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草场
于海涛
满贵打开山间草场畜栏的门,绵羊群似出峡的河,激出雪白的浪涛。堵在满贵
心中的孤闷霎时间随波涛而去。头羊通人性,满贵管它叫“队长”。“队长”知道
哪儿的草已经啃过,哪儿的草新鲜,“队长”领头儿奔。
山间地势错落,梁上突起,沟谷凹陷,“队长”领出涨潮落潮的风景。满贵攥
着羊鞭跟在后面小跑,脚下加了铁掌的皮鞋撩出火星,身上暗格亚麻料旧西服随风
飘抖。衣服和鞋子是从“帮扶”城市大连那面送过来的。满贵就想,大连那地方遍
地长麻,牛也老鼻子了,牛不牛性!
草场向山顶蔓延,整架大山,似蒙上个绿地碎花壁毯。羊草适口抓膘,草群繁
茂,浓绿芳香。羊草在风中摇曳,芳香四溢,蝶起蝶落,蜂来蜂往。草场上,杂生
着多花细叶的胡枝子、万年蒿、百里香、野古草、苔草,色彩斑驳,味香俱佳。绵
羊想换换口味,方便得很。绵羊群向草场上方游动,那儿的羊草还没下过口,“队
长”又带出一团贴在山坡上的白云风景。风儿徐徐,白云缓缓游移。
往山下可望见似腰带宽的河,像白亮的水银灌在一道长长的沟里。还能望见迷
离营子八依河两岸的房,房舍错落驳杂。满贵家那两间泥草房,似披着蓑衣的驼背
老人,快趴架了。母系生下满贵送了命。父亲似缺水衰草模样,从高高的拉草车上
摔下亡故。双亲离世时,还没活到满贵这个岁数。
以牧羊度日的满贵,他的新家,是建在畜栏附近的石屋,用山中的石头,就含
着一个石窟垒成。屋内三面是石壁,人睡在厚厚的干草上,冬暖夏凉。山上就满贵
一人,没人来看望他,他也没有可看望的人。人间使用的语言,在这儿已无用场,
只有喝呼牲口时,用几个简单的字音。
这时,满贵已站在山中草场的高处。这儿,是迷离营子人望天堂的地方。站在
这儿,放眼远望,能望见流淌米汤般的敖木伦河。再往远望,透过白纱般的清淡雾
霭,就望见三十里以外的城市,那景致迷离恍惚,亦真亦幻,像天堂似的迷人。
小时候,满贵问父亲,城里啥样啊。专门赶车进城掏粪的父亲说,城里人怪,
日子摞着过,一家比一家撂的高,那叫住楼。满贵就想,妈呀,那上边的人拉屎撒
尿咋整。父亲又说,城里那个古塔老鼻子高了,站在塔根仰脖都看不着塔尖儿;人
家说里塔的脚手架是和土堆起来的,用的砖是使唤羊驮来的。满贵又想,羊也有那
大能耐,放羊的人真够牛气。满贵做梦都想进城,这梦做了半生。
“队长”精灵,草场上哪儿草茂盛,它就把绵羊群带到哪儿,白色的云团随风
游动。满贵也闲不住,抽出别在后腰的镰刀,给“队长”打草,再打成捆,背在身
上。“队长”食量大,夜里得给它备点儿吃的。
绵羊群在草场上享受着大自然丰盛的恩赐。
挨着畜栏南头,从石缝间渗出泉水,汇成涓涓细流,在凹地间形成个天然水泡。
水面晶莹剔透,四周的山皮子上和碎石间,生长着紫花苜蓿、白花苜蓿,还有沙棘
子、牛筋草、山黑豆。绵羊群在山中草场绕了一个圈儿,个个肚子圆滚,回到这儿
喝水,惊起一群水鸟,扑拉拉从满贵头顶飞过,勾起他一股恋恋不舍的惋叹。
接连空中传来鸟的清脆鸣叫,满贵扬脸望去,是一对黑翅鹰鸟,展着双翼,悠
然地盘旋,凝视着草场,像在寻找它们远古的梦,鸣叫还有缠绵的情调,好像讲述
着它们远古的历史。前几年,城里的水利干部来了,支起观测镜,折腾了好几天。
那个专家说,这一带是个沉积相,曾经是水草茂盛,鸟类繁多。那是远古的事儿,
满贵管不着那么多,他想的是像鸟儿那样,每日如何给自己打食儿。
远处响起摩托车的突突突声音,满贵向山下望去,是牧主来了。牧主住在城里,
每十天给他送一次吃的,年底跟他算一次账,满贵不知给的是多是少,只知下苦,
攒几个钱,来日找到他生活中应有的内容。今儿个,牧主咋提前发善心了?
牛皮哄哄的牧主,雇佣满贵时,也曾把他当成客儿请到城里。满贵搭坐牧主的
摩托,驶出硌硌棱棱的乡道,进入柏油马路,满贵心里妈呀一惊,这路面,比迷离
营子大闺女的脸蛋儿还光溜,这可真霸道!摩托车追上了营子的进城掏粪的大车,
赶车老板仄歪过身子,隔着马背向满贵干啥去啊。满贵神气地说请我进城。赶车老
板哦呀一声,说满贵你可邪乎起来了你呀!满贵回头望望眼睛发亮的赶车老板,觉
得此时此刻自己挺威风,挺场面。
牧主把摩托车开进城区,七拐八转,开进一个小区。牧主领着满贵,进了楼门
口,码着楼梯,走上三楼,打开自己家门锁。满贵想,我的姥姥,原来是这么上楼,
我还寻思一家得预备一个梯子,城里人真精怪!
进了客厅,牧主请满贵坐到沙发上,给了他一条雪白的湿毛巾。牧主开始擦脸、
净手。
牧主说:“伙计,擦擦!”
满贵说:“这么干净的手巾,别让我使唤脏了,来条旧的就行。”
牧主笑道:“脏了就扔,一次性消费的玩艺儿!”
满贵这才敢摸那条毛巾,心里却想,城里人过日子真邪道,这么新的毛巾,使
一回就扔,可惜了儿!牧主啪地打开一筒易拉罐,把满贵吓得一激灵,啥鬼东西,
一摸就响?牧主递向满贵,满贵躲闪起来,并不敢接。
牧主说:“不喝?”
满贵说:“我怕再整响了,崩着门牙。”
牧主哈哈地笑,说:“你可真老戆,你说你老戆不!”
牧主强把打开的易拉罐塞给满贵,自己也打开一筒,扬脖咕嘟咕嘟地喝。牧主
让满贵也喝。满贵喝了一口。
牧生问:“好喝吗?”
满贵一脸苦相,说:“一股马尿味儿!”
牧主又是哈哈地笑,说:“喝惯了就好了,回去带一件儿,在山上喝着方便。
我要你的回报,就是给我放好羊。”
满贵总是低头和牧主说话。对面的墙上,贴着几张大幅的外国女人裸体照,有
一幅还是一对男女嘴贴着嘴。
牧主说:“伙计,你可够封建的了!”
满贵想说:你好,看你这个邪性,把些光巴哧溜的女人像贴在大面上。却不敢
说出口,而是说:“我们乡下人,没见过这个,觉着扎眼。”
牧主逗弄满贵说:“一会儿上饭店吃饭,我给你找个妞儿泡泡。”
满贵问:“啥叫妞儿泡泡?”
牧主朝墙那儿使个眼神,说:“就是找个那样的丫头玩玩。”
满贵慌了神儿,说:“妈呀,臊死我了,我可不干!”
牧主把满贵逗得六神无主,接着,就和他讲起了牧羊、工钱。满贵美滋滋地听,
不住地点头,心里感激不尽这位牧生大爷。
满贵在水泡旁恭候着牧主。
牧主急火火走上山中的草场,来到满贵面前,说:“伙计,快快快,带着绵羊
群,拉练去!”
满贵一愣,木头了,问:“拉拉拉练,啥叫拉练?”
牧主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上庙子村北山,不远,五六里路,一会儿就回
来了。”
满贵轰起卧在水边的绵羊群,赶着头羊“队长”,绵羊群就跟了过来。一股白
云飘下山中的草场,飘飘然,流动在出迷离营子的山间小路上。
到了庙子村北山口,满贵看见,已有一群羊在北山坡上吃草。牧主告诉满贵,
也把自己的绵羊群放到山坡上吃草,就算完成任务,这就是拉练,过一阵儿我来接
你。牧生嘱咐完后,骑着摩托,钻进了沟里。
头羊“队长”把绵羊群带到北山坡上,绵羊不客气地啃着青草。满贵站在山坡
上琢磨着拉练,怎么琢磨也琢磨不透。
有一队各式各样的小车开到了北山坡下,从车上下来二十多人。满贵看见,有
个肩上扛着什么家什的人朝他们照,不像照相,那些人并不瞅扛家什的人,只是朝
山坡上的羊群比比划划,说着什么。
山坡上,另一个牧倌凑到满贵跟前。他叫三麻子,是十家店营子的,他和满贵
挺好。三麻子的姨夫是乡里的会计,三麻子也就很有些眼界,嘴里好咧咧,满贵愿
意和他搭咕。
三麻子问:“这次拉练,你们牧主赏给你多少钱?”
满贵摇摇头,说:“一个子儿没赏,你的雇主赏给你钱啦?”
三麻子得意地说:“赏了,那些钱能买一袋白面呢!”
满贵心里发窄,他原以为牧主和牧主待人都是一样,却原来各有不同,看人下
起菜碟,拣老实的欺负。
三麻子戳咕满贵:找他要去,别让他当老戆使唤。三麻子说,我就不让他欺乎
住,我啥事不知道,谁也别想瞒我!三麻子告诉满贵,庙子村本没有羊,是乡长雇
牧主的羊,赶到这儿当摆设。一只羊乡里给一元钱,牧主白捡洋捞。三麻子觉着自
己的身份高过了满贵,愈加显摆:我啥事不知道,谁也别想瞒我!乡长想当亿元乡
乡长,忙着敛巴产值,连上便所屙的屎、撒的尿都算上了钱,再加上这么着拉练。
够个亿元乡就让当副县太爷,还在城里给乡长买个三室楼房,我啥不知道!
山下的人群中,走出个人,开始数羊的个数,往本上记。
三麻子指着那个查数的人说:“那个记数的人,就是我姨夫,这些羊的数目,
归到庙子村,值多少钱儿,记到乡的产值账上,我啥不知道!”
满贵胆突突地说:“这么整,让市里的大头子知道,不把乡长整出屎来?”
三麻子数叨着满贵说:“大头子就在人群里边,也来了,他啥不知道,政策是
他出的,赏的房钱乡里拿。当官的都想往大了干,就咱俩整天和哑巴牲口打连恋,
一辈子看不着后脑勺。”
肩上扛家什的人往山上照,满贵想闪开,三麻子捅咕他:躲啥,我还不知道,
也不收钱!满贵嘀咕着那家什像机关炮,挺吓人!肩上扛家什的人照完后,人们都
上了车。各式各样的小车拉出一道烟尘,开跑了。
回到山中的草场,满贵把绵羊赶进了畜栏,回到了小石屋,倚在行李卷上,想
歇会儿晌。他觉着今天的日子与往日不同,忽拉下子站起身,拿起镰刀,走到石壁
下,用镰刀头,在青虚虚的岩壁上刻。岩壁上火花崩溅,石面子乱飞,被刻出一道
深痕。这是八月的一天,这一天就留在岩壁的石沟沟里。岩壁上,刻画着一排排密
密实实的沟沟,伤痕累累,留下了一年四季每个日子的痕迹。他觉着日子没有抓摸,
这样一刻,就能够咂摸咂摸每个日子的滋味儿。而这一天的日子,好像让他的心灵
起了变化,才把这一日的沟沟刻得很深,将他心灵的印记,置换到深深的沟沟里。
从小石屋外,传来“队长”的惨叫声,声音撞心。满贵走出小石属,见“队长”
已提前分娩,刚出世的小羊趴在地上。
满贵点起一堆篝火,给小羊取暖,摩弄它湿漉漉毛绒绒的脊背,感觉到它身子
的涌动、心脏的欢跳。他倾听这种声音,终于听懂:这是与人一理的求生存的声音,
是渴求好日的愿望。他对小羊说:“你生到好地方了,这草场,这水,都没挑;你
有娘,还有这些伴儿,比我命好。”可他突然对这小生命产生怜悯之情:你这辈子,
你的绒得让牧主一茬茬剪下,你的皮得让人家扒掉,你的肉得让人家吃了,连你的
心肝肺也得做成杂碎汤!联想到自己,和这小羊的命运,有啥两样?他撸搭起小羊,
将它的嘴伸向“队长”的乳头。小羊吃饱了奶水,满贵转身就走,“队长”咩地叫
了一声,从鼻孔打出一串儿突噜,嘴巴朝地一伸,是要点儿吃的。他说:“我这就
给你去拿。”他抱来一抱羊草,让“队长”慢慢地嚼。
满贵的肚子咕咕地叫,已经晌午歪了,他取来吃的,坐在畜栏旁一棵油松树下
对付几口。这儿风光。营子很静,人们正在家歇响。他把视线移到营子上首,那个
亮晶晶的大水潭。从远处山谷,流淌出一条河,在谷间的石壁上折了个直弯儿,泻
落出个圆形的深潭。岩壁上挂着瀑布,银珠子崩溅。日头下的水潭,波光粼粼。半
空中,还有一对大鸟儿盘旋,不愿离去。
满贵的眼睛连续眨巴几下,努力调整视力,聚精会神地望起一个新的发现。
水潭旁的沙石地上,有台踏板的小摩托车,驾驶把上附着块画板,一位女子,
坐在摩托车上,一手拿着吃食物往嘴里送,一手画画。这个女子戴着遮阳帽,梳着
披肩发,瘦溜的裤子衬托出修长的腿和圆鼓鼓的屁股。满贵着重看她的脸,那种距
离,不能让他看得十分真切,他觉着这不够劲儿,不断调整自己的视力。不过,他
能看出这个丫头挺俊。
她好像画腻了,扔下画笔,离开画架,随便地活动起来。她伸胳膊扔腿,很有
样儿,似红嘴白鹤在水潭边蹦跳,扇乎翅膀。她走到水潭前,审视会儿,又猫下腰,
撩水、洗胳膊。玩了阵儿,立起身,转身向四处望,觉着这儿很静,最安全不过,
她就脱下上衣,解下罩在奶子上的东西,一对圆鼓鼓的奶子,似两个白面馒头,挺
立出来。
满贵头一回见的最好看的景致,自然地呈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该躲躲,要
不然自己可是太邪性,太不是人性。可这山中的草场,就我一人,跟谁显摆正经,
不看也是白不看!他又把身子前倾,伸长脖子,尽量缩小与水潭的距离。他又望见
她脱去了裤子、裤衩,全身光巴哧溜地站在水潭边儿。回头照着她,她的皮肤又细
又嫩,身子的每处曲线轮廓都很好看,整个身子,光滑耀眼。她走进水潭,往自己
身上捧水,擦洗肚皮、奶子,而后一跃,在潭中游动。
整个水潭有了活力。瀑布忍不住激情,飞金泄玉。潭水波光潋滟,有了欢声笑
语。她伸胳膊蹬腿,像蛤蟆般游。又仰脸朝天,露出奶子肚皮地游,真会耍把玩票
儿!她在潭中玩够了,又游到岩壁下,站在瀑布中,让日头下的多彩水花,冲击她
的身子。她的身影亦真亦幻,似在仙境,尽得大自然的恩惠。而后,她跃入水潭、
游上岸来,直奔一块岩石,仰靠在长着苔藓的石面上,沉醉于日光的沐浴,沉醉于
水边的清凉,沉醉于草场送来的芳香,沉醉于八月乡野的寂静。而这整个情景,满
贵都一环不落地看在眼里,直到她觉得满意,穿好衣服,又重新画画。
满贵忽然想起今个儿拉练时三麻子在山上和他说过的乡长的家事,说乡长还送
个丫头在省城美术学校念书,莫非这个丫头就是回家过暑假的乡长的孩子?他没见
过乡长,也没见过乡长的丫头。他曾把乡长当成最大的官儿,心中敬慕,自从拉练
回到草场,那种美好的敬意,一扫而空。杂种,撒谎撂屈的东西,今个儿我看见你
丫头的光腚了,你能怎样?我还要真真亮亮地看看她本人,里里外外地瞅上一瞅,
让你干吃哑巴亏!
他控制不住自己,突然间冒出股勇气,回到小石屋,找出天旱的日子到水潭背
水的木桶,加上盖子,背在后背上,急匆匆往山下走。
他觉着似驾云般,飘忽忽下到山根。
营子头传来摩托车的突突突声,望过去,见是他的牧主。他想,找我干啥?又
到哪儿拉练?去你妈的,你这个吃独食的家伙,越有钱越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他一拧身子,钻进个隐蔽的沟沟,直奔营子南头。他已接近水潭,尽力调整自
己的身姿,装出有事到这儿的样子,故意不往她那儿瞅。他就这样走到水潭边儿。
她正画画,发现了他,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他仍没瞅她,卸下背上的木桶,取下盖在木桶上的石盖,正要灌水。
她向他走来,站在他的面前,分明用亲切、温和的目光,审视起这个用木桶背
水的山里汉子,仿佛要从他的身上找到诗情画意。
“大哥,取水呀?大热天的,辛苦啦!”
下山前,满贵还一腔火气和冲动,想瞅瞅这丫头本人,捡乡长和他丫头点儿便
宜。来到了水潭,听这丫头说话这么仁义,嘴这么甜,他内心的火气和冲动就有所
变化。他想,爹是爹,他丫头是他丫头,两笔账算着。
“喔,有用项。”
满贵这句话,是朝水面说的。他泼泼洒洒灌满一桶水,放在水潭边儿,直起身,
用平静的目光,狠狠地瞅了她一眼,回过身,搬起那块石板,盖在木桶上,要走。
他想,原本只想瞅她一眼,还怕她挑眼,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自己反倒下不来台,
丢脸;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这么有人性,这个丫头,长得再俊没有,外加瞅这一
眼,值!
“我来帮你!”
她还有留他说说话的表情,却只好无奈地去看把手,想帮他背起沉重的木桶。
突然间,她被木桶上的石板盖惊呆了,她的小嘴张圆,秀目放光,两只纤巧的胳膊
扎煞起来。她看见石板上凸现个大鸟的轮廓,鸟头、鸟嘴、鸟的骨架、心、肝、肺、
肠子、羽毛……一应俱全,凹凸分明,一块好大的鸟类化石!
天旱的年景,满贵到水潭背水,怕木桶里的水咣当出来,就到瀑布下的板性岩
层中搜摸石板,寻来找去,抠哧出这么个有鸟图的石板儿,盖在木桶上当盖儿正妥。
孤闷时,搬过来看,只觉挺怪,看不出门道,当个解闷的营生罢了。他也稀罕,可
他毕竟把它当成个来得容易的石头片子。他想,这么个山里出的玩艺儿,却把她折
腾得颠三倒四的。
“你相中了,就拿着吧!”满贵搬起那块石头片子,送到她面前。心想,这可
不是我上赶子送的。
“大哥……”她没料到会是这样,脸上现出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背着它嫌沉!稀烂贱的玩艺儿,这里有的是!”满贵把相送之物,推入她
的怀中。
她双手接住这块石头,却是嗨呀嗨呀娇滴滴地推让。满贵被推让得热乎拉的,
竟实实诚诚地推让过去。她把石板夹在臂间,伸出玲珑细嫩的手,和他相握。他那
粗硬的手和她那细皮嫩肉的滑润的手握在一起,又是他没料到的。满贵想,没想到
受到这么隆重的接见,整个迷离营子的男人,混一辈子,也混不到这个份儿上!
满贵到底失松开了她的手。她帮扶着他,背起那满满一木桶水,他就心中很得
意地离开水潭,脚步迈得踏实、神气,显得很了不起的样子。
走到背山地方,满贵倒掉木桶里的水,回到了草场。
在草场上,满贵依旧过着牧羊的日子。不过,他可在山中的油松树下,望那泓
水潭,这又给他添了新的乐趣。第二天,她没来。往后的每个日子,都没望见她,
他觉着生活中缺了项重要内容。
直到第二年八月,满贵仍站在老地方望,没望见她的身影。他想,她永远也不
会来了。不过,他的视线仍没离开那个热络的地方,瀑布依旧飞金泄玉,潭水仍是
闪耀着白色的波光。无意中,他模模糊糊地望见潭边立起个木桩,木桩上钉着木牌
儿。看不清木牌上写的字儿,即使看清,也不认识。他估摸是乡长立的牌儿,是不
让洗澡的意思,这是啥屁规矩?
满贵终于明白,她没再来,是让那牌子挡了回去。他火冒三丈,站在岩石上,
朝山下愤怒地大骂,大声地训斥,唾沫横飞地指责。这可没用,木牌依然立在那儿,
向他示威。
满贵觉着气儿出的还不够劲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疯狂地朝山下奔去,到
了水潭前,走近那个木桩,盯着木牌上那些字儿,喝道:“今个儿,我看你再洋性!”
他抱住木桩,使劲晃动,而后向上一拔,扛在肩上,走到潭边,用力把木桩扔
进潭中。木桩击起一股浪花,漂浮在水面。他在潭边撒目,把一块块够分量的大石
头搬到一起,而后搬起一块,举过头顶,骂道:“你们撒谎撂屁,自个儿足性了咋
着都行,给我们立这个鸡巴规矩!”骂罢,他将石头狠狠地向木牌砸去。他接连不
断地抛出石头砸去,潭中浪花飞扬。每抛出一块石头,喊一声砸。“砸砸砸砸砸!”
他大声吼叫着,“我就给你个砸!”砸的断裂吼声,在空谷中回荡。木牌被砸得七
零八落,在水面上荡漾,似向他发抖般求饶。
回到草场,满贵认真地做两个菜,拿出一瓶高粱白,想好好庆贺一下这个出气
的日子。
日头挂在西山头时,县看守所的两个干警走上山来,要把他带走。
满贵莫名其妙地问:“我是放羊的,犯啥法了?”
一位干警说:“你还给我装相!那你说说,砸那块牌子干啥?”
满贵说:“我就是反对不让到那儿洗澡,没别的。”
干警笑道:“洗澡?你还说洗澡,胡诌巴咧不?那是国家级鸟类化石保护区呀!
你说你还说洗澡……在那儿已经发现一块中华鸟化石,是最古老的乌,全世界就这
么一块极品,连美国总统克林顿都在世界地图上把那儿标上了小红旗,你还给我说
洗澡!到那儿抠哧出一块就几十万、几百万,那儿是文物重点保护区了,你还给我
说洗澡……”
满贵心里想:你蒙我哪,你想把我带走,你就把事说得云山雾罩,没边没沿儿,
你说你们这些人撒谎撂屁的,可咋整!
干警给满贵戴上手铐,大声说:“走!”
果然动了真格的,满贵也就不说什么,随他们走。
头羊“队长”见主人往山下走,在畜栏领头叫了起来。畜栏内绵羊骚动,绵羊
群发出咩咩的嚎叫。满贵掉头望去,满目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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