开放,有时简直忘了自
己是个姑娘,实在缺少那种女人应有的羞涩和稳重,因而这个“洋”里面便含有另
一种内容,几乎到了性解放的程度。爹对这个小洋妞儿的到来感到难以接受,而黑
牡丹全然不考虑这些,她在爹娘面前故意做出跟郑喜成很亲密的样子来。这让爹娘
很不高兴,在吃晚饭时,爹趁喜娃子去厨屋端饭时审问他一句:“这个女的是你啥
人?你出去几天咋就学坏了?”郑喜成支支吾吾地说:“俺是同学,只是同学!”
到了晚上,娘把自己的床让给喜娃子,特意让黑牡丹跟她一起睡在原先二姐住
的小东屋。爹想趁这机会跟喜娃子好好谈谈,可他一推门,不知黑牡丹啥时候已钻
进喜娃子的被窝儿。爹羞得慌忙退了出来,娘轻声问:“咋了?咋了?”爹唉了一
声,说:“你看看去吧!”娘轻手轻脚地凑到窗台下,只听两人在轻声地说什么。
喜娃子抱怨黑牡丹:“你咋到我这儿来了?”黑牡丹嘻嘻嘻地笑着说:“看你,装
啥子正经!当初你为啥半夜三更钻进我的被窝儿?”喜娃子说:“那都怪你!你给
我拆洗了被窝为啥不还给我?夜里冻得我浑身直打哆嗦!”黑牡丹说:“自己没被
窝就去钻别的女人的被窝,这是哪家的逻辑?你再去钻钻别的女人的被窝让我看看?
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喜娃子好象捂住了黑牡丹的嘴:“你轻点儿声儿,别
叫我爹娘听见了!”黑牡丹说:“你在厨屋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来钻你的被窝,
就是告诉你爹娘,我们既不是同学,也不是一般朋友,而是事实夫妻了!”
娘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了。 娘回到爹屋里, 爹问:“他俩都说些啥?”娘说:
“你别管这么多了,他俩早就生米做成熟饭了。”爹长叹了一声,显得很生气而又
无可奈何。娘劝爹说:“这闺女就是黑点儿,别的看着也挺顺眼的。”爹说:“黑
点儿有啥?庄稼人哪有不黑的?我怕她早就不是闺女了!”
17、又戳了马蜂窝
郑喜成回到县城,让黑牡丹抓紧时间把二大爷那篇文章写好。他说:“在报社
工作,没有几篇文章立在那里,就连小通讯员也看不起你。”黑牡丹说:“别人看
不起是小事,只要你能看得起就行。”她跑到县棉麻公司,找二大爷要来几份工作
总结和县里的简报,一篇颇有新意的报道便写成了。淮海时报周期长,过了十几天
也没发出来,老河报却抢先发出来了。标题很醒目——平原县五十万亩棉花喜获丰
收,棉农踊跃交售爱国棉。郑喜成知道这是黑牡丹背着他寄给老河报的,而且署上
了他夏风的笔名。郑喜成问:“你署我的名字干啥?”黑牡丹说:“没有你的知名
度,稿子就能发这么快了?”一句话说得郑喜成也笑了起来:“这不全靠我,你也
是有两下子的嘛!”
二人正说笑着,王大笔突然闯进来,开口便训了他一通:“你小子怎么又瞎胡
写了呢?”王大笔从衣袋里掏出那张老河报,指着头版上那篇消息说:“我是你写
的吧!你这次可又戳住马蜂窝了!”郑喜成说:“这稿子是为咱县歌功颂德的,能
有啥问题?”王大笔板着脸说:“你就等着瞧吧!你小子本性难改,老是想出风头!”
郑喜成还想再问个仔细,王大笔却一转身,气哼哼地走了。
郑喜成把那条消息从头至尾细看一遍,也没找出啥毛病来。郑喜成问黑牡丹:
“这五十万亩棉花种植面积,你核对没有?”黑牡丹拿出一份县政府简报说:“这
上面写的明明白白,是五十六万亩,我还少写六万亩哩!我又问二大爷,他也说五
十万亩只多不少。”郑喜成说:“这‘喜交’二字有点过分。棉农嫌价格低,迟迟
不交,哪来的这踊跃和喜交呢?”黑牡丹说:“我原稿上没有,是编辑加上去的。
正面宣传嘛,加个踊跃也不算啥错。”
二人分析一阵子也没找出啥问题来。黑牡丹说:“这类稿子本应由王大笔来写
的,咱抢了他的份子,他心里一定不高兴,所以才来吓唬你。”郑喜成觉得黑牡丹
分析得有道理,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他说:“原来咱只说在《黄淮时报》上
发一篇的,这次发在市报上,二大爷一定很高兴。趁他情绪好,你去找他把那笔宣
传费要来,省得夜长梦多。”
黑牡丹立马去找二大爷。她去了半天才回来,一进屋就气急败坏地说:“完了,
完了,这次可要倒大霉了!”郑喜成忙问:“咋回事儿?咋回事儿?”黑牡丹说:
“二大爷刚从张县长那里回来,他说张县长正发火哩,追查那五十万亩的数字是从
哪里来的?”
张春海刚从市里开会回来。这次棉花收购会非同一般!过去开这类专业会,各
县去个抓农业或者抓财贸的副县长也就到顶了。这次会指名书记和县长参加,市里
也是书记市长两个一把手出席,就连人大政协的头儿也来了。市委书记务虚,从国
际纺织品走俏讲到中国参与国际市场竞争,从南涝北旱棉花减产的严峻形势讲到我
们地处中原风调雨顺棉花丰收理应担负的责任,最后强调,各县党政一把手要把棉
花收购任务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那口气比过去布置秋季严打和反腐败等政治
任务还硬!
接着是市长务实。市长首先说明,今年的棉花收购任务是根据各县春天上报的
棉花种植面积分配的,然后就宣读各县务必完成的数字。平时开会,有秘书作记录,
头头们虽做出洗耳恭听状,实际上不知想些啥事情。这次可不一样,一个个瞪大了
眼睛,屏息静气地听。当人们听到新分配的任务数,会场里便乱哄哄地议论开来,
一个个抱怨任务太重。市长向大家摆摆手说:“今年市里下了大决心,拿出二百万
作奖励,凡完成收购任务的,奖给一辆桑塔纳,超额者奖给一部奥迪!”
这奖励让与会者脸上露出了笑容,有人提出:“干脆,先叫我们把桑塔纳开走
得了,免得到时候又变卦了!”市长马上表示同意:“谁想开走,下午就叫他去机
电公司提货!”有的县居然表示要超额完成任务,开走一部奥迪!会场变得热烈而
活跃,张春海却坐到一边不吭声儿,等会议静了下来,他发表了一番与众不同的意
见。
最近一段时间,袁书记有病住院,东西两院的工作都撒手交给了张春海。张春
海成了平原县党政一把手。上次教育会张春海吃了一次亏,这次他不能打肿脸充胖
子了。近一年来的上层活动使他认识到,在上级领导面前光说好听的也不一定就能
获得领导的喜欢,这要看清领导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只有号准领导的脉,才能投
其所好,让领导满意。这次市里开如此高规格的会议,说明今年棉花收购有难度,
你若讲点儿不同意见,兴许能给领导留下一个务实的好印象呢!所以,当别的县表
示坚决完成任务时,他却大唱了一阵反调。他讲了本县春夏之交遇到的卡脖子旱使
棉花面积没有真正落实,虽然上报五十万亩,实际面积不到四十万亩,按我的估计
也就是三十五万亩左右。他又说秋季棉花结桃时遇到的连阴雨,使棉桃大量脱落,
造成了严重减产,等等。他讲得有事实有分析,实实在在,市委书记和市长面对这
番有理有据的发言,也只得说:“平原县的情况特殊,等以后再具体研究吧!”散
会后在餐厅里吃饭时,书记和市长当面表扬张春海说:“你工作抓得挺细的,就按
三十五万亩给你们调整一下任务吧!”这让张春海大为高兴。减少十几万亩就少十
几万担收购任务,若把这十几万担棉花转入市场--哈哈!张春海正要在心里发出
一阵快乐的笑声,不料这时有人给市委书记和市长送去一张老河报,那黑字标题刊
十分醒目:平原县五十万亩棉花喜获丰收!
张春海气得简直能把郑喜成生吞活吃了!嗬,五十万亩,还是喜获丰收!这不
是把我的老底都亮出来了吗?这不等于在书记和市长面前打我一耳光吗?张春海只
觉得头在发胀,心在狂跳,但是面对市长的质问,他只能强忍怒火,显得很轻松地
说:“我回去查一查,如果真有五十万亩,真能喜获丰收,我这个县长真要谢天谢
地了!”
张春海回到平原县,先到棉麻公司追问那五十万亩是谁提供的。二大爷来了个
一推六二五:“那天我去几个乡检查棉花收购情况,路上碰到郑喜成,跟他随便闲
扯了几句,何曾提到写稿子的事情?”
二大爷说的也是实话,那天到古河乡,被灌得晕晕乎乎,他跟郑喜成说了些啥,
现在也记不清了。二大爷从张春海的口气中看出,这不是一件小事体。当黑牡丹来
找他时,他说:“你那篇稿子本身没啥问题,只是发的太不是时候了!”黑牡丹问:
“那五十万亩是不是有虚假?”二大爷说:“现在谁还讲实事求是!咱在平原县事
事都得跟县委保持一致!”于是他便把这次棉花收购会议的情况向黑牡丹讲了讲。
黑牡丹转告了二大爷讲的情况,郑喜成也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黑牡丹劝他说:
“现在哪有讲理的地方?咱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你还是到乡下躲一躲,过了这
个风头再说吧!”郑喜成只得听从黑牡丹的劝告,以下乡采访为名,溜了。
俗话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当郑喜成从乡下回来,文联主席向他宣布了
四条决定:一是报纸停刊;二是撤销郑喜成的总编职务;三是辞退工作,另谋出路;
四是今后不准再从事新闻报道工作!
郑喜成听了传达后质问:“这四条意见是哪一级领导作出的?”文联主席说:
“你不要问这么多!从现在起,你就不是县里工作人员了!”说罢,便扭头走了。
郑喜成心里好窝火,我辛苦为领导吹喇叭抬轿子这么两年,好容易混了个铁饭
碗, 难道就这样把我打发走了? 他想去找张春海问个清楚,黑牡丹却拦住他说:
“你找他也没用,这四条意见肯定是他提出来的。”郑喜成正满肚子火气没处出,
他向黑牡丹发火说:“你给我滚!这都是你给我惹下的祸!谁叫你把稿子寄给老河
报的?你把我的前途全葬送了!”
黑牡丹却很冷静,她说:“我走可以,但我得把话说清楚。第一,这稿子是你
叫我写的,我只不过秉承你的意见行事罢了!第二,就这稿子本身来说,并没有什
么错误,那五十万亩就印在县委简报上,连二大爷现在也承认这数字没有虚假。第
三,今年棉花是个大丰收,这也是有目共睹的,连老百姓也承认今年是个丰收年。
要说有错就错在发表的时机不成熟,要是发在年终为领导评功摆好时,说不定领导
还会为咱记一功哩!谁知道今年全国会来个棉花大减产呢?谁知道中央会下这么大
决心来抓棉花收购呢?谁知道张县长想少交一些棉花另有打算呢?有人说搞新闻这
一行如履薄冰,如走钢丝。真是一点不假!咱从这件事上记取教训,今后不搞新闻
这一行不就行了吗?这有啥可气恨的呢?”
好一个黑牡丹,考虑问题竟如此周到如此深刻如此全面如此乐观而又如此大彻
大悟!相比之下,郑喜成反而感到自己有点儿小鸡肚肠了!他不再恨黑牡丹了,而
且有点儿感激她了。他忙向黑牡丹赔情说:“对不起,是我太激动,咱俩是一个绳
子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呀!”
郑喜成愉快地接受了辞退,他似乎成了自由人,身上感到猛一轻松。然而,印
刷厂闻听报社停刊,急忙跑来要印刷费。三万元呐!他顿时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
王大笔承包广告尚欠五万元没有交来。郑喜成去找他结账,他反而抱怨郑喜成说:
“这都怪你,把报社好端端的摊子给弄垮了。我给人家签定的是一年的广告合同,
时间不到,人家拒付广告费,我到哪里弄钱去呀!”
郑喜成明知这话是假,广告费王大笔早就收到手了,但此时他作为一个被撵出
县委大院的人,对王大笔能有啥办法?他不由得恨起王大笔来,当初是你鼓动我承
包,到头来我却背了三万元债务,你却捞了一把,拔腿走了!
郑喜成被这笔印刷费压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日长吁短叹的,像害了一场
大病。黑牡丹说:“你夏风如今鼎鼎大名,这本身也是一笔财富呀?”郑喜成说:
“你别跟我戴高帽了,我哪来的鼎鼎大名来呀?”黑牡丹说:“你自己想想,你现
在还是两年前那个郑喜成吗?”郑喜成说:“当然不是喽!我长高的,吃胖了,社
会经验也丰富多了。”黑牡丹问:“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的没有认识自己的价值呀?
你一篇文章写出一个书记,又一篇文章把县委书记赶走了。特别是上次他给朱部长
写的那篇典型经验,更是在全县甚至全市引起一场轰动。你自己不觉得,可下边却
传开了!说你正面文章反面做,反面文章正面做,把那些当官的弄得狼狈不堪!就
连你当初写的那篇假农药的稿子人们至今不忘,都说你大智若愚,是个了不起的人
物。你在群众中既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咱为何不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独辟蹊径,
另寻一条新的出路呢?”
郑喜成一听,觉得黑牡丹这意见提得好,忙问:“你有啥想法,快说出来我听
听!”黑牡丹却拿起了架子:“莫急,莫急!明天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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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喜成看了,觉得这黑牡丹挺不简单,她思路开阔,路子想得也挺鲜,只是在
这小县城,能行吗?黑牡丹说:“写作也要寻找市场,有了市场便有了用武之地了。”
黑牡丹指着那几个服务项目,向郑喜成解释说,这几个服务项目针对性都比较强。
第一是五大毕业生,平时问卷考试可以找人替考或者传小抄,可这毕业论文就不是
一般人能对付得了的了,没有一定的理论水平是写不出来的。咱要是提供这方面的
服务,肯定受欢迎!第二是申报技术职称的在职人员,比如经济师、会计师,还有
政工师等等,他们需要理论著作,还得在地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否则不算成果。咱
要是能提供这方面的服务,他们也会把咱的门挤破!还有,就是那些领导者,特别
是一些企业家,有的想为自己制造政绩,有的是为树立企业形象,他们也是有求于
笔杆子的。当今社会能干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吹的,会吹的不如会拍的,
会拍的又不如会制造政绩的。你办报亲有体会,笔杆子是受重用的。但是养个笔杆
子要增加编制增加工资增加福利,还要解决住房呀子女入学家属就业呀等等,他们
一核算会发现养个笔杆子不划算,不如让写作公司代劳方便,想用啥稿,一个电话
打过去,只要花几个润笔费就行了,这真是一条多快好省的路子呀!
郑喜听到这里大受鼓舞,黑牡丹把他按到椅子上说:“哎,你先别吭声儿,等
我把话说完!你可能担心咱没有这么多写作力量吧?这事我已经考虑到了。现在机
关里的秘书,文化馆里的创作员,还有学校里的教师,以及科委教委里的专业技术
人员,他们平时闲着没事,咱给他们开辟一个第二职业,既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生财
之道,也为咱们组织了一批写作骨干。有些专业性强的稿子,交给他们去写,质量
肯定有保证!”郑喜成说:“你想得挺美,只是你忽视了一个重要情况!这些文稿
都是人家背后悄悄干的,谁肯公开宣称是找人代劳的呢?你广告越做得响,人家越
不敢到你这里来,你没有顾主,如何打开局面?”黑牡丹点头称是:“言之有理!
万事开头难,只要能打开局面,以后就好办了。”
二人正在为这写作公司如何打开局面动脑筋,房门一下被推了开来。两个小女
孩探头探脑地问:“这里是写作公司吗?俺想请您给俺写……写篇稿子……”
真是开门大吉!居然有人找上门来了!郑喜成急忙把她俩迎进来,挺客气地说:
“请坐,请坐!”
18、为民代言
俩个小女孩长得黑瘦黑瘦的,不像城里人。郑喜成问:“你们要写啥材料?”
两个小女孩目光里露出忧伤,声音低低地说:“叔叔,俺求你人俺帮个忙,给俺写
个状子吧,俺要告俺校长和乡长!”郑喜成吃了一惊,告状?他重又审视一眼两个
女孩,是的,她们正是上学的年龄,她们受了什么委屈,居然要告状?
“俺要告哩,告那些不叫俺上学的人!”小女孩哭了,双膝突然跪在郑喜成面
前,苦苦哀求说:“叔叔,俺求你了,你就给俺帮个忙吧!”郑喜成忙把两个小女
孩拉起来,他猜想一定是学校乱收费,加重了学生负担,使这两个小女孩失了学。
郑喜成劝她俩说:“你们年龄还小,不具备诉讼人资格。”这时一位瘦弱的老汉走
过来说:“你是夏风吧?都说你是个大笔杆子,一篇文章出手,县城四街都摇晃。
俺是专门奔你来的,要多少钱都中。你开公司不就是为了挣钱吗?”一句话说到郑
喜成心里头,他问:“大爷,你们有啥委屈?先说给我听听。”老汉说:“我笨嘴
拙舌的,说不圆满,俺带有小车,想请你去村里听听大伙的意见,你写起来心里才
踏实呀?”
小车?郑喜成朝街上看了看,街边停着一辆小四轮,拖斗里不放着两把木椅。
郑喜成知道这就是老汉带来的小车,这虽简陋,但对农民来说已是够郑重和体面的
了。郑喜成被感动了,同时也想打开农村市场,为公司招来更多的客户,于是他便
欣然应诺,同老汉和那两个小女孩一起登上了那辆小四轮。
这是典型的中原农村,一排排红瓦房错落有致地散落在一条黄土大道旁。村里
村外全是大片的果树,那枝条儿都被果子压弯了。各家房梁上和树杈上,晾晒着玉
米和辣椒,显出一派丰收景象。郑喜成来到村里已近傍晚,村民们早已等候在一座
大院里,像众星捧月似地把他围在院当中,还有几们年轻姑娘给他削苹果倒开水递
毛巾搬椅子,那种热情劲儿让郑喜成十分感动。他说:“乡亲们,你们有啥冤屈就
说吧,我夏风没啥本事,就拥有这支笔,可以为民代言,诉说不平。不过,我有言
在先,文责不负!”村民们齐声说:“你放心吧,该杀该剐,俺自己担着!”
郑喜成本以为是小学生失学的事,可仔细一听,方知自己犯了个错误。原来这
个村有一所小学校,在校学生三百多人。校长从乡里领来一项任务,每个学生交五
十斤皮棉,不交上就不准上课。这个村属于果树种植区,棉花没种一亩。有的家庭
有两三个学生,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若到外地买,花高价也买不到,因为县里早就
关闭了棉花市场。棉花交不上,几百名学生被关在校门外,有的跳墙进入教室,又
被校长撵走。学生家长去找校长,校长说是乡长布置的任务,去找乡长,乡长则说,
这是县里的统一规定,谁完不成任务,就地免职!
郑喜没等村民说完便挠起了头,你们哪是告校长和乡长?这明明是告县长呀?
郑喜成站起身就要走,村民们却死死拉着他说:“俺说过了,天大的事我们担着!”
郑喜成抱拳求饶:“乡亲们,你们饶了我吧,你们不能砸了我的饭碗呀?我夏风区
区一介草民,哪有这个胆量?”村民们愤怒了:“原来你这个大笔杆子只给当官的
效劳,不给百姓出力啊!俺一片诚心地请你来,你就不能替俺老百姓说句公道话吗?”
那两个小女孩又一次跪倒在郑喜成面前,声泪俱下地哀求说:“叔叔,你写吧!你
写吧!俺要上学,俺要读书,俺要学本事呀?俺不能像俺长辈那样再当文盲再当科
盲,永远落后下去了。等俺有了文化有了知识能掂动笔杆子的时候,再不用苦苦求
你写状子了!”那位老汉也劝说郑喜成:“孩子,俺知道你的难处,俺不会连累你
的。你给俺起个草稿,俺再找人腾抄。俺知道你有一支大笔,你写的那篇假农药的
稿子我至今还保留着。”老汉说着从衣袋里掏出那份老河报,在郑喜成面前抖了抖
说:“你为俺老百姓说了心里话,俺啥时也不会忘记的。”
郑喜成接过那张报纸看了看,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热浪。这两年我写了那么多稿
子,还有谁记得?而这么一篇巴掌大的小稿,居然还被人念道着。面对几十位村民
的期待和愤怒,面对孩子们的哭声和诉说,一种正义之感突然从郑喜成心头升起,
他一下直起了腰杆,对村民们大声说:“乡亲们,我写,我写!就是砸了我的饭碗,
我也要把这份申诉状写出来!”
村民们一听乐了!有的忙着抬出桌子,点上油灯,有的找出纸和笔,恭敬地递
到他面前。郑喜成激情泉涌,提笔展纸,笔走龙蛇,一篇千字文一挥而就。他不但
客观真实地申述了村民们提供的事实,还向当权者发出了正义的呼声:“希望工程
的广泛实施唤醒了国民的爱心,使一个个失学儿童重返校园,而你们却把学校大门
关起,使一个个在校生含泪离去。请问,你们的爱心哪里去了?你们把科教兴国、
教育为本的基本国策置于何种地位?你们为保乌纱帽竟让孩子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你们难道不感到愧对父老愧对后代子孙吗?”
郑喜成把稿子念了一遍,村民们直拍巴掌:“写得好,写得好,说出了咱庄稼
人心里话。你真是名不虚传,是个大笔杆子啊!”那们老汉接过稿子,同时捧出一
叠钱来:“夏风先生,这是俺村民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吧!”
郑喜成顿觉脸上发烧,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他推开老人的手说:“大爷,你羞
煞晚辈了!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分文不收!能让孩子及时复学上课,我就满意了!”
郑喜成回到县城,心头仍充满兴奋和激动。黑牡丹问:“看你乐的!这次外出
一定大有收获吧?”郑喜成把他代写状子的情况诉了一遍,黑牡丹说:“这不是一
般的状子,这是状告县长和县委!要是叫领导知道了,你别指望在咱平原县呆了。”
郑喜成却发起倔劲来:“自古以来有多少文人墨客抨击时政,针砭时弊,竟不怕坐
牢杀头,他们为了什么?他们正义在胸,真理在手,心中有话,不吐不快。有人说
写作是幸福的,其幸福正在此矣!”黑牡丹不便跟他争论,便劝说他:“官司打赢
了,领导一定会恨你,要是打输了,你就要跟着一块倒霉。你为他们代笔的事,一
定要严加保密!”郑喜成说:“那当然了!”
过了十几天,那个老汉又来找郑喜成了,他面色蜡黄,神态恍惚,原来那种倔
强那种自信和那种威风全都荡然无存,留在脸上的是木然和失望。老汉见了郑喜成,
长长地叹息一声说:“如今老百姓说句话……咋恁难啊!”
郑喜成给老汉倒了杯水,递了支烟,不由扫了一眼桌上的正在撰写的文稿。老
汉很知趣,喝了口水,便站起来说:“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他从怀里掏出一
个大信封,递给郑喜成说:“这包材料你先放着,说不定以后还有用。”
郑喜成把老汉送到门外,只是客气地说了一句:“你走好!”便回到住室,埋
头去写那文稿。黑牡丹很有活动能力,她已揽来一批文稿,交给郑喜成写作。每千
字二百元,这比当今任何报刊的稿费都高。郑喜成的心全扑到那文稿的写作上,老
汉交给他的那包厚厚的材料被他扔到了墙旮旯。
第二天上午,赵写家突然给郑喜成打电话问:“有个叫王栓柱的老人,你认得
吗?”郑喜成原先也不知道那老汉叫啥,是那天写状子时,要写明申诉者的姓名,
郑喜成才知道他叫王栓柱。他是村里的老支书,从五十年代当到八十年代,在村里
无论大人小孩,也不分辈分高低,都叫他老支书,以至不少人都忘记了他的尊姓大
名。郑喜成问赵写家:“咋了?他出啥事了?”赵写家说:“你快来一趟看看吧,
他喝药死了!”
郑喜成急忙赶到县政府大院,围观的人群已把院门堵了个水泄不通。郑喜成挤
进院里,只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已将一具尸体用被单裹了起来,抬到一辆救护车上,
但那被单没有裹严,郑喜成从露在外面的苍白的头发和枯瘦的脸皮上很快认出死者
正是老支书!郑喜成大叫一声:“老支书--!”他正要冲上前去,却被几个大盖
帽拦住了。救护车呼啸着驶出县政府大院,围观的人群仍然在那里议论纷纷,有激
进者竟然冲着那座办公大楼高声叫骂起来。
郑喜成无心听取人们的议论,他奔上五楼,找到赵写家问:“赵老师,老支书
是怎么死的?昨天他还去找过我呀?”赵写家把门关严说:“这老人太可怜了!这
几天他天天来这里,要见张县长。信访办劝他说,张县长到市里开会去了,得好几
天回不来。他不听,一直蹲在大门外等。其实,张县长就在这楼上,只是出入都坐
小车,老人哪会见到他?”赵写家说到这里,唉了一声说:“这么多年,我还没见
过这样执着的,他硬是在大门外死死地等了两个星期!他一直没能见到张县长,昨
天下午才失望地走了。谁想到今天早起我到大门外散步,呀,一个人横躺在大门前,
身上盖着一个白色的床单。我吓了一跳,揭开被单一看,那老人已经死了,身上散
发着一股强烈的农药味儿!”赵写家悄悄拿出那张白被单让郑喜成看,那上面用鲜
血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孩子无罪,可怜可怜孩子吧!署名是共产党员王栓柱。这
一行用血写成的大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炙烤着郑喜成的心。郑喜成说:“赵老师,
你把这交给我吧!这是老支书最珍贵的遗物!”
郑喜成赶到县医院。村民们被挡在医院大门口,他们告诉郑喜成:“老支书是
大槐树村的外来户,解放前从老黄河北逃荒到这里来,先给地主当长工,后来加入
了共产党,从土改到合作化,从四清到分田到户,几十年来一直当村支书。老支书
无儿无女,他把村里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有啥好吃的总爱拿到村街上逗孩子们
玩。这些年特别重视孩子的教育,那村办小学校址就是他家的宅基地。他常说,等
我不在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在学校大门外,我天天为学校看大门,能听到孩子们的
读书声,我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郑喜成急忙回到住处,打开那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他起草的那封上访信,还
有一大张白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和指印儿,有小孩子的,有大人的,足有五
百多个。这一个个指印代表着一颗颗火红的心,这几百颗火红的心聚拢在他撰写的
文稿下面,好像是他在统领着这几百名庄稼人和他们的后代子孙在申述他们的不平
和愤懑!
郑喜成一下被这份材料感动了! 他想起老支书交给他这材料时说的一句话:
“这材料先放你这里,也许以后会有用的!”老支书为什么要把材料交给我?郑喜
成细细地分析着,琢磨着,一种正义感和责任感从他心头油然而生,他挥笔在稿纸
上写下一行有力的大字:“一个冤魂的呼喊和一群孩子的祈盼!”
黑牡丹见郑喜成面对着那张稿纸发呆,警告他说:“这可是件大事!你要是把
这事捅出去,今后可别想在这里呆下去了!”真是青山易改本性难移!郑喜成的倔
劲儿又上来了。他说:“我活得太窝囊了!我总是处处看别人的脸色行事,整天谨
小慎微,在人生的夹缝中生活,一片诚心地为别人撰写歌功颂德的狗屁文章!老支
书为了让孩子上学,敢以死相争,难道我就不能为老支书伸张一点儿正义,为老百
姓说句公道话吗?我郑喜成从今天起不再作奴才,不再写违心的文章!我要做一个
堂堂正正的人,不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了!”
一番话说得黑牡丹直眨巴眼,好像这个郑喜成突然变了个样子。在黑牡丹眼里,
那个撅着屁股趴在桌上写假农药稿的喜娃子似乎更可爱,更亲切,更叫人感受到一
种生活的原生态。黑牡丹感到这是一种美,一种善!她递给郑喜成一支笔说:“写,
写!我们已经成了自由撰稿人,谁的饭碗也不端,还怕球啥?”
黑牡丹这句粗话,一下把两个年轻人的心贴在一起了。他们挑灯夜战,写了一
篇新闻稿,复印十来份,连同那份签名和老支书手迹照片,分别寄给了中央和省里
的新闻单位……
19、敲山震虎
老支书的死在社会上并没引起很大反响。尸体送到医院,医生经过检验,说是
死于突发性心脏病,便送到火葬场火化了。县里派人赶到村里,拿出一笔抚恤金,
安葬了老支书. ,又让学校复了课。在中国最老实最听话的还是农民,几句好听的
话一说,再加点儿体察民情的举动,足可把他们郁积多日的忿怒化解开来,事情也
就了结了。
在县委和政府倒是有点儿实质性反应。有人暗暗为老支书洒几滴同情的眼泪;
有人则对向学生搞摊派提出批评;有知内情者则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咱县棉花收购
任务已经基本完成,县里为什么还要硬着手腕强行摊派收购任务?当然,还有人暗
自高兴,悄悄跑到市里向袁书记反映张春海的独断专行。
其实,说张春海独断专行也不完全符合事实。那天张春海从市里开会回来,连
夜召开县委扩大会,把加大收购任务的内情向大伙作了一番说明。
开源节流是张春海扭转财政困境的主要手段。本县工业基础差,国有厂子有的
倒闭,有的半死不活,有的只能用贷款来抵税收。农村形势倒还不错,各种农作物
都是大丰收,可上级一再强调不准加重农民负担,对农民口袋里的钱也不能乱掏,
自己若是顶风而上,那不是自找垮台吗?正在张春海苦于生财无路之时,那位二大
爷却主动找上门来了。他说,今年全国棉花吃紧,南方有不少纱厂和棉织厂吃不饱,
愿出高价收购棉花,但苦于运输途中关卡太多,风险太大。如果由县棉麻公司出面,
以国家计划调拨的名义申报车皮计划,然后再来个偷梁换柱,那就顺利多了。这真
是张春海正瞌睡二大爷给他送来个枕头,二人一拍即合,最后商定,由县棉麻公司
出面,给南方一家公司提供十万担皮棉,每斤比国家收购价高两元。
十万担皮棉对一个产棉大县来说实在不足挂齿。全县五十万亩棉花,每亩多收
购十斤,这数目也就出来了。谁料郑喜成一篇报道给他扒了个窟窿,最后市里按四
十五万亩给他们重新下达了任务,这一下就增加了二十万担,那十万担计划外任务
自然也就泡汤了。市里分配的任务要完成,给人家达成的协议也得落实。怎么办?
张春海发起愁来。二大爷用时向张春海提供情况说,现在农民手里的棉花还是不少
的,关键是价格偏低,硬是存着棉花不卖,只等着以后卖高价。张春海问:“有什
么方法能“治”住农民,让他们多交棉呢?”二大爷说:“要想把农民治住,得抓
住他最心疼的东西狠整”张春海问:“农民最心疼的东西是什么?”二大爷笑了:
“孩子呀!”
一句话打开了张春海的新思路。在城市,那些独生子女被称做中国的小皇帝。
在农村,人们虽不这样称呼,但他们却是爹娘的心尖子,心头肉。要想叫农民听话,
必须在孩子身上打主意。这时二大爷具体地提出实施办法:“咱县有二十多万中小
学生,每个学生派购二十斤皮棉,不就完成任务了吗?”张春海一听乐了:“这办
法好!这办法好!让学生动员家长多交爱国棉,这也是向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
一种手段嘛!”二大爷补充说:“中央刚下达一份文件,要加强对青少年的三爱教
育。咱这正好是落实中央的指示精神嘛!”这话让张春海最后下定了决心,他一拍
桌子站起来说:“好,就这样定了!要是上级有人追究,咱就按这个口径回答!”
张春海便召开各乡镇一把手电话会,以在校学生人数将任务分配给各乡镇,同
时还强调务必于某月某日前完成,否则,就地免职。各乡镇自然也如法泡制,又将
任务夯到了各个学校,最后学校又夯到了各个班。这办法倒也真灵验,三天内,全
县就收购皮棉两万多担,这更增加了张春海的信心。
但是,老支书的死,很快传到了袁书记耳朵里。他离开医院,赶回平原县来了。
袁书记住院两个多月了。他只在医院办了个住院手续,便回家里休息去了。其
实他也没在家里闲着,他是在忙自己的调动。这次市直机关调整领导班子,空缺下
来不少名额。袁书记想回市里,找个肥缺儿,打发自己的晚年。他找了几次组织部
长,那部长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我给你安排,你想去哪个单位随你挑!”袁书
记是个书呆子,平时他只知道人家求他办事要送礼,却没想到自己求更高的领导办
事也要送礼,且要送得比别人多得多。他一等二等没信息,最后才睡醒了似的,给
组织部长送了一个红包,可惜为时已晚,好差使早叫人家抢走了,最后剩下的只有
几个清水衙门,既没权,又没钱。袁书记权衡利弊,觉得还没有在县里干着合算。
他大大骂了一通领导机关的腐败,急忙打道回府,回平原县来了。
袁书记上过大学,懂得两分法。老支书之死看来是件坏事,但若处理好了,也
可变成得民心顺民意的好事情。向学生搞摊派是张春海挺着肚子向乡镇下达任务的,
群众的怨恨自然是针对张春海的。我把那个向学生摊派的意见收回,群众自然会感
谢我的。袁书记回想起近来张春海的表现,也很生气。我还没正式调走,你就自行
其是,很多事也不给我打个招呼就干开了。袁书记忽然意识到,我要是再在平原县
干几年,这第一个危险人物就是张春海!
袁书记在县委大院门前下了车,只见大门上贴着的几副标语,一幅是救救孩子!
一幅是老支书太冤!袁书记便明知故问:“哎,这是怎么回事?”办公室的同志马
上把老支书之死作了简要汇报,袁书记深表同情地说:“我认识这个老同志,他对
党忠心耿耿,是一位尊师重教的老党员。这样的好同志怎么能死了呢?”袁书记感
慨着,来到办公室坐下:“向学生摊派棉花任务,这关系着教育法的落实,这么大
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这责问表面看来是对着办公室的,但人们也很清楚,这是袁书记向张春海发出
的挑战。办公室主任不在家,几个办事员能溜的溜走了,没有溜走的则趴在桌上做
专心致志状,对袁书记的责问只哼啊哈的应承着,却难以作出明确的回答。其实袁
书记也知道他们无法回答,他这样作只是先来个敲山震虎,让他们给张春海传个话。
果然,袁书记回到他的办公室刚刚入座,张春海便及时赶回来了。张春海早已
从亲近者口中得知了袁书记的态度,但他装作刚从乡下回来的样子,先询问一下袁
书记的病情。其实他有啥病?只有一点气管炎。医药费花了好几万,连平时请客送
礼的钱都开到里面报了。明知他没大病,也得当成有病的样子问候说:“袁书记太
辛苦了,一心扑到工作上,这么多年连家也很少回,真是公而忘私啊!身体是革命
的本钱,不要马虎大意啊!”双方都知道这是一片虚情假意,但该说的时候还要说。
张春海知道,当领导的在用人上有一个特点,就是当你是他的下级时,他可能
会重用你,让你为他出力,因为做出了成绩自然是归功于他。然而,一旦你跟他平
起平坐了,那就会构成对他的威胁。这时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切莫过分表现自己,
就连记者拍电视你也得赶快把主要镜头让给一把手,切莫突出自己。在一个月前,
袁老大已私下向张春海透露,市直机关调整班子,他可能要离开县委了。当年他来
当科技副县长时就没有打算在这里久留。交了这个底儿,张春海才大起胆子把县委
和县政府的工作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俨然是平原县的大老板了。现在看来,自己错
误地估计了形势,袁老大没有达到目的,又杀回到县里来了!
张春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闲扯几句,便去掏烟,想向袁老大表示自己对他的
敬重。但他摸到手里的是玉溪,这比袁老大平时吸的红塔山高一个档次。若用这么
好的烟去敬他,只会引起他的不高兴。张春海忙把手缩回来,从袁老大衣袋里掏出
一盒红塔山,先递给袁老大,同时打着火机,给他点上。这行动表明二人的关系非
同一般,一下掏出了二人的一片旧情,掏出了一种亲密。袁老大马上笑嘻嘻地说:
“闹烟荒了?”顺手从桌子里拉出一条阿诗玛,扔给张春海说:“先凑合着吸吧!”
二人的关系很快调整到原先那种亲密状态。袁老大心里也明白,他进县委大院
里的态度,很快便会成为小道消息传播开来。上层领导的分岐永远是下层群众评论
和传播的热门话题,而机关里的工作人员更是这小道消息的热诚传播者。这种小道
消息具有一种意想不到的作用,而这作用又很微妙,只能用心去揣摸,却无法说个
明白。袁书记此时需要的正是这个,他不能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
张春海首先向袁老大简单汇报了一下这次棉花征购情况,然后感慨起来,他说:
“咱辛辛苦苦忙一年,汗流尽,筋努断,年财政增长不足二百万元,光新增干部和
正常调资就吃光了,想为人民办点好事也办不成。这样下去,别人不说咱主要领导
是大笨蛋大饭桶吗?”张春海打开窗户,指着县委门前的那条大街说:“你看这条
街又窄又短,坑坑洼洼的,外地客人来到咱县,会给人家啥印象?”张春海把目光
收回来,往沙发上一坐说:“这条街就是咱县的脸面,到年底我要彻底把它改造一
下,作为咱县的形象工程,两边栽上常青树,再搞它两条绿化带!”
一番话说得袁老大咧开了嘴巴,这几年他只想着如何走,并没把县城建设放在
心上。既然他要在这平原县再干几年,自然要制造点政绩让市里领导看看。他说:
“有粉要搽在脸上,给县城好好化装化装,彻底改变咱县这副寡妇脸模样!只是咱
县有没有这个力量?”张春海要的正是他这句话,他说:“办法是有,只看你支持
不支持了?”袁书记说:“我哪能不支持?你到底有啥办法?”张春海说:“咱县
是棉产区,每年的棉花全都卖给了国家。咱为啥不能在棉花上做点小文章?我想多
征购五万担任务外棉花,高价卖给南方几家棉纱厂,仅此一项就可为县财政多创收
五百多万元。”袁书记说:“今年国家对棉花抓得很紧,市里分给咱的任务可不能
马虎!”张春海说:“现在是市场经济,要按市场规律办事嘛!农民按着棉花不交,
也是想等以后卖个高价。我的意见是两方面都要照顾,等咱把任务完成个差不多时,
再适当提点价,把农民手里的棉花收购出来。咱直接同南方纱厂签订购销合同,打
通销售渠道,这可是一条黄金之路啊!今年咱县财政收入要是能增加五百万元,你
书记好当,我县长也好当。所以,我采取了一个措施,就是发动中小学生动员父母
踊跃交售爱国棉。”张春海说到这里打住了话题,想试探一下袁老大的态度。
袁书记本想利用老支书之死,来个敲山震虎,不料张春海一番话反而把他说动
心了。他说:“这办法有啥不可?国家利益、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都要兼顾嘛!只
是要讲究方法,不要搞强迫命令就行了。”张春海忙说:“对对对,要坚持自愿原
则,不搞强迫命令,这一点太重要了!”
袁书记一下心软了。张春海对我这样尊敬,事事照办,我怎能再难为他?袁书
记为了表示友好,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盒玉溪烟,递给张春海说:“你尝尝这个!”
张春海吸了一口,装作第一次吸这么好的烟似的,连声说:“好,好!真是一分价
钱一分货,这味道就是不一样!”袁书记拉开抽屉,拿出两盒玉溪烟,递给张春海
说:“就剩这两盒了,咱俩就有福同享吧!”
张春海本来站起身要走,两盒烟一送,二人的心好象贴得更近了。他重又坐下
来,向袁书记交待了一个秘密:“那个公司经理给我放下二十万元,我当场就收下
了。南方人有个特点,你要不收他的东西,他便心里不踏实,以为你信不过他。”
袁书记听了,眼前一亮:“二十万?”张春海说:“我当天就把那二十万元交给了
财政局,向他们说明,这笔款只能由袁书记和我有权支配,不能列入计划内收入。”
袁书记听到这里才真心地笑了。张春海向他交待这个秘密,说明是对自己的信
任,也证明这个张春海是一心想把县里的工作搞好。袁书记深表同情地说:”我知
道最难的是你,下边给我要钱,我可以推给你,你手里没钱,不就作难了吗?这笔
计划外棉花钱要是能到手,今后就好办了!”
两个一把手达到认识上的统一,张春海立马召开电话会,这是对学生进行爱国
主义教育,要积极做好工作,坚决完成任务,不能动摇,袁书记也很支持,没有什
么可非议的。聪明的乡镇长们听出了门道,再次向各学校发出强硬命令:谁不交够
五十斤皮棉就不准上课!
20、郑喜成失踪
张春海没想到袁书记会这么好玩,他觉得今后的工作更顺利了。他来到县棉麻
公司,问这几天进度情况。二大爷告诉他说:“那计划外任务我已经落实下来,分
散在几个棉花厂里存放着,不用等国家计划完成,就可陆续外调了。”张春海说:
“调动时可要小心!”二大爷说:“这事我自有安排,你县长就不用操心了!”张
春海很高兴,觉得这位原古河乡供销社主任能力特别强,想到上次对他的处分,心
里便有点儿愧得慌。但领导者绝不能向自己的下级作检讨,临走时他只是说一句:
“老主任,姜还是老的辣啊!”一切均在不言中了。
回到办公室,通讯员送来几张新到的报纸,张春海只是看了一眼那头版标题,
便火冒万丈:《一个冤魂的呼喊和一群孩子的祈盼》,标题下赫然署着夏风的大名。
张春海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个熊孩子!”便急忙去找袁书记。袁书记也在拿着那
几张报纸看,他说:“下边传说,中央电视台还要来人采访,要在焦点访谈给县里
曝曝光……这可不是小事!”立即召集在家的几个常委碰了个头,研究了对策。最
后大家统一口径,一是通知各乡镇立即让学生复课;二是只承认让学生动员家长多
交爱国棉花,没有分配具体任务,更没规定完不成任务不准上课;三是老支书是老
上访户,多次要求给他一份退休补贴,因县财政困难,没有答应;这次是突发性心
脏病而死,跟这次棉花征购没有关系。作者夏风多次写假报道受到领导的批评,他
心怀不满,才抓住这事大做文章,故意为我县抹黑,添乱!
散会后,袁书记故意问张春海:“这个夏风是什么人?是不是有什么背景?”
张春海忙作检讨说:“夏风是咱县的一个小作者,是我瞎了眼,一手把他扶植起来。
过去他写稿惹了点麻烦,我以为他是个书呆子,不了解社会的复杂性。这次我才看
清,他是故意跟领导作对,是个危险人物!”最后,张春海提出,为了防止记者来
了他瞎说,公安局要暂时对他适当“控制”一下!
如何“控制”一下?张春海没有细说,这个任务最后交给县委办公室主任了。
其他常委各负其责,分头行动,有的给各乡镇打电话,有的到县直单位传达县委意
见,以便统一口径,对付记者的采访。
这几天,黑牡丹一直为写作公司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天黑了才回到住处。她打
开门一看,不由吃了一惊。郑喜成不在家,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几份报纸和杂志
扔在地下。她从床上捡起一份报纸,只见署名夏风的那篇“呼喊和祈盼”登在显要
位置上。标题下用红笔划了一道粗杠,下面写了一行大字:“为人民而写作才是幸
福的!”但那福字只写了一半,那笔便扔到了一边。红墨水洒在被单上,一滴一滴
的,跟血一样!黑牡丹看了,似有不祥之兆。黑牡丹给王大笔打了个电话。王大笔
抱怨说:“这个郑喜成啊,真是死不改悔!我苦口婆心地向他讲过多少次,他就是
不听。一个小作者,公然把矛头指向了县委和县政府,我看他是不想在平原县呆了!”
黑牡丹问:“是不是这篇稿子惹下祸了?”王大笔说:“问题就出在这稿子上!写
批评稿得掌握个‘度’,超过这个‘度’就要惹祸端!要是人民日报的记者下来,
批评一下县级领导,他们可能不敢吭声,要是省报批评县委书记就不那么顺利了,
批评个乡长还差不多。市报就得再降一级,只能批评一下村干部,要是批评乡一级
的,就得好好斟酌斟酌了。咱这县里的小作者,只能批评批评一般老百姓,比如有
人不遵守交通规则呀,有人破坏林木呀,有人搞封建迷信呀,就是批评一般老百姓
也得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背景!”黑牡丹不愿听王大笔的从文之道,就软软地顶了他
一句:“还是王老师活得滋润,人们有再大的疾苦也不会找你去诉说。”
黑牡丹又给赵写家打了个电话。赵老师对郑喜成深表同情地说:“小郑呀,真
是个好青年,这次我算真正认识他了!自古以来,文人都有一种正义感,敢于为人
民鼓与呼。小郑不愧是农家子弟,农民的淳朴和忠厚在他身上体现得最突出。虽然
他遭受不少曲折,但他这种本性不变,一到关键时刻就要顽强地表现出来!想想我
自己,唉,实在是自愧弗如!”黑牡丹问:“郑喜成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被人抓走
了?”这让赵写家也大为吃惊:“真会这样吗?那太卑鄙了!”
黑牡丹料定郑喜成被抓起来了。她来到看守所,找到一个爱写稿的小民警,打
听郑喜成的情况。那小民警说:“下午郑老师来看守所一次,进了后院就不知到哪
里了。”
后院是牢房,黑牡丹为了进一步证实郑喜成是不是在里边关着,便从街上买了
几样好吃的东西,装进一个精制的饭盒,送到了看守所。值班的民警看看在押犯人
名单,连连摆手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犯人。”黑牡丹一再说是下午刚来的,可
能手续还没办好。这时过来几个年轻的民警,看看那饭盒里还有一包鬼子肉,便对
那值班民警说:“你叫她先放这里吧,我们查查再说!”黑牡丹连送几次盒饭,值
班民警都顺利地接收了下来,于是她便断定,郑喜成被关押在里面了!
一个弱女子面对这不公正的待遇,她能有什么办法?在县城虽认得几个笔杆子,
但他们仅能表示一下同情,却也爱莫能助。无奈之中她来到大槐树村,向郑喜成的
爹娘报个信。村民们一听,一个个便怒不可遏,有人主张要到县城去为喜娃子喊喊
冤,有人主张到市里告状。倒是郑喜成的爹比较冷静,他说:“咱不能干出格的事,
咱也得讲究点儿策略。”
有什么策略呢?黑牡丹当时也没细问便回县里了。到第二天,七八辆小四轮拉
着大槐树村的几十个老娘们,一下开到了县城。她们多是五六十岁甚至六七十岁的
老太太,一人手里提着一个小瓦罐儿,一路走一路高喊着:“喜娃子,大娘给你送
饭来了!你到底在哪儿啊!”“成儿,老奶奶给你做了好吃的,给你送来了。你现
在哪里,快给奶奶说一声啊!”她们先去县委县政府大院转了两圈,后来又一路呼
喊着去了公安局和法院。这弹丸小城,在街心跺跺脚,四门都忽闪。这群老娘们在
县城溜了一大圈儿,好像举行了一次示威游行,郑喜成被抓起来的新闻顿时传遍了
整个县城。
最后,几十个老娘们来到了看守所,向着牢房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叫着,招惹得
整个县城的人都围拢来看热闹。民警们一次次出来劝说:“郑喜成没在这里关着!
你们要干什么呀?”她们回答得也很得体:“俺啥也不干,给俺孩儿送饭吃,总不
算扰乱社会安定吧?”她们好像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似的,往看守所门外一坐不走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们趁机向人们宣传说:“喜娃子是个好孩子,他为老支书鸣
冤叫屈,为失学的孩子伸张正义,到底有什么错?为啥这样对待俺孩儿呀?”这些
老娘们都这么大岁数,劝不得,动不得,有个小民警想拉她们出去,她们直把那小
民警骂了一顿:“娘那个脚,你拉老娘去干啥呀?是不是饿了,想吃蜜蜜了?”那
个小民警脸一红,跑了。最后看守所长也来了:“谁叫你们来的?你们听谁说郑喜
成在这里关着?”这些老娘们早有准备,便说:“你们这公家人也不说实话,叫俺
老百姓咋活呀?”看守所长说:“你们聚集在这里,是妨碍公务的。”老娘们回答:
“俺不堵你的门,不拦你的路,妨碍你啥子公务?”面对这群老娘们,看守所长干
急也没法,最后摇摇头走了。黑牡丹一直远远地在一傍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最后她
终于暗暗笑了,郑大叔真是老谋深算啊!
第二天,人越聚越多。有人听说郑喜成是为孩子上学被抓起来的,也一个个买
了点心和水果,纷纷来声援来助威了。有人说:“你们跟郑喜成八不沾九不连,来
这里凑什么热闹啊!”他们说:“俺咋能是凑热闹啊!俺孩子这么多天上不成学,
不是人家郑喜成向中央反映了这情况,俺孩子还得被关在学校大门外。人家为咱出
这么大力,如今被关了起来,俺给人家送顿饭吃,还不应该吗?”看守所长出来作
证说: “郑喜成没有关在这里, 你们不要听信谣言!”大伙自然不信,她们说:
“前一天还有人给他送饭吃哩,他不关在这里,送去的饭就会有人接了?你们不用
骗俺,啥时郑喜成放出来,俺啥时才不来送饭!”
看守所长也无可奈何,便查问是谁收下了给郑喜成送来的盒饭?当然,查了半
天也没查清,那几个年轻民警早已订下了攻守同盟,一口咬定没有收到谁送来的盒
饭。
到了第三天,可就不得了啦!全县有几万人涌进了县城。他们大多是来看热闹
的。眼下正置冬闲,农村没啥活儿,闲得无聊的庄稼人为了寻找生活的刺激,也乱
哄哄地跑来了。有的骑自行车,有的开着小四轮,还有的骑着摩托车带着女朋友,
像赶庙会似的,一下子把县城弄了个水泄不通。有人故意制造紧张气氛说,全县二
十多个乡镇都行动起来了,一支支送饭大军正从四面八方向县城开拔!看守所长没
想到事态会发展这一步,忙向公安局长报告事态的严重性。公安局长又向县委书记
和县长汇报情况,要求县委领导出面解决。
这情况令张春海大为震惊,一个小小的郑喜成竟有这么大能量?背后会不会有
人操纵?然而,几万人聚集在一座小小的县城里可不是小事体,闹出事来其影响和
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张春海马上下令各乡镇,立即做好工作,凡未到达县城的要千
方百计把他们劝阻回去。同时向交警下令,严把各个路口,所有车辆一律不准进县
城。公安局也积极搞好防范,以免别有用心的人趁机搞不轨行动。
袁书记倒是比较沉着,他说:“不要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群众主要是关心郑
喜成的下落,到底把郑喜成弄到哪里去了?只要证明没有把他关押起来,问题不就
好解决了吗?”
郑喜成到底去了哪里?张春海追问办公室主任。主任挠挠头,也说不清。
那天,张春海叫公安局把郑喜成“控制”一下,办公室主任觉得动用公安机关
不合适,便叫两个负责看大门的保安员去把郑喜成“安置”一下。他扔给两个保安
队员两盒烟说:“这几天只要不叫郑喜成呆在县城,不叫他跟记者见面,你们的任
务就算完成了。”两个保安队员是刚从县城招来的临时工,狗屁不懂,但却有不少
鬼点子。他俩也认得郑喜成,便跑到郑喜成住处,一个喊老师,一个喊大哥,一个
搂腰,一个拽胳膊,一个说我早就崇拜你,一个说今天我请你喝几盅,一个说咱去
大富豪,一个说大富豪咱去不起,咱去野味餐厅换换口味多好。郑喜成说我有事,
我有事!可他们拉的拉,拖的拖,郑喜成挣了半天也挣不开,三个年轻人像要好的
朋友似的,亲亲热热地走出了这小小县城。最后天也快黑了,郑喜成才发现前面根
本不是什么野味餐馆,而是看守所。“你们要干啥?你们想干啥?”郑喜成怒斥着
两个小保安,两个小保安嘿嘿一笑,软中带硬地说:“你先在这儿委屈几天吧,这
是领导交给俺的任务,俺不完成也不行。”
原来这两个保安有个同学在看守所当民警,他俩打电话说:“俺有件东贵重西
想叫你保管几天,可成?”那小民警一口答应,中中中!可等那两个保安来了,一
看被保管的是个大活人,那民警连声说:“不行,不行!”两个保安说:“只有你
这里最安全,门外有高墙,门上有铁锁,这对你来说,也不是多重的任务。”那民
警说:“你们别走,我得请示请示所长!”所长不在家,等这个民警回来,那俩保
安已经没了踪影。
小民警先对郑喜成盘问一番,方知这是大名鼎鼎的夏风,他平时就很崇拜这位
笔杆子,这次有缘相见,自然十分高兴,晚上他请郑喜成喝了几杯酒。只可惜此时
此地不是谈论创作的时候,更不是拜师之处。第二天,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伸
手抓住郑喜成的手说:“郑老师,我先给你看看手相吧!”他抓住郑喜成的手,左
瞅右瞅,忽然惊叫一声说:“大哥,不好!这几天正是你倒霉的时候,你最好离开
县城,到边远的地方躲一躲。”郑喜成问是啥灾?那小民警也说不清,只说:“此
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出去几天躲躲有何妨?”郑喜成也猜想到那篇报道会给
他惹麻烦,他告别小民警,离开了看守所……
袁书记急于弄清郑喜成的下落,张春海追问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着了急,
去找那两个保安,两个保安吞吞吐吐地说了个“看守所”,这下把办公室主任吓坏
了,忙说:“你们可不敢这样说!要是追究起来,可不得了。”经过一番查找,听
说郑喜成独自走了,心里才猛一轻松。但是找不到郑喜成,便难向群众说清。公安
局长只好亲自出面说:“你们不要上当,我们这里没有关押郑喜成!你们要是不相
信,就派代表去看守所查看查看吧!”
一般老百姓谁敢到大牢里去随意查看犯人?弄不好,把门一关,也把你搁里头
了。所以,有人在县城转了一圈,觉得没啥好看的,一个个都走了。但是大槐树村
的老娘们却胆大包天,竟然走进了看守所,一个号子一个号子地查看,边查看边吆
喊:“喜娃子,你在哪里呀?乡亲们都来看你来了,你在哪里关着,就叫喊一声,
大伙儿为你申冤报仇。”喊了半天,查看半天,在看守所前前后后转了几圈,也没
有看到喜娃子的影儿,她们这才放心地走出看守所,对大伙说:“监狱里真的没有
喜娃子。”大伙才陆续回家去了。
一场骤然而起的风波就这样平淡无奇地结束了,这让不少人大失所望,有人骂
郑喜成:“这小子太没骨气,既然跟县里顶上了,那就当面鼓对面锣地干到底嘛!”
群众刚散去,从北京和省城来的记者陆续赶到平原县来,他们要进行追踪报道。
他们不找书记也不找县长,却一竿子插到底,要到大槐树村去了解老支书之死和向
学生派购棉花的事。袁书记和张县长一下慌了脚,立马通知运管所,凡到古河乡的
汽车一律停运,理由自然好找,路断了。从县城到大槐树村有五六十里,若步行可
不是好走的。有的记者只好在县城住下。这给县里提供一个机会,书记县长亲自出
马,分头宴请各路记者。有两个记者不吃这一套,他们雇了一辆机动三轮,直奔古
河乡去了。
记者登上老黄河大堤,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防护林。虽然已是初冬,但那黄叶飘
零的景色仍然十分秀美。风从树梢上吹过,发出一阵轻轻的涛声,好像置身在大海
边一样。树林里有鸟儿在唱歌,有羊儿在鸣叫,还有孩子的读书声。记者被吸引,
也怀着好奇心,走进了密林深处。
一个瘦弱的青年在树林里徘徊,口中念念有词地朗读着:
太阳哭了,
月亮笑眯了眼,
乌鸦发出夜莺的叫声,
小河爬上了山岗。
他目光滞呆,言语模糊,呈现一副疯颠模样。当记者得知他就是夏风,使出浑
身解数,启发诱导,想从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材料,但郑喜成始终发出的是嘻嘻嘻,
哈哈哈,嘿嘿嘿,嗬嗬嗬……记者大失所望,嗨,原来他是个神经病!
记者们感到很奇怪,那文章写得语言流畅,层次分明,思路明晰,感情真挚动
人,这么精彩的文章怎么会出自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之手呢?
两名记者回到县城,向同行们通报了情况,大伙都感到受了愚弄。张春海没有
想到事情竟会以此圆满的结局而告终!他立马召开新闻发布会,说:“郑喜成跟随
我多年,我最了解他。他上高中时就神经不正常,写的那诗更是疯疯癫癫的,什么
太阳哭了,月亮笑了,大白天净说些胡话!班主任老师当时就说他是个疯子,他自
己也起名叫夏疯子,只是编辑觉得这名字不太雅观,才给他改为夏风。一个疯子胡
扯八诌,你们能相信吗?”说到这里,他更是得意起来:“这个夏风造谣说学生被
关在校门之外,你们到下边看看,哪个学校不在正常上课?让学生动员家长多交爱
国棉,这事是有,可我们是为了向学生进行生动而实际的爱国主义教育,这有什么
错?”
记者们终于被说服,有的打道回府,有的则被热情的主人挽留下来,去采写本
县的先进典型。不久,几家大报便有大块文章发表,默默无闻的平原县一下名扬四
海,从而冲淡了一时笼罩在县城上空的阴影……
尾声
郑喜成得了神经病,黑牡丹陪他到省城去看病,从此人们在平原县再没看到过
他的身影。有人为之感到欣然慰然,好象平原县减少了一个惹祸的根源,日子过得
格外舒展。然而更多的人则常提起郑喜成说:“那家伙就是有种,连县委也敢碰!
要是大伙都能像他那样,那些贪官污吏还敢为所欲为不能?”
但是,过了不久,人们在一家省报上发现了郑喜成的大名,而且堂而皇之地署
名“本报记者”。这让人们大惑不解,本来好好的,为啥装神经病?有人出来人解
惑说:“领导得罪不得啊!记者呆几天就走了,哪能依靠得住?他老家还有父母,
还有亲朋,他们还要在这块地盘上世世代代生活下去呀!孩子们都复了学,老支书
的目的也达到了。干啥事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不能把事做得太绝了呀!他装疯
是迫不得己,这正是他的聪明之处!”
人们听了,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年头实话难说啊!鸡蛋哪能碰得过石头!”
……
1997.3.30一稿
2000.5.28三稿于商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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