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有恨
徐卓人
一 就这么到了文化馆
在从苏州发往杭州的夜航轮船里,赵燕文很有些激动,倒不是因为参加县文化
馆组织的笔会,这样的笔会她也不是第一次参加,没什么好激动的。她激动是因为
刚才与她对铺的老金把头探过来与她说了几句“私话”。
老金是文化馆创作组的组长,说话自然带有权威性。老金说:这次笔会结束,
就要把你借到县文化馆来,一借,就借个“连底冻”,小赵,就看你舍不舍得离开
你那位“先生”了!
说到此,老金的一双眼眯成了两朵花。
赵燕文与老金同是中铺,老金的头探过来说这话,赵燕文可以感觉到拂到她面
孔上的一丝丝热气。赵燕文忽然发现,铺与铺之间的过道实在很狭,她与老金这么
并排一头躺在中铺,就像躺在一个枕头上,这设计也真是的!
老金的脸上也很激动,他的上半身离铺大半截,说得很卖力:县里要搞国庆35
周年献礼,编一部古诗集,人手不够,准备借你来。你知道不知道,好多人都想进
来,喏,譬如杜岛川,已经请局长来说过几次了,但,不行。
说这话时,老金的声音压得极低,手朝斜对方指了指,说到“不行”两字,脸
色非常正经。
赵燕文立刻听到了杜岛川的说笑声。她认识杜岛川,以前创作会上见过面,是
个写新诗的,与她同年。只是纳闷,他为什么欢喜“杜岛川”这个笔名,日本人兮
兮的。
杜岛川正说得高潮,声音朗朗的像是在演说。业余作者都不犯困,围着他一齐
听得呆痴痴的。杜岛川说,我刚刚从厕所里来,刚刚经历一种全新的感觉。你们完
全可以去试试,双脚蹲在船板上,屁股底下一方空洞就像安着一架舒乐电扇,嘿,
这叫做原始社会的装置,现代派的感觉。其实,他们应该安装一个机关,利用这汹
涌澎湃的激流,人一边屙,下边的水一边替你冲刷,厨完了,潇潇洒洒的回来,哈……
有人插言说,这种装置西方就有。
杜岛川挡住话头,说,啊,西方,那可高级得多了。你只要一褪下裤子,它就
为你服务,先是香气喷雾,后是香水冲刷,“哗啦”一下,又嗡嗡一阵,三下两下
就帮你烘干啦!
活龙活现,去过的一般。
老金没笑,嘴里说了一声:“低级趣味。”
话音未落,就听见下铺发出一阵兹兹的笑声,赵燕文把头探出往下一望,是文
化馆创作组的杨来官!
二 杨来官印象
那天在轮船上往下这一望,赵燕文心里暗叫了一声:天啊,像个孩子么!杨来
官那一刻呈现给赵燕文的,是小,瘦,干,蜷在铺位上,缩成很小的一堆。天已热,
杨来官依然长袖长裤,铺下是一双布鞋子。他的皮肤涩涩的,没什么弹性吧?但赵
燕文看他笑的时候,那两颗不大的眼珠却特亮。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当然是他全
身唯一的闪光点啦!
赵燕文借调到县文化馆,关系一下子就和杨来官密切起来。这是因为,赵燕文
在文化局招待所食宿,而杨来官每日三顿也在文化局招待所用餐。
杨来官在县里单身一人,原先在县委食堂搭伙,县委食堂的规矩特多,一日三
餐都得预订。不订,没得吃;订了,万一不吃也算在你的头上。杨来官当然受不了
这折腾,与赵燕文聊了几次,赵燕文就说,你干脆到文化局招待所来吃吧。杨来官
的两眼又亮起来:我不住里边,不好买饭菜券呢!赵燕实说:我替你买!十分的爽
快。
每逢开饭,文化局招待所也不知怎么总冒出那么多人来。窗洞门一移,全体蜂
拥而上。赵燕文看着那些穿着裙子的高举着饭盆拼命在人堆里拼,真不是滋味。她
便决定不挤,杨来官当然也不会挤。两人排着队,聊着聊着也不觉得心焦。只是,
到末了,价廉物美的菜总轮不到他们,饭,自然也凉了。
凉饭叫杨来官受折磨。他说每天胃里总有一股气推来推去。一口饭扒到嘴里,
他不是边嚼边咽,却是将满嘴东西一会儿推到左边,闭紧嘴嚓嚓嚓嚼一番,一会儿
又推到右边,再嚼一番,两脸颊便轮番鼓起两个大包,如此好多番,才艰难地一口
吞下这满嘴食物。赵燕文曾暗想,他的喉咙口是不是筑着坝?开始赵燕文与杨来官
同桌吃饭,见这模样,食管里也一泛一泛的。后来听杨来官总是说“今天这胃又不
灵”,便无端地生出一种怜悯,想,这胃病把人整得够厉害的,单身的人就是苦。
三 原来这叫编书
赵燕文几乎是每天十小时埋在图书馆古籍部里。因为,这部古诗集十月一日就
要向国庆献礼,而现今已是盛夏了!
赵燕文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摸到这个门道的。创作组长只告诉她到各处收集收集,
凡是历代文人歌咏我们县的,都要,凑满一百首。赵燕文首先撞的是图书馆,谢天
谢地,她碰到了个热心热肺的好人,管理古籍部的老阿姨罗老师打开了书库铁皮门
上那把沉重的铁锁,嗡一声拉开,自个儿就跑进去了,隔一会,就抱出一大叠古书,
十分开心地说:别急别急,这些地方志上古诗很多,让我翻给你看,啊,还有,还
有。走到铁门边,她的脚步却又停住了,说,这儿有规定,从书库里取书,一次不
能超过三本,啊,现在已经超过了。超过了,你就不要吭声。
赵燕文点头都还来不及,哪还敢吭声,她张着眼朝书库里一望,阴森森的,凉
气扑面。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满身早已沁出汗来。
天晓得,古籍部是不允许开电扇的,罗老师说着抱歉抱歉,指着墙上的一幅规
章制度,脸上笑着,很过意不去。赵燕文一看,真不由倒吸气:不准开电扇,不准
喝茶,不准将古籍拍照或复印,不准大段摘抄,不准……
赵燕文的头都给搅昏了,她想,不管了,只要能找到古诗,其余的忽略不计。
谁知这古诗好找,侍侯它却不易,没标点,又是繁体,为一个字,要考证半天。
关键是没有水喝,三十六七度的高温,闷在书堆里不是开玩笑的。
罗老师就来帮忙,她说,只要我知道,肯定帮你查。又小声说,这样热的天,
你苦死了,这样吧,你抄,别吭声,抄了到外面阅读室再去考证。
赵燕文嘴里不说,心想,我早在抄了呢,她将古箱压住了胸前的纸,打着岔:
我平时坐办公室,半天就喝一瓶开水呢!罗老师没有松口的意思,只说;这下叫你
吃刑罚来了!
赵燕文却愁上眉梢,暗想:这古诗集十月一日拿得出来么?
四 独个儿生病,这光景!
初生之犊不畏虎,赵燕文想,自己就是这牛犊。
古诗集居然就给她编出来了,一百首,还加注,加题解。沉甸甸一叠手稿,十
余万字,赵燕文将它交给了老金。老金接着,很认真地说了句:好的,我们审查一
下。
真见鬼,那日清晨赵燕文一起床,就觉得天眩地转,她闭眼摇了摇头,张开眼
来,面前的一切都在跳动,走到门边,看见门外那堆乱纸垃圾忽悠翻到了天上,她
醉酒似的晃了几晃,差点跌扑到垃圾堆里,这才明白。她根本迈不了步。
一躺就躺了三天,只是头晕,不知什么病。
老金到招待所来看赵燕文。老金在赵燕文床边的方凳上坐了,首先问,杨来官
没来过么?赵燕文说,没有。老金就问了一番症状,说,很有可能是美尼氏综合症。
说到美尼氏综合症,老金忽然嘻嘻嘻笑了,他说,美尼氏这名字真是好听,“美女
氏”,都是美女生的病。赵燕文被这一说,脸都红了,精神也仿佛好了许多。只听
得老金又紧追一句:燕文现在的脸色真是面若桃花,嘻嘻嘻……
赵燕文有点无地自容,哭不得,笑不得,不知怎么,眼泪就淌出来了。
老金忽然又没事一样,把手伸过来,替赵燕文抹了把泪,抹得这手有点儿抖,
细声说:燕文的皮肉真是嫩,“生吃也吃得进”。嘻嘻嘻嘻……
“生吃也吃得进。”这是赵燕文一篇小说中人物说的话,没想也给老金用上了。
老金说这话时,两眼尽是光彩。老金年轻时,这双眼睛一定非常非常“花”呐!赵
燕文忽发奇想。
老金“花”了一阵,又感叹万千,说,唉。我这辈子人好比是白活的!赵燕文
不懂,老金又感叹了一声:我这辈子真是白活的!
赵燕文到底也没弄懂老金说的是什么意思,老金忽然想起看手表,一看,猛地
跳起来,说糟了糟了,吃饭时间都快到了,菜还扔在家里水池中,没洗呢!赵燕文
早听说老金是个“家庭主妇”,一日三餐,缝补浆洗,都是他的。他的夫人在镇上
当书记,忙得很,也厉害得很。赵燕文想起老金“白活”的话,觉得老金有些儿可
怜。
也巧,老金才走,杨来官就来了。杨来官进来,手中拿着两只小尼龙袋,“几
个皮蛋,还有点饼干,你吃吧!”就把尼龙袋放在桌子上。赵燕文想客气,一看这
两个尼龙袋实在太小,再客气,就过于矫情了,便没吭声。
杨来官问,老金来过吗?赵燕文说,他刚刚走呢!杨来官有点不屑,咕了一句,
说,他刚才离开办公室还说去买菜呢!这个人……
赵燕文想,你们怎么不一起来呢?都神秘兮兮的。又瞥见了桌上的尼龙袋,心
里说道,杨来官带着东西,自然不便与别人一起来的。
杨来官同样也问赵燕文的症状,沉思了半天,下结论道;去医院看看,嗯?
看杨来官那架式,赵燕文原以为他会说出什么结论来……但转尔一想,这也没
什么不对呀!
杨来官出门的时候,赵燕文朝他的背影很认真地盯了一会,杨来官穿着件白汗
衫,一只手拎个随身带的人革黑包,一只手垂着,猛然间,赵燕文发现杨来官的两
条胳膊奇短。“双手过膝”,而他的手只齐到大腿呢!赵燕文莫名其妙觉得杨来官
是个命苦的人,她要紧撑起来解开桌上的尼龙袋,果然,一只手袋里是四个皮蛋,
一只袋则是半斤装的杏仁饼干。皮蛋一定是他从家里带来的,那么杏仁饼干呢?这
可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五 这个爱究竟算什么东西
赵燕文到县人民医院看过医生,医生先排除了美尼氏综合症,美尼氏综合症最
典型的症状是喷射式呕吐,赵燕文没有。又怀疑颈性眩晕;拍了片,颈椎无病变。
就到苏州去检查,医生说,是用脑过度,而肌体营养又不足,眼用些脑安泰就好。
重新上班,就像生了一场脱力伤寒症,很虚弱的感觉。
老金大部分时间不在班上,说在家里写东西。那天赵燕文也在写点什么,杨来
官忽然走到她办公桌旁,递给她一本《收获》,轻声说:你看看这张画。赵燕文看
着封三,一幅是美国街头雕塑,看不出什么名堂。另一幅是一个长着骷髅脑袋的女
人,抽象画,下面一行题字:爱情是幸福和死亡。杨来官指的一定是这幅画喽。
这是什么意思呢?赵燕文问。才问,她的手忽然被杨来官一把捏住,吓得她一
跳。想缩回来,杨来官捏得很紧。看杨来官时,只见他两只发亮的小眼里盛满了火。
赵燕文很怕,她没经历过这,她看了一眼杨来官那冒火的眼,就再不敢看第二
眼了。不过,杨来官也没再继续干什么,他放开赵燕文的手,直嘀咕:我不知怎么
了,不知怎么了。
不久县文联又组织笔会,在普陀山,老金、杨来官、赵燕文都去了。
普陀山对赵燕文最新鲜的,是在海滨浴场游泳。赵燕文在浴场小卖部买了一件
大红色游泳衣,穿上了,就奔出更衣室扑进了海水里。
老金、杨来官都不会游泳,老金在岸上喊:真像条美人鱼!杨来官笑了笑,脱
了鞋,颤颤兢兢就淌到海水里去。
没想到海水原来这么凉的,水齐膝盖。杨来官就在发抖了。赵燕文扳住在警界
线上,朝杨来官喊:你不要过来,浪头很大!杨来官歪歪斜斜站在那里,也喊:那
你也上来!赵燕文心里觉得滑稽,我要游泳,干吗听你的?看见杨来官还在过来,
赵燕文呕了口气,就莫名其妙地去迎他。才接近杨来官,杨来官已扑过来一把抓住
了她。
赵燕文还没立稳,杨来官又不会浮水的,整个儿分量就一下吊在了赵燕文身上,
害得赵燕文呛了口水。赵燕文有些火了,直说你回去!你回去!杨来官却说,要么
你也陪我回去!赵燕文说,我要游泳。杨来官说,那我就陪你!可是你的嘴唇都冻
紫了,哟,浑身还都起了鸡皮疙瘩,赵燕文还想说:你看你还在打摆子,牙齿都得
得响!但她不说,觉得怪不舒服,不知是可怜,还是可厌。居然无可奈何就被杨来
官“扶持”去了不远处一块礁石上。
六 对这个男人恼不起来
老金气得独自一个人走了。因为他眼看杨来官挟着赵燕文到了礁石背后,便只
有想象的份儿了。
杨来官的皮肉已经冷得发紫,爬到礁石上,就像快要冻僵的鸡子靠近了炭火,
满眼都是快要苏醒的光芒。
赵燕文动了恻隐之心,所有的可厌都变成了怜惜。杨来官紧靠着赵燕文坐下来,
脱口说,你的身上热量真大,暖烘烘的。这一说,赵燕文差点儿觉得面前这个男人
是她的孩子。她不由自主就让杨来官贴着她坐着。
杨来官发起抖来,赵燕文吓了一跳。杨来官越抖越厉害,赵燕文的心慌作一团。
最后,杨来官的两个膝头都扇起来,他猛一把就把赵燕文抱住了。
赵燕文又看见了盛满火的两只眼睛,她突然变成一只小鸡,动不得,任杨来官
发紫的嘴唇封住了。
想不到杨来官的力气挺大,他把赵燕文的舌头使劲吮了去,吮得她痛起来。他
的一只同样冰凉的手握住了赵燕文的胸,摩挲,搓揉。赵燕文这时脑子里闪过大饼
店里的揉面师傅,她想挣扎,不知怎么就是不长力气。
杨来官快活得不得了,他自顾喃喃着:我爱你,你说,你爱我,说,说爱我。
赵燕文闭着嘴,她觉得开不出口,她想,爱,这是不是叫爱呢?她的心里乱得
一塌糊涂。
后来,赵燕文像鲤鱼一样脱出了杨来官的怀抱,她踉踉跄跄淌过海水,一屁股
坐在沙滩上。
七 真是没想到
古诗集清样很快出来了。老金笑容可掬地跑到赵燕文办公桌前,将清样摆在那
儿,说:校对,三天交卷,啊?否则,吃屁股!
赵燕文心咚咚跳着,古诗集就要出来了,她很激动,拿着就翻。排印后的诗很
漂亮,铅味很香。赵燕文翻一遍,没看到“赵燕文整理”类字样,就将它补上。
三天就校出来了。交了“卷”,谁知馆长就找她去谈。馆长说,跟你商量个事。
馆长说,创作组的意见,集体署名,否则,有点个人主义。赵燕文觉得委屈,说,
我署名我是要负责任的。馆长面有难色,犹豫了好一会,啧了一声,说,让我再去
商量商量。
翌日,馆长又把赵燕文叫去,说,还是集体署名吧。赵燕文懊恼着还想分辩,
馆长的脸色都有点白了,低声说,算了,你反正还年轻,以后还好努力的,你不知
道……
赵燕文觉着问题有点严重,她很沮丧,像生了一场病似的,晚上与杨来官一桌
上吃饭,咽都咽不下去。肚里都叫泪水灌满了。杨来官鼓着脸颊嚼饭,含糊不清地
说,这事很复杂的,我们已经经过激烈的交锋了,你还蒙在鼓里。说这话,杨来官
的脸色都有点灰。
赵燕文心头像揣了个小兔,慌得厉害。她不敢问到底交锋什么?心里很虚。杨
来官直捷说。是为你工作的事,你在古诗集上署名,得罪他了,他当初拿到手稿时,
就不开心了,这点你不懂,应该把他的名字也写上去的。现在他向馆长提出,要杜
岛川来创作组。
赵燕文的头里嗡了一声,杨来官没往下说,她也已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心里一
阵发寒。记起当初在轮船上老金对杜岛川的厌恶,赵燕文纳闷得很。觉得鼻根发酸,
嘴里发苦。
杨来官倒像个包打听,什么都知道。他说,你知道么?杜岛川原来是局长的学
生,这次为了调到文化馆来,他给局长下了跪!
赵燕文眉头一皱,不知什么味,她想像杜岛川这么高的个子,跪下去是什么样
子,怎么也想像不出来。心里只觉得一种威胁:自己怕会被掘出文化馆。
杨来官这时却勇气百倍,他说,我跟馆长谈了,你的工作很好,换回去是要有
理由的,若杜岛川来了,创作组非要走出一个,宁可把我调出去!
这话有点石破天惊,赵燕文直想哭出来,若不是在食堂,她觉得会一下子扑到
杨来官的胸口去,尽管这个胸怀十分的瘦小。
八 不该有的中秋夜
到中秋了。
赵燕文买了一盒月饼,八只苹果,到杨来官宿舍去,准备两人一起过中秋。
杨来官的宿舍一楼一底,底下是吃饭用的,楼上是睡觉用的。赵燕文还从没到
过杨来官的宿舍,一进去,只感觉眼前尽是灰。
杨来官很激动,接了赵燕文的月饼在一张方桌上摆了,就叫赵燕文坐。赵燕文
坐在桌边,见桌上一角堆着许多瓶子、罐子,都是灰蒙蒙的,觉得不是滋味。杨来
官自解嘲道:反正桌子这一半不用,让它去,嘻嘻嘻……
开水只剩小半瓶,赵燕文用热得快又烧了一瓶,望望窗外,月亮早已升起,就
对杨来官说,我们吃月饼吧。便把月饼盒子打开来,取出一个,用刀切了,递给杨
来官一半。
杨来官却说,我不吃。赵燕文觉得奇怪,见杨来官冒火的两眼直盯着自己,脸
就烧了一片,垂下眼皮,只听心口咚咚跳。
杨来官说,楼上去。说着,便拽住了赵燕文的一条胳膊。赵燕文心跳得越发厉
害,嘴里直说这儿好,就坐这儿,声音却轻得像小猫叫。杨来官偏说,楼上好,到
楼上去,楼上好。挟住赵燕文的手更用了力。一边拖,一边的手便“啪”的一下将
电灯拉灭了。
黑暗中赵燕文更失魂落魄,她死活懒在凳边不肯往楼梯边去。杨来官一定是使
出了浑身的力气,一抱一拽,竟也拖着赵燕文挪动了几步,刚想喘口气,赵燕文就
脱了手。她一心一意希望见到光明,一只手仍被杨来官挟着,一只手在墙边乱摸,
终于给她摸到了一根线,猛一拉,屋里顿放光明。
突然的明亮将杨来官吓了一跳,赵燕文看见面前的杨来官,额头上的青筋都绽
了出来。一瞬间,他面孔刷白,放掉赵燕文,气恨地往边上一张靠椅猛靠下去。
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屋子里瞬间死寂无声。惊魂稍定,赵燕文偷眼看
杨来官,见他。的头甩在靠椅背上,脸色死白,冷若冰霜。
赵燕文束手无策,赶紧把桌上的一杯茶递过去。杨来官看都没看,说,不要!
很决绝的样子。
赵燕文没辙了。坐了半日,眼光滞留在自己带来的一兜苹果上,取出一个来,
用刀削起来,她削得极慢板慢,一圈一圈地,心里存着余悸,怕递上苹果去,杨来
它再来这么一下子,她就彻底没辙了。
苹果削好,赵燕文一切两半,一半留自己这儿,一半给杨来官递过去。杨来官
瞥了一眼苹果,眼光死灰复燃似的,但声音仍冰冷的。问:你回心转意了?
赵燕文像蒙了一鼻子灰,最后的一丝趣味忽儿跑得精光,拿苹果的手一下垂落
了。她仍坐圆桌子边,看见桌上的小闹钟嘁嚓嘁嚓地走,走得劲头头的。
赵燕文看着小闹钟的红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后来猛地发现,长针也已走了整
整一圈,杨来官还没说过一句话。
一股恶气突然从丹回升起,像冲击波一样,将她猛一冲,她忽地站起来,看也
不看杨来官一眼,就像逃避瘟疫一样,岔开大步,走了。
九 权当它吞了一只苍蝇。
翌日夜里,杨来官来找赵燕文。他敲开宿舍门,说,赵燕文你出来一下。赵燕
文看看对铺上的女友,镇静道,你有事进来吧。杨来官说,不要,你出来。
赵燕文无奈地出去。杨来官说外面走走。赵燕文哪里打得起精神?只说,要说
就在这儿说。杨来官四处搜寻了一下,就说,那我们到阳台上去。
这是一个约三平方米的小阳台,是走廊阳台,朝西。杨来官与赵燕文跨上阳台,
就把阳台门关了。
杨来官说,我找你,是想让你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赵燕文很有点奇怪,
我们的关系?我们是什么关系?杨来官说,我们已发展到这个关系了,以后怎样,
要郑重。赵燕文不是滋味,有点儿烦,她说,以后怎样,我现在怎么知道?杨来官
语气有些缓了,他说,我看我们还是保持这样的关系,你一个人在外,很不容易,
我也是一个人,也不容易……话未说完,被赵燕文截断了,她说,我从没想到不容
易过,这与两个人关系不搭界的。杨来官尴尬了一阵,说,就算它不搭界吧。可我
们有过感情是事实,否则,你在普陀山也不会让我碰你的。
赵燕文一阵发懵,头里就空空的。她忽然觉得十分滑稽,什么滑稽,倒不十分
清楚。只听杨来官还在说:这样子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天天上班看见你,我感情
上受不了。
赵燕文有点反胃,浑身有点儿冷,发觉已站在阳台上有些时间了,她需要回宿
舍,杨来官却非要她表个态,她撇着头,一点也不想看见他,推开了阳台门,一步
跨回走廊上来。
这时,她仿佛是不经意打个哈欠,一个苍蝇便迎面扑进了喉咙,被她一吞,吞
下肚去了。这感觉,就是这样。
但苍蝇确确实实是她自己吞下去的,所以她觉得滑稽而沮丧。
十 这日子很蹩脚
杜岛川说来就来,由馆长领着,到了创作组里,一个个喊老师,见了赵燕文,
喊了声燕文兄,说,昨天在《新华日报》上还看到燕文兄的大作,文采很好。以后
多多交流。
赵燕文没有被逐出文化馆,馆长说,赵燕文工作还是不错的,创作组多了一个
人,就让她再兼点办公室的工作,还有创作组里的收发之类。
本来,赵燕文一来,就负责着创作组里的收发,比如,上级各条线上发下来的
小报,要分发到每个乡镇文化站,自己编印的文学、戏曲等等油印刊物,要装订,
装订好了也要分发。这项工作最不起眼,却最最让她头痛。你想想,一期刊物少说
二三十页,每期要印百来份,先装,再订,再发,每次弄完一期油印刊物,赵燕文
的腰就直不起来了。
现在却更糟糕,关键是,让她兼了点办公室的工作。赵燕文起先不知道什么是
办公室工作,等她的办公桌搬到了办公室,她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办公室的主任是一位即将退休的老阿姨,她先将一大叠职工签到的表格给了赵
燕文,说,每个星期统计一次,迟到的,缺席的,一个一个摘出来,有的人不自觉,
只能这么办;又将一大叠万能表交给赵燕文,说,这些表,用来统计文化馆、站各
种情况,是我设计的,你看科学不科学?什么叫万能?这就叫万能。末了,又拉赵
燕文帮她一块去采办福利用品,肥皂、毛巾之类。采购回来,老阿姨又吩咐她逐个
办公室去发,一个人一块肥皂、一块毛巾,发到每人手里。还吩咐她,若人不在,
就帮他保管好,等他来了当面交给他,免得弄错,弄错了就麻烦了。
这还不烦,更烦的还在后头,就是,那架电话不停地响。
全馆只有一只电话,电话装在办公室与馆长室的墙洞里,十几个人的对外联系
全在这只电话上。坐在那里半天,电话倒有几十只。接了,就得负责喊人,跑这个
办公室,那个办公室,张三李四的。老阿姨有点儿庆幸,她说,我接电话接了这么
多年了,现在好了,你可替替我了。若电话响过两遍,老阿姨就会喊,小赵,接接
电话,一边自言自语,年轻人,反正精力充沛。
于是就喊电话。喊馆长,喊老金,喊杜岛川,也喊杨来官。
来接电话的都心安理得,只有杨来官有点儿尴尬,当然,赵燕文喊他电话也尴
尬。老阿姨觉出苗头来,就说,文人总是相轻。
渐渐地,大家就觉得赵燕文这人难处,否则,怎么会与创作组那几个人合不来
呢?老金是好好先生,杨来官病弱兮兮的,怎么会处不好呢?
十- 一出借东风
古诗集印出来了,很漂亮,也很素雅。这是县里第一本书,送到四套班子那里,
轰动不小。
头头们都说,这是一个贡献,是一大功劳,应该庆功,应该奖励。
于是就开座谈会。
古诗集如今是创作组编的,创作组人员当然出席。赵燕文早搬出了创作组,她
就没有接到参加座谈会的通知。
这天下午上班,创作组里热闹得很,三个人说说笑笑,开心得不得了。原来,
正赶上第一次评职称,县长在座谈会上说了,像创作组取得这样的成就,都可以作
为突出贡献,破格晋级。
正好是老金的电话,赵燕文喊了,老金兴冲冲来接,又不立刻接,只把眼盯住
赵燕文,春意荡漾压着声音说了一句:嫩得来,生吃也吃得进!
杨来官也踱到办公室门口,盯着老金攀谈,升到中级,该是加几级工资呢?老
金用手指指电话,意思是打完电话再说。杜岛川也走到走廊上来了,说,起码是两
级喽,哦不,像杨老师你,就要三级。杨来官跳起来,两眼放光:三级?老金挂完
电话了,说,你是要三级喽,我是两级。杨来官哦了一声,杜岛川紧接上去,说,
三级,二十四元,你正好每月一瓶煤气白烧了,若买肉,像你杨老师这样的胃口,
起码可吃一个星期。杨来官岔了气,很激动地跺了两脚,大笑:对的,对的!
老金收起了喜悦,忽然长叹了一声,说,我是老了,棺材板也已背在背心上了,
总算退休前弄了个中级职称,唉!
赵燕文在办公室听见了这句话,猛地一震。望出去,老金正好被西斜的太阳照
着,赵燕文发现,老金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
十二 文学就是生活?
这天夜里赵燕文翻来覆去睡不着,老金的影子一直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老金说
“生吃也吃得进”时那种涎脸涎皮的样子,说“白活了”时的沮丧,说“老了”时
的绝望,一齐交织起来,就不知他给馆长提古诗集署名问题时是什么样子,提让杜
岛川来文化馆时是什么神色,但这一手肯定很厉害。
不知怎么,赵燕文一点怨恨都没有了,只觉得那一头即将全白的头发在不时地
一忽儿一忽儿冒出来。
赵燕文有点按捺不住,就爬起来,展了纸,写。一口气写了五千字。
是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去不再来》。
想不到这篇《去不再来》很快在一个权威性的刊物上发表出来了,还发了头条,
“卷首语”褒奖了《去不再来》的作者敏锐的观察力与深沉的思考。说写出了一个
既得利益者的无可奈何的悲凉。
立刻又有评论,说这是一篇味道很新的好小说,从一个既得利益者的悲凉,看
到了整个人类的悲凉。说作品兼容了作者的向善之心,充满了对人的怜悯。
编辑部又来函,说一个大型双月刊将转载这篇小说。要赵燕文写三百字的作者
简介。
赵燕文立刻把简介写了,可借三百字还不到,除了姓名,性别,年龄,工作单
位等,再没什么可写了。
十三 无端生出事来
创作组里也订着那两种大型刊物。那日杜岛川拿着转载的《去不再来》给赵燕
文,说,燕文兄这里有一篇文章。赵燕文说,我已经看到了。杜岛川扬着笑脸说,
这个老头子写得好极了,这种老甲鱼实际是变态,知道日子不多了,就有捞一把的
心态,你说是不是?赵燕文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杜岛川未等她说,指指隔壁,
又张扬道,老头子看见了,肯定蹶倒。
赵燕文想堵住他的嘴,又不可能。恰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赵燕文连忙去接,
这时的电话就像她的救命稻草。一听,是馆长的。
馆长一接到电话,就很恭敬地说你好你好,有什么事?接着又听对方说了好长
一段时间,馆长说,你不要急,让我来查一查,看一看。不知对方又说了一通什么,
馆长说,我来问问她,我马上就问,马上就问。
放罢电话,馆长的脸色都有点白,他立即问赵燕文:你是不是写了篇文章,写
老金了?赵燕文一惊,说,没有啊!见杜岛川在边上,说,老金说,你给了他一本
什么杂志么。杜岛川有点尴尬,直敷衍,噢,喏,就是这本,那天邮局送来时,我
与他一起看见的,他对号入坐了。
馆长连忙来看杂志,杜岛川马上走了。
下午馆长就把赵燕文叫去,馆长有点怨恨,拍拍杂志,说,你真是不懂,我要
保你,你偏偏不争气,写这种文章,叫我怎么说?前面的事余波还没有平息,新的
事又生出来了。现在老金要汇报文化局,汇报宣传部呢!
赵燕文差点一口气噎住,她说,我写的是小说,与老金有什么搭界?馆长很不
耐烦,他说,我也看了一遍,我看也很像,这样写人家,叫你也不会高兴,你想想,
若有人这么写作,你难道反而高兴?除非脑子出了问题,对不对?你做事也要为我
着想,上次留你,说法就很多了,你的人际关系又不好,说说你作也不服气,若是
你自己没有问题,怎么一个一个都合不来?连刚刚进来的也合不来?
赵燕文又一噎,刚刚进来的?杜岛川吗?我与他有什么利害关系?真是活见鬼
了!心头一怨,鼻根就酸辣辣的。
馆长说,你还是主动跟老金解释解释,他总是老同志了,尊重他一点,影响弄
大了,对你没好处。
十四 高明的在后头
赵燕文不知如何去向老金“解释”,她像憋蛤蟆功一样憋着,她觉得自己有点
像个无懒。
老金却主动来“解释”了。老金说,说实话,小杜那天刚拿给我看这篇文章时,
我是很生气的,就像他说的,我可以起诉,因为熟悉我的人,人人可以联想到我的,
不明真相的,就以为我老金真是这样的人,当然是败坏了我的名誉的。但后来,好
多朋友都劝我,和为贵,我想想也是,我们刚一开始工作时,那么好!再说,我总
得姿态高一点,是不是?
赵燕文很感动,虽说她本没有伤害老金什么,他既这么讲了,终究也是可以感
动的。她只说了一句;我是写小说罢了。
那天下午,赵燕文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发她《去不再来》的那家杂志社从井岗
山打来的,问她究竟是在接受一桩什么事情的处理,是很重要的事,而没法参加笔
会么?赵燕文很惊讶,她说从来没接到过什么笔会通知,也没有接受什么处理呀!
杂志社连说怪了,怪了,两星期前就有通知发去你们馆里,后来回执来了,竟有一
句签字;该同志正接受某件事情处理,不适宜参加笔会。还盖了公章呢!
赵燕文手指尖都有点麻,放罢电话,她立刻去找馆长,问笔会通知的事。馆长
吱唔了两句,吞吞吐吐说,好像是有一个通知的,给创作组了。赵燕文说,是给我
的,怎么给创作组了?馆长说,咦,发给文化馆的通知,是有关笔会的,笔会当然
是创作组管的喽。
赵燕文气苦了,说,这儿过去的回执说我在接受一件事情的处理,不适宜参加
笔会!馆长吃了一惊,没这样的事吧?他说。赵燕文说,那份通知呢?馆长说,我
等会儿问问情况再说。
馆长到创作组去了一次,不一会儿又走到赵燕文这边来,依然含糊其辞地说,
笔会要十天,好像是前天就开始了吧。赵燕文打起了精神,说,是叫我参加吧?馆
长婉转说,事情是好事,经费倒也是他们承担的,但考虑到你工作也忙,还有人际
关系……
赵燕文听不下去,她说,我要去的。馆长面有难色,他说:你这样叫我难做人
了,你又不是创作组的,若是创作组的,倒还有个说法。赵燕文心里乱头韭菜似的,
她说,你关心我,我知道的。将来我能成才,也不会忘记你的。馆长心一软,竞答
应了。只说,不要跟别人说了。
十五 蚂蝗叮牢螺丝脚
赵燕文如脱套之兔,奔井岗山去了。
几天不见赵燕文上班,办公室老阿姨就烦躁得了不得。电话铃不断地响,老阿
姨就大声唠叨:这样还好叫我做事情吗?赵燕文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不上班,一
定是到哪里去了!
就问创作组,大家又问杨来官:赵燕文在不在招待所吃饭?杨来官抖情报似的
说:哪里在吃饭?影子都没有!老金心中便有数了,说,她啊,百分之一百到井岗
山去了,我知道这桩事的,馆长几面做好人,这样下去弄不好的!
杜岛川第一个来找馆长,他一晃一晃有点得意,见馆长正忙着起草文件,打着
笑脸说:馆长真是忙啊,照例这些都应该是办公室的事。馆长笑笑。杜岛川又说,
馆长是吗,若文化馆的人都走光了,连筛板也开不开,馆长只好自己摆堆头了!馆
长觉出点味道也笑笑说了一句,若是开会什么的,总归有这样的情况的。杜岛川紧
接说,对对,但不过,摆水果摊,他的活动肯定与水果有关,不会脱脱空空去观赏
白铁手艺,否则就是不务正业了,对不对?嘿嘿嘿……
馆长脸色有点尴尬,停了笔,呆思呆想,杜岛川又说,不瞒你馆长,比如我,
经常收到报刊杂志的笔会通知,但不过我从不拿出来,我觉得这没啥稀奇的,这种
会议参加了对文化馆有什么用处?你倒说说。
馆长被问得一愣一愣的,笔也涩了,字也写不出了。接着,杨来官又来。
杨来官在馆长对面的座椅上坐下,问了声馆长忙不忙,馆长问,你有什么事?
杨来官说,有桩事想与你商量。
就取出一张纸来,递给馆长。馆长一看,是一张请创作假的申请,要求一个月
创作假。
馆长看罢,想了一会,说,你要创作什么?杨来官说,我有一个中篇小说的计
划,想在一个月里完成。这儿环境不是太好,我这人又怕烦……
馆长皱紧了眉头,自言自语道:有条件,创作假按理也是应该的。就是……好
像没有先例。
杨来它很意外地“先例”了一声,把语气拉长了;说,先例,应该是有的噢!
馆长想了想,说,没有,从来也没有人请过创作假。杨来官说,真的没有先例?你
要看实质的,不能看形式,比如讲,参加笔会,其实就是创作假。
馆长的脸都憋红了。
十六 也有春风得意的时候
赵燕文赶到井岗山,杂志社的编辑们非常高兴,因为她也算是重点作者之一,
编辑部正要与她商量一些组稿的事,说,似这类新写实的作品,很受读者欢喜,希
望在杂志周围有一个作家群,共同给文坛带去一股清新的气息。赵燕文心里暖烘烘
的。
赵燕文这几日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才思奔涌”,她觉得有一肚子东西要写,
在井岗山几日,就写出了名叫《为了什么》的中篇小说,小说写尽了一个机关单位
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塑造了不知“为了什么”而劳心劳力一辈子的“正人君
子”形象,直到在生命将到尽头时,才翻然明白:这么劳心劳力一辈子,到底“为
了什么”?但已为时太晚。
几个编辑当下把这个中篇看了,拍案叫好,当下决定录用,并问赵燕文,这样
的东西还能写多少?赵燕文想了想,叹口气说,写不完的。
这夜,编辑们和赵燕文谈得很晚,后来,总编也来,问了问赵燕文的工作与生
活情况,又鼓励她,这一路小说要作为一个系列推出,叫她当作一个工程来完成。
赵燕文心头热乎乎的,觉得非常幸福,她确实渴望幸福。
临别时,总编意味深长地对赵燕文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赵燕文心里很忐
忑,想,我若写不出好东西来,难说。
十七 要么穷说,要么不说
编辑部派来了两个人,到县里来了解赵燕文的有关情况。
馆长很慎重的接待。赵燕文因不认识这两个陌生人,也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的。
只见馆长神秘兮兮地叫了办公室的老阿姨去。一会儿,一老阿姨出来了,又自顾往
创作组去,一边走,一边在走廊上大声嚷嚷:问我么,我总是说蛮好的,按理这是
创作上的事,就叫创作组里来的人谈谈蛮好。让我看看创作组有没有人,喏,老杨、
小杜都在,快点,你们去谈谈,我是不懂的。
杨来官、杜岛川不知所云,问什么事?大惊小怪的!老阿姨压低声说:一个大
杂志的编辑部来人。
两人都有点疑惑。杨来官眼光一亮:有可能是下来组稿的!杜岛川说,我看不
是,组稿叫老阿姨去干什么?
两人到了馆长室,与编辑部的同志握过手,就明白了,是来了解赵燕文的情况
的。
杨来官就后悔,一脚已经跨进来,就只好硬着头皮坐着。但他一句话也不说,
脸儿显得很严肃。
杜岛川却不甘冷清,他先是请编辑同志为他签名,再把自己的名片拿出来,恭
恭敬敬送给对方。接着就说那个刊物,说小说,说散文,也说诗歌,还说封面设计,
插图,甚至用纸。编辑部的同志十分惊讶,说,你看得非常细。杜岛川就说,我是
它的忠实读者,这话一点水分不掺的。每年订阅报刊杂志,第一本先想到它。宁可
少买几斤肉,杂志不可不订。编辑同志显然被感动,说,以后欢迎你给我们的刊物
写稿。杜岛川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对了,我这儿正好写完了一组诗,现在不在手
头,过后就给你们寄去。
问到对赵燕文的看法,杜岛川打了下格愣,显得很认真似地说:我们好像不大
了解的,杨老师,是不是?不过,听馆里其他同志背后议论,赵燕文的人缘好像不
太好。
编辑同志把眼看杨来官,有征求的意思,杨来官一条瘦腿架在另一条瘦腿上,
扑扑扑地颤着,仍旧一言不发。
十八 哪儿跟哪儿呀
已经很晚了,宾馆里的旅客差不多都要睡了,老金却来敲编辑的门。
老金满面谦逊地笑,自我介绍:我姓金,是文化馆创作组的。两编辑立即“噢”
了一声,说,白天馆长介绍过的,是金组长吧,正好那时你没在。请坐请坐。
老金说,这么晚来打扰,真是不应该。但你们远道而来,见也不见一面,说不
过去,是不是?
两编辑本来都已钻进被窝了,这时只好重新穿戴起来,还要给老金沏茶,老金
拼命夺住杯子,不让倒,说太晚了,坐一歇歇就走,一歇歇就走。
两编辑就不勉强。老金在沙发中坐定,唉地叹了口气,说,就为了你们借调赵
燕文的事。两编辑有点急切,忙问:你觉得怎么样?
老金又唉了一声,说,我这么晚来,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馆里老杨在我家里
坐到刚刚才走,谈的就是赵燕文的事。
两编辑说,老杨我们下午已经见过面了,他一句话都没说。
老金立刻诡秘地接口,说,他不好开口呀!所以呢!我一向总觉得这里头有什
么蹊跷,又不好问。原先赵燕文与杨来官好得可以说影形不离,一道上班,一道下
班,一个办公室办公,一个食堂吃饭,两个又都是单身,这其中的事么,明人不必
细说了。后来突然之间翻面孔了,路上见了也不声响。我总觉得是个谜。今天杨来
官来对我说了些事情,我才明白个中道理。看来,赵燕文的生活作风确实存在着些
问题。
听到这,两编辑相视了一下,都有些迷茫,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老金见他的
话把对方说得“没话说”,自信心更足。又说:唉,说穿了,人跟人总有感情的,
正常的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像她这样,影响确实不大好。
两编辑更纳闷,不知道“像她这样”,到底是怎样,又没法问,再说觉得也没
有必要问,便只是“嗯嗯”地诺诺连声。
直到老金告别走了,两编辑才不约而同抓抓头,问:这些个,都是哪儿跟哪儿
呀!
十九 绝点子
编辑部还是来商量借调赵燕文。
赵燕文接到这个电话,听口音有点像那家杂志的总编,又不敢问,对方说找馆
长,她就喊馆长把电话接了。
对方一定在做什么思想工作,听馆长在回答:哦哦,对,你们两个同志来了解
过了,就是这样。事情是好事情,但具体问题有时也很棘手,我不是不支持你们,
我也有我的难处,我是要依靠大多数人工作的……哎。是的,她成就是不小的,也
很勤奋,但恐怕就是有些事处理不好,所以我也很难。……对的,是的,是个人才,
唉,没有人说她不是个人才,出个人才我们文化馆也没有什么不光彩,对的,让我
们再商量商量……
听到这,办公室老阿姨突然站起来,噔噔噔冲到馆长室里,一边甩手,一边跺
脚,说:你不能答应的啊!千万不要答应哦!赵燕文走了,我办公室一摊子事谁来
做?
馆长打手势叫她别吵,还在说话:我们一定再商量,借调个人,不是借一根针
线,总得考虑成熟的。好,好好,一定马上给你们答复,再见……
赵燕文这时拎清了,原来是编辑部要借调她!她的心里突突突跳了一阵,眼前
隐隐约约好像点燃了一盏灯。
又听得老阿姨在隔壁给馆长说话:看你真是傻子,你就给他说:赵燕文借调在
文化馆这么几年,有点成就,也可以说是文化馆培养的,一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
培养人才都是有代价的,他们要人,你就跟他们要人才培养费。咦,当初杜岛川调
来,你不是化了一万元给对方学校里吗?你也向编辑部要一万。合情合理的。我看
呀,你这么一开口,说不定就能吓退曹兵,现在的杂志社反正都很穷的。
馆长被说得心动,一想,极对,自言自语说:这点倒没有想到。
二十噙不住眼泪
赵燕文接到了那家杂志社总编的亲笔信,信这样写道;
‘燕文同志:你好!
本来想将你借调到编辑部来,因一些具体的困难,只能作罢。
你是一位有潜力的作者……而尤其可贵的是,你能够用善良的心与宽大的胸怀,
去认识烦恼的生活,并且理解它,以使你的作品能让人体验到更多的人生滋味。十
分希望你能保持这一种良好的创作心态。
你的处境我略微知道一点,大约,这就是人生。一个能够成大器的作家,首先
要勇于承受生活的一切。
继续你的文学,继续你的小说,同时继续你简直可以诅咒的现实。去日苦多,
来日方长。希望你不断写出好作品来。只此一个期望……
赵燕文刚刚看见的一盏灯灭了。
她必须这么呆下去。
她坐在办公桌前,喉头哽哽的,雨滴泪在眼瞠里,噙着噙着,噙不住就啪地掉
了下来。这时边上的电话又“铃铃铃”响起来,赵燕文正擦泪,老阿姨不耐烦地喊
着:快点,电话铃穷响!喔哟,你在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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