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歌谣
王祥夫
一
年很快过去了,二木的儿子小兵又要返校了。
这天,小兵对他爸爸二木说:“要不,一下子给我带五千算了,省得一回一回
地寄,有多麻烦。”二木一听儿子这话就吃了一惊,“咋能要五千?”二木在心里
飞快地算了一算,一年五千,一个月就是五百,一个上学的学生咋就能花这么多?
你老子和你娘一年才能挣多少?二木盯着儿子不说话,在一边的二木女人倒开了口,
二木的女人对儿子说:“一个月花四百多是不是有点多了?”二木的女人才说完,
二木就急了:“你说啥,四百多,你会不会算?”
“五千除十二你说是多少?”
二木的女人说。
“你咋把两个多月的假期也算进去了?”
二木说。
二木女人就也飞快地在心里算了一算,不说话了,看着儿子。
“我们班上还有一个月就花八九百的呢。”二木的儿子小兵撅着嘴说。
二木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直看自己女人。
二木的女人也不再说话,弯腰继续剁她的馅子。儿子明天要回学校去了,车票
也买好了,她要再给儿子包一回羊肉大葱馅儿饺子吃。
肉还是过年时候的,都有味儿了,二木女人往馅子里多放了些味精。
二木的儿子小兵忽然不高兴了,一下子把收拾好的东西又抖了出来。
二木坐在那里看着儿子收拾东西,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儿子,就不
再说话。二木不说话,二木女人也不说话。二木看看自己女人,发现女人也正在看
自己。二木便把脸掉过去。儿子年前从北京带回来的水仙早开谢了,二木的女人说
花是儿子从北京带回来的,不舍得扔,她把开残的花梗用剪子铰了铰,把长得很高
的叶子用一根红绳儿系了,绿绿的摆在窗台上。
二木的儿子小兵撅着嘴,胡乱把东西往提包里塞了塞然后去了他的小屋,“砰”
地一声把小屋门关了。
二木看着小屋门,忽然很想冲着小屋大喊。
到了下午,二木的女人忽然去了单位,她原来说不去了,儿子明天就要走了,
她想好好和儿子在家里待一天,二木也不知道自己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去了单位。
二木在家里待得很没意思,他坐在那里抽了一支烟,看着窗外,又看看坐在床上的
娘,娘竟又坐在那里睡着了。
小屋里,儿子的同学又来了,把屋门关了在里边说说笑笑。
二木在家里坐不住,便从家里出来。
天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向阳处的积雪已经融化了,背阴处的积雪也已经软和
了,变得灰乎乎的。二木不觉已经站在了单位的院子里。
过完年,单位的人们倒来单位来得勤了,人们忽然不知怎么都觉得单位要有什
么事发生,忽然都觉得有必要天天到单位,坐着也要在单位坐着,好像不去就会一
下子失去什么。二月份的工资又推迟了快一个月没发了。越不发工资,人们越去单
位去得勤。二木这几天也天天去单位,走过老王的办公室时,二木的心总是乱跳,
怕碰见老王。老王的父亲年前死了,因为给老王的父亲送幛子的事,二木心里一直
觉得有些对不起老王。二木不是不知道送幛子的事,年前那天,会计郝美丽还特意
来找他说:“老王咋说也和咱们是老人了,都在一起待了二十多年了,还不得买块
幛子意思意思?”一边说一边看二木,二木当时竟不敢说话,二木那几天紧得要命,
到处要钱,这也要钱,那也要钱。后来二木就听说单位的人们给老王凑了份子买了
幛子。为了这事,二木这几天就怕见着老王。过年以来,老王一直很少来单位,不
少人都在背地里说老王又在外边找了事做。
二木从走廊这边往那边走,低着头,快走过老王办公室的时候,就听有人喊了
他一声,二木吓了一跳。
二木站住了,是老王,正从厕所里出来。
“走那么快干啥?”老王说。
二木忽然变得有些结巴了。
“进来坐坐。”老王笑笑,把他的办公室门开了。
二木便跟着老王进了办公室,脸红红的。
“你是不是感冒了?”老王问他。
“不是。”二木在老王办公桌边坐下来。
“看看你这样儿,”老王打打椅子上的土,突然又说,“咱们单位也快了。”
二木不知道老王的话是啥意思,就问:“快开支了?”
“他妈的,快开不了啦。”老王说。
“不会吧?”二木看着老王。
老王坐下来,忽然放低了声音,说:“你到大夫那看看还能多开点什么药,医
药费可能马上也要取消了,昨天我刚刚收到文件。”
“那以后病了咋办?”二木说。
“你看看还有啥药就多开点儿,你娘也老了,把常要吃的药给她多准备点儿。”
老王说,“药也乱涨价,趁着现在还能开。”
二木很感动,看着老王,脸忽然又红了。
“你到底咋了,是不是有什么事?”老王看着二木,又说。
二木就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
二木摸着了上衣口袋里那三十块钱,那三十块钱在二木的口袋里待了有些日子
了,二木一直不舍得动它,二木想了又想,总觉得该把这三十块钱给了老王。二木
便脸红红地把那三十块钱掏了出来。
“干啥?”老王看着那三十块钱。
“你父亲去世我也没去医院,那几天我抽不开身。”二木又结巴得厉害。
“看看你,看看你,过去就过去了。”老王说。
二木脸红得什么似的。
“收起来。”老王说。
二木站起来,逃一样从老王办公室出来。
“二木你回来。”老王在办公室里说。
二木已经三步两步走出了单位的楼门。院子里的落叶给风吹得飞扬起来。二木
走出了单位的院子。出了院子,二木看着身后,用手摸摸上衣口袋,忽然觉得好像
整个人都一下子空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二木儿子小兵的几个同学又来了,他们都到小屋里去,二木
女人把饺子端给他们,又给他们弄了两个菜。二木儿子小兵把小屋门关了,很快便
有笑声从小屋里传出来,他们把录音机也开了,他们都还年轻,有的是使不完的青
春和欢乐,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二木和女人还有二木娘在大屋里悄悄吃着,听着小屋里传出来的说话声和笑声,
那年轻的说话声和笑声也很快感染了他们。
“我今天给了老王三十。”二木忽然小声对自己女人说。
二木女人一下子就停了吃饭,看着二木。
“不知道别人出了多少。”二木说。
二木的女人看着二木。
“都一块儿待了二十多年了,你说呢?”二木说。
二木女人不说话,站起来,去厨房给二木娘舀了碗饺子汤。
“他们一人出多少?”自完汤,从厨房回来,二木的女人问二木。
“一块儿都待了快二十多年了。”二木嘘嘘嘘嘘吹着饺子汤。
“我给咱们儿子又凑了两干。”二木的女人忽然也小声对二木说。
二木猛地给饺子汤烫了一下嘴,他忙放下碗。
“你咋这么看我?”二水女人说。
“你哪去凑的钱?”二木说。
“从单位拿的。”二木女人说。
“好家伙。”二木吓了一跳。
“又没人知道,有了钱再给补上。”二木女人说。
“你别拿人家公家的。”二木说。
“又不是拿,是先挪用一下。”二木女人说,看着二木,忽然后悔把这事告诉
二木,“不是贪污,你别怕。”二木的女人又说。
“反正这么做不好。”二木说。
“迟拿早拿一样,一下带足了也好,他们同学都这样。”二木的女人说。
“要是他一下子花光了呢?”二木说。
“我看不会吧。”二木的女人说,看着二木。
二木不说话了。二木现在是一个月开三百多,他女人比他多一些开四百多,加
起来一共是七百八多一点儿,儿子花掉五百,还剩不到三百块钱,这么一算,二木
真是给吓了一跳,二木真不知道自己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我明天去多开点儿药,老王说下个月公费医疗要取消了。”二木说。
“给小兵也开点创可贴感冒药什么的。”二木女人马上说,“省得他在学校再
花钱,现在药比什么都贵。”
二木和他女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小屋里传出了一阵笑声,笑声停了,又响起了
弹吉他声和低低的唱歌声,二木一下就听出了是儿子小兵的声音,声音略有些嘶哑,
儿子正在换嗓子。二木看看自己女人,对女人小声说,“听听咱们的儿子唱得有多
好听。”
二木和自己女人好像一下子不犯愁了,因为他们的儿子的歌声,儿子毕竟大了,
再有两年就要工作了,到时候,什么都好说了。
“咱们苦就苦点儿吧。”二木的女人低声对二木说。
“苦就苦点吧。”二木也这么说,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娘。
二
二木的儿子回学校了,二木的家里就冷清下来。
这一天,单位的李家了喊二木到单位去开会。
李家了从来都是站在二木的窗外哇哇哇哇喊,“二木,开会,二木,开会。”
“你都快把我喊罗锅儿了,开啥会?”二木在屋里问。
“发钱的会。”李家了在外边说。
“又胡说。”二木就笑嘻嘻地从屋里出来了。
“那你不会别去。”李家了说。
“是不是真发钱?”二木问李家了。
李家了这回没白说,还真是和钱有关。但去了单位,二木和所有单位的人一样
都吃了一惊,以前发工资是到会计那儿去领,这一回不知怎么会计给每人发了一个
存款单儿,让人们拿上条子到银行去取。人们便议论纷纷,不知道单位里究竟出了
什么事,都拿着存款单儿围着会计郝美丽问来问去。
“该多少钱还是多少钱,一个一个胆儿别那么小!”郝美丽给问烦了。
“为啥从银行走?”又有人问。
便有人说是不是有人在背地里吃利息的话。
郝美丽便急了,连说是单位欠银行的贷款,人家这么做算客气的了,没有一下
子把借来发工资的钱一下子扣清还不算好?还是看老王的面子。郝美丽这么一说,
人们就问咋就是看老王的面子,工资是共产党给的,活到这个份上倒怎么又是看老
王的面子了?郝美丽便说老王的一个亲戚在银行。“要是没老王这层关系,这个月
工资就甭想。”
二木领了存款单儿,在会计屋里细细看了一遍。又出来站在走廊里细细看了一
遍,二木家里的事从来就是女人操持,那几年能往银行存几个钱的时候也都是他女
人去。二木把那个存款单儿看了又看,头忽然有些晕。
“你那能看出啥?”老王从走廊那边走过来了。
“要是去了不给呢?”二木脸就红了。
“我看不至于吧,银行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老王笑了。
“要不老王你带我去取。”二木不知心里怎么就觉得很慌。
“让我给你当保缥。”老王笑着说。
“现在到处都乱哄哄的,我不放心让我女人去。”二木对老王说。
老王就又笑起来,“你那三百多还值得一抢?”
“下个月不成问题吧?”二木心跳跳地问老王。
“这会儿的事,虽说只有三百,要碰上个吸毒的也说不定。”老王又说。
“我就没碰到过一个吸毒的。”二木说。
“待会儿别走,开会呢。”老王喊住二木。
老王在走廊里大声喊让人们开了工资不要走,让人们都到会议室里去开会。正
往外走的人又都纷纷回去,回去就都坐好。人们都坐好,李家了忽然站起来对老王
小声说:“怎么都来了,党员留下来就行了。”
人们便又站起坐下地乱一气。
二木不是党员,便又从屋里出来,他先把那张存款单儿送回了家,放在表下边,
想想,不放心,又夹在一本旧书里,想想,又不放心,又把那张取款单儿锁在了抽
屉里,然后才出去办事。
过年的时候,二木在法院工作的老乡宁金林来了,坐着说话的时候二木女人随
口对他说了声能不能给二木找点儿事做,一是二木单位里没事做,二是工资越开越
少又总是迟迟推着不给好好儿开。宁金林当时也没怎么表态,想不到昨天来了一趟,
说交警队那边有辆清障车没人开,正在找司机,问二木能不能去顶那个眼儿。
二木到法院找宁金林,要他带着去交警队看车。
二木把车子骑得飞快,好像去晚了那事就会被别人夺了去一样。
二木的心跳跳的,夜里和女人商量了又商量,二木担心单位要是知道了自己在
外边开车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好。二木的女人说:“人家老王还不怕呢你怕啥?”二
木不相信老王真在二医院旁边开了个小百货批发点儿。二木想好了,和宁金林看完
了车他要到二医院那边看看,看看老王是不是真的搞了第二职业,如果老王搞,自
己凭什么就不能搞。
宁金林在单位等着二木,他带着二木去了交警队,事情办得很顺利。
交警队的人对二木说让他第二天就来上班,这几天的工作就是拉上人重新油漆
西门外一带路上的隔栏,坏了的水泥墩还要换,这些工作都要在红五月前做完。二
木想问问一个月给多少工资,脸憋得通红。宁金林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
替他问了问。交警队的人说:“他们零时工都一样,都四百。”二木的心便乱跳起
来,眼也亮了,四百这个数让二木觉得很满意。
“上冻以前总少不了事做。”交警队的那人又说,然后和宁金林握手。
二木伸了伸手,交警队的那人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
从交警队出来,二木就和宁金林分了手,他高兴得没心思去医院那边了。
“管人家那么多干啥?各是各的本事。”二木对自己说。
二木中午早早吃完了饭,躺着,兴奋得睡不着,一直等自己女人回来。二木的
女人又买回了一大堆菠菜,也不先躺下歇歇,先去厨房择菠菜。二木从床上爬起来
到厨房去和女人说话,告诉自己女人上午的事。
“一个月四百呢。”二木说。
“这一回可松口气了。”二木女人说。
“开资就先给你买条裤子。”二木说。
“给儿子攒着吧。”二木女人说。
“你心里咋就只有你儿子。”二木忽然觉得很委屈。
“那可是你下的种。”二木女人小声说。
二木忽然想起了那张取款单儿的事,便从抽屉取过来。
“出啥事了?”二木的女人不择菜了,也不笑了,看着那张取款单儿。二木说
不出来,二木也觉得像是出事了,要不单位怎么会给个条儿让到银行里去取。二木
女人急了,解了围裙,她要二木马上跟她去银行一趟。
二木一急就又结巴起来,他急匆匆陪女人去了银行。
天暖和了,街上人就多了起来,路上化得到处是泥水。二木和自己女人心里都
上上下下的。去了银行,填了表儿,亮了身份证,终于从银行里取出了钱,两个人
的心才又回到肚子里来。二木在银行里碰到了单位里的人。他们也都是来取钱的。
取了钱,回了家,二木像往常一样把那三百一十九块钱放到了那只空暖水瓶里。二
木家的钱向来都是放在那里的,除了二木家里的人,没人知道空暖瓶还是放钱的好
地方。二木怕他娘往暖瓶里灌水,把暖瓶放在阳台上的最高处,那是一个旧暖瓶,
看上去就像一个随时要扔掉的坏暖瓶。
三
二木去开了清障车,第一天去开车,二木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二木感觉自己是偷偷摸摸的,好在这几天他是在西门外一带活动。
说“活动”这两个字是交警队的那个小队长,这人长得肥肥的,头小小的,眼
小小的,皮肤黑黑的。他总是说“今天咱们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活动”。所以下边
的一帮子临时工也都跟上“到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活动”地说。
开清障车的活儿并不累,每天只是拉上东西把车开去,到了晚上收工再把车开
回来,就是中午不能回家。二木现在发愁的就是中午那一顿饭,他在什么地方吃都
行,不知为什么,街上卖盒饭的流动车忽然一下子多了起来,三块钱就能吃一盒儿
很好的盒饭。二木现在担心的是他老娘,这几天,总是他女人从单位贼一样匆匆忙
忙赶回来给他娘做口吃的。
昨天,二木女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二木知道是为什么,便格外地陪小心,晚
上认认真真地做了一回那事,坚持着不下来,直到汗流泱背了他还坚持着,直到把
自己女人浑身做得稀软自己也稀软了他还想坚持,但他坚持不住了,“啊呀,啊呀”
叫起来。
二木就怕自己女人说出什么,可偏偏自己女人静静躺了一会儿说了话。
“你娘这么大岁数有个什么闪失不好说,你姐那儿就交待不了。”二木的女人
坐起来,用二木脱下来的裤衩一下一下地擦,又给二木擦。
二木不说话,软在那里,汗汹涌澎湃地出来。
“娘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娘。”二木的女人又说话了。
二木最怕自己女人说这句话,就在暗里坐起来。
“你也别生气,我可是一点点都不嫌你娘。”二木的女人马上说。
二木又躺下,他是太累了。
“你说,你娘那么大岁数,和你姐在一起多好,有个说话的,你听我说,咱们
都不在家,就你娘一个人守这个空家她心里不难过?”二木女人的这句话让二木忽
然难过起来,二木觉得自己像是要哭。
“你说,是不是?”二木的女人说。
二木不说话。
“你说,是不是?”二木的女人又说。
“小兵结了婚就好了。”二木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二木女人倒不懂了,在暗里看着二木。
“生个重孙子我娘就不寂寞了。”二木又说。
二木的女人就笑起来,“你妈老得都要人看了,还能看重孙子。”
“反正你天天早点回就是了,好不好?”二木也跟上笑起来。
“你想让我把工作扔了?”二木的女人在暗里说。
“把我娘送我姐家我心里更不得安宁,一星期去一趟你算算是多少钱?”二木
把身子欠欠,在暗里看着自己女人。
“我哥能赶上你一半就好了。”二木女人叹口气,有些感动。
“你哥那还叫个人。”二木说。
二木女人不再说话,把手伸过去,二木那里又愤怒起来了。
“也吃不上啥好东西,算了。”二木女人说。
“三块钱的盒儿饭还有肉。”二木想起盒儿饭了。
“歇歇吧,穷人的药就是睡觉。”二木的女人说。
四
二木这天出车的时候出了事。
西门外那一带的路边护栏快修得差不多了,这一天他们准备换架护栏的水泥墩。
说水泥域,实际上也是旧的,只不过又重新用红白两种漆漆过。二木拉了一车翻新
的水泥墩往南边路上开的时候一辆摩托车撞在了他的车上。二木根本就想不到那辆
摩托车开着开着就会一下子弯到自己的车上。
二木下了车才发现那个开摩托的人给甩出去那么远。
交警很快就来了,先扣了二木的本子。
那个开摩托的是喝了酒,躺在那里酒气冲天,流了很大一滩血,人很快给送到
了医院。出事现场也给细细勘察过。二木一点点责任也没有,是那个开摩托的人酒
后开车失控蹿了道,按照交通法规是要罚骑摩托的那个人的款。
二木没见过血,二木给吓坏了,他忽然蹲下来,觉得天旅地转。
人们忙着车和伤员的时候,二木就一直脸色煞白地蹲在那里,血让二木想吐。
“没你的事,你回吧。”事故科的交警队认识二木,过来拍拍二木的肩。
“死不了吧?”二木说。
“死了也跟你没关系。”事故科的交警笑着说。
二木失魂落魄地回了家。眼前是那张满是血的脸。
“你咋啦?”二木的女人正在切山药丝。
“不咋。”二木怕把自己女人吓着。
“你早点睡吧。”二木的女人想起夜里的事,对二木说。
二木忍不住,还是把撞车的事告诉了自已女人。
“死不了吧?”二木的女人说。
“死了也跟咱没关系。”二木说。、
“喝酒最不好。”二木的女人说,“你说小兵在外边喝不喝酒?”
晚上,交警队那边来了人,告诉二木第二天照常出车,还把二木的车本也带了
来。来人姓衣,叫衣小平,三十多了,是个吃辣椒的能手,和人们打赌能一下子吃
大半碗红红的油泼辣子。二木那天还和他比过,二木平时也很能吃辣椒,那一天二
木硬着头皮吃了半碗,那半碗辣子让二木拉了一天肚子。因为吃辣子,二木和小衣
现在关系很好。
小衣在二木家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茶,抽了几根烟,临走,小衣告诉二木:
“你说巧不巧,那骑摩托的是二队交警李庆的哥。”小衣还告诉二木,二队的李庆
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是个省油的灯?”二木看着小衣。
“那才不是个省油的灯。”小衣又说。
送走了小衣,从外面回来,二木对女人说:
“还是去医院看看的好。”
二木女人没主意,看着二木。
“人咋说也是碰在咱们的车上,流了那么多血。”二木觉得应该去医院看看。
二木女人看着二木,觉得二木说得有理。
“要不你就去吧。”二木女人说。
二木和自己女人商量买些什么好。
“光买点水果不好吧?”二木说。
“那就再少买些点心。”二木的女人说。
晚上睡觉的时候,二木忽然呀一声坐了起来,他想起了他的自行车,他把车子
忘在了路上。二木和二木女人都不睡了,他们两个又都把衣服穿好,打了手电去推
车子。夜很深了,整个城市都在安睡,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火车的汽笛声,声
音很远很疲惫,但又很清晰。火车汽笛让二木的女人一下子又想起在外边上学的儿
子来了。
第二天,二木中午去了医院。医院里,那个骑摩托的已经醒了过来,陪床的只
有一个人,是那个人的女人,她马上知道了二木是谁,她也没有说什么。事情与二
木没多大关民。她又能说什么。二木也不知说什么,二木一到这种时候嘴就笨得了
不得。“你好好儿养吧。”二木对那个人说,那个人不说话,半闭着眼睛。二木便
又说,“你好好儿养吧。”那人躺在床上还不说话,把眼睛倒闭起来。
“可能是痛得厉害。”二木在心里说。
“好好儿养吧。”二木走的时候又说。
那女的也不说话,也不站起来,也不送二木,板着脸。
“好好养吧。”二木又说了一声。
那女的还不说话。
出了医院的门,二木的心上好像猛然坠了一个大铁蛇。
“他妈的真是见鬼!”二木骂了一声,然后骑了车子往回走。
“管他呢,你应该来。”二木一边骑车子一边对自己说。
“你就不应该来。”二木又对自己说。
“你应该来。”二木对自己说。
“你就不应该来。”二木又对自己说。
二木这天下午心里就很乱,开车的时候格外小心。
下班回家的路上,二木也格外地小心,天像是要下雨了,果然就下了起来,还
打了雷,是今年的第一阵雷。打了雷,二木才发现下雨了,雨很快把他淋湿了。二
木不敢把车子骑得太快,“如果撞了人,如果撞了人,如果撞了人。”二木心里让
自己骑得慢慢的。天边又打雷了,毕竟是春天,雷好像还不好意思很响亮地打,远
远的,轰轰隆隆的,像在天边徘徊,雨却不客气地大起来。二木只好找了一家小商
店的房檐避起雨来,他蹲在那里,一时间,心里全是医院里那个把眼睛闭起来不理
他的那张脸,还有血。
雨没有停的意思,二木冒着雨回了家。
“要是那人真死了呢?”吃饭的时候二木忽然说。
“我看死不了吧?”二木的女人说。
“要是死了会不会就麻烦了?”二木对自己的女人说。
二木的女人举着筷子愣在那里。
“那人要是私费医疗就更倒霉了。”二木说。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二木提心吊胆地总惦着医院那边的事。这天二木回了
单位,单位是开精神文明的会,让所有的人都要参加,这天恰好路上也没有事,因
为下雨。说是开会,但人们的嘴和心都不在会上,人们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开会了,
会议室的桌椅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会计郝美丽端来了水把桌椅擦了擦,会议室里
便弥漫了湿滚滚的灰尘味儿,这味儿不知怎么就让人很怀旧,很难过。不知是谁买
来了瓜子,人们吃着瓜子,兴奋地说着各自近来的事情。
忽然,有人喊二木,让二木接电话。
“二木,你情人又来电话了,让你去修床。”李家了笑嘻嘻推一下二木。李家
了总爱和二木开玩笑。李家了听过二木的房,知道二木在床上的凶猛。大家都是一
个单位的人,都在一个澡堂里洗澡,大家谁对谁的身体也都很熟悉。所以李家了常
常爱和二木开玩笑。
二木红了脸从会议室出来,手里抓着别人给他的瓜子。
接了电话,二木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二木又木呆呆回到了会议室。
“把床板闹坏了是不是?”李家了还和二木开玩笑。
二木不笑,人是木的。
“你咋了?”李家了觉出二木的脸色很不对。
二木不便说在外边的事,他坐不住,又木呆呆从会议室里出来。
二木站在院子里那株梧桐树下发呆,树上的鸟喳喳喳喳叫得十分热闹。
给二木打来电话的是那个交警二队的李庆,李庆在电话里口气很凶,他一开口
就说“我是李刚的弟弟。”二木当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李庆在电话里停了停,又
说“我哥的胳膊和腿就能白白断了?”二木的心便排山倒海地乱跳起来,知道是什
么人在给自己打电话了。二木在这边只说了一句“又不怨我”。李庆便在那边愤怒
起来,说“就是跟你一点点关系也没有,就是交通队判你没错,跟你说,这件事也
不能这么轻轻松松地完。”二木又怕又懵,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李庆倒把话说明
白了,李庆那边的意思是,他哥现在没工作,一家人都靠他,所以,要二木这边出
五万算私了。要是二木不肯出五万,“我哥一出医院我就把人抬到你们家去。”交
警李庆在电话里说。
二木懵了,又忽然愤怒得厉害,撞车的事又不怨自己,五万,要五万,别说五
万,二木现在连五百都没有。二木又怕得厉害,他怕这个叫李庆的人真的会把人抬
到自己家。二木打了个冷颤,也许,这会儿人已经抢到门口了。
二木在单位的院里待不住了,匆匆回了家。
二木他们单位的家属院就在单位后边,一转弯就到。二木的心“怦怦”乱跳,
看看院门口没有人,二木心里松了一下。进了楼门,看看家门口也没有人,二木的
心里又松了一下。二木把钥匙插进暗锁,心还“怦怦”直跳,二木的胆子从小就很
小。门开了,家里静静的,娘正坐在床上剥蒜。二木放心了。
“没人敲门吧?”二木问他娘。
“娘不饿。”二木的娘却说。
二木在小屋的床上坐下来,看看外边,心还在乱跳。他决定了,不把这件事告
诉自己女人,怕把她吓着。二木就那么坐在那里,心里装得满满的就是李庆打电话
这件事。
“他妈的凭啥跟我要五万!”二木突然跳起来。
五
这天晚上,二木去了宁金林的家。
宁金林的家在坡南皮鞋厂家属院里,那是一个高坡,坡下是一个很肮脏的公共
厕所,上了坡,有一个澡塘,宁金林的家就在澡塘上边。过年的时候,二木来过宁
金林的家,当时还奇怪宁金林怎么竟会住在皮鞋厂。
宁金林在家,正在吃饭,一家三口围着个可以拆叠的小金属桌子。
宁金林只有一个姑娘,上初中三年级,个子长得很高了,二木一进去,宁金林
的姑娘就进了里屋去看书。他们已经吃完了饭,宁金林的女人把吃剩下的饭菜收拾
下去,给二木沏上茶来。
“吃了?”宁金林问二木。
“吃了。”二木说,其实二木没吃。
“真吃了?”宁金林说。
“真吃了。”二木咽口唾沫,宁金林家里炖肉的香气可真他妈香。
“再吃个苹果吧。”宁金林的女人对二木说。
“不,吃了胃酸呢。”二木说,其实二木的胃不会酸,二木的胃口好得很。宁
金林的女人到厨房去收拾碗筷,二木就把李庆打电话的事对宁金林说了。
“公家不是处理完了?”宁金林愣了一下,看着二木。
“人家才不管公家不公家。”二木说。
“他妈的。”宁金林说。
“咋办?”二木看着宁金林。
“他妈的,还有这号事。”宁金林说。
“咋办?”二木看着宁金林。
“我不信当警察就有一百多个胆子,他还想不想在交警干。”宁金林说。
“要是真把人抬到家里咋办?”二木说。
“不会吧。”宁金林说,看着二木,忽然好像也拿不准了,“要不,我和他们
领导说说,他们的头儿和我关系挺好。”宁金林说李庆的领导是他的战友,在一个
部队待过四年。
“你真给去说说。”二木看着宁金林。
“没问题。”宁金林说。
“真的给说说。”二木又说。
“没问题没问题。”宁金林说。
二木放心了,又和宁金林说了说陈贵的事,说陈贵打工的那个筷子厂失火的事,
陈贵现在又没事做了,到处托老乡找事做。宁金杯忽然笑起来,说陈贵给他家拿的
筷子够使一百年,“拿了这么大一袋子。”二木就不说话了,二木心想这个老陈贵
真是个势利眼,怎么就想不起给自己拿一把。
二木从宁金林家里出来,心情好多了。
骑着车子回了家,二木才觉得自己饿坏了,一大盆子面条很快下了肚。看着在
厨房里收拾的女人,二木还是没把李庆打电话的事告诉她。
“那个老陈贵真是个势利眼,给宁金林家里拿了这么一大袋子筷子。”二木把
碗送到厨房去,对自己女人说。
二木的女人哗哗哗哗洗着碗。
“宁金林家要那么多筷子做啥?”二木说。
“呀,你开了药没?”二木的女人忽然想起了这事。
“明天吧。”二木也忽然想起了这事,他意忘了开药。
“正经事你总记不住。”二木的女人说。
二木想想,还是没把李庆打电话的事告诉她。
“李家了女人啥时兴穿啥。”二木的女人忽然说。她下午和李家了女人在院子
里说了一会儿话,李家了女人在小学校教书。
二木就不说话了,他知道女人说这话的意思。
“买了一条裤子就花了三百多。”二木女人说。
二木还是不说话,每到这种时候二木总是不敢说话。
“看把你吓的。”二木的女人对二木说。
二木就笑了,想了一想,还是没把李庆打电话的事告诉自己女人。
“要是,”二木对自己女人说,“这几天有不认识的人敲门你千万不要开门。”
二木的女人看着二木。
“现在吸毒的人太多。”二木说。
“要是不认识的人找我,就说不在这儿住。”二木又说。
“到底出啥事了?”二木的女人不洗碗了。
“没事。”二木说。
“你敢说没事?”二木的女人又问。
二木这才把那个李庆打电话勒索钱的事告诉了自己女人。
二木的女人一边听二木说话一边在水龙头下冲碗。
“怕啥,我看他不敢。”二木的女人说。
“你说他敢不敢?”二木问自己女人。
“我看他不敢。”二木女人说。
“他要是真敢呢?”二木又说。
“我看他不敢。”二木女人说。
“现在住院看病要花不少钱呢,那人肯定花了不少钱。”二木说。
“我看他不敢。”二木的女人说,坐了下来,不洗碗了。
二木去关窗子,梧桐的毛毛从窗外飞了进来。
“别怕,我看他也不敢。”二木关好窗子,在自己女人旁边坐下来。
春天真的来了,到处是淡淡的绿,那场雨给二木存身的这个小城带来了无限生
机,也带来了烦恼,小城里到处是泥泥水水,到处是飞扬的让人刺痒的梧桐的毛毛。
六
这天中午,二木开了车在北环上走,就忽然给一个瘦脸交警拦住了。
那个瘦脸交警十分愤怒地让二木跟他到路边:“下来,过来,到这边。”
二木便跟着那个瘦脸交警到路边的梧桐树下。
那个瘦脸交警横眉立眼地上上下下看二木。
二木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错。
那个瘦脸交警才一说话,二木就明白了这交警是谁,心乱跳起来。
“告诉你,你找谁也不行。”交警李庆说。
二木不敢说话,看着李庆。
“要不就五万,要不就把人抬你们家。”交警李庆放低了声音,很凶地说。
二木看着李庆。
“要不我就放倒你们全家。”交警李庆又说。
二木吓得了不得,手都抖了起来。
“不信你就试试看。”交警李庆又说。
二木不知说什么好。
“告诉你,我哥一家人都靠我哥。”交警李庆忽然又说。
交警李庆说完就转过身离开二木,朝岗楼那边走了。
二木站在那里一下子呆住,太阳很热了,二木头上出了汗,直到车上的民工喊
他,敲车顶,他才想起车子还停在那里等他开。车子启动了,前边却一下子亮起了
红灯,二木的车一下子停不住,越了线,二木吓得不行,那交警李庆却不看这边。
中午,二木连饭也没吃就去了宁金林的家。
宁金林一家人正在吃饭,二木一进去,宁金林的姑娘就端了碗进了里屋去。
二木一头的汗,坐下来就说碰见了那个交警李庆的事。
宁金林很怕家里中午来人,脸上就有些不高兴,宁金杯的姑娘马上就要考高中
了,功课紧得很,中午这一觉很重要,所以家里到了中午一般什么人都不接待,最
近连电话都放了起来,怕有什么人打来电话影响女儿的休息。
“你咋大中午来了?”宁金林说。
二木便把碰见交警李庆的事说了一遍。
“真是这么回事?”宁金林看着自己的饭碗,倒好像二木在说假话。
“真把人拾到我们家里咋办?”二木说。
“不可能吧。”宁金林说。
“要真抬去我咋办?”二木急得一点点主意也没有。
“要不,我再给你说说?”宁金林看一眼二木。
“现在的人咋这么坏。”二木说。
“咱们小点儿声,小静快考试了,让她中午睡一觉。”宁全林朝里屋努努嘴。
二木就知道自己该走了,站起来,宁金林也跟着站起来。
二木站在那里还想说什么,才一张嘴就给宁金林把话堵了回去。
“行行行,别说了,我给你说说。”宁金林说。
“要是……”二木又说。
“你睡吧,快一点了。”宁金林对里屋的闺女说。
二木只好告辞出来,宁金林把他送出了门。
宁金林让二木第二天再来一下。“晚上来,别中午来。”宁金林说,又说他闺
女马上就要考高中了,紧张得很。
从宁金林家出来回到家,二木找出了一把锁,在外边的门上又安了一个钉锦儿。
“有暗锁还安那干啥?”邻居周小伟出去追狗,问二木。
“暗销不好使了。”二木这么说。
“你也养个狗吧,贼就不敢来了。”周小伟说。
二木早就想跟周小伟说说他的狗到处拉屎的事,可这会儿又想不起来了。
“我可没那么多馒头。”二木听说周小伟的狗一顿就要吃七八个馒头。
安好了针锦儿,二木才开始吃他的中午饭,二木一边吃中午饭一边告诉自己女
人白天出去的时候别忘了把门锁好。
“要是他们看见门上有锁就会以为家里没人。”二木说。
“把人放在门口咋办?”二木的女人说。
二木放下碗,没了主意。
“不可能吧?”二木说。
这一天和第二天一白天没事,第二天晚上,二木又去了宁金林的家。
二木在宁金林家的附近给宁金林买了二斤刚上市的草莓。这是他女人安顿过的,
“求人家办事,空手上门不好。”
宁金杯一家人都已经吃过了饭,宁金林闺女已经到里屋写作业去了。
宁金林看着二木提来的革莓笑起来。
“你也懂得搞这一套了。”宁金林说。
二木便不好意思了,说话又结巴起来。
“咱们是啥关系,你别来这一套。”宁金林说。
二木的脸更红了,看着宁金林。
宁金林说他又去找了交警队那边他的战友,“不会有事,”宁金林对二木说,
“不过李庆的兄弟很多,我那战友也只能管他的部下,管不了别人,比如要是人家
别的兄弟要出头,”宁金林看着二木,“还是防着点儿好是不是。”
二木心里更慌了,他好像觉着宁金林也遇到了什么事。
“那可咋办?”二木说,急出一手心的汗。
“现在的事真不好说。”宁金林对二木说。
“要是抬到了家里咋办?”二木还是这句话。
“我看不会吧。”宁金林说。
“一进来就不走了,咋办?”二木头上也都是汗了。
“我看不会住着不走吧,要不,他在,你就走,你一家都走,找个地方。”宁
金林说,“最好是找个地方躲躲。”
“哪就能让你走?”宁金林的女人在一旁说了话。她不洗她的腌菜坛子了,她
坐过来和二木说话,说城东的一件事,也是出了车祸,也是不怨那个司机,可对方
硬是把人抬到了司机的家里边,又是吃又是喝,一待就是一个多月,弄得那家人家
也不是个家,“粮也吃光了,钱也花光了。”
宁金林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啥?”宁金林女人问自己男人。
“我笑你说‘粮也吃光了,钱也花光了’,现在谁还在乎点儿粮食,那才是小
事呢。”宁金林对他女人说,“问题是要大钱,一万,两万,三万,四万。”
二木看着宁金林,眼也直了。
“你就把钱准备好吧。”宁金林又说。
“我哪有钱?”二木说。
“没有十万还没有七万八万?”宁金林笑着说。
“我真没有。”二木说。
“看看你,我又不跟你借。”宁金林笑着说。
二木出了一脸的汗。
宁金林就笑了起来,“不跟你开玩笑了,你想想正经主意吧。”
“不行我就和他们拼了,我有枪。”二木想起了自己那支猎枪。
宁金林笑得更厉害了。
二木看着宁金林,忽然很恨这个老乡。
宁金林忽然不笑了,二木脸上的表请让他不敢再笑了。
“打听打听他哥哥是不是要出院,如果一半天要出院的话,你最好避避,到别
处先住几天。”宁金林说。
二木几乎像是要一下子哭出来,二木真还想不出自己能去哪里,去自己姐姐家,
姐姐家一共只有两间房,能挤得下?
“你们单位就没间空房?”宁金林说。
二木飞快地把单位可能住人的房子都想了一想。
“我们那个单位真是个烂单位。”二木叹口气说。
“先打听打听那边多会儿出院。”宁金林又对二木说。
“对,找人打听打听。”宁金林的女人也在一旁说。
二木在脑子里飞快地想了一想,又发愁了。
“我给你找人,我兄弟媳妇在医院化验室。”宁金林的女人说。
二木发现宁金林瞪了一眼他女人。
“不行先到我们那套空房子里住几天,就是没床。”宁金林的女人又说。
宁金林的女人是个热心人,二木心里忽然很感动,他看看宁金林。
“也行。”宁金林说,很不情愿的样子。
二木从宁金林家里出来,心里真是乱极了也怕极了,二木多会儿遇到过这种事?
二木推着车子慢慢慢慢走,路边白白的什么一大团在滚动,吓了二木一大跳,二木
躲了一下,那是一大团滚在了一起的柳絮。
“五万,妈的五万。”二木大声说,把路边的一个行人吓了一跳,直往这边看。
“我儿还上不上大学?”二木对那个行人大声说。那个行人忙把脸掉开,忽匆匆走
开了。
回到家,二木在消防学习班上认识的秦建设已经在家里等了他多时了,坐在那
里喝水,抽烟,看电视,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都准备要走了。
“好家伙,你可回来了。”秦建设说。
“我都快麻烦死了。”二木说。
二木现在是见了谁就跟谁说这几天发生的事,二木一坐下来,就很气愤地和秦
建设说交警李庆要勒索五万的事。
秦建设静静地听着二木说话,一声不吭。
“你说咋办,咋办?”二木想让秦建设给他拿主意。
“说着玩儿呢吧,哪会有这种事。”秦建设说。
秦建设不以为然的态度让二木几乎要发火,二木站起来,从床边走到沙发边,
又从沙发边走到床边,坐下来,又站起来,又走到沙发边。
“他要是跟我说着玩,我宁肯叫他爹。”二木说。
“谁能一下子掏出五万?”秦建设说,“这还不是说着玩儿?别说你,就是一
般的小单位也一下子掏不出五万,还不是说着玩儿。”
“也他妈对。”二木说。
“烂交警是不是疯了,要五万。”秦建设说。
“他妈的,连给我儿子娶媳妇都够了,五万!”二木说。
“他以为你是开银行的呢。”秦建设笑起来。
二木和秦建设说话的时候,二木的老娘就一直看着他们,二木的娘不知道二木
和客人说什么,她听不清。
秦建设说的也是,二木他们单位现在真的一下子也拿不出五万,别说五万了,
前几天自来水公司来收水钱,一共才九千还拿不出,自来水公司那边扬言要停二木
他们单位的水。
“你别怕他,我看不过说说而已,要动真的就不说了。”秦建设又说。
二木便忽然去了阳台,把自己那杆猎枪拿了过来。
“妈的,谁也别逼我。”二木说。
二木的样子让秦建设笑起来,秦建设一直觉得这件事很好笑,觉得这件事不可
能会搞得那么严重,再说交警队也已经做出了处理。秦建设便劝二木不要急,中国
毕竟不是美国,哪会乱到美国西部那个份儿上。
秦建设越劝二木,二木越急,把枪拴拉得哗哗的。
二木不想说这事了,“你是不是找我有事?”
秦建设便对二木说了来找他的意思。秦建设的妹妹是印刷厂的工人,厂子里最
近给工人们下了硬性任务,这硬性任务就是不再给工人们开工资,而是给他们发一
大堆学生用的练习册,让他们四处推销,卖出去顶工资。秦建设的妹夫也在印刷厂,
两口子为这事几乎要愁死了,秦建设便一下子想起了在教育局劳动服务公司工作的
二木。
“这个忙你一定要帮。”秦建设对二木说。
二木张大了嘴,看看秦建设。
“先给你拉过一些好不好?”秦建设说。
二木结巴起来,想不到会有这事。
“就这么说定了。”秦建设说。
“我先给你问问行不行。”二木心虚虚地说。
“别问,你也别推。”秦建设说。
“我的事都快把我给愁死了。”二木说。
秦建设看了看二木的娘,忽然拍了一下手,他有了正经主意。
“你别愁,到时候他们怕你呀。”秦建设说。
“怕我?”二木看着秦建设。
“你娘岁数这么大了,到时候给他们一吓躺到地上,看他们怕不怕。”秦建设
小声对二木说,“这一招肯定灵。”
二木看看坐在床上的娘,忽然从心里很讨厌这个秦建设。
晚上睡觉的时候,二木躺在那里,把秦建设出的主意对自己女人说了。
“真的,你娘往地上一躺,看他们谁敢?”二木的女人一下子坐起来。
二木把身子背过去,不再说话,伤起心来。
七
这天早上,二木去交警队那边的车库,被那个交警李庆堵在了车库门口。
交警队的车库不在交警队而是在城西一家菜市场的后边,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
早先是货物,现在盖了许多货位出租,院子里就乱得不能再乱。到处是垃圾,到处
是脏水,到处是烂塑料袋子和装水果的烂纸箱子。这两天草莓正上市,院子里到处
是一时卖不掉坏掉的草莓。
“下来。”交警李庆站在那里,朝二木招手。
二木犹豫了一下,很想把车一下子开过去,但还是停下来。二木停了车却没下
车,二木觉得自己不应该下车,他这么想着,交警李庆便又原地不动地朝他招了一
下手,恶狠狠地大声说,“下来!”
二木觉得自己不应该下车,但还是下了车。二木下了车,就站在车旁边。二木
觉得自己不应该过去,二木有些害怕,二木从小胆子就很小。
“过来!”交警李庆又朝二木拍一下手,大声说。
二木觉得自己不该过去,就那么站着不动,看着那边。
“过来!”交警李庆又朝二木招一下手,大声说。
二木站着不动,心里怕极了。
“你过来不过来!”交警李庆大声说。
二木觉得自己在朝那边走,但二木觉得自己不该朝那边走,二木觉得自己不该
朝那边走,但还是走了过去,二木不敢不过去。
“叫你过来你咋不过来?”交警李庆说。
二木已经站在了交警李庆的面前。
“站好!”交警李庆恶狠狠地说。
有三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就一下子出现在二水面前,这三个人都很年轻,二
木被吓坏了,二木觉得自己给那三个人中的一个人猛地推了一下,身子便朝一边踉
踉跄跄冲过去,还没收住脚,便又被另一个猛地一推。二木便朝另一个方向踉踉跄
跄。二木在那一刹那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球,被人踢来传去。那三个人谁也没动手,
就是那么把二木当球一样推来推去,二木出汗了,头晕了,二木站不稳了,二木一
屁股在地上坐下来。那三个人又把二木从地上拉起来继续推,二木更站不稳了,又
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来。
“跟你说,”交警李庆走了过来。
二木看到了两只皮鞋,擦得很亮。
“你找谁也不行,这是你跟我哥的事,要不就是五万,要不你就自己看。”交
警李庆站在二木面前说。
二木把身子缩了一下。
“你说你多会儿给?”交警李庆说。
二木忽然哭起来,抱着头哭起来。
二木在那一刹那真怕挨打,二木把身子缩成一团儿。
“告诉你,这是先跟你玩玩儿。”交警李庆说。
二木坐在那里一哭,交警李庆也没了主意。
交警李庆和那三个人走开了,好一会儿,那些旁观的人才慢慢围过来。
“警察还这么坏?”有人说。
“是不是个警察?”又有人说。
“为啥?”又有人说。
“我到哪找五万。”二木不哭了,大声说。
“谁跟你要五万?”便有个老头儿蹲下来,问二木。
“他哥喝醉酒骑摩托撞了我的车,又不是我的车撞了他的车,公家已经判了跟
我没一点点关系,他还跟我要五万。”二木不哭了,抬起头来,二木突然觉得有些
害怕,害怕自己怎么就把这话讲了出去。
二木站起来,上了自己的车。
那个问话的老头跟了过来,“你咋不告他?”
“我到哪给他找五万?”二木说。
“你告他,咋不告他?”老头愤怒地说。
二木把车开出好远,那老头还气愤地追着二木的车。
“你告他,你咋不去告他。”那老头儿说。
二木把车开出好远了,还听见那个老头在后边大声喊:
“你告他,我们给你作证。”
这天上午,二木把拉的水泥墩送到了地方,然后就把车悄悄开回了自己单位。
二木想回单位找老王想想办法。二木觉得那句话说得真是好,“惹不起还躲不起”。
二木想跟老王商量商量找间房先躲躲。
“说啥也得先躲躲了。”二木对自己说。
二木他们单位院子里梧桐的叶子已经有铜钱那么大了。这一阵子,人们忽然又
都不怎么来单位了,人类的行为从来都和鸟类或其它什么动物差不多,要干啥都干
啥,忽然都做这,忽然都不做这。前一阵子人们都天天来单位,这一阵子又都不来。
人们都不来,老王倒来得勤了,如果他再不来,单位就要像个空庙了。人们现在已
经习惯了单位不开支了,也都不再愤怒或大惊小怪。有办法的都在外边找了事做,
大家彼此也都不再回避,碰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絮絮叨叨说近来找事做的事。
老王正在院子里一下一下翻办公室前边的那个圆形花圃。
每年春天,老王总是要把单位院子里的草除除,土松松,种上该种的花草,比
如大丽菊,日日红什么的,花圃里更不用说,每年都是种得花团锦簇,人们进进出
出眼也是亮的。老王今年照例不愿让花圃荒了,想多种些花,比往年都多种些。
“你咋啦,看看你那张小脸儿?”老王对二木说。
“我碰上麻烦事了。”二木愁眉苦脸地走过去,对老王小声说。
老王不翻地了,和二木进办公室里去。
“啥鸡巴事?”老王问二木。
二木苦着脸问单位有没有空房。
老王看着二木,不知道二木出了什么事。
二木已经想好了,这事瞒不了老王,便对老王把发生的事讲了。
“我就想躲几天,我惹不起人家。”二木说。
“他妈的,还会有这种事?”老王生起气来,看着二木。
宁金林的女人已经给二木问了医院那边,医院那边说那个李庆的哥很快就要出
院了,也就是一半天的事,石膏已经拆了。
“把人一下子抬到家里你说咋办?”二木对老王说。
“你说你为啥要怕他?”老王看着二木,“你越怕他越不是个事,事故已经处
理了,又没你的责任,让他找交警队去。”
“咋办?”二木看着老王。
“我就不信这个邪。”老王说,又骂一声,“妈的!”
“要不,让我妈和我女人到单位这边躲躲,我自己在家里对付他们,我有枪呢。”
二木说,“猎枪。”
“你这回可有个打的了。”老王忽然又笑起来。
“你说他们硬往进闯,我打了他们负不负责任?”二木对老王说。
老王就不笑了,“不好。”
二木看着老王,希望老王能给他出个好主意。
“你这人就是太软,人软了受欺侮。”老王说,“你说你有猎枪,你要真是把
人家打了你更麻烦,到时候两个五万都完不了事,你儿子靠谁?”
二木就更没了主意,看着老王。
“要不,”二木结结巴巴地说,“你说行不行,让我妈到时候给他们躺到地上,
看他们谁敢。”二木这几天就总想这事了,要真是让自己的八十多岁的老娘往地上
一躺,那些人肯定就不敢了。
“让你娘躺在地上?啥烂主意?”老王挺吃惊。
“我娘那么大岁数,你说他们还敢动手?”二木说。
“他妈的,啥烂主意。”老王说,看着二木。
“我也说不好,电影公司的秦建设硬说这个主意好。”二木脸红了。
“不行你就先在我的办公室挤几天吧,带上你的枪,到时候打他一枪。”老王
叹口气说,“总比让你娘躺地上好。”
“要不是为了我儿子,我就和那个烂警察拼了。”二木忽然脸红红地火起来,
“我就是为了我儿子。”
“人人都为儿子。”老王叹了口气。
“咱小百姓惹不起还躲不起?”二木说。
“对,平平安安就好。”老王说。
二木和老王说好了,晚上就搬到老王的办公室里来住,老王的办公室里原来就
有张很宽的单人床,二木决定让他娘就睡在这张床上,自己和女人睡在地上,老王
说可以从库里取两个大草垫子。
窗外忽然有了动静,老王和二木都朝窗外看去,是下雨了。
窗玻璃很快就一片迷蒙了。
八
这天晚上,二木和他女人搀着娘悄悄到了单位。
“去你姐姐家呀?”二木的娘问二木。二木给娘打着伞。
“不去。”二木对娘说。
“咱去哪?”娘说。
“哪也不去。”二木说。
“我哪也不去。”二木的娘忽然很倔地说,挣了一下。
“您小点儿声吧!小点儿声行不行!”二木对娘发了火。
“你甭跟娘发火。”二木的女人对二木小声说。
“谁说我跟娘发火了。”二木说。
“你就跟娘说那边修房呢。”二木女人小声对二木说。
“要不是为了咱们儿子我早跟他们拼了。”二木对自己女人说。
二木和他女人都不说话了,儿子是他们的惟一的希望,只要儿子大了,从学校
毕业了,他们就有指望了,儿子就是他们的太阳,一说到儿子,他们的眼前便是亮
的。二木和自己女人扶着娘进了单位的走廊,走廊里很黑,二木的女人打亮了手电。
二木摸出了钥匙去开门。
“咱去哪?”二木的娘忽然又问。
“咱那边的房子要修呢,先在这边住两天。”二木把门开开了,对他娘说。
白天的时候,二木已经把房子收拾了收拾,地下的地铺也已经铺好了,从家里
拿来的褥子也已经铺好了。二木把娘搀到床上。然后和女人在地铺上坐下来。二木
忽然想起了忘了拿暖瓶。
“我回去拿壶水吧。”二木小声对自己女人说。
“我去好,你要是一出门碰见咋办?”二木女人也小声对二木说。
二木女人回去取了暖瓶,顺便还拿了一个塑料痰盂。
“没看见有人吧?”二木问自己女人。
二木的女人说院子里没有人。
“别亮灯,咱们早早睡吧。”弄好了一切,二木的女人对二木说。
“我儿子以后非当一个管警察的人不可。”二木在暗中说。
二木的女人不知道管警察的人该是什么人。
“睡吧。”二木说。
“睡吧。”二木的女人也说。
躺在那里,二木和他女人都睡不着,听听床上,娘那边也没有动静,屋子里黑
极了,外边下着小雨,屋子里什么也看不着。要在往常,二木又会爬到女人身上去。
可这会儿没那个心情,他坐起来,点了一支烟。
“要是他们找到这儿咋办?”二木对自己女人说。
“儿子要是在就好了。”二木的女人说。
“他在把他也揪扯上有啥好。”二木说。
“多一个人多一个胆子。”二木的女人说。
“你听,是不是有人?”二木忽然把声音放低,他让自己女人听外边。
外边院子里,一点点动静都没有。
“咱们儿子现在不知干啥呢?”二木老半天又说。
“要不把你娘送你姐家吧,光咱俩咋也好说。”二木的女人忽然说。
二木不说话了,二木忽然愤怒起来,二木是越想越愤怒,事情一点点也不怨自
己,到头来自己倒像个贼躲来躲去。
后半夜,单位院子里有两只猫在号春,忽远忽近风情万千地叫着。
二木被叫得睡不着了,他摸到自己女人的被子里开始做事,声音渐渐粗大起来,
忽然,二木停下来,对自己女人小声说,“听,外边是不是有人?”
“没人吧?”二木的女人听了听,说。
“好像有人。”二木小声说。
“你都快给吓出病来了。”二木的女人说。
“真的好像有人。”二木又小声说,不做了,从女人身上下来。
天亮后,老王早早地来了,问二木昨天夜里出没出事?有人来过没有?
“昨天黑夜还算平安。”二木说。
“小百姓还要啥呢,就要个平平安安。”老王说。
二木洗了脸,要回家看看,老王不放心,陪着他,这让二木很感动。
二木的邻居周小伟正在院子里遛狗。那只狗在汽车轱辘上不停地尿。
“你昨天夜里踅哪了,你家门也快给破坏了。”周小伟对二木说。
“来了几个人?”二木的心乱跳起来。
“两个。”周小伟说。
“是不是还拉了个人?”二木说。
“好像是拉了一车书。”周小伟说。
二木舒一口气,知道是谁了,肯定是电影公司的秦建设。
二木就是在那一刹那打定了主意,他要把他娘送他姐姐那里去。
二木和老王回家看了看,然后又去了前院,老王看二木这边没什么事,就又转
早市去了。二木让自己女人到早市去割点儿肉,“今天中午咱们吃顿饺子吧。”二
木对自己女人说,“吃完饭我就把娘送到我姐家里去。”
过年以来,这还是二木家第一次吃饺子。
这天下午,老王背着二木去了交警队,老王去找交警队的领导反映问题,想不
到交警队领导说,“证据呢?那三个人是谁?叫啥?也不能你们说啥我们就听啥?
那三个人叫啥?你一个一个把名字叫上来,叫不上来吧?这说明你也是道听途说,
这种事现在太多了。”
老王给气得说不出话来。
交警队院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口贴着红红的标语。有不少人来认领丢失
的汽车,老王在院子里站了站,纳闷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丢了汽车?怎么丢失的汽车
又都停在这里?电视台也来了人,扛着机子拍那些汽车和失主。
老王在人群中看见了李家了。
“嘿,嘿,嘿,小李,李家了。”老王喊李家了。
李家了过来,说他的一个朋友想在这里买一辆夏利跑出租。
“老王你是不是也想来一辆?”李家了笑着问老王干啥来了。
老王便把二木的事对李家了讲了讲。
“把他娘都送走了,两口子吓得连家都不敢回,睡在我的办公室里,你看看现
在都成了啥了。”老王感叹地说。
李家了问老工交警队这边怎么说。
“老百姓就别活了,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了。”老王便又气起来。
“小事,有啥了不起。”李家了却说。
“这可是疮儿没长到你头上。”老王马上就不高兴了。
“我保险给你一句话就了了,你信不信?”李家了说。
“你找谁?”老王看着李家了。
“我给他找找王栋去。”李家了说。
老工听说过这个叫王栋的人,人们都说这个叫王栋的人是黑道上的老大,可老
王说什么都不信,老王怎么会相信公安局的人会做黑道上的老大?老王也知道这个
叫王栋的公安因为一件事给关过一阵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像谁也说不清。出
了事,好像给关了半年多,从里边出来又回了公安。
李家了和王栋从小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从小到大关系一直很好。
“小事一桩,保险一句话就了了。”李家了又对老王说。
“那你就快点儿,二木瘦了一圈儿。”老王说。
“这点点小事,你以为王栋是谁?”李家了说。
“会不会要钱?”老王小声问李家了。
“我一句话就行。”李家了说。
“那你就快去说说。”老王说。
“老王你不买一辆夏利?”李家了和老王开玩笑。
“你别不当一回事。”老王对李家了说。
李家了看准了一辆八成新的夏利,他想把它买下来跑出租,李家了不会开车,
他想到了二木,让二木来开,每个月给二木一千五工资。大家都住在一个院子里,
车又在眼皮子下,李家了的这个想法不错,如果二木肯的话。
“你别跟别人说,我想买辆旧车跑出租。”李家了对老王说。
老王吃了一惊,想不到李家了还会有买车的钱。
“要不咋办呢,孩子老婆。”李家了笑着说。
“就是旧车也还不得个三五万?”老王说。
“借呗。”李家了笑着说。
“别忘了二木的事,咱们一块儿都待二十多年了。”老王又对李家了说。
“行,一句话的事。”李家了又说。
九
二木把娘送到了姐姐家,姐姐的样子好像很不高兴,这倒让二木心里感到了平
衡,如果二木姐姐脸上一点点不高兴都没有,二水倒会觉得内疚。二木忍不住,还
是把家里的事告诉了姐姐。二木的姐姐便慌乱起来。二木安顿姐姐让她别把事情告
诉给娘。二木是开着那辆清障车去的姐姐家,路上还有活儿,二水只在姐姐家待了
一小会儿就又赶了回来。
“有啥事你告诉姐。”二木的姐把二木送出来。
“告诉你也没用。”二木心里说。
“要不你也搬到姐家来往几天。”二木的姐又对二木说。
“你把娘伺候好就行了。”二木心里说。
“要是用得着,姐这里还有一千多块钱。”二木的姐想想,对二木说。
二木的心里热了一下,这话真让二木感动。
这天中午,二木是在路上吃的饭,三块钱买了一盒几盒饭。
那几个工人没买盒饭,他们都自己带着饭,各自取了出来在路边草草吃完了事。
二木明白他们的饭菜都是凉的。
“其实你们不必带饭,盒饭多方便,还是热的。”二木对那几个工人说。
“三块钱呢。”那几个工人马上说。
二木想想,便把盒儿里的那两片黄菜叶夹起来吃了。
二木想自己是不是太奢侈了,便又到卖盒饭的车那边要了些汤把盒里的米粒都
涮了涮吃了。二木刚才还想是不是再买一盒儿,这会儿决定不买了,虽然一盒饭吃
不太饱,再来一盒就浪费了,二水从来都浪费不起。
二木吃完了他的三块钱的中午饭,就坐到路边树下去。
天虽然还不太热,二木的女人却让二木戴了一顶很大的草帽,二木的女人还给
二木找出了儿子小兵的一身衣服,二木的女人安顿二木把帽子戴好,到了地方别往
车里坐,坐在离车不远的地方,“多留点神,要是坐在车里你想走也走不开。”二
木的女人对二木说。
二木的女人说二木这么一化装一般人还真认不出他是二木。
二木就戴了那顶大草帽,穿了儿子小兵的旧衣服坐在离车不远的地方,那是路
边的树下,树后边是菜地,城市的扩展把农民的地都占了去,但那些农民还坚持着,
在城市的边沿种他们的菜,眼看着,他们的菜地都要被城市的楼群包围了,许多菜
地已不在城市的边沿,而几乎要成为城市中的一景了。
二木提心吊胆地坐在那里,留神着左左右右。
二木已经想好了,一旦那个叫李庆的交警带上人出现他就马上跑掉。
“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二木对自己说。
“你就把那些人当作猪,啥东西才把人推来推去?”二木对自己说。
“老天保佑,你过得有多么不容易,啥事也别出。”二木对自己说。
二木就想那个叫李庆的交警的哥也不容易,拖家带口也是一大家子人,出了这
种事,家里的人怎么生活?这么一想,二木就怕得不行,二木想要是自己也出了事,
也给撞成那样,儿子咋办?老娘咋办?处处要钱,处处离不开自己,二木从小到大
从来没这几年这么紧张过,从来没这么觉得自己哪怕是一点点差错也不能出,也出
不起。别病,别碰着磕着,别得罪人,别碰着什么不好的事。
“我快累死了。”二木昨天晚上对自己女人说。
“那你就睡睡。”二木的女人说。
二木就觉得自己女人什么也不懂。
二木也想过了,把他的那杆猎枪放了起来,就是一下子从外边闯进一伙匪徒二
木也惹不起人家,二木想过了,真要是打死一个两个,儿子就没父亲了,老娘就没
儿子了,女人就没男人了,忍着吧。能躲开就躲,躲不开就跑,跑不掉人家爱怎么
样就怎么样吧,死是最大的了还有比死更大的事吗?二木对自己说。
“好好儿过吧,啥事也别出。”二木对自己说。
那几个从农村来的工人吃完了饭就又上路干了起来。
二木看着那个穿了一件红背心的年轻人,这瘦瘦的年轻人还不到二十,却忙着
结婚的事了,那几天,这年轻人的对象还来看过他。
“结婚不好,一个人过最好。”二木忽然对那个瘦瘦的年轻人说。
那年轻人抬起头对二木笑了笑。
“一个人过最好了。”二木又对那个瘦瘦的年轻人说。
那个瘦瘦的年轻人又笑笑。
“真的,一个人,啥也不要最好。”二木又说,头又晕了起来。
那个瘦瘦的年轻人又笑笑。
“一个人啥心也不用操,你操不起心。”二木又说。
那个瘦瘦的年轻人把一个水泥墩子又撬了起来。
“农村人,跟你说你也不知道。”二木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天一白天二木都没出事。
晚上,二木和女人悄悄地在屋里吃了饭,他俩尽量不弄出声音来,吃饭、洗菜、
上厕所、说话、走路、都悄悄的,像做贼一样。二木还时不时地朝窗外院子里看看,
二木只等一吃完饭就过到单位那边去。快吃完饭的时候,二木就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轻轻地敲了几声,那轻得程度让人感到了一种礼节性,但这也足够把二木吓一跳了。
二木给自己女人示意了一下,不让她弄出响动,听听外边,外边那个人想必也在听
屋里的动静,停了一会儿,外边又敲了起来,轻轻地敲两声,又轻轻敲两声。这敲
门的声音无端地让二木放心,他便去开了门。门开了,二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门口站着的人正是那个交警李庆。
交警李庆手里提着一盒点心和一些水果。
“开门吧。”交警李庆的口气是和气的。
二木懵了,站在那里。
“开门吧。”交警李庆又说。
二木真是懵了,把防盗门开了。
交警李庆把半个身子迈进二木家的时候,二木的女人一下子冲了过来想把门关
起来,这样一来就挤了一下交警李庆,李庆“啊哟”了一声,人还是进来了。
二木的女人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来人就是那个警察。
二木觉得头晕,他让自己站稳。
“对不起,对不起。”交警李庆一进来就把点心和水果放在了桌子上。
二木不会说话,一下子不会说话了,整个人懵得什么也弄不清,二木给吓坏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那个交警李庆又说。
二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还没见到老王,也没见到李家了,二木给吓坏
了。不知道交警李庆又要干什么。”
“咱们的事就到此为止好不好?就不用惊动王哥了。”李庆坐了下来。
二木莫名其妙,不知道谁是王哥,二木让自己站稳。
“我那不过是说说而已,我哥也没一点办法,一家子全靠他。”交警李庆说。
二木张着嘴,看着交警李庆。
“我也不过说说而已。”交警李庆又说。
二木晃了起来,二木在交警李庆的视线里猛地一晃便倒了下去。
“二木,二木。”二木的女人尖叫了一声,从床那边扑了过来。
“是不是心脏病?”交警李庆跳起来。
“二木,二木。”二木的女人从来都没见过二木会这样。
“是不是心脏病?”交警李庆又说。
二木的女人顾不得说话,她用手掐二木的人中想让二木醒过来,可二木就是不
醒,二木的女人倒把自己急出了一头汗。
“去医院吧?”交警李庆在一旁说。
“去吧。”二木的女人也说。
二木是在出租车里醒过来的,交警李庆出去拦了辆出租,让出租车马上往医院
开。交警李庆坐在二木的左边,二木的女人坐在二木的右边。
二木一下子醒过来了,坐起来。
“干啥?”二木说。
“去医院。”二木女人说。
“不去医院。”二木说。
“去吧。”交警李庆说。
“谁也没有那么多闲钱。”二木说。
“去吧。”二木的女人吓坏了,说。
“不去医院。”二木又说。
“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交警李庆又说。
二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个叫李庆的交警这么说话,让这个叫李庆
的交警来了一个这么大的大转弯。二木还是被送到了医院,医院在小城的北边。医
生让二木先住院观察观察再说。二木不愿住院,不知道这笔住院的钱该由谁来出。
那个交警李庆不说话,二木的女人倒有了主意。
“不管谁出钱都得住院,看看有没有病再说。”二木的女人说。
这天夜里,二木就睡在医院的病房里,病房的窗外是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晚上
又下雨了,雨点打得梧桐叶子唰唰唰唰响。二木好几天没睡个好觉了,一下子就睡
着了,睡得很香,睡到后半夜,二木大叫一声又醒来,二木做了个恶梦,梦见有两
个警察把他的儿子小兵头朝下一下子吊到了一棵树上。
二木大汗淋漓地坐在病床上,天一点一点亮起来。外边天晴了,是一个很好的
雨后的晴天。天亮以后,二木又睡着了,才睡了一会儿,二木又忽然醒了,他记起
了出车的事。二木穿好了衣服,从医院里溜了出去。
“怎么就晕倒了呢?”二木自己都有些奇怪,长这么大,二木还没晕倒过。
十
二木知道了是谁在暗中帮了自己的忙,也吓了一跳,李家了怎么会去求那个叫
王栋的人,王栋在小城里的名气真是大得了不得。
二木去李家了家里,才知道李家了还买了一辆旧夏利车。
交警那边的清障车不让二木开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宁金林只给二木打了个电
话,说那边不用人了。
没有车开,二木就急了起来,急得什么似的,李家了就向二木提出要二木给他
开出租。二木很爽快地答应了。
快过五一节了,天倒又忽然冷起来,这天,二木接到儿子从学校打来的电话,
说五一节要回来过,二木问儿子几号回来,他想给儿子一个惊喜,亲自开上车到车
站接儿子。儿子在电话里告诉他是四月三十号晚上的车。
四月三十号这天,二木整整忙了一天,他给一个客人包了车,去了很远的地方,
原来说好天黑就可以回来,想不到那客人办完事要吃饭,吃完饭又要去歌厅,开车
赶回家都半夜了。二木想儿子肯定早就回了家,这会儿差不多都可能睡了。二木把
车在院子里停好,悄悄回了家,悄悄开了门,他怕把儿子惊醒,儿子这时候一准是
睡了,儿子坐了一天车了。
二木开了门,在进家的那一刹那,二木大吃了一惊,他看到女人和儿子小兵在
圆桌边坐着,桌子上是摆好的饭菜,桌子上方的灯把桌上的饭菜照得红红绿绿很诱
人。二木的眼泪便一下子涌上来。
“多好。”二木说。
“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多好。”二木又说。
“你们咋不先吃。”二木又大声说,眼泪早夺眶而出了。
[作者简介]王祥夫,男,1958年6月出生,祖籍辽宁沈阳,现居山西大同。当
过十年摄影师,1984年起从事教学工作,其间在山西文学院当过三年专业作家,19
94年调至《北岳》杂志社任副主编至今。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蝴
蝶》、《种子》、《生活年代》,中篇小说集《西牛界旧事》、《非梦》,出版短
篇小说集《从良》,散文集《子夜随笔》等。本刊首选载他的中篇小说《回乡》。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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