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的感觉
徐贵祥
一
韩子歆放下电话之后,好长一阵时间没有回过神来,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愕。
事情来得确实有点突然,尽管是好事,但因为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难免有些
犯懵。对于钱这个东西,韩子歆不是太反感,作品能够获奖,韩子歆也不会拒绝,但问
题是评奖机构如此陌生、奖金数额如此之巨,却是韩子歆始料不及的,以至于在得到这
个信息最初的一瞬间,他还以为这是自己的某位朋友炮制的恶作剧,差点儿就骂了对方
一句:“你把老子当范进捉弄啊!老子就是中不了举也不会发疯。”
但是他很快就从对方的语调和陈述的事实里判断出来了,看来还真不是假的。
事情还得从半年前讲起。半年前南方的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不知道是出于什
么动机,主动找到韩子歆,提出免费为他出版随笔言论集《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
说好了不要他包销,但是也不付他稿酬。对此韩子歆深表理解和感谢,他虽然不是什么
货真价实的作家,但鸡毛蒜皮的小稿子还是经常写的,对于出版界和图书市场的情况多
少知道一些,现在好卖的书多是热点焦点秘闻轶事之类,再不就是名人明星传记私生活
之类,像他这种故作高深,既想针砭时弊又缩手缩脚的小文章,在报刊上发表一下还有
点不咸不淡的小味道,有人愿意捎带着看。但是汇编成书,印数既少,定价就高,销售
起来自然就很困难,别说不给稿酬,没有让作者掏钱“买书号”就谢天谢地了。
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了,却又节外生枝。刚才那个打电话的男人拖着一口曲里拐弯
的南方腔调告诉他,在“万物和谐俱乐部”刚刚结束的“人类与自然”文学作品选拔赛
中,《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获得二等奖,证实了韩子歆的通讯地址和邮政编码之
后,立即将一万六千元奖金电汇寄出,估计三四天就到,请韩先生查收。
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眼下,韩子歆对那个所谓的“万物和谐俱乐部”所知甚少,只听那个号称是副主任
委员的林某某说,这个俱乐部是个民间组织,是由香港和澳门的几个实业家提供基金的,
经国家某职能机构批准,属于合法组织。这回是第一次评奖,所以奖金优丰,一等奖是
两万元,二等奖是一万六千元。
放下电话之后,韩子歆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一本《满大街
都是披着羊皮的狼》,横着看竖着看,就像看别人写出来的世界名著那样看,越看就越
是觉得蹊跷,既看不出有多少振聋发聩的新鲜观点,也看不出多少惊世骇俗的深刻思想,
连文风都是老老实实的,没有多少妙语珠玑和神来之笔——他对于自己的才气一向是不
悲观,也并不乐观。当然,从内容上讲,也不能说《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完全没
有价值,如果完全没有价值的话,人家出版社也就不会劳民伤财地忙活了。
韩子歆虽然是个小手笔,但是有个很大而且很固执的毛病,文章一般都不长,题目
一般都不短,像《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还算好的,有的标题竟然长到二十多个字,
譬如《我们的富有不能建筑在对后代财富透支的基础之上》、《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
来,保护我们的生存空间》、《发现什么就破坏什么——自然资源跟不上人类贪婪的需
求》以及《豺狼虎豹为什么见到我们就跑》、《现代文明给我们的家园带来了什么》、
《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飞禽走兽在人类面前何等软弱》等等,简直又臭又
长,往往是正文比标题多不了多少字,标题就把核心思想亮明了,正文只不过是举几个
例子——韩子歆总是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例子。有好几家报刊编辑都向他指出过标题过
于不精练的问题,但指出归指出,他却是屡教不改。稿子你爱发不发,这家不发他就拿
到那家或那家去发,那家或那家再不发,就留在抽屉里给自己看。谁想改他的标题,那
是坚决不会答应的。如此,倒真有点像个知识分子了。
当然,韩子歆也曾为有的文章取过较短的标题,像《杞人忧天发人深省》就是,他
原本想用“杞人忧天”这四个字作为自己第一本专著的名字——如果这本小册子也能算
专著的话,他认为《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作为一片文章的标题是可以的,但作为
一本书的名字有点非驴非马,而相比较之下,“杞人忧天”有历史感,也有点文化意味。
但是出版社不同意,出版社有出版社的考虑,出版社认为还是《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
狼》更能刺激读者,能够调动他们购买的积极性。韩子歆虽然不喜欢别人改他的标题,
但《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也是他一篇文章的标题,人家并没有修改他的,只是帮
他选择了一下。韩子歆权衡利弊,也就同意了。反正他知道他的“专著”不会有太多的
人看,更不可能流芳千古,不过是个过眼烟云虚晃一枪的事。没想到,平白无故地遇上
了一个前所未闻的“万物和谐俱乐部”,《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竟然被评上了二
等奖。据那个曲里拐弯的林某某说,“万物和谐俱乐部”还要从获奖作品中选择几部翻
译介绍到国外去,甚至有可能被送到联合国的一个什么部门。
如此,韩子歆又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轻易丧失了自己的原则和立场,让目光短浅的
编辑把书名取了个《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有失雅致。
但是,再把书名改回来显然是不可能了。无论如何,都是得大于失,都应该高兴一
下。再说也没有理由不高兴,这是劳动所得,不是拣来的,更不是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
每一分钱都是光荣的,用起来理直气壮,他为什么不高兴?
认识到这一点,韩子歆才开始高兴起来,并且是很得意很真实地高兴。
二
这天晚上下班回家,韩子歆感到胯下的自行车比往日要轻松得多,十几公里的路程,
没怎么费劲就到了。
回到家里,妻子舒晓雯还没有回来。家里一老一少两个客人互相配合着,已经把饭
做好了。韩子歆同客人打招呼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春风,并劝说老客人歇
着,自己又同年轻的客人联袂做了一道芫爆鱿鱼卷,还把春节期间单位发的六只大对虾
给煮了,以至于妻子回来之后吃了一惊,问他是不是在路上拣到存折了。韩子歆笑笑说,
拣到存折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照样得落实拾金不昧的传统美德?妻子不解,又问道:
那你干什么这么兴师动众,又炒鱼又煮虾的?韩子歆说:不拣到存折就不能吃鱼吃虾了?
别的没啥,就是改善伙食。
因为家里毕竟还有两个客人,妻子就不再说什么了。
这天晚餐,形势较好,韩子歆还开了一瓶老家的函河大曲,跟老客人对饮了差不多
有半斤。妻子在一旁看得纳闷,料想丈夫今天有好事,现在不说,也憋不到明天,到了
床上略施雕虫小技刁难他一下,不由他不从实招来。
韩子歆和舒晓雯都不是北京人。靠着有点舞文弄墨的小才气,韩子歆于六年前调到
北京环境保护部门下属的某办公室当了一名文牍小吏,做案头工作,属于翻身农民一族。
舒晓雯是个教师,原来在老家省城教初中化学,工作也不难安排,就一同进京了。虽然
都在清水衙门里供职,但小日子还是够过。
这个家庭的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都比较开明,政治上韩子歆负主要责任,但韩子歆
的政治责任主要转移到外交上了,他的老家和原来工作的那个地方是个贫困地区,韩子
歆虽然是一介寒儒,但毕竟工作单位占了个国家机关的边,不明底细的人认为韩子歆能
从穷乡僻壤一步登天调到北京,想必是很有背景的,所以,老家县以下的官员到北京来,
大都要同韩子歆联系。偏偏韩子歆是个很讲面子的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韩子
歆曾经对内发表过宣言,朋友来了有好酒,只要找上门来,一律接待,就算喝的是二锅
头,脸上的表情也应该是茅台的档次。韩子歆对舒晓雯说,尤其是穷朋友穷亲戚来了,
更要重视。他们来找咱们,求咱办事,想省点钱在咱家吃住,说明他们看得起咱们,也
说明咱混得还不算太差,不然就该咱求人家办事到人家家里吃住了。咱好歹到北京工作
了,人家热巴巴地贴着咱来,咱苦点抠点也不能冷落了穷乡亲。
舒晓雯生长在城市里,不像韩子歆是彻头彻尾的农家子弟,起先对韩子歆的所作所
为深恶痛绝,最初几次连续接待几批客人,累得心力交瘁。好在两个人都是受过高等教
育的,至多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近墨者黑,磨合的次数多了,舒晓雯慢慢就适应了,
韩子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模范行为和在这方面自成体系的理论,她是充分领教了的。
如此一来,这个家就常常有点鸡飞狗跳的动静。来了客人要吃要住,官方公干的住
宾馆吃饭店,但穷亲戚穷朋友来了就要在家里垒窝搭铺。好在单位住房解决得比较好,
给韩子歆分了二室一厅,虽然在市区边缘,但是面积较大。现在流行厅大卧室小,韩子
歆却有自知之明,根据自己老家来人较多的实际情况,逆潮流而动,将十八平方米的厅
间一分为二,用木板隔开,靠窗的八平方米安一张双人床,供刚读小学的儿子韩得翰起
居,也同时为接待老家来的孩子提供准备。寒暑两假,客人最多,韩府于是就有了男生
宿舍、女生宿舍和少儿宿舍之分,双人床单人床再加上钢丝床,安置七个八个没问题;
然后把床上的席梦思垫扯下来,每间屋里都搭上地铺,再安置七个八个还不成问题。吃
的问题就更好解决,上班之前去把菜买回来,吃完早饭该上班的上班,该办事的办事。
中午或者晚上,谁先回来谁做饭。有的朋友明明是公出办事,偏偏放着宾馆不住,香的
辣的不吃,硬是要跟韩子歆挤在韩氏的男生宿舍里,白天办事,晚上喝酒,夜里聊天,
倒也很有穷快活的味道。
在经济体制上,按分工是舒晓雯负主要责任,但她的实际工作就是负责采买。她的
工资比韩子歆稍高,将近千元,按计划或视情况,全部或大部存入银行,为儿子积攒一
点底子。韩子歆每月领了工资,原封不动全部上交,担负生活开支——实际上就是吃喝
开支。韩子歆每月还有五十到五百元不等的“润笔”,则无论多少全部作为生活补贴。
这个家庭的收支预算是没法做的,很不稳定,就像心脏病人的心电图,忽高忽低。
“朋友来了有好酒”是一个方面,加上韩子歆的父母和弟弟都在农村,时不时要写封信
来,也时不时地要汇点钱去,自然常常透支。但在来客处于淡季的时候,精打细算又可
以略有结余。有时候韩子歆也会发点小财,一次性地收到七八百乃至千把元稿费或奖金,
那就有点麻烦,家里没有现成的客人,也要打电话央求几个过来,到宿舍区外面的黄五
羊肉店里涮一顿,剩下的钱则添置点日常用品。
按照韩子歆的理论,什么叫有钱人?有钱敢花就是有钱人,有钱人的定义是,不仅
有钱,还得有有钱的心态。哪怕腰缠万贯,但是抠抠摸摸缩手缩脚的,钱再多也是个有
钱的穷光蛋。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少存一点以应急用就可以了,反正咱们无
论怎样省吃俭用也成不了阔佬,犯不上为一点小钱所累,存钱存出瘾来了人就萎缩了,
还是要宽宽敞敞地把日子过好,没钱咱们也得有有钱的心态。舒晓雯对此不完全赞同,
也不完全反对,因此,对于额外收入,一律消费殆尽,也是这个家庭的重要原则,几年
来雷打不动。
现在,住在韩子歆家里德高望重的那位客人是他的表叔,也就是他父亲的舅舅的儿
子。在韩子歆很小的时候,这个表叔认为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是要当人上人
的”。基于这种认识,表叔对他就很偏爱,那时候乡下孩子对水果糖都很稀奇,少年韩
子歆却从表叔的手里享受过一种叫作果脯的点心。年景不好的时候,往往饿饭,表叔善
于逮鱼捉虾,有了好吃的,还偷偷地给小歆子留几口。如今,尽管韩子歆只是个文牍小
吏,还不算“人上人”,但是在京城做事,京城里的狗腿子也是七品官呢。表叔对表侄
的作为感到很满意,也印证了他老人家的先见之明。他老人家既然胆里面长了一块石头,
连县里和地区的医院都看不上眼了,自然要到北京来治治,村里的人谁不知道他有个出
息的侄子在北京吃皇粮啊。
韩子歆家里还有一位资历较浅的客人,同韩子歆的老表叔共同占据韩子歆的男生宿
舍,是韩子歆初中同学的孩子谢春生。韩子歆的那个老同学不仅上学时高龄,而且晚婚
晚育都不落实,韩子歆是年三十五岁,儿子韩得翰八岁,他的年侄却已经二十有一了。
谢春生在家乡读的是自费中专,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又考了北京一家收费的职业学校。
谢家一贫如洗,租不起床铺,只好也先住在韩子歆的家里,每晚在韩家吃一顿晚饭。老
同学倒是提出来每月交五十元生活费,韩子歆自然是不会收的。
三
这天夜晚,舒晓雯果然刁难了韩子歆一把。
舒晓雯是个有目共睹的漂亮的女人,虽然三十出头了,生孩子也没有破坏婀娜的体
形和脸上的风韵,依然明眸皓齿。跟韩子歆摸爬滚打惨淡经营这个别具特色的小家,几
年下来,不能说不累,但或许由于心胸开朗的缘故,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多少生活的沧
桑,还像少女那样光彩照人。有这样一个妻子,也是韩子歆对身外之物不那么上心的原
因之一。韩子歆曾经跟朋友吹牛说,什么是男人的财富?首先要有一个漂亮贤慧的老婆,
再有一个聪敏听话的孩子,然后,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男人的财富,其它都是
次要的。这对夫妻的恩爱生活并不严格遵循规律,主要是看心情,心情好了就水到渠成。
韩子歆因为这天心里憋着高兴的事情,某方面的激情也油然而生。吃罢饭后,同表
叔和谢春生简单聊了几句,看了一会儿电视,就进了卫生间,认真地打扫了身体各个角
落的卫生。再回到女生宿舍,就有点色迷迷的样子,表示要同妻子互相配合一下。舒晓
雯却很冷淡,说:“我看你今天有点反常,不是遇上了高兴的事情就是遇上了不高兴的
事情。你不说清楚,就在钢丝床上睡。”
韩子歆本来还想控制一下,尽量避免喜形于色,以保持淡泊和矜持的君子风度,但
是,这一点似乎很难做到。别的姑且不论,单一万六千元奖金,怎么说也不是个小数目,
此前,他什么时候一次性地见到过这么多钱啊,想想都紧张。说到底,韩子歆还没修炼
到超凡脱俗的境界,能提虚劲营造点小清高就算不错了。
自然是不能再坚持矜持了,为了争取主动,不等舒晓雯继续追问,索性把关于《满
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获某某某某奖、即将得到一万六千元奖金的事情和盘托出。
舒晓雯起先以为韩子歆这是为了达到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采取的坑蒙拐骗手段,
经再三审讯推敲,证明属实无诈,幸福得一塌糊涂,几乎热泪盈眶,说:“没想到啊没
想到,韩子歆不是个庸才嘛。这回好了,在政治和经济上都打了翻身仗。”说着,就把
自己彻底解除了武装,把正当年的一副佼好的身段光明磊落地交给了丈夫,并且十分真
实地配合了一下。
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舒晓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丈夫说:
“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咱们怎么办?”
韩子歆不假思索地说:“什么怎么办?好办得很,按既定方针办,当然是花掉。”
舒晓雯说:“不合适吧,一万六千块可不是个小数目,你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花掉
了,眼都不带眨一下的,那也太不勤俭了。”
韩子歆说:“我早就想买两组书柜了,你看我们单位的人,连伙食管理员家里都有
书柜,我却只有单位淘汰降价的一个。好像他是知识分子,我是伙食管理员似的。现在
我正式向你提出申请,等钱来了,我要买两组像样的书柜。”
舒晓雯思忖片刻,觉得丈夫的申请实在不算过分,韩子歆之所以一直没把自己当知
识分子看待,就是因为他没有几组像样的书柜。舒晓雯对于丈夫要买书柜的申请表示批
准,但是也提出一个计划,说:“这是一笔大数目,不能按老章程办,不能吃干咂净。
再说也用不着一下子花这么多钱,总不能囤积大米酱油吧?我看这样,一万整数还是存
起来,剩下的六千,可以用掉,但也不能瞎花,主要用于家政建设上。咱俩现在可以商
定一份清单,看看哪些是当务之急。”
韩子歆想想,觉得妻子的话很实际。在老规矩里,额外收入百儿八十元就地解决不
是个问题,连想也可以不想,但是这么大个数目,差不多等于他们全家几年的积蓄了,
以他们家的实际情况,毕竟不具备一掷千金的硬件,也缺乏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和实际经
验,因此,韩子歆就同意了舒晓雯关于存起一万,剩下六千改善目前生活局面的大政方
针。
韩子歆说:“我提出的就是两组书柜,再有,给表叔摘除胆囊的手术已经联系好了,
他老人家手里带来的那几个钱,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挣来的,不容易,能不能给个四五
百补贴一下?”
舒晓雯在黑暗中没有吭声,她想提出来,钱就不要直接给表叔了,反正还要在他头
上用的。但是转念一想,树老皮多,人老愁多,表叔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侄儿给他
几个钱在手里攥着,脸上好看,心里熨帖。如此一想,就没有驳回丈夫的提议,说:
“行。就给五百。”又说:“咱家的沙发还是结婚那年买的,弹簧都钻出来了。在咱们
这幢宿舍楼里,还用这种带轱辘的老式沙发,恐怕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这回无论如何
得给换了。”
韩子歆欣然同意,说:“好说,有钱了,什么都好说。”
舒晓雯想了一会儿,又说:“韩得翰喜欢涂涂画画,我看是不是可以给他报一个课
外美术辅导班,用不了多少钱的,一个月也就是三百多一点。”
韩子歆再一次爽朗表态,说:“好说,就报吧。另外,谢春生上的那个学,收费很
高,他爸爸那个人我是知道的,老实巴交的,弄不来钱。这孩子只身闯天下,苦得很,
也很自觉。不知你注意没有,在咱家吃饭的时候,我们不给他夹菜,好一点的菜都不轻
易动筷子,怪可怜的。能不能给他个三二百块零花钱?”
舒晓雯把脑袋枕在丈夫的胳膊上,沉默了一阵,笑了,说:“你现在真是有钱人了,
阳光雨露普照天下。谢春生这孩子也确实不容易,人也老实。好吧,咱们就有福同享吧。
谁让咱们是天子脚下的首都人呢。”
韩子歆说:“去年,你妈过生日,咱们只寄了二百元钱,实在是不成体统。眼下,
老人家的生日又快到了,我看就寄一千吧,也别让人家把咱们第三门子看得太穷光蛋
了。”
对这个提议,舒晓雯当然不会反对,虽然娘家家道尚好,但是做儿女的,力所能及
地尽点孝道还是应该的。而且这个钱是韩子歆的奖金,给爸爸妈妈一说,也可以给韩子
歆做点广告。当初跟韩子歆谈朋友的时候,二老多少有点勉强,现在,是向他们展示实
力的时候了。如此一想,就对丈夫又多了几分理解。但是她没防备丈夫还有一手,此举
属于抛砖引玉。韩子歆不失时机地说:“我的丈母娘是城里人,级别高一点。韩得翰的
爷爷奶奶在农村,可以降低一下标准,也给寄个三五百怎么样?”
舒晓雯心想,这个狗东西,还玩起战术动作了。不过,也实在没有驳斥的理由,便
说:“什么叫级别低啊?都是父母,不能厚此薄彼。我看,也不要给我妈寄一千了,两
家都寄五百算了。”
韩子歆断然否决,说:“我们农村,见到五百元已经是天高地厚了。城里人眼高,
五百块钱和二百块钱没有太大的区别。给你家寄一千,我家五百,就这么定了。”
舒晓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就依你的。”停了停又说,“到此打住吧,咱
们不能再拉清单了,再拉,两个六千恐怕也不够。”
韩子歆说:“是啊,要想一步到位,那是不可能的。别的可以暂免考虑了,但是你
上次说你看中的那件衣服,似乎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不就是四百来块钱嘛,好说。”
舒晓雯掰着指头算了算,在计划内的,除了给表叔的五百,给谢春生的两百,给韩
得翰报名上美术班的三百五,给韩得翰姥姥姥爷的一千,给韩得翰爷爷奶奶的五百,六
千元只剩下了三千多,要买两组书柜和一套沙发,显然已经不是很充裕了,便说:“衣
服早晚都可以买,还是先拣要紧的办。”
韩子歆说:“衣服要买,再紧巴也不在乎那四百来块钱,买了再说。”
舒晓雯说:“听你这口气,果真是有钱人的感觉了。”
韩子歆说:“我什么时候为钱发过愁,多挣多花,少挣少花。这是我们的一贯原则
嘛,有了这样的心态,没有钱也不寒酸。”
四
花钱的计划是比较周密了,韩子歆和舒晓雯夫妇还详细地研究制定了一套花钱程序
和行动方案,准备着钱一到手,立即实施。
可是,自从上次接了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直到十多天过去了,还是没有
动静。这时候表叔已经住上了院,韩子歆同舒晓雯商量,只好先从伙食费里拿出五百元
塞到他手里。
麻烦了。
如果没有那个一万六千元的奖金在心里折腾着,日子倒也平静,过去一直都是这么
平平静静过来的,难一点,办法总是有的。可是,自从有了那个电话,有了一笔属于自
己的财富在空中悬着,倒更显得拮据了。
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来。韩子歆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着急,不禁怀疑起这
件事情的真实程度,想来想去没个头绪,说不是真的吧,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给他开这
个过火的玩笑呢?这种耍弄里面是有人格侮辱的。他的朋友多,但没有京油子狐朋狗友,
大部分都是乡亲,他的乡亲朋友断然不会给他开这样促狭的玩笑。说是真的吧,林先生
确凿地说,核实他的通讯地址,立即电汇,最多也就是三四天的事情。可是几个三四天
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韩子歆的心里就不能不虚了。
前几天每次下班回去,舒晓雯都会察言观色,期待他报告喜讯,即便他毫无表情,
舒晓雯也不会完全失望,以为他又在故弄玄虚故作矜持,等到时机成熟再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那种惊喜连着十几天也没有出现。舒晓雯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安慰丈夫,不要着急,
面包会有的,黄油也会有的。也许是人家工作忙,暂时还没发出来。也许是没有电汇,
普通汇款总是慢一些,还有可能是邮路上出了问题。
舒晓雯说的这些可能当然不是完全没有,可是这些可能怎么能消除韩子歆的焦急呢?
那种难言之隐的别扭实在不是个好味道。
到了二十天以后,韩子歆简直都不敢回家了,不敢正视妻子那双期待和探询的眼睛。
妻子呢,倒也善解人意,见丈夫回来,既不问他,也不沉默,想方设法讲一些当日听到
的轶闻趣事,偶尔还开个玩笑,分散丈夫的精力,改善丈夫的情绪。
有一个周末饭后,谢春生因为在职业学校旁边找了一份临时性的小工,勤工俭学,
没有回来住,家里只剩下了一个完整的体系,显得很清冷。
上小学三年级的韩得翰做完了作业,便再一次敦促爸爸:“你上个星期就说要带我
去参加美术班,现在还没去。爸爸你撒谎,撒谎不是好人。”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一
双乌黑的眸子圆溜溜的,一边看着爸爸一边琢磨爸爸,很有思想的样子。
韩子歆把孩子拥在怀里,摸着孩子的脑袋,体会着瞬间的舐犊深情,心里突然涌上
一股豪气,说:“谁说爸爸撒谎啦?爸爸这几天忙得抽不开身。明天不是星期六吗?明
天我就带你去报名。”
小家伙一下子从爸爸的怀里挣脱出去,转过身来,看猴子一样看着他的爸爸,似乎
不相信这么一个老大难的问题这么简单就解决了,伸出小拇指说:“爸爸,你不是骗我
吧?”
韩子歆也伸出小拇指,勾住孩子糯米团一样雪白的小指头,认真地说:“骗孩子的
爸爸算什么爸爸?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明天,我先带你去报名,然后你跟我一
起去医院看爷爷,行不行?”
韩得翰顿时雀跃欢呼,并扑上来,搂住爸爸的脖子,一阵快乐的亲昵便送进韩子歆
疲惫的心田。
这天晚上,韩子歆没有住进女生宿舍,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男生宿舍外面的阳台上,
一边看万家灯火,观赏三环路上熙熙攘攘五彩缤纷的车流,一边喝茶。
茶是今年谷雨前的新茶,是家乡那些亲朋好友用快件寄给他的。每年的这个时候,
他总能比别人提前月把享受到这种优待。身在茫茫人海,劳累之余,能沏上一杯新茶,
对月品茗,而且能喝出故乡的味道,委实有一种神仙的意境。
舒晓雯安置好孩子入睡,轻轻地走过来,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丈夫的身边。见丈夫
沉默不语,不知道他已经思接千古神游八荒了,还以为他仍在为“那件事情”发愁,显
得心事重重的。看样子,这个人今晚好像无意于幸福的配合。舒晓雯觉得她有责任帮助
他解脱出来,就开始主动靠拢,缠缠绵绵地拥着丈夫,说:“子歆,咱们犯不着再为这
事愁眉苦脸的了,就权当压根儿没有这回事行不行?没有那笔钱,咱们不也照样过得好
好的吗?”
韩子歆回过神来,也回到了人间,这才觉得有必要同妻子好好谈一谈了,以驱除
“那件事情”带来的不良影响。韩子歆想了想,微微一笑,说:“要是真的什么也没有
发生倒好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问题是人家已经说了,说得明白
无误,这简直是折磨人。我很后悔不该沉不住气,跟你说了,让你也空欢喜一场。”
舒晓雯说:“也不一定就是空喜欢,没有的事,总不会空穴来风。那个林先生不是
给你留电话了吗,不妨打个电话问问。”
韩子歆心里一动,是啊,是可以打个电话。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既然有
了就跑不掉,如果没有,当真是个恶作剧,打了这个电话不就掉价了吗?那个林先生是
个什么身份他不清楚,要是别有用心,他打那个电话就把洋相出大了。人穷不能短志,
再说他从来就没有为自己的贫穷自卑过,从来都是一条自命清高甚至愤世嫉俗的汉子,
这样的电话他是不能打的。
韩子歆对妻子说:“再等等,再等一个月没有消息,才打电话。”
舒晓雯说:“那好,我们现在就算压根儿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们要放下包袱,
一如既往,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韩子歆说:“你看,钱这东西不是好东西吧?它天生就是个折磨人的东西。我同意
你的意见,权当这是一个梦,是个虚幻的诱惑。我们从今天开始不再想它了,还像以往
那样过我们平静的穷日子。”
舒晓雯笑道:“你真的能放得下吗?”
韩子歆说:“我要不是怕你失望,我根本就没把这回事放在眼里。我有什么放不下
的?我们不谈这件事情了,别让铜臭玷污了这么好的月色。”
妻子就把身体和丈夫挨在一起,轻轻地抚摸他,从上到下,营造了一种温馨的氛围,
开玩笑似的说:“你说你能放下,我却不信。到底是真的能够放下,还是故作洒脱,就
看你的实际行动了。”
韩子歆明白了妻子的意思,翻过身来,抱住妻子,笑道:“那就请你检验吧。就在
这儿?”
妻子笑而不语,意思含糊。
韩子歆说:“好,在十六层高楼的阳台上,放眼苍穹,遥望月空,做一件高尚恩爱
的事情,很有诗情画意。这个主意无比美妙。金钱诚可贵,获奖价更高,若为爱情故,
二者皆可抛。看看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一切都是次要的了。”说着,就动手要
解除妻子的武装。
动真的了,舒晓雯却慌张了,韩子歆凭感觉也知道妻子的脸变得绯红,红得烫人,
也更加诱人了。舒晓雯说:“不,不行,这不合适,我不习惯。”
韩子歆低下头,用宽厚的嘴唇堵住妻子抗议的嘴,嘟嘟囔囔地说:“我也不习惯,
可是又有什么不习惯的?这是我们的权利,还是我们的自由,也是我们的法律,用不着
瞻前顾后。”
舒晓雯却坚决不答应,很犟地挣扎起来,说:“太……那个了,这样不好,不像我
们正经人家的行为。”
韩子歆怔了一下,便松了手,说:“那好,我们还是按老传统办吧,循规蹈矩按部
就班地进行。”
舒晓雯这才重新靠到丈夫的身上,撒娇地说:“抱我进去。”
检验的结果表明,韩子歆确实是把那件事情“放下了”,至少是在这个有着美好月
色的夜晚,那件事情的困扰被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丝毫没有挫伤他的某方面的积极性
和战斗力。穿好衣裤之后,韩子歆嬉皮笑脸地对妻子说:“就在十分钟前,我受到了一
个伟大的启示,最快乐的东西,恰好是无须付款的,推而论之,最不令人快乐的事情,
也恰好金钱无能为力的。刚才的事实再一次表明,金钱这东西,能力确实有限。”
五
韩子歆的表叔住进医院、身体各方面的指标都检查完毕之后,本来可以很快就做手
术的,但是医院方面却通知家属,说是老头子有点贫血,要把血色素补上来才能做。韩
子歆找熟人打听怎么个补法,熟人说,不是你家老爷子血不够,是医院里的人要补血。
简单得很,你家老爷子要做的是个小手术,也用不着太破费,你给我一千元,我再过两
天就给你回话。你要是不愿意花这个钱呢,什么时候能等出结果,就只能看手术医生的
情绪了。花钱折灾,我劝你还是出手气派一点,把手术医生打点好了,怎么说都不是坏
事。
韩子歆恍然大悟,自愧这两年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以往,老家的朋友大病小病到北
京来治疗的不少,但那多是家乡的父母官,平头老百姓是摆不起这个谱的。那些人来了,
一般不会到韩子歆家里吃住,往往还要把他拉到相当级别的饭店里开开眼界。至于看病,
他更是帮不上忙,充其量带个路,其它的自然有随行人员打点斡旋。看来,这里面名堂
不少。
韩子歆虽然不痛快,但是表叔在人家的刀下,还不能不忍气吞声,只得回去找钱。
可是问题又来了。自从有了姓林的那个混账电话,他和妻子都多少有点被胜利冲昏
头脑的感觉——事实上在经济生活里,他们的脑子本来就不怎么够用。一想到有一万六
千元垫底,花起钱来就少了许多算计,还没到月底,就已经捉襟见肘了。韩子歆后悔上
次不该不听舒晓雯的劝告,牛气哄哄地直接把那五百元钱交到表叔的手里,还是妻子相
对要深谋远虑一些。现在怎么办,跟表叔讲清楚,再把钱要出来交给医院?好像不太合
适,那钱说好了就是手术的钱,补血一说是节外生枝,你当侄儿的既然没本事当个大官,
没本事免掉这些苛捐杂税,那这钱就活该你出。
想来想去,只好借了。
韩子歆在单位虽然不爱求人,但同事相处还是可以的,再说,借钱的事情是经常发
生的,也谈不上丢脸。还有一点,韩子歆借钱实际上只定向找出纳小于一个人借。找出
纳借钱的好处在于,双方都放心,韩子歆不会忘记还钱,就算忘记了,出纳小于也不会
忘记按时扣他的工资。这是一种最科学和安全的借贷结构。
第二天到单位上班,韩子歆先翻翻自己的抽屉,里面积累了近一个月的稿酬收入,
都是百八十的数目,六张加起来,才四百多一点。看来,借是在所难免了。正要到三楼
财务办公室去找小于,只见送报纸的老黄师傅拎着一只大筐,进门就嚷嚷,要小韩请客,
“发财了发财了,小韩发大财了。”
韩子歆心中一惊,一瞬间竟把“那件事情”完全忘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稀里糊
涂地问:“老黄你嚷嚷什么?想让处长收拾我啊。”
老黄说:“收拾你一顿也合算。乖乖,一万七啊,你小子不吭不哈的,一下子就挣
这么多。今天中午你就得请客。”
韩子歆这才清醒过来,顿如醍醐灌顶——“那件事情”是真的。那当口,他差点儿
就要骂出来了,他娘的,该来的时候不来,老子都忘记了,你又来了,你害得老子好苦。
接过来一看,果然是那个从未谋面的“万物和谐俱乐部”寄来的,只不过不是一万
六,而是一万七。半个名片大的寄款人留言条上写的是:“由于某某后来参与,又赞助
一笔资金,所以增奖一千元。”
韩子歆明白了,这东西之所以姗姗来迟,恰好是因为多加了一千元。直到此时,韩
子歆才对“万物和谐俱乐部”肃然起敬——当然不仅是因为增加的一千元奖金,令他感
动的是,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有那么多有责任感的人,有为人类的长远利益“杞人忧天”
的人。这个奖太光荣了,太有意义了。要不是还有那么多实际问题在等着他解决,要不
是因为老表叔还躺在病床上等着他去“补血”,他甚至都想把这笔钱重新捐献回去,为
“万物和谐”献出自己微薄的力量。
中午的客是请了,动的不是这笔奖金,韩子歆只是请经常性向他提供临时贷款的小
于和几个同事以及老黄吃了一顿烤鸭,花了不到二百块钱,心里就开始疼了。他有点奇
怪,这是怎么啦?现在是真有钱了,怎么反倒格外吝啬起来了?不知道,当真是不知道
自己的心态是怎样变化的。
下班之后,韩子歆顺便到邮局把钱取了出来,背着沉甸甸的挎包,一路春风得意地
回到家。进门之前,先在外面停了一会儿,把情绪稳定了才进门。正在厨房忙活的舒晓
雯一如既往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一如既往地笑笑,然后就进去帮忙。
舒晓雯说:“我想了一下,韩得翰的美术班还是要上,不行就先从活期里取一点。”
韩子歆不动声色地说:“你说过,存的那点钱雷打不动,怎么又灵活起来啦?”
舒晓雯叹了一口气,说:“我是当教师的,明白这个道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
不能穷教育。就灵活一下吧。”
韩子歆就绷不住了,从后面搂住了妻子的腰,说:“啊啊我的好老婆,看看,看看
这是什么?”
一转身扯过来挎包,打开,顿时,一捆厚厚的钞票出现在舒晓雯的眼前。舒晓雯这
回没有惊讶,只是定定地看着天上掉下来的财富,霎时,眼泪就流出来了,不知道是委
屈的还是高兴的。
六
问题又变得简单了。
计划是现存的,不用再推敲了。
星期六上午,夫妻二人就轻装上阵,到邮局给两家寄钱,到银行存款。到医院看望
已经做了手术的表叔时,隆重地买了刚刚上市的新鲜荔枝,韩子歆还别出心裁地给老头
子买了一束鲜花,以至于原先看不起农村老汉的那些护士捂着嘴偷笑。
然后,就是买沙发和书柜了。
由于奖金比事先知道的又多出一千,同节外生枝要给表叔“补血”的一千正好抵消
了,所以,当该花的花完之后,还剩下三千四百元,加上韩子歆又收到的十几笔小稿费,
六七百元,现在共有四千余元。按照韩子歆的想法,四千多元买两组书柜和一套沙发,
应该是比较有品位的。
两口子便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首先赶到离家最近的大昭寺家具广场。一进大厅,
果然气派,富丽堂皇的装饰看得二人眼花缭乱,心里先就有点虚了。但毕竟还有四千多
元撑腰,虚得不太厉害,仍然意气风发地往里进。首先进的是欧洲厅,一看沙发,多是
皮货,韩子歆拉着妻子就走。他是一个皮货抵制者,以前是理论上的,现在手里有了钱,
当然得付诸实际行动了,虽然说这些皮货都是牛皮羊皮猪皮等等普通之皮而非稀有珍禽
之皮,属于不受国家保护之皮,就是供人类享受之皮,但韩子歆还是不习惯把自己的愉
快舒适建立在其他动物的皮肤上。舒晓雯理解这一点,自然也不会买几张皮肤回家让丈
夫坐着难受,便转移到以木器为主的广东厅。
到了广东厅,二人自然分工,韩子歆侧重于他的书柜,舒晓雯则侧重于考察沙发。
这里的东西过去都是舒晓雯没有见识过的,件件都很惹眼,舒晓雯尤其相中的是一套原
木色软垫沙发,做工精致,线条流畅,造型大方,便在这套沙发前流连忘返。旁边促销
的小姐一看舒晓雯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动心,走过来微笑着说:“小姐好眼力,
这是我们某某家具厂最近推出的款式,名牌系列,品位高雅,很吃香的,从昨天下午到
现在,已经有七个订户了。”
舒晓雯被人称了一声“小姐”,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说
也是“大姐”了。不过她也没打算纠正那个伶牙俐齿的真小姐,人家称呼她“小姐”,
至少也说明她从“小姐”的年纪上往前走得并不远,还可以鱼目混珠。再说,她苗条的
身材和青春的丰韵依存,再当一回“小姐”也不算弄虚作假。
舒晓雯朝推销小姐笑了笑,又用手摸了摸家具的皮肤,手感果然光滑细腻,而且能
够感受到质地厚重,不像有些木材一摸就能摸出轻飘飘的感觉。看得有几分动心,就注
意地看了茶几上的标价牌,见标的是二千七百元,价格显然是贵了些,如果按照这个价
格买了沙发,就只能剩下三分之一的钱买书柜了。但东西的确是好东西。舒晓雯寻思,
还是可以讲价的嘛,现在的东西标价水分都很大,如果能把七百元抹去,那就比较合适
了。这样想着,嘴里就开始嘀咕,说:“东西是不错,可也太贵了,也就是几根木头,
能值两千七百元吗?能不能降一点?”
促销小姐听了这话,把一双俊俏的眼睛瞪得老大,吃惊地看着舒晓雯,看了好大一
阵才说:“大姐,你是开玩笑吧?”——这回她找到年龄的感觉了,不叫舒晓雯“小姐”
了,“大姐,你再看看,这后面还有一个零呢?这是两万七千呢。”
舒晓雯顿时僵住了,像是被谁施展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盯着促销小姐举到眼前的
标价牌,震惊之后良久,才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从心底沁出来,慢慢地洇红了两腮。
这时候韩子歆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一组书柜居然要
七千五,他们也真敢要。”
舒晓雯苦笑了一下,说:“人穷志短见识少,少见多怪啊,看来我们两口子都被吓
住了。看看这个。”
韩子歆这才看清楚,妻子遇到的问题远远比他遇到的还要“匪夷所思”。韩子歆笑
了笑说:“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们走吧。这里不是我们光顾的地方。对
不起了小姐。”
促销小姐倒是保持了礼貌,仍然笑容可掬地说:“没关系,欢迎再来——欢迎有钱
了再来。”
二人出了广东厅,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信心极其不足地又走到福建大厅门口,舒
晓雯却站住了,说:“算了,咱们回去吧。”
韩子歆说:“好歹总得看看吧,就算买不起,也得了解一下行情,当土老帽儿,咱
也得当个明明白白的土老帽儿。”
舒晓雯便不再言语,跟着丈夫又进了福建厅。
仍然是高档,价格高得令人望而却步,连继续看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个中午,夫妻二人转了六处,均因囊中羞涩而草草收兵,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出了大昭寺家具广场,韩子歆说:“太过分了,什么檀木、楠木、酸枣木、花梨木,这
里简直是名贵木材的集散地。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人们是越来越知道伺候自己了,你砍
我也砍,你能卖高价,我比你还会把价整上去,挖空心思打高级木材就是了。可是这样
大量地砍伐,会把高级树木砍绝种的。”
舒晓雯笑笑说:“又当杞人了吧,老是弄些不着边际的大命题来折磨自己,好像忧
国忧民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像个党和国家领导人似的。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买不起就买不起吧。别找不满掩盖心虚。”
韩子歆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边义愤填膺地说:“什么叫买不起?能买得起就
能容忍这么无休无止地砍伐了?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看起来是提高了,是富有了。说实
话,我对这种富有是持怀疑态度的!我们的富有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连原子弹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我说这话你信不信?今天的富有有可能是以明天的贫
穷作为代价的。”
舒晓雯无精打采地说:“别高谈阔论了,想想我们的书柜和沙发怎么办吧?”
韩子歆说:“我说不到这里来,你偏要来,好像腰缠万贯了。这回长见识了吧!这
里是有钱人的天堂,不是我们穷人的世界。走,找个平民家具店,我就不信,现在的北
京人都是大款了,就没有咱无产阶级买得起的书柜和沙发了。”
于是继续长征。一个中午,加上下午,终于在地安门附近一个小型家具店里相中了
一套沙发,书柜的样式也确定了,价格果然是平民价格——当然也不是下岗平民能够承
受得起的,两样加起来再砍下去,一共是四千八百元,价格有点超过了预算,但是样子
还比较符合这对夫妇的审美趣味,于是就交了二百元定金,签订了购销合同,单等半个
月后送货了。资金不足的部分,由小两口分别从各自掌握的日常开支中紧缩。
如此,也就了了一桩心事。韩子歆一想到半个月之后就能像知识分子那样拥有两组
梦寐以求的书柜,舒晓雯一想到半个月后就能像有产阶级那样拥有一套新式沙发,心里
自然都很滋润,回家的路上也不怎么觉得累了。
这天晚上,韩子歆夜不能寐,才情泉涌,又进入了“忧天”的境界,而且由原来的
以动物关怀为主要思想转移到植物关怀的思路上来,奋笔疾书,写下了一篇洋洋洒洒近
万字的《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为了
引起重视,韩子歆先引用了恩格斯的一段语录:“整个自然界,从最小的东西到最大的
东西,从沙粒到太阳,从原生生物到人,都处于永恒的产生和消灭中,处于不断的流动
中,处于无休止的运动和变化中。……这是物质运动的一个永恒的循环。”
然后,笔锋一转,就开始站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指点江山了,“根据物质不
灭定律,我们当然也可以认为物质不是凭空增生的。一种财富的出现,就是另外一种财
富的转变,一批高级木制家具的出现,就是一批高级树木的消失……当今市场呈现的情
况表明,越是珍贵稀有的木种,越是有人虎视眈眈,越是面临灭顶之灾。这种竞争性的
砍伐带有毁灭的趋势……从一定程度上讲,人类的欲望是地球灾难的导火索,科技文明
在无形中被贪婪者利用为帮凶。发现了金矿人类就去开采,发现了珍贵动物就去捕获,
发现了稀有树种就去砍伐。大自然给我们每个阶段的人类的财富是有限的,容许我们阶
段性动用的家底子并不多,在有限的范围内使用,可以维持生态平衡;超过了一定的限
度,有些物种会因之而绝迹,就会造成严重失衡。我们得为后人想想,不要使他们只能
在考古的时候才知道地球上原来还曾经有过檀木、楠木和花梨木,还曾经有过那么多精
美高级的木种。那时候他们会痛恨我们的。我们把好东西拼命地挖掘出来,恨不得一次
性消费殆尽,实际上就是对后人财富的透支,也是一种掠夺,而且是更残忍的掠夺……
贪婪的欲望必须悬崖勒马……”
这是韩子歆迄今为止写出的最长的一篇文章。写好之后的第二天,韩子歆不仅将其
寄给一家环境保护刊物,同时,为了表达对“万物和谐俱乐部”的感谢和支持,又将复
印稿寄给了林先生。
七
就在签订了购买沙发和书柜的合同之后的第三天,舒晓雯供职的学校下来一个通知,
说是为了照顾教师,教育部门同邮电部门联系,可以为教师优惠安装电话,个人只须拿
出一半资金,别人交四千,教师两千,而且是分期付款,先交一千就行了。
舒晓雯得到这个通知,又喜又愁,喜的原因是不用说了,愁的原因还是一个钱字。
回家跟韩子歆商量,韩子歆说:“这是好事,给教师的照顾,咱们不能拒绝。再说,咱
们单位里,没有电话的也就是我们家了,处长说过我好几次了,家里没个电话的确不方
便。安吧。”
舒晓雯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要一千啊,这笔钱从哪里出?”
韩子歆想了想说:“不是还有十几天吗,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有几篇稿子在外面,
也许能见点效益。一千块不是个大事。”
于是就安了。
第五天韩家就有了电话。韩子歆看着自己家里有了电话,一高兴,就试了几个出去,
美滋滋地把电话号码通知了亲朋好友。岂料这下又是自找麻烦,电话打到老家一个同学
家里,同学说,你这个电话打得真及时,我正满世界找你呢。你老父亲上午跑到县城来
找我,说你二弟找了对象,到女方家去要见面礼,少说也是两千,你好歹在京城高就,
人家女方也很看重这一点,怎么着也得支援点。钱是一方面,你亲自寄钱还有政治上的
意义。
放下电话,韩子歆怔了半晌,左想右想,估计前几天寄出的五百元家里还没有收到,
就算收到了,也是杯水车薪。只好同妻子商量。妻子叹了一口气,说:“韩得翰他二叔
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找个对象不容易。谁让你是他哥哥呢,谁让咱在北京工作呢?责
无旁贷,这个钱不能不出。再电汇一千五,凑够两千。”
韩子歆为妻子的通情达理十分感动,说:“真是好老婆。可是,这样一来,买沙发
和书柜的钱又少了一大截,恐怕不是我那几个零打碎敲的小稿费能够抵挡的。”
舒晓雯说:“电话一千,加上这个一千五,正好把买沙发的钱冲了,沙发先放放,
以后有钱再买,先把书柜买回来。”
韩子歆知道妻子一直对那几个老气横秋的沙发反感,换沙发是她近年的主要追求,
如今,眼看就要煮熟的鸭子又要飞走了,他于心大为不忍。便说:“先买沙发,我翻翻
我的外快,有几百了,加上基本资金,够买沙发了。沙发是一个家庭的重要门面,先坐
为快。”
舒晓雯说:“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算知识分子,不就是因为没有书柜吗?书柜是一
个知识分子的重要标志,先买书柜。”
困难的时候,两个人都表现了高风亮节,一个坚持先买沙发,一个坚持先买书柜,
最后还是没有定下来,说是等两天看看,说不定哪里又有奖金寄来,岂不皆大欢喜——
这自然是异想天开的奢望了,一天见到两个太阳的事情韩子歆还没有遇到过,权且这么
自我安慰吧。
岂料,福无双至,麻烦却跟踪而来。
电话刚安上两天,老家的一个堂弟就打电话来,说是父母官县委书记一行七人到北
京来了,住在某某宾馆,要韩子歆务必拜见,最好能请一顿,规格一定要上去。堂弟在
县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急于更上一层楼,县委书记自然是个举足轻重而且是决定性的
关键。
这个电话让韩子歆很不痛快,花钱是一方面,但是“规格一定要上去”就让他不舒
服了。他韩子歆爱交朋友是众所周知的,但那都是穷朋友,是有困难才来找他的,就在
家里吃喝拉撒睡,实在不行了,把谢春生叫回来,炖大锅菜就可以对付,人是累一点,
钱却花不多。而县委书记是个什么人物?到北京来,也是吃香喝辣的,不是一般的规格
能看得起的。但是堂弟布置任务的口气不容置疑,因为堂弟为了韩子歆的穷家也是出了
力的,没有那个当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堂弟帮忙,他老父亲病了连医院都住不上。
想来想去,这个客还得请,能请来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这就苦了韩子歆,既要把规格搞上去,又想最大程度地“为革命节约每一个铜板”,
实在很难两全其美。只好骑上他的破自行车,满大街寻找物美价廉的慈善餐馆。经过一
番实地之后,终于在某某宾馆附近找了一家中等档次的酒店,所有的费用都推敲了,连
酒水层次都确定下来了,估计一桌饭下来,要在一千元以上,一千五百元以下,心里这
才算有了一点底,才敢去拜见父母官,“热情邀请”父母官给个面子,薄酒一杯,略表
寸心。父母官是个四十岁还不到的年轻人,很精明也很随和的一个地方官,出乎意料地
爽快,说:“早就听说韩老弟是我们某某县出来的大笔杆子,有候补鲁迅的美誉。你的
酒我一定要喝,这也是给我面子。”
生米就这样做成熟饭了。请客那天,韩子歆夫妇尽可能地换了一身相对体面的衣服,
又托朋友借了一辆桑塔纳和一辆伏尔加,不远十几公里把父母官一行接到预定的酒店,
对准要喝个荡气回肠——花就花个潇洒,钱是人挣的。
哪知道峰回路转,父母官坚持不进包厢,点菜的时候,父母官亲自把关,一概点中
档以下的,酒是二锅头。韩子歆初算一下,这样下来,这顿饭怎么也不会超过四百元,
心里又感激又惭愧,坚持要点几个高档菜,父母官阻拦说:“你韩老弟是著名的好朋友,
恕我直言,也是著名的穷光蛋。你的富裕是精神上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来吃你这顿
饭,实际上就是想当一回君子,跟你建立个君子之交。搞虚假繁荣,在你是打肿脸充胖
子,在我是摊派困难户。何必呢?”
县委书记的一番话讲得在情在理,又让人温暖备至,韩子歆觉得这个人果然是个好
官,没喝酒已经先有了三分醉意,一激动,就把桌子拍了起来,掏出了肺腑之言,说:
“实话说,我原来也是硬着头皮,把你当个土豪劣绅对待,那热情都是假的。我花钱再
多也没有朋友的感觉。父母官你这几句话一说,我们就是朋友了,我韩子歆穷光蛋穷得
再著名,也不至于请家乡的父母官喝二锅头,我真是让你喝二锅头,全县八十万人民都
看不起我。”说到这里,陡提一股豪气,高声叫道:“小姐,上三瓶五粮液!”
县委书记赶紧对服务小姐摆手,说:“别听他的,就上二锅头。”又对韩子歆说:
“韩老弟,你要是上了五粮液,那我就要让黄局长结账了,你也跟着我们腐败一下,公
款吃喝怎么样?”
韩子歆面红耳赤地说:“那可不行,明明是我请客嘛,让黄局长结账算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给我难堪吗?”
县委书记笑笑说:“那你就听我的,喝二锅头。用你的话说,朋友来了有好酒,什
么是好酒,到北京来,二锅头就是好酒。”
如此,韩子歆就无话可说了,但还是坚持从服务小姐手里要回了菜单,又点了一个
清蒸桂鱼和一斤基围虾,双方才达成统一。
这顿酒韩子歆喝得痛快,三两的量,发挥到半斤以上,依然朝气蓬勃。县委书记一
行是久经沙场了,个个都是高手,加上县委书记兴致极高,敬酒碰杯踊跃空前,八个喝
酒的男人共喝了五瓶二锅头。直到结账的时候韩子歆才后怕起来,倘若父母官未能体察
民情,不阻拦他头脑一热的冲动,当真喝了五粮液,恐怕六瓶酒也打不住。这个酒店中
度五粮液标价是三百六,三六一八,六六三六,光酒钱就两千往上了,加上菜钱和其他
费用,三千就出去了,而他口袋里只预备了两千二百元。这已经是他掌握的全部活钱了。
感激父母官啊,这顿饭才吃了六百三十元。
八
请完县委书记的第二天,韩子歆同舒晓雯商量,手里只剩下一千五百多元了。看来
不光是沙发,连书柜也买不成了,便忍痛给家具店打电话退货。对方态度倒是很客气,
但有一条,两百元押金就泥牛入海了,这是当初定合同的时候就明确了的。舒晓雯心疼
得脸都白了,神色黯然地对韩子歆说:“算了,什么都不要买了,留着吧,不知道还有
什么地方花钱呢。”
一天晚上,谢春生回来了,说他打工的单位效益不好,招聘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把他给辞退了,只好又回来住。韩子歆说,辞退就辞退吧,也好多在功课上下功夫,家
里有住的地方,也不缺你吃的那一口,晚上还是回来吃饭吧。
这期间,表叔的刀口也快痊愈了,韩子歆寻思要把他接回家中养伤,也可以省点住
院费,便去医院同医生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再过两天出院。
晚上回来,韩子歆交代谢春生把男生宿舍再准备一下,就到女生宿舍安歇了。
第二天上班之前,韩子歆想买点水果和营养品回来预备着,谁知找钱却找不到了。
那天请完县委书记的客,韩子歆多少有点醉意,恍惚记得回到男生宿舍之后,随手一塞,
不知道把钱塞到哪里去了。开始还信心百倍地翻箱倒柜,把个房间翻得昏天黑地也没有
找到。
谢春生也帮着找,神情很不自然,家里就他一个外人,一千五百多块钱找不到了,
他无论如何不能无动于衷。倒是韩子歆安慰他、也同时安慰妻子,说:“一定是塞到哪
个死角去了,忘了,不过肯定不会丢。丢了就怪了,家里又没有个会七十二变的神仙,
难道飞天遁土了不成?”
舒晓雯说:“有时候就是邪门,急找反而找不到。别找了,以后慢慢找吧。我相信
它不会丢,过了这个急坎,就是挖地三尺我也会把它找出来。”
韩子歆的话里似乎没有怀疑谢春生的意思,舒晓雯的话里也似乎没有怀疑谢春生的
意思。两个人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当着谢春生的面,这么兴师动众地找钱,不是怀疑人
家,也会给他造成压力,所以就做出泰然的样子。吃过早饭,便一前一后地上班走了。
谢春生因为这天要去联系新的打工单位,人家上午八点半才上班,便留在家里拾掇找钱
的残局。
韩子歆实际上没有上班,他在楼下的公共电话亭里向单位请了个假,顺便到菜市买
了一点水果,准备给老表叔受用。估计谢春生离开家门了,就又返回家中,开始“扫荡
式”的寻找。眼下正是用钱之际,一千五百元不翼而飞,他不可能心安理得。
正忙活得起劲,忽然听见门锁有响动,韩子歆吃了一惊,怕是谢春生回来了,大家
脸上都不好看。正冒冷汗,却见是妻子,原来舒晓雯也找借口请了假,小两口一个门里,
一个门外,相视苦苦一笑,心照不宣,便全神贯注地接着寻找。
舒晓雯说:“那孩子老老实实的,该不会吧?”
韩子歆说:“应该不会。”
舒晓雯说:“但是我听你早晨留下的话,什么七十二变,有暗示的味道。”
韩子歆说:“你那个挖地三尺之说,简直就是敲山震虎。你是不是怀疑他拿了,不
明说,敲他一下,让他警觉,再悄悄地放回来?”
舒晓雯说:“你就没有这个意思?没有这个怀疑?你为什么等他走了又回来找?”
韩子歆说:“唉,钱这个东西害人吧?好好的人,被它弄得神经兮兮的,好好的关
系,被他弄得疑鬼疑神的。我们不想怀疑他,可是如果真的找不到,不怀疑也得怀疑了。
丢这几个钱不是大事,可这样不就把他毁了吗?”
舒晓雯说:“我真是希望他悄悄地放回来,大家的尊严都保住了,他也可以引为教
训。”
韩子歆说:“现在还不能说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吧。老婆,把
床挪开,把铺盖一层一层地卷起来,没准就在床上发生奇迹。我们的儿子都是在这个床
上下种的,就不能再下出个一千五百元?”
舒晓雯一边落实丈夫的指示,一边笑说:“你要有本事下钱,我宁可当你的车床,
让你每天二十四小时在上面工作。”
韩子歆说:“贪得无厌。我就是有那个功能,我每天也只工作十几分钟。你要生那
么多钱干什么?昨天的晚报看了没有?翻身农民牛得田有三千万,一个心肌梗死就把他
送到西天了,三千万没能延长他一个小时的寿命,一百大亿也救不了一条小命。还有那
个什么大型国营企业的书记,到日本开会,头天晚上乘飞机回国跟情妇睡觉,当天夜里
又乘飞机回到日本会场,那算有钱啊!可是,顶个什么用,现在下了大牢,连坐马车都
有一定的困难了。”
舒晓雯说:“又来你的贫富辩证了。既然这么想得开,你还这么穷凶极恶地找钱干
什么?”
韩子歆说:“这是两回事,这钱是劳动所得,是该得之得,是不该丢之丢,我当然
得把它找回来。还不仅仅是个钱的问题,它还涉及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
说起来尽管轻松,但是一个上午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为了安慰舒晓雯的情绪,
韩子歆提议说:“何必为钱所累呢?现在老的小的都不在家,就你我一对青壮劳动力,
结合一下,也算是对一个上午无效劳动的彼此慰劳。”
舒晓雯说:“你这个人,总是在没法快活的时候找快活。”
韩子歆说:“这就对了,这才是正确的人生观。快活的时候已经快活了,还用找吗?
就应该在最不快活的时候找快活。让一千五百元见鬼去吧,我们要穷快活了。”
这样一说,舒晓雯就被发动起来了,含笑不语,算是默许。
完事之后,韩子歆愉快地说:“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想看,我们结婚以来,
什么时候在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做这样的事啊?不为钱财所累,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真
是妙不可言。”
九
表叔出院后的第二天,谢春生跟韩叔和舒姨说,又找到一份临时工,可以半工半读
了,要搬出去住。韩子歆和舒晓雯见谢春生这两天有点神情恍惚,脸色很不好看,估计
是学习紧张,干活太累的缘故,劝他不要再打工了。谢春生却坚持说不要紧,他还年轻,
老是给韩叔和舒姨添麻烦,心里不安。再说,他打工挣点钱,多少也可以补贴家里,他
母亲又住院了。
韩子歆和舒晓雯想了想,怕他有什么隐情,先出去住几天避避尴尬也好,就不再挽
留了。
这天舒晓雯调休,在家里照顾刚刚拆线的表叔,帮助表叔喝了自己煲的红豆桂圆粥,
便陪表叔聊天。表叔因为胆里的疙瘩消除了,心胸就开朗了许多,话也多了,说起住院
的感受,唠唠叨叨地没个完。
快到九点钟了,舒晓雯对表叔说,要去买菜,要给表叔买只乌鸡补补元气。表叔这
些天也看见侄儿侄媳妇为他付出的操劳,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说:“闺女,你表叔身
子骨本来就结实,喝稀饭都能补。这些天你们又送汤送肉,都是好东西,天天过年,一
辈子的空缺都补回来了。别再去买贵东西回来,你们挣那俩钱也不容易。”
舒晓雯笑笑说:“表叔怎么又见外了。听子歆说,他小时候吃不饱饭,表叔捉鱼摸
虾都给他留一口呢。平常人都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您老是疼他爱
他的表叔了。”
表叔靠在床上,欠欠身子说:“表叔这回住院开刀,跑前跑后受累不说,还全是你
们花的钱。就是待亲老子又怎么样?亲老子有这样的儿也是天高地厚了。表叔的四个儿
才给老子凑了七百块,四个亲儿不如一个侄儿。闺女你过来,上回你们给我的五百块,
一个子也没动,我带来的也才动了几十块,我手里还有一千多呢。这钱你拿着,临走给
我打张站票就中了,回家我还得找我的四个儿要养老金,不能便宜了他们。”
说着,就把贴身的小褂子捋出来,哧啦一声将缝着的口袋撕开,掏出了一大把票子。
舒晓雯见状,忙说:“表叔快别这样,我们给您老的是孝心钱,您那两个钱都是血
汗钱,您老快收好,我要是要了您老的钱,韩子歆会骂我的。”
表叔说:“他敢!这件事情我在医院就寻思好了,这钱表叔不能带走了。说是咱侄
儿侄媳妇在京城做事,可表叔看出来了,你们的日子也难着呢,交往多,应酬多,家里
拖累大。你有个堂弟在县城工作,我去过他家,那是什么气派啊!地下铺的都是羊毛毯
子,进门要脱鞋。几间屋子里都有电视机,还可以自己放电影唱歌。他比咱子歆官当得
大?差远了。表叔打听过,他拿薪金才四百多块钱,两口子加起来没有侄媳妇你一个人
拿得多,可人家过的是啥日子,你们过的又是啥日子?我在医院里,病房的一个老工人
眼红我,说老哥你好福气啊,有这么掏心掏肺孝心的儿子儿媳。我没跟他说你们是我的
侄儿侄媳妇,我心里滋润啊,也难过。那老工人还是城里人,儿子儿媳一大堆,都说下
岗了,来看老子空着手,来一回哭一回穷。那老哥看我吃荔枝,问我是啥味道,我心里
也不是味道,给了他几颗,高兴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说,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
闺女,这钱你一定得收下,你不收,表叔就赌咒了。”
老头子唠叨唠叨地说着,老眼上滚下一串泪花。舒晓雯见老人执著,不好再坚持,
便说:“那好,我先收下,等子歆回来了,由他决定。”
老头子说:“他也不敢胡乱决定,这个家表叔当了。”
舒晓雯买回乌鸡,放到砂锅里煨好,得了空闲,又到男生宿舍里陪表叔,表叔因为
早晨说了不少话,有些累了,靠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舒晓雯因为心里还有一桩
事情没有了结,又想起那一千五百元的悬案,便轻手轻脚地在有关角落触摸了一番。
奇迹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表叔睡觉的床边,一张三屉办公桌
上堆着一摞几十本书,舒晓雯只翻到第五本,一叠钞票便赫然入目。舒晓雯怔了怔,回
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把书合拢,悄然离开。
晚上韩子歆回来,舒晓雯先跟他讲了表叔白天讲的那些话,韩子歆听了,感慨不已,
说:“做人还是要做好人,未必刻意图个好报,图的是个心安理得。人的一辈子还是应
该心安理得地度过。送人鲜花之手,历久犹香。有些人把钱看得过重,有钱不敢花,说
到底其实还是个穷人。有人有点钱,乐意为别人分忧,没钱也敢花,没钱也是个有钱人。
前几天我看了一篇文章,季羡林老先生评说圣人之言,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
乐而乐,要是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共产主义恐怕早就实现了。这话说得精辟。我们当
不了圣人,当个好人还是应该的。有钱人是一辈子,没钱人也是一辈子,好人是一辈子,
坏人也是一辈子,最后的结局其实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不去当个好人呢?如果既能当
一个好人,又是一个有钱人,那是再理想不过了。如果二者不能兼顾呢,我是宁肯当一
个没钱的好人,也不当一个有钱的坏人。”
舒晓雯把钱交给韩子歆,说:“你看着处理吧,老人家的态度很坚决呢。”
韩子歆说:“不要紧,咱们先替他拿着,等他上车的时候再塞给他,就由不得他
了。”
舒晓雯说:“还有一件事。那钱找到了。”
韩子歆没有反应过来,说:“什么钱?”
舒晓雯说:“你可真是大尾巴狼,好像真当了大款似的。一千五百块,才丢了几天,
转眼之间就忘了。”
韩子歆惊问:“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舒晓雯说:“就在你那本《自然的呐喊》书里夹着的。”
韩子歆失声叫道:“你好糊涂!那本书就在眼前摆着,我能让它漏网吗?我不知道
翻过多少遍了,都没有翻出来。难道它是成心耍我不成?”
舒晓雯也怔住了,说:“那就是说,是他干的了?”
韩子歆愣了半晌,突然问道:“我上次换的西服你洗了没有?”
舒晓雯说:“你就那一件上规格的衣服,我哪敢随便乱洗啊。那天请客,你只穿了
三十分钟就挂在椅背上了,我看不脏,回来后就又把它挂在衣柜里了。”
韩子歆闻言,精神一振,二话不说,就到衣柜里取西服,一取出来,就摸出了一把
钞票,夫妻二人顿时面面相觑。
韩子歆说:“我要赶快去找谢春生。我怀疑这孩子卖血了。”
舒晓雯一脸痛惜,讷讷地说:“你看这事闹的……真不应该,他为啥这样做啊!”
韩子歆说:“家里就他一个外人,你就是跟他说死了不怀疑他,他也不会坦然,无
法解释嘛。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只能采取这个办法了。可这是多么愚蠢的办法啊!
我韩子歆也是混账,让老同学的穷孩子受委屈了,竟然说了个七十二变,竟然逼得他去
卖血!”说着,眼圈就红了。
舒晓雯说:“我们也没有逼他啊,不要过于引咎自责了。再说,他也不一定就是卖
血了。”
韩子歆的情绪前所未有地坏了起来,阴沉着脸对妻子生硬地说:“不卖血,他在一
个星期内从哪里能弄来一千五百元?难道是偷?那比卖血更糟。我看他脸色惨白,就是
失血的症状,而且估计是卖得不少。”
后来的事实证明,韩子歆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谢春生确实卖了血,小伙子倚仗年
轻健康,找打工的小兄弟帮忙通融,连续卖了好几次,不仅把韩子歆丢失的一千五百元
“完璧归赵”,还给老家寄了三百多元。韩子歆了解到真相之后,痛心疾首,把谢春生
狠狠地骂了一顿,不由分说,接回家中,让其跟表叔享受同等待遇,每天受用一只乌鸡。
十
过了十几天,表叔的身体就恢复如初了,由于补得及时,气色反而比刚来北京的时
候好多了。就提出来要回老家。恰在这时候,韩子歆又接到“万物和谐俱乐部”林先生
的电话,说了两件事,一是他的稿件《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
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收到了,“万物和谐俱乐部”的同仁们都看了,认为虽然有点过
激和偏颇,但是发人深省,尤其是忧患意识难能可贵;二是“万物和谐俱乐部”为了促
进该项事业的发展,要在珠海召开一个研讨会,原计划邀请部分一等奖作者参加会议,
因为他的《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有新
意,把他也补请了。食宿费用由会议负责,往返交通费用由作者自理,如果有困难,或
者请不到假,会议也不勉强。
接到这个电话,韩子歆又是喜忧参半,同舒晓雯商量,这一去就算是坐火车,也得
千把块,再说,毕竟是到沿海开放城市风光一番,除了衣食住行,别的总不能一毛不拔
吧?
韩子歆的意思是不去。
但舒晓雯心里明白,韩子歆实际上很想去,他热衷于这项活动,这样全国性的会议,
致力于自然保护的仁人志士荟萃一堂是可以想见的,能到这样的场合跟精英们交流思想,
无疑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舒晓雯说:“去吧,这是个机会。”
韩子歆说:“请假是没有问题的,我们那个单位是个冷衙门,只要不花单位的钱,
出去个十天半月都是可以争取的。问题是要花钱。”
舒晓雯说:“还是你的一贯原则,该花的还得花。”
韩子歆就顺水推舟了,开玩笑说:“那我可就要风光了啊,你不会不平衡吧?”
舒晓雯说:“你是我们家的主力队员,你花几个钱我有什么不平衡的?不过,到了
开放地区,可不能学坏啊。”
韩子歆说:“能够学坏的,不到开放地区也照样可以学坏,不是坏人,学也学不坏。
再说,学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需经济基础决定意识形态呢。”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然后小两口开始算经济账。
这段时间,家里没有大进大出,收支基本平衡。表叔的钱自然是不能留下的,谢春
生卖血的钱更是不能收下,小两口能够掌握和支配的就是失而复得的一千五,加上工资
补贴,还是两千元上下。鉴于谢春生上次的悲壮举动,韩子歆又心疼又内疚,提出要对
谢春生家里进行支援,寄五百元给他母亲补贴医疗费。同时,由于二弟的女朋友提出的
条件升级,老父亲又托人打电话来,希望再支持千把,“过了这一关,一年之内不要你
的钱了。”老父亲的话是这样说的,言词恳切也迫切。
有了这两项开支,就基本上没有活钱了。
这天夜晚,两口子躺在床上,没有了幸福的活思想,又觉得钱的问题是个棘手问题。
后来韩子歆就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心怀叵测地问舒晓雯:“老婆,你说说,如果没有
万物和谐俱乐部的这笔奖金,你说我们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舒晓雯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还是这个样子,我们结婚快十年了,没有上万的横财,
不是照样过来了吗?饥寒交迫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嘛。”
韩子歆说:“这就对了。随遇而安,车到山前必有路,就是我们这些人得以生存的
理论依据。”
舒晓雯说:“其实,没有这笔意外的奖金,说不定我们的生活还平静一些,就是因
为有了这笔鬼钱,弄得我们两个心力交瘁,神经都紧张了。”
韩子歆说:“这也怪我们自己,咎由自取。”
舒晓雯揣摩出了丈夫好像有点居心不良,警觉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子歆说:“为什么有了钱反而日子难过了呢,是因为我们违反了我们既定的财政
原则,见到万元以上就乱了方寸,就想存上一大笔。你想啊,像我们这样的人,光靠零
打碎敲的积攒,能攒出个阔佬吗,不可能。什么勒紧裤带啊,抠牙缝啊,都是不得已而
为之,我们还不到那一步。每个月把你工资存起来,以应急用,就是相当负责任了。有
了一万六,正好可以大大改善一下现状,你却主张把一万元存起来,其实是作茧自缚,
弄得连一次性的阔佬也没当成,反而更加捉襟见肘。”
舒晓雯一骨碌坐起来,扯着丈夫的耳朵说:“天啦,你莫非又打那一万块的主意?”
韩子歆笑笑说:“夫人此言不差,韩某正有此意。”
舒晓雯半天没有吭气,又瞪了丈夫一会儿,才说:“二十岁的大姑娘,看来在娘家
是住不长了。可是,这真是太……太……”
韩子歆说:“有什么好太的?我韩子歆此生不会太有钱,也不会太缺钱。我的原则
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分文不取。但是,老婆你放心,只要你需要,我还
会挣回来的。你看,才几天功夫,《人类与自然》就打电话来了,我上次写的《有限度
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要上,你算算,就是千
字五十,也是五百元啊。实践证明,钱这个东西就像井水,你不舀它,它永远都是那么
多,你越舀它,它浸得越多。不破不立嘛,能花就能挣嘛,有一双劳动的手,还怕没钱?
就这么定了,明天就把钱取出来,沙发是要买的,书柜是要买的,用不了多久,计算机
都是要买的。而且沙发的档次要提高一等,书柜要增加一组。除了这两项开支,还要把
你相中的衣服买回来,我下星期要到珠海去,也要换一身行头,再穿那身灰不溜秋的西
服,人家还当我是农民企业家呢。韩得翰的书包也要换了,不能再让我的儿子背破书包
了。还有……”
舒晓雯赶紧制止:“别再有了,再有几条,只怕一万块钱也堵不住决口。你这个人
啊!”
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天,舒晓雯果然去储蓄所将还没有焐热的一万元存款取了出来,有了这一万元
垫底,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就连家具店黑下的两百元押金也重新发挥了作用。
家具送来的当天,看着簇新的书柜和沙发,韩子歆春风得意,舒晓雯的脸上也是鲜
花灿烂。因为白天都在忙活腾挪,没顾上做饭,韩子歆气壮山河地提议:“别烟熏火燎
了,出去撮一顿。”
儿子韩得翰第一个响应,要吃麦当劳,韩子歆不屑一顾地对儿子说:“麦当劳是个
什么玩意儿,标准太低了,再说你表爷爷也吃不来。既然是撮,就得撮顿像样的。你表
爷爷和春生大哥自从到咱家来,还没在外面享受过呢。”
舒晓雯表态赞成。不是有钱了吗,还在乎撮一顿?撮两顿也不是个问题。
于是就倾巢而动。韩子歆搀着老表叔,谢春生牵着韩得翰,舒晓雯揣着钞票,浩浩
荡荡地下了楼,并且目标明确地选择了这一带颇负盛名的南海鱼村。在过去没钱的那些
日子里,韩子歆和舒晓雯无数次在这里徘徊过,而从未涉足。据说很高档,据说很宰人。
这回就不谦虚了,对准是要好好消费一下的,对准是要伸出有钱人的脑袋让人家好好宰
一刀,看看究竟能宰出个什么水平出来。
岂料又是个误会,一家人点了荤素七八个菜,吃得心满意足,也不过就是百十块钱。
出了南海鱼村,韩子歆哈哈大笑,说,“有钱了感觉就是不一样,你越是不怕宰,人家
就越是不会宰你,人穷了不怕,怕就怕个心穷。”
十一
表叔离开北京是在一个艳阳高悬春光明媚的上午,出租车在机场高速公路上飞驰,
路两旁绿油油的杨树就像两条碧澈的小河,快速向后流淌。韩子歆和舒晓雯陪伴着表叔
坐在车里,心中一片绿色。
让表叔坐飞机走,可以说既是韩子歆的灵机一动,又是水到渠成,既偶然又必然。
买车票的时候,表叔先是坚持要买“站票”,说是乡下人骨头硬,也就是一夜一个
半天的事情,站着打个盹就到了。韩子歆就解释,说:“不是春运大忙季节,没有什么
站票。就是买了站票,价格也是一样的。”这样,老表叔才将信将疑地同意了。韩子歆
本来想给表叔买硬卧,谁知售票小姐不懂事,坚持说一个人只能给中铺。韩子歆琢磨表
叔毕竟是老人,做过手术时间不长,爬中铺显然不妥当。一气之下,就要买软卧。软卧
倒是个下铺,一问价格,六百多,韩子歆盘算,再加几百就够买张飞机票了。这时候,
韩子歆的脑子里就碰撞出一串璀璨的火花,心想,老表叔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到北京
来次数有限,不吉利地想一下,恐怕也就是这一次了。老表叔是个农民,一辈子没坐过
飞机,老农民怎么啦?老农民就不能坐一把飞机?老子这回就让老表叔坐一把飞机。
想到这里,韩子歆当机立断,拉起表叔就走。
到了民航售票处,老表叔一听说要让他坐飞机,脸都骇白了,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一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造孽啊造孽……”
韩子歆问表叔:“您老是不是害怕?”
老表叔说:“你表叔这么大个年纪了,黄土都埋起脖颈子了,我连入土都不怕,还
怕上天?我是怕花钱,就这么到半空中臭美一圈,要花多少钱啦?怕是够我跟你表婶吃
个三年五载的。”
韩子歆说:“这个钱是我负责,你不要管。”
老表叔说:“这个我知道。可是你也不富裕啊,你看你那个家,就是添了两样像样
的家伙,还有一大堆家伙不像样,你别瞎整了。”
韩子歆说:“你就给我坐在一边歇着吧,这个飞机我让您老坐定了,您老还不光是
自己坐,您还代表咱乡里没有坐过飞机的乡亲坐一把,回去给他们说说飞机是个啥德
性。”
如此,老汉就不阻拦了,只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说造孽。
韩子歆和舒晓雯把表叔送进候机大厅,买了机场建设费,又找了个慈眉善目的机场
老工作人员,委托他照顾好表叔的下一步行动。机场老工作人员热情答应了,当即就领
着表叔换登机牌去了。老表叔一步一回头,老泪纵横,挥着那双举惯了锄头的胳膊,瘪
着嘴高喊:“家去吧,孩子,别耽误了小翰子的晌午饭。家去吧……”
上午十时二十分,5107次航班腾空而起,韩子歆和舒晓雯站在机场外面的绿树林里,
仰望蓝天,白云悠悠,晴空无垠。
(此文原载于《当代》2000年第1期)
文学视界独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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