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诺言
王立纯
一
县里评模,奖给龙眼村一面锦旗。发到了乡上,打电话让村里来取。村长李社
火就坐着侄子李常青的小泰山来了。常青上县城买东西,说好的快去快回,没想到
晌午偏了,仍然没见到人影。乡头儿都下去抓“五秋”了。没人管饭,李社火只好
踅到路边店来找饭吃。店多客少,彼此抢生意,不管铺面大小,饭菜如何,一律挂
四个幌子,好像都能做满汉全席似的。当门的小姐都乌眉红嘴,甜腻腻地喊人,有
的还扯着膀子往里硬拽。李社火就有些火了,说我又不是大款,又不要三陪,干嘛
来这个?小姐说,你不是村长嘛,村长官不大,兵头将尾,也能公款吃喝,就成全
我们一把吧!李社火就不耐烦了,拿出腋下卷着的锦旗来,做一样兵器开路,小姐
无法纠缠,只好放他过去,对着他的背影,说一些难听的三七疙瘩话。
李社火看准一个干净的门脸,又没人拉客,就荡进门去,高声叫道,掌柜的,
你们的上帝来了!一个小姐迎过来说,来了好,上帝请往里边坐!李社火说,我这
个上帝可是穷点儿,就吃一碗面条,伺候不伺候啊?话音未落,嘴就合不拢了,原
来副乡长张名堂正陪副县长刘昭吃饭,还有几个随员,坐成疏散的一桌,一个长方
形酒氽子里热着两只锡壶,一池温水蒸腾潋滟,看样子刚刚开席。李社火刚想往回
缩,就被张名堂叫住。
张名堂说:见了县长乡长不打招呼,还想不想进步啊?
李社火就挠着蓬乱的头发嘿嘿笑,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刘昭说:正要到你们村去找你,却在这儿碰上了。过来坐吧,今儿你想跑都跑
不了了!又环顾大家说:这叫不叫缘分?
几个随员伴唱一般,齐声说:缘分缘分!
就拉他坐下,加了一副碗筷。
刘昭说:现在都啥时候了,谁下馆子只吃一碗面条?你这个村长,是不是想给
社会专义制度抹黑啊?
张名堂吃吃笑,说:诸位有所不知,这就叫甘蔗难得两头甜,李社火省着上头,
为的下头,要梅开二度,跟俏皮寡妇花翎子结婚呢,是不是啊?
李社火就红了脸,认可说:我一个贫困村的村长,又没有别的道,不从嘴上省
钱,到哪抓挠去?
刘昭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拿过锡酒壶,四两的玻璃杯子,倒给他一个满怀。
李社火慌忙遮挡说:我酒量不行,喝了这些就回不去家了。
刘昭说:酒量是可以浮动的,感情是第一生产力。我的车停在外头,喝多了我
送你回去!
李社火是个直肠子,就疑惑起来,说:科技不是第一生产力啦?
大家都笑,说李社火有意思。
李社火没办法了,端起杯来,想匀给张名堂一些,张名堂却将杯捂住,说:县
长给你倒酒你不喝,什么意思?县长给你毒药,你能不喝?这一将军,李社火就不
知如何是好了。刘昭马上纠正说:那可不行,咱们不讲君臣父子那一套,不能绝对
服从!——是不是嫌酒不好?这可是你们乡上的小烧,便宜,好喝不上头,我主张
喝的。现在的瓶酒没法喝,假的比真的还多,一不小心,就喝瞎了眼睛,还往死里
贵,一口喝下一个“亩提留”,加重农民负担!
刘昭的话感人至深,李社火听了肠子直热,就说:刘县长总是想着咱老百姓。
为这话,这些酒我也得喝了!
几个人就群星拱月一般,一齐来和刘昭碰杯,都喝得慷慨壮烈,骁勇无比,李
社火明白,是经常公款吃喝练出来的。刘昭问了一些花翎子的情况,大家又开了一
些半荤半素的玩笑,掌柜的终于亮相了,端着红烧活鱼,妖妖娆娆扭过来,竟是个
挺精神的小姐们。那鱼还在浓汁里顽强地咂巴嘴,像交代遗嘱似的,张名堂先介绍
人说,这是我小姨子!又介绍鱼说,这还是龙眼村的养鱼户孔大哈起早送来的。大
家恍然大悟,就嗡嗡起来,说张名堂可真会搞名堂,怪不得把人往这领,这不等于
张开了一只敛钱的口袋向老百姓和社会各界摊派么?张名堂和小姨子都笑,说那不
一样。咱守法经营,又不强取豪夺,那怎么能一样呢?
刘昭给李社火夹了一筷子,说:你尝尝,挺像西湖醋鱼!
李社火没去过西湖,更没吃过西湖醋鱼,又不好说破,只能嗯嗯啊啊地胡乱答
应。他和刘昭也就是个认识,没有特别的关系,如此关照,让他反倒不自在了。
刘昭说:别闷着喝,大家来来节目!
张名堂说,那就打棒棒吧,鸡吃虫,虫嗑棒,棒打老虎,老虎吃鸡,也是个生
态圈!
按说李社火也不笨,只是酒桌上的对象高他一头,动作怎么也放不开,话也有
些连汤,平白被罚了好几盅酒,别人还没怎么样,他的头就有些大了。
看着场面热烈,刘昭很高兴,郑重了神态说:今儿个也算是个三级干部会议,
我分管农业,大家都支持我工作,我敬大家一杯!
说着在杯上比出一道吃水线来,猛猛地灌下一口,又把眼睛扫视桌面,有照此
办理概不赦免的意思。满桌起立干杯,恭敬如仪。李社火已经很吃力了,又怕别人
说不支持县长工作,就咬牙灌下去,再看人时,都重影了。
刘昭夸赞说:人都说李社火是条汉子,果然名不虚传。我这还有一面更大的锦
旗等你扛呢!
李社火云里雾里的,说:刘县长,有什么任务尽管吩咐,我实在是不能喝了,
现在脑袋有笆斗那么大!
刘昭说:你也知道,市里新来个农业书记,抓秋整地抓得狠实,要改变农民的
耕作习惯,实行科学种田,当一个战役来打……
李社火说:这个我知道,乡里都开动员会了。我们给自己干活,能腾出手来,
一定多干!
刘昭说:你们也不白干,整一百亩地,上头奖给一吨柴油,这么便宜的事情哪
找去?
李社火的眼睛变大了,说:真的?
张名堂说:军中无戏言。你能完成多少?
李社火心里没底。因为头一年搞,许多人家的庄稼还在地里站着,怕报多了交
不了帐,就咬咬牙说:我们五百吧,有五吨柴油,大家乐乐呵呵的!
刘昭摇摇头,脸上不大高兴。
张名堂说:使个大劲,放个小屁。李社火,你是不是要看刘县长的热闹?你们
龙眼村事事先进,这回怎么成缩头乌龟啦?
刘昭说:你们村一万多亩地,干一半吧,给全县带个好头!
李社火惯地吸了口凉气,说:五千亩哪成?别说是给柴油,就是给黄金也完不
成,又不是吹气冒泡的事!
刘昭笑了,说:李社火,不要太农民了,你就想在龙眼村蹲一辈子?这次也是
对你本人的一次考验嘛!
李社火明白了他的暗示。早就有风声,说要提拔他到乡里来,转成国家干部,
旱涝保收挣工资。可这五千亩,就是头拱地也拿不下来,接了就等于手捧刺猬。还
想分辨,张名堂就在桌子底下掐他踩他。李社火的嘴都瓢了,只好退一步说;别人
我管不了,我保证完成一半!话音一落,就见满桌的人都鼓起掌来,一圈酒杯都举
到他头顶上来了。
李社火怕大家误会,还想订正,这时来了一群孩子,扒着窗户看看,就齐声高
喊:忽听一阵汽车响,来了一群大官长,站着都说不会喝,坐下就是七八两……
屋里就尴尬起来,用筷子敲玻璃,哆哆地撵着,孩子们却粘住不走,顽皮地做
着鬼脸。女老板恼了,提起一只空瓶子,母夜叉一般冲出去,那群孩子嗷嗷叫着,
四散逃开。女老板不能尽意,索性把那瓶子当做手榴弹投出去,炸出一声响亮的脆
响,又泼着脸骂道:小兔崽子,谁教给你们的反动口号?再胡说八道,送劳教所吃
大眼窝头去!外面一溜当门的小姐都笑,很解气很开心。
张名堂检讨说:都是我们平时教育不够,没从娃娃抓起。我认罚!说着就自己
倒了半缸子,极其悲壮地喝下去,又拉李社火陪绑。李社火看人都恍惚了,只看见
一圈嘴动,却听不到声音,刚喝了一口,腿一软,眼睛一黑,就顺着椅子滑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社火醒了,眼睛半睁半合,发觉是躺在饭店的里间,身上
的被子有一胜香不香馊不馊的气味,头顶上还啷当着一个白乳罩和一个粉裤头,就
感到大为不妥,挣扎着要起来,全身的筋骨却不听他的。混沌中听见两个人说话。
女人说,放在我这儿,安全么?男人说,醉成这样子,浑身上下都软着,有什么不
安全的?又是个老实疙瘩,你一脱裤子,他都得吓跑喽?让他缓缓气,呆会儿他侄
子来接。女人嘻嘻笑,说,你把单签了吧!男人操一声说,这么贵?你想抓住蛤蟆
攥出尿啊?女人的声音就嗲起来,黏软地笑着说,你挣我挣还不是一样的?男人说,
那怎么能一样呢?你跟你男人睡,又不跟我睡?接下来就有娇滴滴的捶打声,男人
说,行了行了,我签字算怎么一回事?待会儿让吴秘书来签吧!李社火听到了开门
声,想起酒桌上的话来,就沉不住气,喊道:张乡长,我不是……我那是……话没
说完,一抻脖子,哇地就吐了,一摊乱七八糟里,还有早晨他吃下去的棒子面粥老
咸菜。
二
李社火搂着那杆锦旗,在自家炕上足足躺了一天,爬起来还有些头疼。常青给
他端些稀饭过来,又把一件深红色的衣服扔给他,说是替他给花翎子买的,花翎子
还不老,虽说是秋天的花朵,不经常浇灌也是不行的。常青比他只小五岁,但对待
女人上比他有办法。李社火知道花翎子没来看他,就不大高兴。
李社火说:怎么能这样呢?也就是村头村尾嘛,怪不得人都说,二婚对二婚,
各揣各的心!
常青说:人家讨厌你喝大酒,你就不能不喝?
李社火说:刀架在脖子上,不喝行么?日他娘的,当官的嘴大咱嘴小,三绕两
绕就把我给绕过去了!
常青检讨说:都怨我,让一个同学抓了闲差,拉了一趟鸡饲料,要是麻利一点
儿,你也遭不了这份洋罪!
李社火说:遭罪的事还在后边,人家要咱整一半地呢!
常青一听,就跳起来,说:你答应了?五千亩,扯他妈王八犊子呢!
李社火说;答不答应的,还不是武大郎服毒?
常青急了,说:你当村长的乱鸡巴答应,老百姓咋办?都责任制了,分田到户,
怎么莳弄那是自己的事,乡里县里还管那么多,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再说,这地
从我太爷那辈就这么个种法,当官的起妖蛾子,你跟着瞎忽悠啥呀!
李社火说:你少鸡巴跟我鸡巴鸡巴的。我是你叔,懂不懂?萝卜虽小,长在那
个辈(背)儿上!
常青一摔门走了,走到院子里又嚷嚷说:少拿辈份压人,要是兴民主的,我早
换别人当叔了!
李社火了解常青的驴脾气,没生气,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我只保证我自己。再
说,人家还给柴油哪!
李社火喝了稀饭,又吞了两片药,感觉稍好一点,就拿了锦旗和衣服走出去。
一天不见,路两边的庄稼垛多了高了,有人用连枷打,有人用机器打,都忙得不可
开交,见了他哼哈一声,就算打了招呼,并没有肃然起敬的意思,连那面锦旗也视
而不见。李社火深切感到,过去的村长还能作威作福,现在不行了,上边下边夹着,
谁的小话都得听,整个一个对水缸,稍不小心,大家一挤咕眼睛,就选掉个球的,
官不官无所谓,只是没脸见人。
迎面走来冯六指,唱唱咧咧的,不是赶着,而是领着一群绵羊,有如率先垂范
的一个向导,那羊居然不乱不散。李社火就很惊奇。
冯六指说:看见没?现在的羊都不好领导了,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非得我起
带头作用不可!说着就跑,那羊群也随着漫涌而去,发出一片杂沓的咩咩声,令人
叹为观止。李社火喊了一句:别啃人家的庄稼!冯六指没吭声,回望一眼,依然唱
唱咧咧。
孔大哈和会计老董正在村部炕上下棋,输者顶着一个脏兮兮的枕头,脖子都压
短了一截。见李社火进来,孔大哈哈哈一笑,说昨天给你送鱼,干叫不开门,怎么
回事啊?我把鱼挂在了障子上,回头一看,让猫叼房上去了!
李社火说:别给我送鱼,影响不好;要送给五保户送吧!
孔大哈就掼了棋子说:龙眼村不管张三李四,每家都送了,怎么能不给你?你
还真拿小村长当一回事啦?也不过是农民戴个纸帽子,下一场露水就打湿个(尸求)
的了,还怕我这个专业户腐蚀你?
李社火笑笑说:你的鱼我也没少吃,昨天在乡里还吃过。结果醉了个一塌糊涂,
听得见喊门,起不来床!
孔大哈说:我还当你和花翎子在屋里操练呢!
李社火说:别瞎扯,还不到火候,那得按照程序,领了执照,有板有眼一步一
步来。一边说着,一边拿锦旗往墙上比着,一面墙都让锦旗奖状占满了,换了好几
个位置,都看着不合适,李社火的话里就带了情绪,说就为了这么二尺兜裆布,弄
得我翻肠倒肚,死去活来。老董就借机从脏枕头下面解放出来,站出一个稍远的距
离,高高低低地指挥着。
孔大哈看到了那件衣服,表情挺酸地说:这衣服绝了,怎么跟锦旗一个颜色?
李社火说:那还不好?力争上游嘛!
孔大哈说:你老这么抻着,干敲梆子不卖油,花翎子那个都锈住了!
李社火拿砖头砸钉子,砖墙很硬,直砸得火星乱迸,看也不看他,说:皇帝不
急,急死太监。这个你懵不了我,那也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啊!
孔大哈嘿嘿笑,说:抓紧吧,抓而不紧,等于不抓,改革年代,你还老牛破车,
弄不好,可要不换思想就换人了!
孔大哈学过几天兽医,活道上稀松二五眼,走村串屯,闲逛江湖,结交了不少
朋友,也多赚了不少猪鞭牛蛋,吃得阳火旺烈,惹下了不少乱子。渐渐车多马少了,
又不安心种地,就靠打鱼摸虾混日子,还利用残余的手艺,扭了一个铁丝钩子,偷
偷为妇女取环,一来二去,这一带的计划生育形势就严峻起来,而且一些妇女生出
的孩子很像孔大哈,男人们就有些哭笑不得。严打时曾把他一网打了进去,可被他
调理过的女人们不干了,说他那也是为人民服务完全彻底嘛,应该表扬奖励才对!
就联名写信往外保他。孔大哈承包鱼塘,凭着脑袋活络,大赚了几年好钱,又做出
仗义疏财的样子,经常给这个那个送鱼,就有了很好的人缘,村里选举时,他突然
站出来说,我要竞选村长。人家外国都是有钱人掌握权力,咱龙眼村也不能总是贫
下中农当家做主啊!就和李社火较起劲儿来,选举结果,只差八票,连李社火都惊
出一身冷汗。乡里张名堂他们也为他说话,说孔大哈虽然过去有毛病,可现在是龙
眼村首富,是大家的榜样。商品社会了,当不了村长,当个顾问总行吧?对你们发
展村屯经济早日实现小康有好处!村委会没办法,就因神设庙,破例给了他一个顾
问的虚衔。因为村级顾问的权限很难界定,孔大哈常常隔着锅台上杭,大事小事都
插一腿,甚至连发展党员也掺乎,李社火为此很是头疼。
挂好了锦旗,李社火就把在乡上喝酒的事说了。
老董说: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么,五千亩,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完不成。
赶快跟乡里打招呼,喝酒说话不算数!
李社火说:我说我保证完成,是指我自己,他们就鼓掌了!
老董又说:那是他们听拧了,赶快纠正还赶趟。咱不能裆里夹萝卜,装大装硬,
这么稀里糊涂接下来,那不是哑巴挺着让驴进么!
李社火就顾问地看着孔大哈,孔大哈却一声不吭,很深沉的样子,把一根条帚
蔑儿叼在嘴里,眯起眼睛,看院子里一对鸭子叠摞儿。
李社火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子,就抬手拨通了乡里的电话。张名堂屋里好像还有
别人,吵吵嚷嚷的,接电话有些不耐烦,说;定妥的事情怎么能反悔呢?我这儿都
表报上墙了,龙眼村秋整地五千亩,计划一直报到县里市里,你李社火挺大个汉子,
拉出屎来还能坐回去?
李社火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保证我个人。
张名堂说:你是不是龙眼村村长?代表不代表村里?
李社火说:那是你们下了套套让我钻,整五千亩,庄稼还收不收了,再说,五
十吨柴油我们也没处放啊,总不能家家腾出水缸来装柴油吧?
张名堂的嗓门就高起来,说:今年的扶贫不撒芝麻盐,变赈为奖,整多少地给
多少柴油。刘县长看重你,向你倾斜了一下,你怎么能说这种屁话?到了这种时候
还想耍赖,让我怎么向县里市里交代!你这人,太不仗义了吧!喀嚓就把电话撂了。
李社火骂了一声,又不知该骂的人是谁,摔了话筒,哭的心思都有。这时孔大
哈才吐掉那根细篾,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舌头长在你嘴里,谁又没给你坐老虎凳
钉竹签子,喝多喝少,圆说扁说,怎么能怨人家?说完,掀掉棋盘走了,还没出门,
就唱起了西皮二六: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
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老董听了就很生气,说这龟孙子就是要观山景,看你的热闹。要是这任务实在
抖落不掉,就找找明叔吧,姜还是老的辣,兴许他有办法!李社火的脑袋里~团乱
麻,想不出一点儿办法来,就夹上那件衣服,晃里晃当,荡到村头地里来。
一万多亩耕地连成一片,又没有太大的起伏,看上去相当敞阔。大一统那阵,
粮稻黍稷满地铺开,十分的壮观。现在就不行了,土地分成零碎片片,粮菜种得花
花塔搭的,就如同穷人的棉袄,一块块补丁杂乱无序地连缀起来,收豆的,收粮的,
收白菜萝卜的,全都是各自为战,有的庄稼还堆在地里没拉净,有的已经开始秋翻
了。李社火老远就看到了花翎子,掂一柄镰刀,柔弱无力地割着黄豆,连个帮手都
没有,可怜兮兮的。就不免心疼起来,默默来到她面前,递过衣服,说一声穿上试
试,就接过镰刀干起来。豆荚上得饱,只是开镰晚了些,误了节气,手一搭上去,
就炸出一片干燥的爆裂声,金黄的豆粒就四下飞溅。他很清楚,这完全是他的过失,
如若不忙着夺标争旗,早点地替她割了,也不至于损失这么大。割出去好远,回头
再看,花翎子仍然站在原处没动,秋风吹拂着她的衣衫,不胜寒意的样子。他喊她
一声,没听到回话,却听到了一声幽怨的呜咽。
李社火心里一热,扔下镰刀,返身就把女人拥在怀里,花翎子属于那种总也晒
不黑的女人,鹅蛋脸上撒着几颗浅谈的雀斑,裹在透明的泪滴里面,琥珀一般招人
稀罕,身上还透散出一股撩人的气息。李社火很想亲她一口,又碍着四处有人,只
好作罢,用袖子替她擦了泪,花翎子却把他招开了。
李社火说:别哭,这也不算什么,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嘛!
花翎子说:你少拿话填活我。要牺牲你自己牺牲去,别把我捎上。别人家的黄
豆都送油坊榨油了,谁像我,还戳在地里卖烧柴!
李社火嘿嘿赔笑说:都怨我,我让他们灌懵了,一整天不省人事!
花翎子说:你是村长,自己不动手,找个人来替替我也成啊?
李社火说;现在搞承包,哪有浮闲劳力?再说,村长又不是地主,剥削谁谁干!
花翎子说:那你替我干吧,我回去歇着!
李社火忙说:别介别介,我都泰山压顶了,哪有工夫干这个?
花翎子就把那件衣服掼到地上说:你能钻野女人被窝,却不能帮我割黄豆,还
指望我能跟你过日子?
李社火就明白了,花翎子不是没去过他家,她是嗅出了他身上的气味,或者找
到了女人的长发,他佩服起这女人的精细。就赶忙分辩说;我钻了女人的被窝不假,
可那也是身不由己啊!说完马上意识到,忙中出错,这话豁边儿了。刚要纠正,花
翎子就哭出一个高音来,抡起地上的豆棵子,也不管脑袋屁股,打的一个狂暴,嘴
上还妈X妈X地骂。李社火就觉得她不尽情理,还没过门嘛,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来
这个,让乡亲们看见也太没面子。三十六计走为上,就抱着那颗蓬乱的瘦头,向旷
野里疾走。那花翎子索性坐在地上,顿脚捶胸,号陶大哭起来。
冯六指正领着羊群疯跑,弄得烟尘蔽日的。李社火喊住他,从口袋里摸出十块
钱来,说反正你浑身的劲儿没处使,去帮花翎子收豆子吧,割好了,我让常青来拉!
冯六指用六个指头捏住那张票子,对着阳光照照,也不说什么,又盯住他看。李社
火明白,他是嫌少,就又摸出同洋的一张来。冯六指把两张票子叠在一起,塞进腰
带以下一个很深的部位,这才朝羊群振臂一呼:同志们,冲啊!尥着蹶子,朝花翎
子那边驰骤而去。
李社火遇到了很多人,询问整地情况,都说给柴油好是好,可惜没那么多精力,
拉屎嗑榛子,两头使劲,两头都耽误。三春不如一秋忙,再不抓紧打粮,大雪喀嚓
一捂,这么长的冬天,能靠喝柴油过么?李社火就殷殷解释,说柴油也是钱哪,有
了钱哪儿买不来粮食?一吨柴油一千二,全村五千亩,那就是六十万哪!有这六十
万,咱也办个企业,也许就一举脱贫了。再说,整地是为了蕴肥保墒,增加明春的
地力,这土地好比女人,现用现交不行,得早早打下优笔,摩挲得乖顺了,才好下
种打粮。人们就哈哈笑,说你把花翎子摩挲乖顺了?刚才还见她跟你跳老虎神呢!
李社火惭愧得不行,检讨说,我理论和实际联系得不够,今后一定努力。
老支书潘明正坐在地里抽烟,被涣散的日光拉长了影子,俨然一尊石狮子。潘
明是部队上下来的,一直当着龙眼村的支书,当到中风的那一天。如今他的脸已经
被疾病蹂躏得不成样子,眼睛一大一小,嘴角一高一低,很难把烟吸进肚去,他实
际上是叼着一支支旱烟在消磨所剩无几的光阴,他自己没法走到地里来,是儿女们
用车把他拉来的。每年秋天,他都坐在地里看景儿,体味着庄稼人收获的喜悦,依
照权力惯性,指挥家人干这干那。李社火起步向前,问一声好,又把自己的羚羊牌
大黑杆敬给他抽。说起秋整地,潘明好像没听懂,又好像对他的事不感兴趣,拉他
在身边坐下,神秘兮兮的样子,低声地含混地说道:火蛋子,明叔对你咋样?
李社火惊愕地说:不错啊!
潘明干脆扒在他耳朵上嘀咕说:明叔求你一件事,你让孔大哈入党吧,我做他
的介绍人!李社火吃惊不小,很陌生地看他一会儿,还以为他糊涂了。潘明又说:
别老眼光看人了,再不发展他,你就要犯错误了!
李社火心里隐隐疼着,苦笑一下说:明叔,你当过支书,入党的事不是一个人
说了算的。你看他够吗?
潘明说:党员得为全村人谋利益。这两年,乡亲们没少沾过他的光。就说我吧,
要不是他出钱给买药,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入土了!
李社火有些雪上加霜的滋味,就为这次会面很后悔,模棱说;再说吧,我这个
村长代支书,眼看就到届了!
搭了一辆手扶回到村上,李社火又累又乏,茫然的一片心境,理不出一点头绪
来。想来想去,打开了广播,沙哑着嗓子大声喊道:龙眼村的父老乡亲们,上头硬
派给我们五千亩整地任务,每一百亩奖励一吨柴油。柴油本来是扶贫的,现在反用
这个饵着咱们。咱们咋办呢?尽量干吧,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千万不能两头耽误……
话没说完,一只手就把开关闭掉了,会计老董把一根指头竖在嘴上,嘘一声说:这
边正在开全县秋整地电话会议,过来听听,刘县长表扬咱村呢!桌上的电话按了免
提键,刘昭的声音正热情滚滚地向外流淌。李社火听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嘴
唇动了好半天,才骂出一句:妈了巴子!
三
清早起来,浓浓的处女霜铺在地上,天就显得更冷。李社火瑟缩着肩膀,扛了
一把镢头,来敲常青的窗户。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带领本家亲戚干个样子给村民
看,那就是~边忙秋收,一边把耕地翻出耙出一半来。还没有人比他起得更早,白
霜上连鸡鸭猪狗的痕迹都没有。他就回头看自己的脚印,拖拖沓沓,有重墨有飞白,
如同一片莫名其妙的图谶,让人看了似懂非懂。
常青住三间瓦房,小泰山就停在院子里,上面糊满泥巴。一条笨狗还在窝里死
睡,见了他摇摇尾巴,表示亲昵的认同,重又钻回窝里去了。李社火在侄子窗外站
定,听见里边的鼾声还煮粥一般黏稠,抬抬手,心里又有些不忍,知道他也是累坏
了,迟疑片刻,心一硬,还是敲了,乡下的玻璃都是单层的,有钉子没腻了,敲起
来声音就很响。常青正搂着媳妇做好梦,被突然惊醒了挺不是滋昧,也没问问来人
是谁,就硬邦邦甩出来一句:干鸡巴啥?李社火一听,火气就蹿上来,也荤话荤对
说:下鸡巴地!里屋又说:催鸡巴命!李社火刹不住车,又说:活鸡巴该!有如文
人对诗,特务对暗号,屋里外头都笑了。常青坐起来,一拉窗帘,惺松的眼里映出
了叔叔灰土土的脸庞,就叹口气说:叔哇,人家当村长的,三亲六故都沾光,你倒
好,专门宰割自家亲戚!
李社火说:你狗日的还姓李不姓李?跟我沾亲,就得听我吆喝,谁让你们投我
的票来着?
常青说:我们听你吆喝,你又听谁吆喝?给你个棒槌就当真(针)认,还不是
为了讨上头高兴!
李社火就软下来,又哄又劝说:这是科学种田,上头往好道上领咱呢,别人不
觉悟,你还不觉悟?带个头,就算是帮叔的忙了!
常青很无奈地往身上套衣服,嘴上兀自嘟囔。这时蒙头装睡的常青媳妇憋不住
了,掀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奶白色的脯子很劲道地一颤,差点儿把李社
火吓个跟头。李社火急忙狼狈逃开,就听见侄媳妇大声嚷嚷说,叔怎么着?就是亲
爹,也不能总拿咱当垫脚石啊!常青急了,说:你放屁,到底不是你叔你不心疼。
上头层层往下压任务,我叔他能顶得住?别人看热闹我不能看热闹,这就下地给乡
亲们当榜样去!
李社火心凉肉跳,一路小跑来到村委会。屋里摆着一溜大缸,腌的白菜都发酵
了,一股酸唧唧的气味。值班的本来是老董,可老董家来了客人,就让孔大哈替了。
看他无事神仙一般蒙头美睡,李社火就有些不高兴。
李社火说:都火上房了,你这个当顾问的怎么还能睡懒觉?你家那一块口粮田
可是还晾着呢!说着就掀起被子,竟是光不溜秋的一个白条,那货还斗志昂扬地挺
竖着,让他大窘一下,就掉过头去翻看值班记录。每年这个时候,县上乡上都安排
人员值班,没事就五更半夜往村上打电话攉拉,叫查岗,要求村上做记录。不看则
已,一看就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上面写着,副乡长张名堂要来村上检查秋整地情
况。
李社火说:现在路好车方便,头儿也太能深入了,咱还没拉开架势,他就来抠
尻子摸蛋了,快起来,到你池塘里捉几条鱼预备着!
孔大哈说:人家说了,不啃农不扰民,不在咱这儿吃饭!
李社火说:检查不检查的,就这一堆一块。我都挨家跑了,磕头作揖像求祖宗
似的,换了你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拿刺刀顶着人家的后脊梁吧?
孔大哈说:送到手上的五十吨柴油,你要是推出去不要,那可就是全村人民的
罪人了!
李社火说:大块的肥肉好吃,可咱咽不下去啊!
孔大哈说:还是你没能耐。我看你也够可怜的,要是不行,让贤算了!
李社火说:让给谁?
孔大哈说;我干个漂亮的,让你服一把!
李社火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你?五千亩?说梦话吧!你有啥办法?
孔大哈说:这你甭管。等张名堂来了,咱当面锣对面鼓!
李社火从胸腔往外直冒热气,看看桌上的罐头瓶子里有大半瓶残茶,抓起来就
喝,到了唇边,却发现味儿不对了。孔大哈哈哈大笑,说:这可不是我有意暗算你。
你这个村长当的,还是贫管会水平,屋里也没安个抽水马桶,天这么冷,出去撒尿,
哆哆嗦嗦的,回来一时半晌睡不着……李社火明白了,呸呸吐两口,骂一声,推开
窗子,把手里的瓶子奋力投向远处,那东西在空中翻转出一片淅沥,又闷闷地摔碎
在泥地上。
李社火横下心说:你要是真能行,咱们立字据!
孔大哈喊一声,说:不就是五千亩地嘛,虮子来例假——多大点X事啊!我要
是完不成,挣不来五十吨柴油,甘愿把池塘里三万斤鱼搭到村上!
李社火看看将起军来,就打开抽屉,拿出笔纸印台,唰唰地写了一阵,递到孔
大哈面前说:签字画押吧,秋整地这事,你说了算!
孔大哈就在被窝里伸出一根手指,那指头被烟熏成了火腿颜色,蘸了印泥重重
一摁,一个夸张的簸箕就留在了纸上。李社火也在旁边摁了一个,又说:等张名堂
来了,咱们公证一下,也让上级认可!
李社火扛着镢头走出去,孔大哈又倒在炕上呼呼大睡起来。李社火气哼哼地回
望着村部的窗子说:我就不信,你孔大哈能呼风唤雨,请下天兵天将来,到时候非
得光腚拉磨——丢人一圈不可!
李社火先来到花翎子地里,用镢头替她掘了一阵,觉得太慢,就喊常青过来帮
忙。常青老大不高兴,嘟噜着脸说:你是我叔,帮你翻地我不冤枉,可花翎子还没
过门,我凭什么帮她?我又不是你们的长工!李社火也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就说:
人家都攀她,弄不好砸我的牌子。你翻吧,翻一亩给你十块钱,奖励的柴油都归你,
行了吧?她的地又不多,也就是一走一过的事!常青还是不高兴,把铧子落得很深,
嘟囔说:X娘们,不就是脸蛋嫩点嘛,就以为自己是戴安娜啦?有能耐嫁省长市长,
嫁给我叔这种一脚能踩死的小村长干什么!给你深点儿翻着,让你舒坦舒坦!李社
火听不下去,就远远躲开了,拿镢头掘自家的地,掘得一溜忽通。
太阳老高了,人们才三三两两下地来,田野里显得挺空旷,根本就没有热火朝
天的气氛。李社火也知道,人家都忙着秋收,忙着打场,得腾出手来才能翻垅拿茬
子,不管上头怎么吆喝,也是有一搭天一搭的事。就掂量一下自己的地,二十亩多
一点儿,紧紧手,干完一半还是有可能的。现在那一摊子交给孔大哈了,不如煞下
腰来,给乡亲们当个榜样,等到明年丰产了,大概不用号召,不用行政命令,就会
有人自觉去干了。秋天的土地有些板结,镢头斩下去,有一种脆快的声音,听上去
很舒服。自打当了村长,他就没有工夫好好种地,到了节气,总要花钱雇人替他劳
弄。翻地是个累活,他一边干一边替农民委屈,当农民真苦,一年到头,脸朝黄土
背朝天,累死累活,还不如城里拣破烂的。他太想进城当干部了,可他们硬赶鸭子
上架,用这个考验他,玩笑就有些开大了。
十点多钟,老董骑着张名堂的摩托来接他了。乡上只有一辆吉普,被书记霸着,
副手们只好骑摩托,也都不是花自己钱买的,虽说不够派势,可远远看上去,倒也
甚嚣尘上。老董来到地头,就用腿叉着摩托,可着嗓门喊李社火。李社火越过垅沟
垅台,来到老董面前,还吁吁地喘着。
老董说:张乡长让你回去!
李社火说:我让贤了,有事找孔大哈去吧,他有弯弯肚子,能吃镰刀头!
老董说:李社火,你闹情绪啦?村里孬好也是一级政权,你拱手让出去,算是
怎么回事?
李社火说:我没拱手,我们是有条件的。这五千亩,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够人。这些日子,嘴上起燎泡,底下长痔疮,遭老鼻子罪
了!
老董说:你要是不回去,张乡长肯定不高兴!
李社火说:你告诉他,我李社火说话算数,就是头拱地,也要把自家的地干出
一半来!
李社火说完,转身往回走,在自家地里艮艮倔倔地干起来。老董气得火冒三丈,
大声嚷道:马上就改选了,你耍小孩子脾气,那不是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么?
四
过了好几天,也不见孔大哈的动静,只是找了几个屯长,没完没了地喝酒,喝
得昏天黑地。张名堂他们对孔大哈也很认可,任命他为代村长,来电话不找李社火,
找孔大哈。李社火嘴上说不管,心里还是犯嘀咕,那天到村部去,远远就看到,孔
大哈正领着花翎子几个妇女往墙上贴大标语,上面写着:苦干二十天,完成五千亩,
拿下五十吨柴油,净赚六十万元利润!
李社火就觉得血气直往头上涌,站在那儿大声嚷道:孔大哈,你以为这是五八
年哪?搞这种大呼隆,谁能买你的帐!
孔大哈朝他笑笑说: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别管,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到
时候我保证让你傻眼!
李社火就喊花翎子,说:咱不给别人当棋子随便摆弄,咱回家过自己的日子去!
花翎子扭股糖一般,挣开他说:我有我的工作,你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我不是
还没嫁给你嘛!
李社火听出话音来,进屋一看,墙上的组织机构名单上,花翎子已经是妇女主
任了。正在惊诧,一回头,孔大哈就站在他身后,浓重的烟臭都喷到了他的脖梗上。
李社火点着花翎子的名字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孔大哈说:没什么意思,只是拉扯你一把!
李社火说:花翎子当妇女主任不合适!
孔大哈说:合适不合适的,官场都这样。你要是这么认为,回头再把她撤了!
李社火就像给掐住了脖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忽然看见刘昭的汽车开进了
院子里,从车上走下来的竟然是老董。老董仰着一张红扑扑的醉脸,吆喝着妇女们
往下卸东西,原来是一批五颜六色的彩旗。看见李社火,老董就说:上边要来人参
观验收了,孔代村长要用这个造声势,碰上了刘县长的汽车,人家也大力支持,专
程跑了一趟——你要不要点儿装扮新房?反正公家的东西没数!李社火觉得这简直
是胡扯谈,很痛心地对老董说:老董,想不到你多年党龄,也跟他们瞎忽悠。到底
秋整地整了多少?还要来参观验收,屎没拉出来,就把狗叫来了!孔大哈接了话茬
说:李社火同志,你说话可要注意了,谁是狗?来的人可都是市县领导啊!李社火
立时瘪了下去,扛了镢头,又去翻自家的地了,孔大哈又打了一发追身炮,可着嗓
门喊道:火蛋子,你这个头带得好啊,全龙眼村的人都要向你学习,到时候我亲自
给你发锦旗!李社火感到了这话里的嘲弄意味,头也没回,踢开一个挡道的马粪蛋
子,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李社火在悲怆的情绪里翻着脚下的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展眼再看,一些地
块竟然纷纷开犁了,常青也驾着小泰山,在翻一块显然是别人的耕地。李社火喊他
几声,常青没听见,李社火就扔下镢头走过去询问。常青说;孔大哈让把靠路边的
地都翻了,把茬子拿净,然后该干啥还干啥。李社火说,先翻路边地,里面的地怎
么进车?孔大哈连基本常识都不懂!常青说: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乡里
都默认了孔大哈,你何必不图个轻快?别来南泥湾精神了,我没事用铧子替你走两
趟,抓紧跟花翎子进招儿去,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李社火说,那怎么行?我说话
算数,不算数的话从来不说。你小子也别光听孔大哈的,自家的地不完成一半,就
不是我侄子!常青瞟他一眼,似乎不大买帐,一加油门,小泰山又向前开去,留下
来几条深重的犁痕。
一天下来,李社火累得散了架子,恨不能拽猫尾巴上炕。吃了饭就早早歇了,
躺在那儿,又久久不能入睡,翻来覆去,脑袋里全是村里的乱事。忽然有人敲门,
问了一声,原来是花翎子,受孔大哈的指派送鱼来了,李社火没有睡衣,是披了毯
子爬起来的,像个耍蛇的阿拉伯人。抬手拉门闩,膀子竟疼得他哎哟了一声。花翎
子手里提着一条肥硕的锦鳞,尾巴还遒劲地甩着。李社火明白,村里换届改选在即,
孔大哈搞这个,显然有贿选的性质。就严辞拒绝说:我不吃他的鱼。人家用蚯蚓钓
鱼,这家伙用鱼钓人,你马上就是领导家属了,怎么就不警惕!
花翎子笑笑说:改革年代,你还来阶级斗争那一套,总把人往坏处看。今天我
听见他给县里打电话汇报,先突出你的带头作用,要为你请功争模范呢!
李社火说;我当不当模范不重要,村里这五千亩他怎么交差?
花翎子说;他叫你沉住气,自己干自己的,他自有办法!
花翎子穿着他买的那件深红衣服,头发刚刚洗过,还飘荡着一股洗发香波的气
味,仿佛是一只刚剖开的水果,让李社火感到一阵清爽愉悦。她把鱼放到水盆里,
又顺便洗洗手。李社火为她拿毛巾,膀子又一阵疼。
花翎子说:现如今还有几个用镢头刨地的?你就是累死了,也光荣不到哪去!
李社火说:不吃麻花,我要那个劲儿!
花翎子叹口气说:你趴下,我给你揉搓揉搓!
李社火还以为她真会按摩,就趴下了。想不到揉搓了几下,花翎子的呼吸就急
促起来,眼睛里放出一种黏热的光,手顺着他身体的走势向下探索,那毯子的屏障
又过于薄弱,被她一把掀开,就牢牢地逮住了那个把柄。李社火很清楚,这才是考
验他的严峻时刻,就央告说:今天不行,我都累脓汰了,膀子又疼,心里又乱!但
花翎子不管那一套,急匆匆把自己剥光了,白光一闪,就骑到他身上。心力交瘁的
李社火疲于招架,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花翎子大失所望。一脚蹬开他,哭哭啼
啼骂骂咧咧的,好像上了伪劣产品的当,也不听他解释,套上衣服,摔门走了。李
社火跟头把式追出来,花翎子已经迤逦拐过几个庄稼垛,转眼就没了踪影。他回到
屋里,看那条鱼就心里有气,一脚踢翻,盆里的水洒了一地,那鱼就在一片泥泞里
苟延残喘。又觉得不能尽意,索性拎着鱼鳃,挂到了孔大哈家的障子上。
第二天,李社火到村都取报纸,看见孔大哈和老董还在下棋顶枕头,他忍了又
忍,还是憋不住,就说:都火上房了,你们还有这闲心!
孔大哈一笑:船到货到,你急什么?准备家什装柴油吧!
李社火说:地不翻出来,油能随便给你?
孔大哈说:上头拨给县里的柴油,刘县长也不能总攥在手里,这你还看不透?
李社火歪了头,大惑不解地说:你的意思是……
孔大哈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谅解的光,说:龙眼村的人,不论是谁,要是把
到手的柴油再拨出去,那可就罪大恶极了。火蛋子,你说是不是?
孔大哈又叫了他的小名,显然有居高临下的揶揄意味。李社火听出了其中的暗
示,就说:怎么会呢?你要是真把柴油弄来,就是龙眼村的功臣!
孔大哈说:功臣是你。要不是你喝酒说话秃噜扣,答应了五千亩,上哪儿弄那
么多柴油去?
李社火说:我没答应,我只保证我自己完成一半!
老董有点儿急了,说:李社火,到了这种时候,你怎么还嘴硬?扳着屁股亲嘴
儿,不知道哪头香臭了吧?
李社火也明白,现在上上下下都骑到了虎背上,他再打破头楔子,就很不识时
务了。又觉得老董一个挺正直的蔫人,吃了几条鱼,说站过去就站过去了,实在是
令人痛心的事。他拿了报纸要走,孔大哈又让他看上面刊登的一幅照片:一个男人
站在大广告牌下撒尿,身旁还停着一辆小泰山,广告牌上赫然写着:狠抓社会主义
精神文明!相形之下,那效果就很讽刺了。李社火细心一看,那撒尿的不是别人,
正是他侄子常青。
李社火就动起怒来,打开广播喊常青。常青开着小泰山正要下地,进了院子,
就被李社火劈胸扯下来。
常青说:叔你别发火,实话对你说吧,是那个摄影记者花二十块钱雇的我,你
仔细看看,我撒尿的姿势拿得多带劲!
孔大哈和老董大笑不止。孔大晗说:火蛋子,你也是井里的蛤蟆没见过大天。
这算什么?一个小把戏,比这花花的事情多着呢!
李社火感到了自己的孤立,好像当众出丑的不是侄子而是他。就把那张报纸扯
得粉碎,狠狠抛到常青的脸上,大声骂道:二十块钱你就脱裤子,再多给你几个,
让你拍黄色录像你也干!常青的脸抽搐了几下,一声没吭,坐到车上,嘴里还嗫嚅
着。李社火说:有种的你大点声!常青把车开到大门口,才回头大声说:老鸡巴灯!
说完又嘎嘎笑,一加油门窜了。李社火气得脸色煞白,说:我跟你也差不了几岁,
我是老鸡巴灯,你是什么?这下可好,天底下的人都能参观到你那个玩意了!孔大
哈在一旁抱着膀子笑,吩咐老董说:给火蛋子上水,爷俩掐架,咱当观众的别的忙
帮不上,总得让他们润润嗓子啊!
李社火窝囊极了,一口气梗在胸口,镢头也抡得别别扭扭。旷野里没几个人,
李社火可着嗓子大喊了几声。他没听到自己的回声,仿佛那声音都被广漠的苍穹吞
噬了。然后他蹲下身,像个孩子似的哭开了。
五
参观验收团来的这天,龙眼村的人马机械倾巢出动了,学校也放了一天假,大
人孩子都拿上工具,在耕地的纵深部位翻腾起来,连冯六指也按照孔大哈的部署,
领着一大群羊在地里来回驰骋,弄出滚滚尘埃来。唯有李社火依然故我地抡着镢头,
一寸一寸地翻着他自家的土地。远远看去,旌旗遍地,人头攒动,果真是一个热火
朝天的宏大场面。李社火终于明白了孔大哈的意思,他是在玩一步险棋,草船借箭,
蒙骗上面来的人呢!
孔大哈骑着摩托过来了,扔给他一瓶矿泉水,有犒赏的意思。
李社火说:你玩的这套,就不怕露馅?只要他们往前多走几步,你可就难看了!
孔大哈微微一笑说:他们不会往前多走的,这个我绝对有把握!
李社火又说:记者的照相机录像机都能变焦,你变的什么戏法,人家都能在镜
头里看得清清楚楚!
孔大哈这回大笑起来,笑得汪洋恣肆,说:你尽管放心,在这儿顶住,那就是
对全村的最大贡献。记者干嘛要讨那个赚呢?其实谁都知道,我们不过就是想多要
点地扶贫柴油嘛!
孔大哈驾着摩托,越过新翻的士地,越过没翻的垅沟垅台,驶向田野深处,李
社火还能看到花翎子的深红色夹袄在人群里闪动,她正以妇女主任的身份,坐着小
四轮,向在场的人分发面包火腿肠哩!
下午快三点了,十几辆大车小车才一串开过来,而村上的孔大哈老董他们,早
就等在那儿了。车上的人除了刘昭和张名堂,李社火全不认识,只见一个个醒头醉
脸的,显然刚在乡上喝过酒。孔大哈很从容地跟他们握手,又带着几分矜夸让他们
看地里。一个白胖的人,站在最为突出的位置上,面带欣赏的神色连连点头。然后
他率众走下公路,向耕地的腹部缓步踱来。他们全都穿着皮鞋,路边翻过的土地松
散暄软,令他们磕磕绊绊。来到李社火跟前,果然就停住不走了,李社火捏着一把
冷汗,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孔大哈真是神机妙算。
孔大哈向人介绍说:这位是村长李社火,今年秋整地搞得好,都是他的带头作
用!
白胖的人就伸手跟他亲切地握握,很绵软,像个女人。
刘昭说:也是他主动分担困难,挑起了五千亩的重担!
几个记者就围上来拍照,提问。李社火汗津津地拄着镢把,那镢把黑亮黑亮的,
上面还有父辈磨出来的凸凹。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也和常青一样,在配合记者往
庄严的牌子底下撒尿;常青为了二十元钱,他为的什么?是全村人的利益,还是自
己的前程?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就苦涩地一笑,模棱了意思说:我是个农民,可说
过的话就得算数,得对得起脚下的土地,哪怕用牙啃,也得完成任务!周围的人就
鼓起掌来。白胖的人满脸感动,掬起一棒新翻开的泥土,放到鼻子下面闻闻,又眯
起眼睛,向广袤的原野凝望了一会儿,说了一句:真是遍地英雄下夕烟哪!然后一
个转身,向他的汽车走过去。他藏青色风衣在秋风里很抒情地招展了一下,看得出
良好的质地。
张名堂有意落在后面,他握住李社火的手,用力捏了捏,传达出一种深刻的寓
意,眼睛感激地踅了他一下。李社火就明白,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甚至不是同谋,
庶几就是个导演了。临走他对他欢欣地耳语说:不管怎么说,我不能看着肥水流到
别人田里,这一回,扶贫柴油是咱们乡上的了!
参观验收团一走,地里的人就全撤了,孔大哈张罗着,要杀猪分肉,庆贺庆贺
秋整地五千亩胜利完工。常青喊李社火回去,说晚上做几个菜,让花翎子和他都上
他家去乐呵乐呵。李社火说:你们完工了,我还没完工,要乐呵你们乐呵吧,我他
妈不乐呵!常青看着他瘦下去的身子吼道:你是不是要累死在地里啊,老头那个一
根筋!李社火头也不抬,说:我就是一根筋了。你要还是我的侄子,我真累死了,
你就在这块地里挖个坑,深一点儿,把我理在庄稼底下,别耽误走车过犁杖,也能
变肥料!常青眼里就转了泪,说:叔,我跟你了。我是你亲侄子,没人陪你我陪你,
说什么也得把这活干完!
一连几天,龙眼村都沉浸在喜庆的气氛里。老董已经把分配到每家的柴油折合
成人民币,张榜贴在了村部墙上,虽说打了折扣,有村提留和乡上的好处费,看着
还是令人鼓舞。真是天上掉馅饼啊,一个游戏就挣了六十万,谁能不高兴呢?连李
社火都觉得,孔大哈并没错,这样的钱不要,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了。反过来
说,孔大哈是对的么?无论如何,他也没有勇气承认。晚上值班,躺在村部的大炕
上,李社火就反省自己,是不是榆木脑袋不转轴,跟不上时代步伐了?一夜辗转反
侧睡不踏实,天刚一亮,就被冯六指叫醒。冯六指气喘吁吁地报告说:村长,你快
起来,孔大哈的鱼塘好像不大对劲,怕是有人投毒了!李社火一惊不小,穿上衣服,
跟着他就往外跑。
清晨的气温已经有了砭骨的寒意,但鱼塘仍然水汽升腾,据说水下有一眼温泉,
才使这里的冰冻期短于别处。远远就看见,孔大哈那条船泊在水中,好像开了马达
似的,极有韵律地颤动着,一朵大大的涟漪就四下荡漾开来。
李社火就懵懂起来,问冯六指:是不是孔大哈看塘得了病,倒在里面打摆子?
冯六指说:不像,那浪花也太大了!
李社火说:是不是准备参加全县农运会,在练俯卧撑呢?
冯六指嘻嘻笑,说:村长,这个也有混合双打么?可是有个女的在里面呢!
李社火定睛一看,就看到了船舱里那件深红色衣服,心里猛然一缩,差点儿跌
坐在地上。赶忙把冯六指拉到一旁,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说:就算给我个面子,
别嚷出去!冯六指背过手去不接,说:村长,我不要你的钱。你是个好人,听我一
句劝,别娶花翎子,俊虽俊,却是个骚狐狸!李社火点头说:我听你的,宁可打一
辈子光棍!冯六指走了,一边走一边流连地回望。李社火看着那条痉挛的船,觉得
事情挺滑稽,忍不住呵呵笑起来,拾起塘边一只破铁桶。当当敲两下,喊道;花翎
子,你那个深冷速冻的冰箱还真闲不着。当了妇女主任,千万别光抓别人的计划生
育,忘了自己的!
刮了一夜西北风,气温骤降下来,龙眼村衬在一层银白的小碎雪里,显得格外
安宁闲适。地里已经找不见人影了,只有李社火一个人还在发癔症一般,固执地抡
着镢头掘地。收割后的田野光秃秃的,唯一直立的东西就是他一米七几的身子。昏
暗的云角棉絮般低垂着,似乎没有他的支撑,就会一古脑坍塌下来。今天村里改选,
张名堂也来了,谁都清楚,说是监督实际是为孔大哈站角助威来了。李社火到会场
看了一眼,为了避免难堪,没等发票,就扛着镢头下地了,张名堂喊他几声,他回
头说了一句:我弃权!可也是,不弃权他又能怎么样呢?他纸糊的帽子轻而易举就
被露水打湿了,他从此不再是村长,但还是个汉子,这是永远不可变更的事实,是
汉子就不能说了不算,剩下的事就是要用手里的镢头证明,龙眼村毕竟有人完成了
秋整地的一半。
将近晌午,常青开着小泰山过来了。他的犁铧还扔在地里,默默地挂上,又默
默地开到他面前。李社火没问他选举结果,常青的脸上也毫无答案。李社火看着锋
利的犁铧已经不能深入到冻土里去了,就默默走过去,坐到了犁铧上,靠自己的重
力往下压。小泰山冒着浓重的黑烟,分明不堪重负了,走了没几步,嚯嘟一声,一
块铧子就折了。常青跳下车,把那块磨得锃亮的铧子拿在手上看看,就说:叔,这
天气不能再干了。你还要干多少?一半足够了!
李社火望着熟悉的土地,感慨地说:人能骗人,可不能骗地;地是世上最公道
的东西,到了明年,不用人说话,它就说话了!
常青把铧尖扔到车上,说:走吧,车也没油了。
李社火说:村上不是有五十吨嘛!
常青哼一声说:上边掐在手里不往下发,非要搞这名堂,结果怎么样?拖到现
在,零号柴油都凝在了大罐里,放不出来了。油库说,要油,等到明年五月份才能
化开。一计算保管费,要不要没啥鸡巴意思了!
李社火心里一疼:谁说的?
老董。老董在选举之前当着大伙说的!
怎么不去找刘昭啊?
那犊子一拍屁股走人了,提拔到市里当了局长,正的!
李社火觉得又累又乏,浑身颤抖起来,眼前一片迷茫,不知道是怎么跨上小泰
山的。朦胧中他又听到常青说:这一次选举,村长还是你的,差一点就满票。谁也
没想到,孔大哈那么惨,票比上次少多了!
李社火鼻子一酸,泪疙瘩差点儿就掉下来。这时候才想起,天寒地冻的,别人
家的粮食都进仓了,而他的还垛在外面没打。现在终于腾出手来,可村上又没柴油
了。——农闲猫冬的日子里,到哪儿去弄柴油呢?
[作者简介]王立纯,男,1950年11月出生,黑龙江省巴彦人。毕业于北京大
学中文系。曾长期在牡丹江林区工作,后调入大庆市从事专业文学创作。主要作品
有:长篇小说《庆典》、《北方故事》,中篇小说《最后出演》、《斜雨》、《笑
一笑,或者说“茄子”》等三十余部,短篇小说《重返绿草营》、《雾季故事》等
近百篇以及大量散文,共300余万字。另有电影、电视连续剧、话剧剧本等。曾多次
获杯赛奖、刊物奖、省文艺大奖和东北文学奖。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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