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婚礼
艾雯
“这是我姐姐。”
“哦,大姐!”
最近,当林志忱特别强调地这样把文淑介绍给他的朋友时,她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种
难以形容的感觉,窘迫而又怆惑。
那一声“我姐姐”就像一把无形的钳子,猛不防在她软弱的心灵上暗暗地铗一下。
她禁不住胸口一阵痉挛,却仍得勉强堆叠起笑容,接受那一声尊称。
“姐姐”叫得多么亲热而又带一点恭顺的味儿!别人都会觉得这个弟弟顶不错,姐
弟俩人住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比这份与生俱来的手足之情更自然,更
真诚的了。
在那人口简单户口名薄上也这样清清楚楚地填着:户长,林志忱,次男,民国十九
年生。姐,林文淑,长女,民国十一年生。
他们是姐弟,一点都不错。
他们是姐弟,所以,文淑在人面前咬着嘴唇,脸上连粉都渐渐填不平的皱纹里堆起
苦笑,像吞下一枚酸涩的青梅般,受下那声“姐姐!”
“哦,姐姐,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姐姐么?”
“上天可怜见我没有一个亲人,特意派一位天使——你作我的姐姐。”
“姐姐,我的好姐姐!”
那一声声糅合着爱慕、感激和依赖之情的低唤轻呼,十四年前传入穿了白衣裙在病
榻畔周旋的林文淑耳中,又是另一种感觉,一点儿沁甜,一点儿暖和,仿佛咽下一口清
冽的芳醇,还有点儿酩酊,每根神经都好像被烫过了似的舒服。
那时候,她是广州市立医院的护士。一天医院里送来一个病人,发着高烧,已陷入
半昏迷的状态。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及肋膜炎,需用高贵的特效针药。但是病人除了进
院时有人替他办好入院手续和缴了一笔住院费,便再没有人理会。
医院感到有点棘手,不能见死不救,然这笔医药费又如何出账?
病人奄奄一息地昏睡着,仿佛一捆棉絮,任由人翻侧察看。轮着文淑当值,她一手
搭着他的脉息,一面仔细端详,那是一张年轻而轮廓匀称的脸,苍白的两颊泛着高烧引
起的红晕,紧闭的双眼留下一排忧郁的阴影,灼热干枯的薄唇,半开半张。一绺散发粘
搭在额上,更显出一份稚气,一种凄凉无助的软弱。文淑心中为这一股怜悯的感情激动,
轻轻地放下那只脉息短促的手腕,拿起病历表。表上简单地填着林志忱,陕西人,二十
一岁,职业军人。
也是姓林,林文淑心里不由得又是微微一动。天南地北,同是一姓!而他在表上未
曾填上一个亲属。敢情年轻轻地一个人便潦倒异乡,无人顾怜?就在心念那么一动之间,
她决定了要向他伸出援助的手,帮助他脱离病魔的掌握。
她为他向院方请求医治,争取针药,不惜自己垫钱花精力。他成了她的特别病号。
每天,她做完了分内的工作,便守护在病床旁边,替他拭汗抹身,扶枕掖被,按时喂他
吃药,吃开水。三天危险期终于过去了,那天文淑正对着光在验看体温表,一个软弱的、
仿佛自遥远地方的声音,在她背后怯怯探询。
“请问,小姐,这是什么地方?”
“市立医院。”文淑第一次看到那对闪遮在浓眉毛下的黑眼珠,稚憨而带着几分羞
涩,望着人时仿佛把心里想的全从坦率的眼光中诉说出来。
“那我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你已经住院五天了。”
“五天?糟糕!部队一定早就开拔了!”就像被猛地掀动了身体内的弹簧般,他惶
恐地窜跳起来,却被文淑按住双肩。
“你在广州没有别的亲友吗?”
“一个都没有。原是跟学校出来的,接着响应知识青年从军,要去台湾,不想我又
掉了队。”声音里有着不合于那么个年轻人的悲怆。
“先别急,你知道你的病很严重吗?昏迷了四天,现在刚脱危险期,千万不能激动,
部队的事可以打听打听,说不定还联络得上。再说,只要有健康的身体,年轻人又何处
不能报效国家!”文淑的话加上那温柔而充满同情的声音,显然比一锭镇静剂还神效,
病人顺从地在枕上点着下颏。
“谢谢你!我知道我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还没有请教你贵姓?”
“我知道你姓林,叫林志忱。”
“嗯。”林志忱点点头,答应很乖。
“百家姓上有没有两个同样的字?”
“这样说来你也姓林!噢,太好了,你待我那么好,不知道我能不能……我可不可
以……”林志忱结结巴巴地,满脸胀得通红,眼睛里闪烁着一份热切的愿望,不敢也不
知道该怎么表达。文淑看着他的窘相,忍住笑,轻描淡写地接过去说:
“叨在痴长你几岁,你就唤我声姐姐好了。”
“哦,姐姐,好姐姐!我从小没有姐妹,让我多唤你几声:
姐姐、我的好姐姐!”林志忱眼中噙着感激的泪珠,声音颤抖地,一叠声曼呼着。
文淑也就笑着答应。究竟是病后虚弱,兴奋过后,他握住文淑的手贴在颊畔,就像孩子
在母亲怀中朦胧睡去。文淑轻轻地抽出手来,替他盖好被子,摇摇头怜惜地叹息:
“真还是个感情丰富的大孩子!”
文淑托人打听的结果,林志忱所属的部队果然已经开拔了。
医院里肯治疗林志忱已经是特别情面,而病愈后再留院调养,事实上根本不可能。
眼看他身体虚化的,连一个投靠处都没有,文淑只有把他接回家去。半年前,她疯瘫了
五年多的父亲去世,这三间小屋是唯一留给她的遗产,而许多年来,小屋一直像地窖般
阴冷,古坟般沉寂。自林志忱住进去后,立刻有了生气,侍候久病的老人跟侍候正在康
复中的年轻人不同,一个奄奄一息,长日淹留在病榻上,对渐将告别人生充满怨恨、愤
惫;一个一天比一天健康,活力充沛,对未来的人生有着无限的理想和希望。在六七年
的护士生涯中,文淑第一次感到看护病人竟是一种乐趣,有时候她小心的照扶他、鼓励
他,温柔地安慰几句,又善意地呵责两声,俨然是一个大姐姐,有时候却被他天真的说
话,稚气未脱的举止,率直而鲁莽的行动所感染,仿佛自己也年轻了好几岁,回到过去
的少女时代。日子在轻松愉快中过去、俩人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撤除了男女间拘束防嫌,
藩篱,姐姐处处体贴,弟弟百般依顺,竟比亲姐弟还亲热,朝夕共处,耳鬓厮磨,肌肤
相亲,从不知避讳。然而,那份原始的激情和欲念,像易燃的瓦斯、石油,隐伏在年轻
人的心底,潜流在年轻人的血管中,有那么一天,终于被女性的柔情点引了。一旦燃烧,
其猛烈和凶残,使那点企图阻遏它的薄弱的理智,在它面前像一层三夹板,火舌数燎,
便摧毁了。眼看林志忱在激情焚烧中,就像一个发着寒热而神经紊乱的病人,文淑的心
软了,一半是被他的热情融化,一半是被他的哀求感动。她竟把自己禁锢了二十八年的
爱情和生命的秘密,毫不吝啬地给了那个比自己年轻七八岁的大男孩!
那时,那一个只身奋斗,而又贫病潦倒的大男孩,乍然获得了家的温暖、母姐般的
照顾、恋人的爱情,就像获得了整个世界,他曾满怀感激地向文淑保证:
“好姐姐我有幸福全是你赐给我的,我这才开始享受人生、了解人生。”
“你是我生命的生命,心灵的主宰,我把自己整个交在你手里。”
“从此,我们的身心连系在一起,心脏跳跃在一起,血液交流在一起,永不分离。”
“让我们马上就结婚——”
“结婚!”意识像一个音符般,一直浸沉在那支从狂热急遽而逐渐轻缓、舒徐的生
命大合奏里,志忱的低诉轻唤的语声似一支低柔的小提琴E弦,悄然在一旁拨弄,陶醉着、
迷惚着,突然,那两个字像不协调的、坚锐而生硬的变调,超出了这情调和气氛。“结
婚?”文淑睁开眼睛来,迟疑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跌回现实中,
惶惑而又无所适从。
“当然要结婚。难道你不嫁给我,不做我的妻子?”志忱诧异地撑起身子望入她眼
中,她感到他热烈的眼光有似阳光般灼着她,令她晕眩,她举起手来抚着那一绺搭在他
额上的头发。多么光洁的额头和双颊,还有那稚气的唇角。早些年,她也曾对未来的终
身伴侣有一个朦胧的理想,但家庭的变故和工作的繁重把这理想冻结了起来,却怎么也
想不到如今要选一个比自己小了七八岁的大孩子作丈夫。
“你有没有考虑到我们的年龄问题吗?”她冷静地问他。
“我从来也没有去想过,它与我们的爱情又有什么相干!”
“你不怕别人笑你娶一个年纪比你大的太太?”
“结婚是我们两人的事,谁管别人怎样想法。”志忱微蹙起那两道浓眉,不屑地皱
了皱鼻子。
“可是,我比你大七岁哩,而女人又比男人容易老,若干年后,你正壮年,我已迟
暮,那时再嫌我老丑就晚了。”文淑想得很远,爱情并未令她近视。
“不管你多么老,在我心目中总是唯一可爱的女人;不管时间怎样变换,我对你的
爱情永远不变。我可以凭人格、凭生命发誓……”文淑一手捺住了志忱未出口的誓言。
他便抓住那手,热吻像邮戳般叠连盖上去,盖到胁窝里,又似个撒娇的孩子般,把头埋
在她胸前,呢喃地说:
“我就是需要你,要你像个妻子那样爱我,也像个姐姐那样照顾我……”从他嘴里
喷出呼吸的热气似一注热流融入她心里,一阵属于母性的温情在她心中洋溢了起来。她
紧紧搂着他,忘记了那个激动而有点笨拙鲁莽的男人,只感到他是一个大孩子,一心要
人爱怜和照顾的大男孩。
那时,他奔放热烈的爱情像座刚爆发的火山,不停地喷射出炽熠灼热的熔岩,似乎
欲将整个世界熔解,烧化。他焚炙着自己,也燃烧另外的一个。
那时,她刚从禁锢中脱颖而出的爱情,仿佛一支喷涌自山谷的涧水,缠绵地,潺湲
地,回绕着山麓柔情脉脉地流转。
山若不崩陷,流转永不停歇。
人在热恋中,两情缱绻,小室满溢春意。形式上的事反显得不重要了。开头几次还
提到结婚的事情,也许是觉得多一次繁冗庸俗的仪式,也不见得再会在他们绚丽的爱情
生活中增添什么,也许文淑还有点顾忌,怕别人嘲笑他们这年龄不相称的婚姻,彼此都
不太热心和坚持。事实是事实,名分不名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渐渐地,结婚这句
话就像偶或冒升的一朵浪花,旋即又沉落在那汹涌激荡的情潮中。
正当俩人沉湎于自己欢乐的小天地中。外面的世界却日趋紧张、混乱、恐慌和不安。
志忱身体已完全复元,文淑一上班他便常常独自去外面大街小巷的巡游,说是去寻
找机会。他的目的,也不过是想找一份小小的工作,免得只靠文淑一个人赚钱,自己却
闲散得像一只整日蹲在窗台上专等主人回来爱抚的懒猫。文淑不在意他没有工作,但了
解那属于一个大男孩子的自尊心,并不反对他每日出巡。在外面徜徉的时间一多,志忱
也感染了那种乱世的困扰,好几次向文淑提到一起去台湾。文淑深深地眷恋着这块自己
生长在上面的土地,眷恋着土地上那幢小屋,以及医院里的工作。她从来没有设想过一
旦会离开。听志忱不止一次这般提议,她不表示赞同,也不好说反对,总是半真半谐和
他的调说:
“好吧,只要你愿去的地方,而且能去,我总是追随你。”
而且能去,是的。台湾,那个陌生而奇异的小岛,远隔浩瀚大海,波浪万顷,又岂
是凭向往可以飞越的?
那天她下班回来,照例弯到茶馆店,买了二块志忱百吃不厌的马拉糕,一手抱着皮
包,一手拎个小纸袋,只剩下用脚来踢开那扇竹篱门。猛不防脚尖还没有挨上,门哗啦
一声打开。志忱像一股旋风般窜上来便紧紧搂着她直跳直转,嘴里嚷着:
“告诉你,我们要去台湾了,真的要去台湾了!”
“哎!糕……你的糕。”文淑给他搂得喘不出气来,急着叫。“什么时候你长了翅
膀?放开手慢慢告诉我嘛。”
“你说错了,不是我长了翅膀,是我们俩。”志忱兴高采烈地说出事情真相,原来
他无意中找到了他所属的那支部队遣送眷属的最后的一批人员,正等船去台湾。
“船是招商局的,快的话这个星期内就可以启程,三天到达。想想看,一个星期以
后我们就在台湾了,多美!”
他的向往竟然成为事实,而时间那么匆促!文淑骤然间几乎无法接受,她的反应不
是高兴而是错愕和迟疑,心里充满矛盾:家园,爱人,两难取舍。志忱却敲钉转脚,咬
定了她亲口说过的只要他愿去的地方,她一定追随——他的劝说和恳求,加上感情的贿
赂,逐渐加重了她心秤的一端。终于经过一夜的磋商,重的一端占了优势,她同意把房
子托亲戚照顾,辞掉职务,同他去台湾。事情谈妥,文淑才想起问:
“遣送眷属,你是怎么登记的?”
“我还是登记了姐弟。”志忱嚅嚅地解说,“因为部队里结婚必须先要报备核准,
而且规定了年龄,我以前填的未婚,现在不好贸然填上配偶,我想,这点到了台湾就可
以改正的。”
文淑虽然一直不急于结婚,但本能地觉得去一个陌生的新地方,为长远打算,最好
俩人能以一种新的关系出现,这样子在行动方面多少要有点顾忌。但登记已经这样登记
了,也只能笑笑说:
“以后你可得注意,少在人前跟我亲热!”
半个月后,他们来了台湾。
三个月后志忱那个部队整编了一次,他被遣散下来。文淑极力主张他索性温温功课,
再去念书。她带来的一点积蓄,省吃俭用还可以维持一些时日,她自己一方面去找工作,
相信当一个护士应该不会太困难。
要使荒废了许久的课业、松懈惯了的志忱再专心在书本里攻读,文淑确是煞费了一
番苦心和耐心,她尽可能地替他安排一个适于阅读的环境,想尽方法引起他的兴趣。他
温课时她多半总在一旁陪伴着。每到一个时候,总找些事情让他心神轻松,不致枯燥,
更常常弄些他爱吃的菜和点心,留心他的营养,注意他的起居作息,安排他的生活,督
促他的课业。那时她身兼的职位等于是贤妻、姐姐,和一个辅导小学生作业的家庭教师!
志忱倒是被她安排得上了轨道,潜心攻读。但人地生疏,她的工作却一直没有着落。
靠她历年来做事省下的一点积蓄,要管吃、住,还有志忱必须购置的一些书籍,才维持
了半年多一点,便感到拮据了。她替人家上门去注射,打一针五毛一元的,有时当几天
临时的特别护士,侍候那些拖延残息的孤老病人。她也帮人家抄文件、编毛衣,做过种
种能赚点津贴的工作,当天气冷时,志忱脱下棉军装便没有御寒的衣服,她把自己的绒
线衫拆掉两件,染一染,改织成他的。当缺钱买菜时,她常常买二毛钱酱菜酸菜什么的,
先吞下一碗饭,却总弄些比较有营养的菜给志忱吃。她尽量不让他晓得真正短绌的情况,
以免他徒自烦愁分心……那一段艰辛而煞费周章的日子,仅一年多的时间所给予文淑外
形上的转变,却仿佛已经历了不少苦难岁月的折磨。但是,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女
人,因她拥有爱情、希望和信念。
好不容易撑过了那一段随处都有暗礁和浮沙的浅滩,那叶小舟总算驶入了正流——
文淑在公立医院觅得了本位工作,志忱也通过了考试,进入公立大学。为了节省开支,
退掉房子,俩人都住在宿舍里。四年中,文淑难得添一件衣服,难得买一双鞋子,难得
看一场电影,更不曾给自己买过一样化妆品。全部微薄的薪津,都用来换取志忱那顶比
金冠还重的方帽子。
噢,那顶方帽子金光四射,象征他们今后的生活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一份朝夕祈
求的,安定、宁静、两情欢洽的幸福生活。他们要重新建立一个家,不像在广州那样原
来的旧房子、旧家具,一切都是现成的老家,也不像一来台湾时跟军队借住的临时学校
教室,和后来租的那一间简陋的克难房子,而是由他们合作安排的,充满了温馨的气氛、
恬美的情调的爱巢。
志忱毕业不久,便在一个机关里找到了一份会计工作。他们租赁了两间清静的房子,
文淑便用她缜密的爱心开始布置起来。平常日子她老早便留心好了,哪里有盏雅致的台
灯,最适宜摆在床头边,哪里有些美观而素净的窗帘布,可以挂在小客厅里。哪里有套
轻巧的藤椅,哪里有耐用的电炉……全是经过比较而不太奢侈的日用品和家具,却给小
小的家增添不少情调。每天除了上午班,她把全付心力用在家里,煮烹志忱爱吃的菜肴,
照料他的衣着,投合他的兴趣,使他一回到家里,就像煨在火炉边的猫,舒服得一动都
不想动了。
做了四年的牛郎织女,重又相聚在一起,俩情缱绻欢洽,恩爱更逾往日。爱情给世
界沐漆了一层光彩,爱情把人生装点得美丽无比,那样的日子,他们生活得像一对浸在
蜜糖里的蜂儿。
爱情美化了现实,但并不能改变现实,翻开户口名簿,他们的关系却仍是姐弟——
原来身份证是部队中拿了名册去办理的,那时,竟谁也没想到去单独更正过来。
人在幸福中,时间仿佛都缩短了,距离模糊了,一个月有似一天,一年也不过几天,
而每天都嫌太短促,还不够细细体会沉湎。
当文淑感到时间不再嫌短促,反而慢慢地觉得黄昏有点悠悠忽忽,黑夜似乎漫漫无
尽,她同时也觉察志忱开始变了。
他变得比较深沉、缄默,不再一声声“淑姐,好姐姐!”亲热地挂在嘴上,不再有
那种热情洋溢、稚气而真挚的鲁莽的举动,和那份全心全意皈依她、信赖她以为生存中
心的表示。他说话有分寸,举止有规范,感情收敛而不外露,和在她家养病时那热情奔
放、稚气未脱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他不但长大了,而且完全成熟了。”文淑常在一旁默默地端详着他,心里更这般
想,“社会和世故终于改掉了他的稚气和羞涩,变得沉着、冷静和含蓄,这样却更有男
子气概和绅士风度——他的风度的确不错,真像一块璞玉,越琢磨越显出它的光彩。”
她用充满怜爱的眼光轻轻拥着他,以他自傲。
但是,尽管她这样自我宽慰,当一室相对时他所表现的漠视和沉默,当和她说话时
他的冷淡和敷衍,就在两情缱绻时,也会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种心不在焉,都使她感到
一种若有所失的怅惘和落寞,使她情不自禁深深怀念以前那个坦率、热情、带点稚气的
大孩子!
越是当文淑缅怀过去,深深地怀念以前那个热情、坦率、处处信赖她的、稚气未脱
的大孩子、小情人,志忱却变得越来越深沉、阴郁,他日复一日地用沉默在俩人间砌成
一座墙,以冷漠给自己塑成一层防御性的坚壳。文淑常常被挡在面前的墙憋很发慌,憋
得窒闷。她向他伸探过去的热情的触角,又总是碰在那冰冷的、缺少反应的坚壳上,使
得她由失望、羞愤、恐惧而畏缩。许多年来,她已习惯以他为生活的重心、精神的寄托、
感情的归依,一旦发觉这生命的支柱竟摇晃不稳,她几乎感到整个世界也将在她面前颠
覆,整个地球也将在她脚下崩陷。在她尚未深陷入寂寞空灵的深渊之前,她迫切地需要
抓住点什么系住生命。那不是别的,是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一个新的生命,是他俩爱情的结晶,糅合了俩人的骨肉、血液、热情,
把爱情从玄幻的感觉变成真实的存在。
一个孩子,是作为母亲的最大的慰藉、最高的寄托、最尊贵的希望!
一个孩子,往往是一道桥梁,融贯了双亲间感情上的鸿沟。
那迫切的需要,遮夺了一切母爱,使文淑没有顾忌。一个晚上,她终于惴惴地绕着
圈子提到这件事:
“哎,什么?”志忱照例懒懒地偎倚在沙发里,躲在报纸的幕后,似听非听的随口
应付着。
“我是说家里只有两个大人似乎太寂寞了一点,我的意思觉得应该有个孩子……”
忽然哗啦一响,纸幕猛地扯落,露出一张怒眉竖目、涨红了的脸。
“你发疯了!我们怎么能要孩子?”
“可以想办法去更正户口登记。”文淑已准备好了勇气。
“更正户口登记,吓!就算是更正了户口名簿,人家谁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姐
弟乱伦,你是想制造社会新闻!”
“把事实真相说明好了。”她脸上热热的,却依旧耐住性子。
“这等于搅粪缸,越搅越臭!”
“你说话怎么那么脏!”
志忱哼了一声,激动地翻覆着手里的报纸,文淑抑住怒气,依旧用商量的口吻说:
“那么,我们去抱一个人家的孩子好么?”
“好啊!一个没有结婚的妈妈,一个没有结婚的爸爸,还是叫我舅舅呢,还是叫你
姑姑?”
文淑咬着嘴唇,瞪着那张英俊而冷峻的脸,浓黑的眉峰挑着忿懑,斜翘的嘴角挂着
嘲弄。她忽然感到十分陌生。十几年生活在一起的印象一刹那消失了,坐在她面前的竟
是一个漠不相识的陌生人,多可怕!
她不再作声,他也不响,沉默像滞重的乌云罩在俩人头上和心上。
原来,他们为避别人耳目起见,虽然备有两间相连的卧室,但平常总是同住在大的
那间房里。自那次争论,隔了没几天,志忱仿佛为防范疏忽计,索性借口晚上失眠,单
独搬进那间小房间里去。
是他在筑墙,墙越筑越厚,是他在挖沟,鸿沟越挖越宽,显然靠文淑一个人的力量,
是不能撤除鸿沟了。
“淑姐,明天晚上我想请几个同事在家吃饭。”一天在饭桌上志忱用难得的温婉口
气跟文淑商量。他第一次约朋友来家里聚会,文淑略感意外,却马上热诚地问他:“是
外面叫菜还是自己做?”
“自己做好了,几个全是光棍汉,随便弄点鱼呀肉的,让他们尝尝家常味道。”
“有几个人?”
“三个。”
“好,我会准备。”文淑一口应承下来,志忱笑着谢了她,显得特别亲切殷勤,几
乎使文淑忘记了墙和鸿沟。
那天文淑忙了大半天,张罗好一桌颇为丰盛的肴菜。她尽量以姐姐的身份招待志忱
的同事,吃得他们一个个赞不绝口。她记不清楚志忱替她介绍时说的谁姓吕,姓冯、姓
俞?只记得三个客人年纪都比志忱大,对她非常客气和恭敬。这顿晚饭吃得非常愉快,
使她觉得自己做主妇是很成功的。
第二天志忱下班回来,便一直喜孜孜地向文淑重述着客人对她的赞美。
“他们对你的烹饪技术简直赞不绝口!”
“他们对你的亲切热诚一直念念不忘!”
“他们对你的风度谈吐非常倾倒羡慕!”
“他们还责备我;说我为什么有那样一位漂亮能干的姐姐,却从来不让他们认识认
识!”
文淑一直含笑倾听着,心里浑淘淘地,像喝了两杯醇酒。
她不时望着志忱说话的神态,那些夸奖果然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但他难得有的兴高
采烈,更使她从心底泛上愉快,而感到他们之间又恢复了融融曳曳,全无一点隔阂。
“说真话,你觉得他们三人怎样?”志忱看她笑得开心,仿佛不在意地把话题轻轻
一带。
“都不是坏人。”文淑顺着他的口气赞了一句。
“哪一个给你的印象最佳?”
“只吃了一顿饭,我又里里外外不停地跑着,实在没有多深的印象。”文淑摇摇头,
一眼瞥见志忱认真望着她的神气,又改口说,“不过,我觉得那个矮矮的比较沉默,那
个瘦瘦的高个子非常客气,还有那个络腮胡子、眼光炯炯的,似乎不太老实。”
“那是冯泽群,人顶风趣的。你晓得他今天一上班就拖着我说什么?”
“说什么?”
“他拜托我替你们介绍介绍。”
“这人真滑稽,咋晚上已经介绍认识了?”
“你知道,他指的介绍,不是普通的介绍认识。”
文淑不由得在鼻子里嗤笑了一声:
“简直莫名其妙!”
她那么轻轻一声嗤笑,仿佛一股风吹熄了正燃着的烛火,把志忱轻松的笑语声吹散
了,屋子里那份欢洽的空气正在冷却。沉默了片刻,志忱咳嗽着清了清喉咙,有如开始
一篇严静的演讲,缓缓地,却不望着她。
“淑姐,你听我说:冯泽群这个人的确不错,他是暨南大学毕业的,做事负责,做
人随和,除了跟朋友打几圈小麻将,没有别的不良嗜好。做了这许多年的事情,手边也
很有些积蓄。虽然他在大陆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完全是由父母安排的,他可以说这一
辈子从来就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家庭生活。自然,也有朋友替他介绍过,可是总没有合意
的……”
“奇怪!”文淑讶异地拦截了他一本正经背诵履历,“你尽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志忱咬着嘴唇,眼皮在蹙拢的浓眉下不住闪眨着,他依然不看她一眼,从房间这端
踱到那端,然后在窗前停下来,面向着窗外的黑夜,似乎经过一番挣扎,费了很大的力
气才迸出声音来。
“我的意思是提供你参考。”
“参考什么?”
“作为选择对象的资料。”
“你说这话是当真还是开玩笑?”
“当真。”
“你,你疯了!”文淑像骤然触了电般从椅子里跳起来,冲到志忱背后,“你发了
什么神经,讲这种无聊话!”
“我一点都没有疯,相反的,现在是我最冷静、最有理智的时候。”志忱回头看了
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在那冷然的眼光中,闪烁的意志遮夺了黯澹的歉疚,显示他在内心
的一番挣扎中,决心已战败了剩余的感情。“我为你考虑了许久,你应该有个归宿,有
个名正言顺的丈夫。”
“住嘴!你为我考虑,吓,当初你向我求爱时有没有为我考虑过?现在倒嫌弃我了!
真没想到你是这样没有良心的人,怪不得这一阵变得那样冷漠,原来就是在打主意撇开
我,你,你……”文淑的声音气岔了,哽塞着说不下去,像是猛被一桶冷水淋过,冷彻
心腑,寒透肌肤,一身只是颤栗着。她一把抓住旁边的桌子来支持那即将软瘫下去的身
子。
“文淑,你先不要感情用事,既然话已经说开了,让我们彻底来谈一谈。”志忱缓
缓转过身子,面对着文淑,一字一句地说。过分矫饰的声音镇静得成了冷峻,显然早已
打好了腹稿。“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这样的生活太痛苦了吗?躲躲闪闪,永远不能公开。
你说鼓起勇气来剖白真相,人家决不会相信,社会也不会谅解。你说始终这样苟安下去,
一个未嫁的老姐姐,一个未娶的老弟弟,却从不谈婚嫁,总是两人厮守着同住在一个屋
顶下。久而久之,别人不会猜疑有什么不能告人的暧昧?这实在太使人难堪了!我自问
我的学识、能力、品格,哪方面都不输于别人,但是,为了这个,却总叫我像做过什么
苟且之事,从心里抬不起头来。我恨透了,恨透了这样的生活!”他重重一拳打在窗台
上,仿佛要击毁这整个陷他于痛苦的生活。文淑抓紧桌子角,挺直了身子,也一字一句
从牙缝里迸出话来:
“听你的口气,好像当初是我陷你于这种痛苦的生活,造成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
使你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问题,而是商量该如何善后。”志忱不耐烦地岔开去,换了口
气说。“虽然已经错误了十几年,但我们如果要活下去,未来的岁月还不止十几年。我
需要一个正式的家,一个可以向朋友公开炫耀的妻子,一群合法的孩子。同样的,你也
需要一个正式的家,一个名正言顺的丈夫。
我并不自私,在获得我所需要的以前,我会先帮助你安排好一切——文淑,让我们
面对现实,结束这荒谬的过去,再重新开始生活好吗?”说这番话,他尽量使语气婉转,
态度温和,还露出一种为别人着想的神情,想说服对方。
但显然并未收到他预期的效果,反激起了文淑更强烈的怨忿。
“结束这一切,重新安排?你讲得倒轻松,可是这一切都已在我生命中烙下了最深
的烙印。我把女人最宝贵的贞操、青春、感情和希望全部付给了你,这一切是好是坏,
已经成为我这一生的命运,我无法结束,也不需要你替我重作安排。”
志忱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坚持,一副殉道者以身殉情的恣态,而他却迫切地需要
摆脱这一切,准备好的腹稿混乱了。
“我想你总不会有那种十八世纪的封建思想,把男女之间发生的关系看得那么严重?
多少结了婚的,要离婚还不是离了。何况我们?那时只是由于年轻无知,一时的冲动……
如果没有了爱情,仅仅为了曾经有过这种关系而硬把俩人束缚在一起,硬把自己当做个
殉情的人,是很可笑的。这时代并没有人管建立贞节牌坊……”
“你卑鄙!下流!无耻!”文淑冲到志忱面前猛不防掴了他两下脸颊,再也忍不住
双手掩着脸,踉跄地跌进房里,伏在床上悲痛地啜泣着。
“林文淑!尽管你不愿意结束这一切,但你这两巴掌已亲自结束了这一切!”林志
忱愤狠地在客厅里咆哮着,接着一阵脚步声向外走去,大门重重地一响,整幢屋子旋即
落入火山静止后的沉寂中。
火山爆发后只剩下一座废墟,一些冷却的熔岩,一片片灰烬。
激情幻灭后只剩下一片空虚,一颗支离破碎的心,一个青春活力消磨殆尽的身躯。
艰辛的岁月,困苦的生活,都从未使文淑沮丧,而这一个打击,却整个把她打垮了。
许多年来,他已成为她生活的重心,她的希望、理想、感情、关怀全寄托在他身上,倾
注在他身上,自己反事事放在其次。她付出了生命中最真诚、最可贵的一切,到头来只
换取这样的屈辱,这样的无情!然而,付出的已经收不回来,她除了悲哀、伤心,还有
些什么?能有些什么?
伤害得最凶残的人,往往不是敌人,而是最亲爱的人。一点都不错,她宁可让敌人
一刀砍在她头上,一颗子弹射进她胸膛,却难以忍受这朝夕共处的亲人,在她心灵上一
刀一刀的凌割。在她有生之年,这创伤将永不会平复,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
林文淑那些日子自己也不知道过的什么生活,在医院时,精神恍惚,思想迷离,她
真怕会给病人打错了针或是送错了药,可是,回到家里却更使她害怕。家,像座寒冷彻
骨的冰窖,像阴森的古坟,她一脚跨进去,便完全失去了控制,心神一涣散,痛苦有如
地底的暗流,立即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淹没了她。而她,就连伸手攀缘,张嘴呼救的力气
都没有,便那么半死半活地浮沉在苦水里。
为了自尊,她应该马上跟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决绝,她搬到医院宿舍去,从此一刀两
断,永不见面。
为了所受的屈辱,绝望,她应该亲手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不但离开那个忘恩负义
的人,也永远离开这不值得留恋的世界。
两个方式,文淑都想过,但她不够忍心,也不够勇气。一天一天,依然生存在原来
的屋顶下,深夜,思前想后,悲怨不已,辗转不能入睡。一直到耳听着钥匙投入锁孔,
门开,门关,沉重的脚步一直响进隔壁房里。
自从那天以后,俩人虽然仍住在同一屋顶下,却很少见面的机会。林志忱常常很晚
回来,一回来又总是关在他自己的小房间里,有时闷声不响,纳头便睡,有时却是醉醺
醺的,哼哼唧唧半天,恶浊的酒臭味隔着半截板壁直飘到文淑床前。
她嫌恶地屏住了呼吸,耳朵却仍旧关注着那边的动静。从声响上她可以获知他的一
举一动,直到鼾声起落了好一会,她才由于脑筋困乏得完全失去了思索力而迷糊地睡去。
一个失眠,一个夜返,倒成为这幢屋子里住的俩人唯一的殊途同归之处。文淑身子
躺在床上,脑子里却像不停转动着的万花筒,一段段往事似多角的彩色胶片,不住地拼
凑、分散、辐射,又合拢……尽管一脑子塞满了零零碎碎,却不时下意识地瞥一眼床头
柜上的小钟,十点,十一点,十二点……
又不时竖起耳朵聆听着小巷的脚步声,有没有停下来,投钥匙在锁孔的,瞥着听着,
万花筒愈来愈凌乱了,“该死的,还不回来!”她不由地埋怨他一句,但马上又不屑地
啐了一口:
“无聊!谁管他回来没有?”
然而,不曾听见脚步声,门响,她无法入睡。
有一晚一点都过了,万花筒里不再是彩色的胶片,尽变成铁屑铅块,剌剌叉叉戳得
她的头胀痛欲裂。她索性披上衣服,起来客厅坐着。
终于,听到了停在门口的脚步声,钥匙投在锁孔里,当林志忱推门进来时,文淑正
背着他在倒茶,仿佛因为口渴才出来的。
“嗨!”志忱带着几分醉意嗨了一声,这还是他们冷战以来第一次正式招呼。
文淑回头望望他醉意醺醺,衣衫不整的模样,先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每天你都这么晚回来,都到哪儿去了?”
“到哪儿去了?哈哈,你说到哪儿去了!”他过来拿起茶壶,便就着嘴倒开水,溢
出的水从嘴角流到颈脖子里。
文淑看到他那副故作不在乎的痞相,一肚子气恼再也忍不住涌上胸隔。
“我知道你去了什么鬼地方!”
“告诉你,我去的是男人去的地方,做的也是男人做的事。
一个身心健康、正常的光棍男人,总不能老守在家里陪姐姐,是不是?”
“你,你下流!”文淑气得把杯里剩下的一点开水向他泼去,转身就奔进房里。
“下流!哈哈,男人本来就是下流的嘛,你今天才知道。”
志忱还得意地在隔壁嘟嚷着,接着皮鞋一只一只重重地落在地上。文淑死劲把脸埋
在枕头里。堵住了耳鼻,恨不得自己就那样堵得一口气憋不过来,不再感到那些羞辱、
那些痛苦、那些悲哀。
文淑发誓不再理会志忱的事后第四天,那个周末的晚上,她上一晚值大夜班,逢上
个危急的病人,累了大半夜。这晚居然没有听到开门声便睡着了,朦胧中却又被一连串
响声惊醒。先是砰砰碰碰好像椅子碰翻了,接着訇然一声仿佛巨物坠地,又是瓷器碰碎
的声音,歇了一刻,呕吐呻吟闹成一片。
她实在不能不管。披衣下床,捻亮客厅的电灯一看:那片狼藉的样子简直不堪入目。
大门还敞开着,两张椅子翻倒在地上,志忱便呻吟着嵌挤在椅子中间,领带正好拖在一
堆他呕吐的秽物中,茶壶碎片和开水溅得满地,一阵阵恶浊的臭气弥漫在空中。文淑痛
心地叹了口气,屏住呼吸,怀着说不出的嫌恶,过去推志忱。
“起来!”她大声喊着推着,“起来到房里去睡。”
“唔,唔,再干一杯!”志忱像只泥猪般哼着动也不动。文淑只得使出一二十年来
服恃病人的全付劲道,半扶半推地把志忱弄进房里,好不容易替他脱掉皮鞋,解开印着
唇膏、扣子上缠着两根长头发的外衣,让他躺在床上,自己却累得只剩喘气的份儿了。
但醉汉的磨劲还大着哩。
“渴,唔,渴死了!”
文淑马上去泡了一杯浓茶,又渗凉了,端给志忱喝。
“头痛,哎,痛得要裂开了!”
文淑用万金油搽在他头上,轻轻地按摩着。
“我冷,唔,冷死了!”
文淑把自己的被子拿来,一起盖在志忱的身上,隔了两条棉被,还看得出被子底下
的那个身体在颤抖。
“噢,冷死了!冷,淑姐,我冷,冷呀!你偎紧我,把你身上的热传给我。唔,淑
姐……”志忱闭着眼睛低低唤着,头部像个索乳的婴儿般在枕上两边转侧。文淑骤然感
到心里酸酸的,一道敌意的堤防溶解了,那亲密的唤声,唤回了过去的日子,唤回了久
已深藏的柔情。他仍然是那个羞怯、热情的大孩子,温顺地接受她的照顾和关切,一声
声亲热地唤着:
“姐姐,淑姐,我的好姐姐!我的生命是你再造的,我有幸福是你赐给的……我从
小没有姐妹,让我多唤你几声,淑姐,好姐姐……”
她坐在床沿上,重新端详那张在枕上不安地转动着的脸,他是变得多么厉害呀!自
然,如今经历了更多风霜,已不再年轻稚气。但脸色苍白,两颊瘦削,鼻子畔垂着深深
的纹印,嘴四圈绕着青毵毵的胡子茬,显得憔悴而落魄,比起这以前的英俊健壮,简直
判若两人。一股怜惜之情,犹如经过寒冬的青草,又从枯叶中萌发了新芽。
她想起从十四年前,极力把那个奄奄一息、无依无助的大孩子从死亡的边缘挽救过
来,到帮助他求学、就业,而在社会上站稳立场。自己为他付出那许多的苦心、精力、
感情,历尽了辛酸困难,只为的让他可做个堂堂正正对社会有贡献的人。而如今,这个
人却自甘堕落,自趋毁灭,为什么?那是为什么?当然,他对自己那样的无情的确是可
恶可恨,但自己当时恳求医生医治他,尽心照顾他,却纯粹出自人类最崇高的同情,全
无半点私心,后来那样的发展,又何尝是当初所能预料的?就当同情演变成那样的畸恋
时,她也曾想到过两人年龄的相差,也曾考虑过未来的问题。因此,今天志忱的变心,
也应该算是早在她意料之中。恨他,也许还更应该恨自己那时不能自持。
现在,她自知已届迟暮,何况又不是美人。而志忱正值少壮,英气蓬勃,在外形上
先有着显著不相配。这永远不能公开的关系,又令人气沮。事实上,她又何尝喜欢这种
不正常的生活!处处顾忌、处处小心、处处受牵制,明明是光明磊落的人,却要做缩头
藏尾的行径,只要一点疏忽大意,就会造成极其尴尬窘迫的局面,叫人难堪,但一切委
屈,只是为了爱。她能够为了这份深永的感情极力压制、极力忍受。他却正为了不能摆
脱她、不能结束这段感情而怨恨得想自趋毁灭!
“冷,淑姐!我冷呀!”志忱翻了个身,昏睡中独自喃喃地呓语着。文淑在为他掖
紧被子,身体便偎压在被外,像个母亲温存地搂着她梦魇的孩子。真的,她对他的爱情,
与其说是妻子,还不如说是属于母性的成分更多。十几年来,她就是那么照料他,关心
他,处处为他着想,事事替他安排,尤其是最近两年,她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欲愈来愈淡
漠,不再贪恋那种如痴如狂的热情,那种奔放激荡的相爱,她爱志忱,更近于母性的本
能。她只愿望他承受她的关切、她的照料、她的爱心,而待她像一个亲人。在这远隔家
园的异乡,也就只有他们俩人相依为命。
志忱辛苦而困乏地睡去,不再在被窝里转侧。文淑支起手肘凝望着他。浓浓黑的眉
毛舒坦地分开两边,底下是紧阖着的双眼。鼻翼微微翕动,嘴半张着,呼出从胃里窜上
来的浊气。那熟悉的脸,那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男人,胸中却包藏着一颗看不透的、易
变的心!
好吧!用不着自甘堕落,当初既然存心救他,现在决不致毁他。那不正常的关系结
束了也罢,自然,生命中有过一次恋爱,有过一个男人,她是决不再要第二次了。他尽
管去寻找一个公开炫耀的妻子,生一群合法的儿女,有一个正式的家,她只要求和他们
住在一起,仍旧是他的姐姐,一个未出嫁的老大姐,仍旧可以照管她的弟弟,一个几乎
是由她带大、受她宠爱的小弟弟。
她作这样的决定,在她是怎么样的一种牺牲!怎么样的一种感情!她记得一本书上
说过:爱一个人,应该平平地为他铺路,不能做他路上的绊脚石!她已经为他铺了这许
多的路,自然愿意一直铺下去,让他勇往直前,畅行无阻!
她要拣一个他不喝醉、不晚归的日子,郑重地把她的决定告诉他,解除他感情上的
约束。
当她忍受着无限酸楚,怀着沉痛的心情作了这最后决定时,心灵上的重压却忽然减
轻了,看看志忱已睡得很安稳,回到自己房里,胡乱卷一张毛毡睡下,困倦立刻悄悄地
拥着她进入梦乡。
这一晚,文淑睡得无比的香甜,起床已经很晚了,志忱还在沉睡,而等她下班回家,
他早又人去床空。第三天仍未碰面,接着一星期是她代替一个请假的同事值大夜班——
又隔了好几天,她总算等到了他。听他迅速的脚步走向隔壁房里,她不由得由于那重大
的决定而激动起来。她要预备好一番庄严而动人的话告诉他,开头应该这样说……哎,
心里怎么那样紊乱?老早想好的话忽然搅成一堆乱丝,愈抽愈无头绪……
“淑姐!”
志忱悄然来到她门口,神情似乎有点激动,唤她的声音是沉重的。
文淑被他这兀然的出现怔住了,一肚子正在整理的说话,像刚集拢一堆的树叶,又
骤然被一阵风吹散。
“公司派我出差到南部去审查帐目,事情比较多,究竟要耽搁多少日子还不一定,
不过,短时期要留在那里。”
“那是调差了?”文淑又是一惊。
“是,噢,不!现在还不一定。”志忱含糊地说,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仿佛皮鞋上
有什么吸住他的视线。
“什么时候去?”
“马上就动身。”他望了望手上的表,“我要赶二十一点卅分的夜快车。”说着,
匆遽地转身,文淑也跟着站起来。
“噢,这么快!”她走在他后面,事出仓促,她的反应也是直接的,未能经过脑与
心的吸收、融贯。一向就是文淑替他检点随身携带衣物用品,已成习惯。
“已经检好了——我以为你不在家,自己检的。”没等他说完,文淑已看见了放在
客厅里的两件行李——一只他平常出门用的旅行包,还有一只大皮箱。她想不到他行动
会那么迅速敏捷。
“这次因为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候,我多带了一些衣服。”
当文淑注意到皮箱时,他连忙加以解释,“还有一些书,我怕临时要参考。”
没有她,他也能自己料理了。文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想对他说几句话,脑子里
一片混沌,又无从说起。
“我走了。”志忱朝屋子里环视了一周,视线在她身上逗留了一下,然后,垂下眼
帘,一手提起一只箱子。
“你,你就这么提上街去?”
“我已经叫好车子在门外等着。”
文淑呆在屋当中,眼望着志忱倾斜着肩膀,一步一顿,缓缓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
迟疑着,忽然停住转过身来。
“淑姐……”
文淑全身一阵震颤,胸口猛跳,仿佛一道电流通过。那充满感情和歉意的一声低唤,
唤得她热血沸溢,脉息加快。恍惚时间倒流,又退回到当年热恋时期。她睁大眼睛,有
所期待地凝视着他。
“我,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志忱欲言又止,倏地转身,便快步冲了出去。文淑
定一定神,赶到门口,只听得车门嘭的一响,两道灯光似两片剪刀,从小巷的黑暗中一
路剪了出去。
关上门,文淑觉得把一身力气都关在门外了,两腿软软地,仿佛踏在空虚的云端里,
沉寂的沙漠中。小小的屋子忽然变得那么空旷、深邃,她脚步不稳地挨到沙发旁边便跌
坐下去。
他走了,不晓得哪一天回来。准备了许多日子,费了多大的苦心才决定的事,却没
有机会告诉他。这好像一个人决定了去动手术,医生却宣布延期。长痛不如短痛,要不,
就写信告诉他。对了,用笔来述说,还远比用嘴来讲更容易选字措词,容易令人感动,
也比较容易出口,她不能保险自己亲口说出来时,不会激动、流泪……就是一个做母亲
的,对自己的独生儿子要去爱另外一个女人,也不能不妒嫉、伤心,又何况她?
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呆久了,生活过于单调,也往往容易起腻。分开一个时期,说
不定他会回心转意,人家总是说:
“小别胜新婚……”
她又想到志忱临走前,那样深情地喊她一声……
仿佛已判了罪的囚徒,准备认命了,忽然又获得复审的机会,有如在长夜中发现了
一线曙光,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盼望着……
盼望着志忱来信,又成为文淑生活的重心,思想的标的。
但两星期过去了,除了一纸明片,寥寥数言告诉她抵达台南,事情很忙,便再无音
讯。
大概真是忙,又是七八天不见鱼雁的日子过去,文淑自己这么宽解着:何况他本来
是个懒于动笔的人,出差十天二十天的,也没有什么好写。倒是她想给他写封信,偏又
没有地址,打个电话去公司里问问吧,显得有点大惊小怪的,而她亦不认得哪一个,要
就是那个什么冯泽群,多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枉为志忱的亲人,连他的行踪都不清楚,
说出来也未免令人好笑!
这次出差,怕是时间最长的一次,都一个月了。也说不定事情快结束,就要回家来。
所以,不写信,让她惊喜一下,以前不是有一次她回去打开房门,他已经悄悄地坐好在
那里,吓了她一跳!
也许就是今天!每天她都这样想,每天她在医院里,心就一直挂在家里,渴切地盼
望着下班又匆匆忙忙赶回去,拿着钥匙的手紧张得抖栗着老对不准锁孔,仿佛她在打开
一座宝库!一座藏着她毕生幸福的宝库。
门开了,库中空空如也,她所能得到的却依旧是失望和空虚,漫漫无尽的寂寞长夜。
但是,在一番挣扎后,她又把希望和欢乐放在明天。
明天复明天……
那天下午,离下班还有半小时,文淑端着一盘刚擦洗消毒好的治疗器械,预备放进
橱里。内科病房的张小姐正在这时走进来,看见文淑她惊讶地喊了一声:
“怎么你倒没事人儿似的还在这里上班,你弟弟不是今天结婚吗?”
回答张小姐问话的是一片金属器械清脆的撞击落地声,钳子镊子的像遇上地震般从
文淑托盘里震跌在地上,她僵硬地俯下身子去拣时,另外一些却又滑了出来。
“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是不是病了?”张小姐帮她拣起一地的东西,关心地端
详着她。
“没,没有什么。”文淑失色的嘴唇颤抖着,很艰涩地从喉咙头吐出话来。她勉强
支持转身把一盘凌乱的器械搁在盥洗池旁边,装作要重新消毒的模样,开开水龙头,又
拿了消毒水,实际上却不知所措,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响雷已震得她心胆俱丧,神智昏懵
——半晌,才强自克制着低低地问:
“你听谁说的?”
“什么?哦,你是说你弟弟结婚的事?我表妹告诉我的。”
“你表妹?”
“你记不得了?不是上次在电影院门口碰到的?她还称赞你弟弟长得很帅哩。”
“唔。”
“新娘子,噢,应该说你弟媳妇就住在我表妹隔壁。我表妹知道新郎是你弟弟,以
为我一定会去吃喜酒,所以特地来约我下午一路去。谁晓得你保防工作做得顶好。消息
都不透一个!”
文淑脑子里嗡嗡地响着。仿佛一架喷气飞机由远而近,愈来愈低。愈来愈响。强烈
的声波几乎要炸裂她的头,“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她极力挣扎着心里反抗
地大声疾呼!
“你表妹有没有说在哪里举行婚礼?”她忍着自尊心受委屈的悲痛问张小姐,固然,
正要走开的她立刻回身止步,高亢的语气中充满了诧异。
“好像说是在状元楼——你真的不知道?奇怪!哪有弟弟结婚瞒着亲姐姐的?”
“噢,我想,他可能怕我不同意,因为——我替他看中一个他不要。”文淑不得不
编话来搪塞。
“怪不得你气得那样子!其实这年头连父母都管不到儿子的婚姻了,何况你这作姐
姐的,我劝你还是看开点算了。”
张小姐一走,文淑再也不克制掩饰,她感到胸口重重地压榨,仿佛整个屋顶和天空,
全塌下来堵压在那里,使她窒噎。她双手痉挛地握紧着。直到清脆的劈拍一声,原来是
一支注射的针筒不知不觉被她捏碎了,打开手心湿漉漉地沾满了薄薄的玻璃碎片,殷殷
的血丝,和冷汗。
看见血,戳破了的不是她的手,倒像她的心。
他竟偷偷地和别个女人结了婚?那一切都完了!她绝望地在心里喊着。绞着自己,
一瞬时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抽空了。手脚发麻,寒冷从指尖一直渗透最末的神经。像患
寒热病似地战颤着。随着悲痛的绝望来袭击的是猛烈的恨,愤恨像一块烙红的炭投在她
心里,抽空的血液又迅疾回涌,在血管里沸腾着……好一个说谎的大骗子!什么出差去
了南部,原来根本就没有离开台北,偷偷摸摸地在准备结婚。想不到他心肠那么狠,手
段那么绝,就那样撇开了她,像扔掉一双穿旧了的旧鞋子!十几年生活在一起,共患难,
同甘苦,连一点感情都没有!最可恨的是无情还加上欺骗。他可以跟她谈判,跟她当面
解决问题,还怕她真会像没有教养的村妇撒泼撒野地死拖住他后腿?何况她已经决定了
牺牲自己成全他,但他却在她预备告诉他的时候偷偷溜走了,那样地遗弃她就像她是一
个下贱的女人,一个……他给她羞辱比无情更使她愤恨,他伤了她的心也伤了她的自尊。
烙红的炭火燃烧着,火焰很快地扩展、蔓延,从心底烧上脑门,血液沸腾到了沸点,整
个人和心仿佛都将爆炸、迸裂——她迅疾地撕下身上的护士装,不管那些弄脏了的器械,
匆遽地走出医院。
“欺人太甚,我要报复!一定要报复!”在门口拦住一辆三轮车,便跳上去说了个
地址:“状元楼”。
坐在车上被冷风一吹,让愤恨的烟火熏得昏迷了的头脑稍为清醒了一点,她才问自
己报复究竟该采取什么行动?那不像在教堂中举行婚礼,只要当神父征询亲友时站起来
说不同意就可以否决得了的,如果婚礼还没有举行,她怎么阻止?
如果已经行过了,又怎么破坏?……她可以说他在大陆上已结过婚,还是自己挺身
而出?无论如何她要不顾一切,使他难堪,使他下不了场!……车子在状元楼门口停下
来,门前一块贴着红纸的牌子上写着林何两府喜事,地上爆竹纸屑狼藉,显然已行过婚
礼了。文淑沉住气走上楼梯,一眼望见礼堂里闹哄哄的,贺客都已高踞席上谈笑,只有
上面一桌还空着。她再转过头去,看见楼梯左侧有间垂着门帘的休息室,走过去一揿门
帘,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穿粉红旗袍的侧影,正对着镜子在戴耳环,另外一个穿洋装的少
女站在一旁帮忙梳妆,背着一边,两个男士面对面站着,看见文淑,脸向外的男士说了
句什么。接着那背着的一个旋即转过身来——正是他,纵使烧成灰文淑也认得出来的那
个人。笔挺的西装襟上那鲜红的绢花和缎带,宛如一团喷射的火焰,一转身便已灼痛了
她的眼睛。
一刹那,两个人仿佛同时被魔法镇住了,斗鸡似的彼此瞪视着,一个是充满了惊愕、
惶恐,显得手足无措;一个是愤恨填膺,七孔冒火,盯着对方要把他烧化——但这只是
见面的一瞬间,文淑激动地放开门帘,跨进一步,她先要挥两个巴掌,再扯下那朵红花
摔在他喜气洋洋的脸上。
“淑姐!……我,我……”新郎的脸像剥掉了一层壳一样,一下子由红堂堂变成惨
白,他本能地退后两步,仿佛想遮护另外的那个目标。嗫嚅地不知所云,文淑狠狠地盯
住他,像一只竖毛弓尾的猫,从牙缝里迸出嘶嘶的警告:
“林志忱,你好!”
“你听我说,淑姐!”
“你是个说谎的骗子!”
“我本来要……”
“哼!骗我出差,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是想……”
“没有想到你是这样阴险、狠毒的人,我还一直被瞒在鼓里。”
“淑姐,”“你,你欺人太甚!”林文淑越来越抑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客人已经等了半天,新郎新娘该出去入席了!”男傧相似乎看出情势不对,插进
来打岔。
“噢,好好!”林志忱拾一拾神,镇定下来,连忙拉了男傧相一把。“小潘,这是
我姐姐,特地赶来的——来,你来见过我姐姐。”
文淑被男傧相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姐”一鞠躬,弄得理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握着
的拳头不得不垂下来。但勉强收敛起的怒火,立刻又被移到面前来的粉红色身影撩拨起
来。她沉着气,用敌意的眼光轻蔑地打量着这个从她身边夺去了志忱的女人。一张宽宽
的大白脸,小眼睛枣核似地嵌在低鼻梁两边,眉毛细得像两条黑蚯蚓,厚厚的嘴唇涂得
红红地翘着,冷漠的眼光,一脸没有表情的表情。庸俗,愚癔还具有那种欠缺好教养的
冷傲。但是,她有高贵文雅的文淑所缺少而值得自负的东西——青春,和一个丰满得像
从薄薄的软缎里爆裂出来的成熟的胴体。
新娘子在她那浮肿的眼皮下冷漠地瞅了她一眼,下颏微微一动,嘴角一掀,便算招
呼过了,由女傧相扶着从文淑身边过去。那朵红花赫然翘扬在高高隆起的胸前,一步一
颤……
文淑不禁嫌厌地避开视线。
“呵!原来他迷恋的便是这个!”她满心厌恶轻蔑,仿佛看了一场恶劣的、低级趣
味的电影,对知名演员的评价大打折扣。她正鄙夷不屑地要回头再找那个在她心中贬低
身价的人,背后却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林小姐你好!”
是那个叫什么冯泽群的,殷勤地在向她致意,房里已没有别人,傧相正簇拥着新人
跨出房门。
“小林实在分不开身来,派我招待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好呀!林志忱这狡猾的东西!自己开溜了,把她像一个包袱般丢给别人,没有那么
便宜的事!但看人家那副殷勤而恭谨的样子,又不好意思发作。
“林小姐,听小林说你玉体欠安,还特地赶来,是不是先休息一下,还是……先化
化妆?”
化化妆?她懂得他言外之意:她那副毫不修饰、服装随便的模样,实在不适合来参
加婚礼的,本来嘛,她又不是来“参加”婚礼。
“我不……”
“那么就请入席吧!”冯泽群接过去说,伸手作了恭请的姿势,文淑犹豫了一下,
心想好吧,总要给点颜色他看看!便挺一挺腰肢走在前面。礼堂里响着此起彼落的掌声,
来宾的注意力还没有完全离开新人,但有些看到文淑仍露出诧异的神情。还有人用轻佻
探询的口气唤着:“嗨!老冯!”冯泽群一直陪她走到上面的一桌,临时加了个位置,
正好背向着礼堂,对面是新郎新娘,是一个红惨惨的大喜字,就像志忱胸前的红花,一
直闪闪地灼着她的眼睛,仿佛向她示威,又仿佛向她挑衅。
她不甘示弱地还敬过去,直瞪住对面的林志忱,准备有所行动。
“我们先敬淑姐一杯。”林志忱恭恭敬敬地双手端着一杯酒站起来,一面示意旁边
的新娘跟他一致行动,他那一脸肃敬的神情,和诚恳而又充满热忱的声音,很容易打动
人心。
“从前人家说长兄若父,我说长姐若母。我能有今天,都是淑姐一力造成的,淑姐
所给予我的恩惠,此生将念念不忘——
请喝这一杯,接受我最大的敬意和最深的感激。”
文淑没有想到志忱会这样善于应变,先施软功,但竟把她比成母亲,简直可笑!他
究竟是颂扬她的好处还是夸张她的年纪?两个人同床共枕十几年,有过那么深的关系,
却胡乱用一个譬喻完全抹煞。好厚颜无耻,好可恶,又好可恨!……
“卡察”一声,似乎她的恨只会从指尖上发泄,手里死劲捏着的酒杯竟如同那天针
筒般捏碎了,酒汁淋漓一桌,她看到志忱装模作样的面孔转了色,也知道许多眼睛惊疑
地望着她。
“请喝这一杯。”一杯酒从左边悄悄地递到她面前,也许困惑于自己失态引起的尴
尬场面,素来不喝酒的她,竟糊里糊涂举杯干了,热辣辣地一直从喉咙头烧到胸口,她
呛咳着又忿恨地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要喝下这杯酒,不把它往那负心的人脸上泼去?
“先吃点菜。”有人递给她一块手巾擦手,接着一块白斩鸡悄悄落在她碟子里。又
是冯泽群殷勤的声音。
有人开始敬新郎新娘的酒,新郎新娘又离席去敬客人的酒,也有人敬她,闹哄哄地,
她一肚子恼恨就像锅里煮着的滚汤般沸腾着,却不知道如何发泄,只是闷着气一杯一杯
地把冷酒吞下去。人家敬她,她也木然回敬人家,喝多了,喉舌反都麻木了,毫无感常。
渐渐地,她觉得那些嚣闹,那些笑声,那红闪闪的喜字和晃来晃去的人影都绞缠在一起,
绕着她嗡嗡地打转,像一大群飞舞着的苍蝇,她紧闭上眼睛,光和影仍在她眼睛里闪烁
个不停,她掩上耳朵,乱糟糟的声流仍旧灌了进去。
“我敬你一杯。”
“干杯!”
“干杯!”
“干杯!”
最响的永远是这两个字,像一声比一声更重的锤击,锤得她头晕眼花。我还有重要
的事没有做!她竭力想摆脱这干扰她的嚣闹,模糊地捕捉着一个概念。我要报复!要报
复!但有什么落在她眼皮上,不,是起了雾,看什么都不清楚!她用力睁大眼睛,一定
要盯住他,不能让他逃出她的视线……
在哪里?还在对面,正向她迫近来,近来愈变愈大,占满了整个空间,哎!那不是
他,是那张可憎的大白脸,冷漠的眼睛瞅了她一眼,慢慢地退了回去。另外一张脸又渐
渐迫近来,扩大了,那正是他,薄薄的唇角挑着一丝嘲弄的微笑,俊目中射出冷峻的眼
光。一会儿脸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对冷漠的眼睛,一张嘲笑的嘴,正对着她……有些什
么东西在文淑胸中凶猛地膨胀、冲激,终于突然爆裂了,她陡地站起来,一手指着前面,
激动地叱责着:
“林志忱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她嚷了半句又突然怔住,人脸如同肥皂泡般消失
了,桌子对面是空的!只有墙上那个大红的喜字,红得像一团火焰向她扑来,一道熔岩
向她流来,那光焰令她晕眩,那灼热使她融化,她感到自己正软软地瘫痪下去,本能地
伸出手来抓着,明明抓住了一把……
“哗啦啦!”又是什么湿的热的,跟着她身子往下溜,都从她身上滚过去,滚到地
上。
“醉了。”
“喝醉了!”
谁在说醉了?是谁喝醉了!一定又是他,是志忱。什么人在拉她?不要拉拉扯扯!
她要去搀志忱起来,看这地上棱棱角角扎手的准又是碰破了茶壶,一片滑不几几的是开
水还是他呕出来的脏东西?看你又躺在这脏水堆里,起来!哎,这手怎么冰冷的,而且
僵硬了,他死了,“林志忱死了!”她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喊叫着,接着,一个怆厉的、
像受伤的野兽的惨嚎声震慑了她紊乱的神经。那是什么声音?她呆了一呆,才辨出那惨
号原来出自自己喉头,是她在哭,哭志忱永远离开她、不属于她了!她焉得不伤心痛哭?
于是,就像长江大河决了堤,泪水挟着巨大的悲恸滔滔地倾注奔泻,直到淹没了她瘦软
的身躯、悲苦的心灵、微弱的意识……
文淑迷糊地挣扎着,她觉得有什么镇压在她头上,那么重,头痛得像要迸裂开来,
嘴里没有一滴口涎,喉咙头像要冒烟,而且那么弱、那么倦,累得她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是白天还是黑夜?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好像听到一
点声音,不是她的呻吟,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
“你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了?”
“哎,这个还没醒?”
“小林倒安逸,自己去享受洞房花烛夜,却把这个烫手的蕃薯扔给人家。”
“小林说起来也有他一套苦经:他说他姐姐年轻时受过刺激,精神有点失常,最看
不得别人结婚娶亲,他为了顾怜她,才一直没敢成家。”
“哦,是这样的吗?”
“他这次所以偷偷摸摸瞒了他姐姐结婚,就是避免刺激她——不想还是给她知道了,
闹了个笑话。”
“有这么回事,小林都不曾告诉过我……很可笑,他以前还预备替我介绍的哩!”
“哈,真要娶个精神病太太可一辈子够受的了!车还在底下等着,来,我帮你送她
回去。”
这些说话不过是一些嘈杂的音波,擦过文淑的神经,就像风吹响着树叶,没有一点
意义。她只是无力地转动着头,想摆脱那重压,还有胸口的;接着她感到自己仿佛腾云
驾雾地降落到一个狭隘的盒子里,轻轻地摇晃着,她模糊地意识到是坐在船上。
“是去台湾吗?不,不对……”
“那么是回家去!”噢,回家大好了,回到她幼时嬉戏的地方,那感觉是甜甜蜜蜜
的,好像迷失的孩子就要回到母亲身边,心里说不出的舒坦、温暖。她忘记了头痛胸口
胀闷,身子虚飘飘地摇晃浮沉。升起来,升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
怎么,船开动了?她用力挣开一条隙缝,哎!前面那红惨惨盯着她的是什么?红的
像在喷火,像在滴血,像野兽闪着凶焰的独眼……多可怕!
“快,快打掉它,打掉那恶魔的红眼睛!”
喷着凶焰的独眼猛地向她扑来,她一声惊叫没喊出来,却已倏地消退到后面去了,
接着身子又轻飘飘地摇晃起来,船重新在海里行驶。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十分困乏地闭
上眼睛,迷糊中孩子似地喃喃说着呓语:
“回家真好哦!回家了——真好!”
(选自《弟弟的婚礼》,立志出版社196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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