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奏
祁智
一
秋天要举行晋升职称的外语考试。春天,省人事厅在市里开设了几个外语辅导点。
市科技会堂辅导点上课的第一天,彭远树迟到,正好李京京旁边有一个空位置。
李京京在文化与艺术出版社工作。现在什么都是文化,什么人都想沾点艺术,这家
出版社的效益没有办法不好。出版社给每一个想晋升职称的人都报了名。李京京的外语
水平能应付各种考试,只想听听第一节课有什么要求,再参加最后一节复习课也就算了。
彭远树匀称挺拔干净,像一棵自杨树。能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的男人不多了,烟酒
味、头油味;蓬乱的头发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头皮屑,像风景区的垃圾;衬衫领围着一
圈黄垢,手指甲里塞着黑泥……男人们在如此糟糕的境地还自认为魅力无穷。彭远树走
到李京京旁边,点了点头就坐下来,坐下来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书。本子、笔,聚精会神
地听。他不像许多男人遇到姑娘就亢奋,没话找话说。一开始李京京以为他是装的,但
即使是的她也认为不错。
两个小时的课很快就结束了。彭远树收起书本,向李京京点点头后就朝门口走。李
京京隔着两个人跟着他,她看到彭远树出门后跑进黑暗中打手机。这十点彭远树和其他
男人也不一样。有些男人把手机塞在屁股上的口袋里,让那里鼓出一块,引人注目;有
些男人无论干什么都把手机抓在手上;有些男人把手机放在包里,一到有人的地方就迫
不及待地拍到桌子上。还有些男人根本就没有手机,嘴里却说妈的忘带手机了。如果彭
远树是一般的男人,一坐下来就会把手机放到李京京的视线里了,其他有手机的同学不
是眼睛瞄着姑娘在教室打电话吗?现在的男人总想独占花魁,又显得信心不足,就用一
些东西来弥补,如同矮个子总喜欢穿高跟鞋。
李京京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决定第二次还来听课。这个班是每周一、三、五,
日晚上六点到八点上课,各人的位置以第一次上课坐的格局为准。第二次,她在化妆镜
前多坐了10分钟,彭远树却没有来,第三次也没有来,班上的同学也少了三分之一,她
就觉得自己很幼稚、可笑。第四次是星期,她不准备去上课,又临时改变了决定。当她
赶到那儿坐下来的时候,彭远树也到了。她这才想起来之前没有化妆,就借去洗手间的
机会补了一下。她在补妆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
对不起,彭远树对李京京说,你能把讲义借给我看看吗?
李京京在一刹那间很慌乱,眼睛不知道向哪里看,手和脚都不属于自己了。她没有
想到彭远树突然和她说第一句话,而且她没做讲义。她像不认真听讲的学生红着脸说,
对不起,我没记。彭远树宽容、抱歉地笑了一下。
后来彭远树有时来,有时不来。每次都来的李京京很生气,认为彭远树没把她放在
眼里,又觉得这样生气没一点道理。她把笔记做得很认真,预防彭远树再向她惜。第十
次彭远树没来,这一次老师通知说下一次课停上,因为他要参加一个活动,老师讲这句
话的时候陌生地激动、自豪,一个大龄男子突然接到女方的邀请也不过就是这样子,第
十一次,李京京照例来了,她估计没听到通知的彭远树很可能会来。
彭远树果然来了,锁上车急急忙忙向楼里走,正好遇到从楼里向外走的李京京。
嗳,李京京说。这时她才发觉不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彭远树认出了她,你怎么下
来啦?
今天停课,上回通知的,可我上回没来。李京京很奇怪自己怎么这样顺利就说了一
个谎。
彭远树说,我还以为上课呢。他弯腰打开锁,朝李京京点眯头,一只脚踩上踏脚。
嗳,上回讲的内容——李京京使自己有理由让彭远树站住。她又问,对了,你叫什
么?
彭远树。
我叫李京京,在文化与艺术出版社工作。
李京京?是《中国服饰文化》的责任编辑吗?
是的。你怎么道?
我是读者。
你买的?
不,我在资料室看到的。
你在哪里工作?
省政府办公厅。
李京京盘问似地了解彭远树。她紧张得背后湿透了,好在夜色掩盖了她的羞涩。省
政府办公厅是一个让许多国人肃然起敬又梦寐以求的单位!李京京又觉得他与众不同,
许多男人初次见面就恨不得把能继承多少遗产告诉对方。
对了,你说上次讲的内容——彭远树说。
李京京意识到刚才差一点说漏了嘴,忙说,我想问你呢。她改变了话题,你怎么三
天打鱼两天晒网?
彭远树说,加班。
两人骑车同了一段路后分手。李京京很为今天的行动高兴。如果不分手就好了,一
直向前骑,有一个共同的家在前面等着。想到这一步,她慌忙把车蹬得飞快。她觉得一
个轮子是害羞,一个轮子是幸福。
二
文化与艺术出版社在闹市区的一幢写字楼里,占了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三层。
从这个高度看,城市像一个巨大的露天沙盘。
李京京在窗前很快我到了省政府的方向,彭远树就在那片绿阴里,像一个陷在林子
中的鸟巢。她设想彭远树工作的情景,可她对秘书工作所知很少,她原以为秘书大都是
老会计的形象,现在看来那是一种误解或者偏见,想到自己惦记彭远树,而彭远树很可
能没把她当一回事,她就觉得很不公平。
编辑三室这时候没有其他人,室主任刘萍试探着问,京京,要不要再见一次面?
好的。李京京脱口而出。
李京京的爽快出乎刘萍的意料。她走过去,把手放在李京京浑圆的肩上。我看那小
伙子不错的,把京京交给他,我们放心,我再约一下。她见李京京无动于衷,怀疑自己
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京京,你是说愿意和李茫再见一面吧?
和谁?李京京笑着问。
你这鬼东西!刘萍笑着掐了李京京一下.奇怪他问,他哪一点让你看不上呢?
省外贸进口部的李茫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研究生毕业,经常出国,父母亲是大学教
授,一家三口有三处住房,他一人就有两处。李京京本来不看重这些附加条件,如果为
了爱情,她连穷小子部嫁,可现在是在没有爱情的情况下寻找同等条件的生活伴侣。作
为等价交换,她和李茫比较般配,但她不甘心这样就范。她觉得李茫太张狂了,好像全
省的外贸工作都在他肩上;如果他年纪大三十岁,可能会说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他们
见了一面,李茫希望谈下去,李京京却通过刘萍带信说过几天再说。她一向与人为善,
当然不会说出李茫的缺点去挫李茫的自尊心,她甚至可以为李茫的缺点寻找开脱的理由:
一个才华横溢、工作出色的小伙子为什么不张狂呢?
你是不是认为他太张狂了?刘萍问。
李京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年轻人嘛,总是少城府,再说,这小子要不多说几句,你们之间不是冷场了吗?刘
萍说,可惜我的女儿结婚了,否则……
李京京又笑了下。笑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在很多地方起作用。刘萍的女儿在省电视
台新闻部担任播音员,女婿是市里最大的一家民营企业的总栽陈林松,李京京认为这是
最好的组合方式之一。如果没有彭远树,听了刘萍的解释,李京京也许会答应再见面的。
现在她想先把彭远树的情况弄清楚再说。她说,让我想想,我并不认为年轻人张狂是缺
点……
他要是等不及,他可以和别的……李京京又说。
人家认定你了,刘萍的话让李京京吃了定心丸,人家就等和你见第二面呢。
办公室其他同事进来了,两人就不谈这事。李京京坐到办公桌前,心思不在校样上。
她发现自己有许多事情要做。彭远村结婚了吗?如果没结婚那有朋友吗?如果连女朋友
都没有,那他愿意……这些问题本来只要托人问一下就明白了,可是现在不行,一旦传
开去,她如果和彭远树没有结果,李茫那边就结束了,而传开去她和彭远树还有什么好
结果呢?她必须自己去解决这些问题,婚姻的实质就是一对一。
李京京觉得自己好像在买东西,预订了一个,却又对另一个爱不释手。她在读研究
生的时候,曾经暗地里和一个来自美国的外籍教师爱得昏天黑地,这场爱情是无望的,
外籍教师有妻子在美国。她的计划是这样,先大爱一场,再老实找个伴侣过日子,就像
先和一个骑手在狂风暴雨中奔跑,再和一个农夫围着火炉取暖。她不敢奢望骑手和农夫
是同一个人,因为爱情和婚姻很难成为一回事。现在的情况有了变化,彭远树突然出现
了。虽然现在爱情发展到婚姻的概率很小,但谁敢保证很小的概卒不会发生在她和彭远
树之间呢?
李京京被自己的想法激动着,另一个她又在半空中嘲笑她:真是吃饱了没事干。她
从自嘲中走出来,拿出提包里的化妆品。她的皮肤很好,脸型和头发也不错,五官端正。
有这样基础的姑娘常常像孔雀那样动不动就开屏,而她外表相当沉静。使得她不是那种
一登场就光彩夺目的人,她更像是一杯上好的龙井茶,需要有心人慢慢地品。
老师的英语带着陕西口音,闭上眼睛以为是小品演员郭达跑到教室里了。没基础的
听不懂,有基础的没有必要听,大家都是一下班赶过来的,肚子里空着,两个小时的课
就显得漫长。老师为了负责,又不敢提前下课,教和学双方都显得很痛苦。有些男的就
掏出手机和BP摆弄,有些女的就摸出化妆盒,还有些男女递着条子,居然还有人抽烟。
全班只有彭远树在认真听。李京京以为彭远树外语水平不高,有些同情他,倒过头却见
他流利地用英语做着记录。
你英语不是挺好吗?李京京小声说。
彭远树小声说,听听有好处的。
李京京从包里拿出一本《服饰与化妆》,这个给你女朋友,这是我编的。
对不起,彭远树笑着说,我没有女朋友。
李京京又拿出一本《儿童读古诗》,那这个给你的孩子。
孩子?哪来的孩子?彭远树又笑着说。
李京京把《服饰与化妆》推过去,没有女朋友,太太总有吧?
彭远树眨着一只眼说,你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吗?
三
彭远树从处长手里接过讲话稿。讲话稿是给副省长起草的。上面被改得纵横交错。
五彩缤纷。同事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他心情沉静地坐到办公桌前。他觉得值得同情的
是他们而不是他,他们把文稿写成了鸡肋,让领导不肯说好也无法说不好,干巴巴的改
几个字,就通过了,领导就显得可有可无。他却是在框架和立意上动脑筋,让领导如同
厨师面对不常见的原料那样兴奋,领导会调动全部的激情和智慧面对讲话稿,现在他面
前的讲槁就是这样,副处长用蓝黑墨水,处长用碳素墨水,副秘书长用红墨水,秘书长
用红毛笔,10页稿纸的空白处都被写满了,他要做的就是在电脑前将讲话稿整理一遍。
又要加班了。同事走过来说。
彭远树笑笑说,就加班吧。彭远村只能这样笑着说,不带丝毫抱怨的情绪。在办公
厅,他长得出色,自然就成了大家关注的人物,他哪怕有一个细小的动作,却可能被当
作大事。比如有人一天不上班也没人发现,他缺席一小时就被人留心上了。在机关如果
没有什么想法也就算了;可年轻轻的在机关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想法呢?他必须处处让自
己小心谨慎,尽量以笨拙和弱者的形象出现在同事中,使自己每取得的一点成绩都让同
事觉得他是在艰难地进步。
一个出色的小伙子写的文章,毫无例外地被领导改得面目全非,这是一个强烈的反
差,同事觉得不能袖手旁观了,似乎袖手旁观就是极端的不负责任。他们围过来给彭远
树出主意,甚至要把绝招亮给他。
彭远树听着。他想,如果他们不是驴子,那他们应该看出领导修改的价值。可他们
看不出来,他仔细研究过他们写的文稿。他们或者摸着领导的心思,用领导的口吻写,
使得领导以为错拿了以前用过的稿子;或者把自己的思想、从别处搬来的别人的思想强
加在领导名下,使得领导以为错拿了别人的稿子。真正的文稿应该是这样,把自己和领
导有机地结合,使领导对文稿既似曾相识又觉得陌生,似曾相识让他觉得是自己的,陌
生又让他产生新鲜感、沉浸在创造的兴奋之中。这样的文稿常常令领导回味,领导发觉
自己情不自禁就在一个高度上,这时候他才会想文稿是谁起草的。几次下来,领导就会
重视起草的人了。秘书最大的希望不就是被同事忽视被领导重视吗?同事说了一通就各
归原位。如果他真是一头笨驴,听了他们莫衷一是的话只会更加不知所措。一头笨驴在
一条道上走已经方向不明了,突然出现那么多条道路,它大概只能绝望地坐以待毙。他
们看起来是帮忙,实际上是给他心里添乱。他笑了笑。他不怪他们,谁不想进步呢。
彭远树刚在电脑上找到这篇文章,腰问的BP机震动了,他撩开衣服,液晶显示屏上
出现的是一个手机号码。他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他的同学黄臻。
晚上六点,我开车来接你,在老地方。黄臻说。
彭远树没有多说就搁下了电话。他在小事上也不放松自己。同事几乎都自找门路搞
来手机,他也从一家私营企业得到赞助,但他平时不开,从来不当众拨打,以至于大家
把他归为没有手机的一类中。没有手机还怎么混?他有BP机,都是让它震动而不让鸣响,
这样他就可以悄悄的把事情处理掉。晚上六点,他从省政府食堂的边门出去,又在黑黑
的树阴不走了近百米。那里有一辆“奔驰”在等他。
黄臻研究生毕业后去上海浦东白手起家,从他的“奔驰”上就可以猜到他现在搞得
如何。他年前来过一次,围着省政府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彭远树指定的地点。
搞得像地下党接头了。黄臻说。
反腐败,大家都盯得紧。彭远树说,我哪里不希望你把车直接开进省政府?
黄臻偏过头说,不过,即使不反腐败,你也要谨慎,为自己,也为我们。
为你们?彭远树问。
二十年后还不是我们的天下?我们同学中也算是各个岗位都有人了。黄臻笑着说,
你小子千万不要腐败,你要是缺钱花,我给你。
你的钱要是来路不明怎么办?
你放心,我绝对合法经营。
“奔驰”疾速行驶在道路上。通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在黄灯亮起的一刹那,黄
臻毫不迟疑地冲了过去。交警只是看了一眼,如果这辆车挂着苏北的牌照,那他会拦下
它,能把车主的祖坟都盘问出来;现在这辆卒是上海的,就不太好办了。他还没拿定主
意,车已经一掠而过。
彭远树看到交警的脸像一张白纸飘过,他敢肯定,交警的第一反应是咒车毁人亡。
交警上岗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记车牌号,他们对这些车牌号敬而远之也恨之入骨,车牌
号是身份,是地位,是通行证,也就是对交警的鄙夷不屑。车路过市科技会堂,他悄悄
笑了一下。今天是上课的日子,李京京一定心不在焉地坐在里面。
四
天说热就热了,仅仅是一个星期的工夫,这座城市就完成了冬天到初夏的过渡。一
件衬衫、一条领带,外套一件薄西装,这是男人们的模式;女人们则用各式套裙,连衣
裙打扮自己,城市立即就轻松、多姿多彩起来。
李京京和彭远树坐在街边公园里。公园里曾经亮过灯,不知不觉地就一盏一盏地碎
了。管理人员意识到公园里亮灯是愚蠢的做法,现在就让公园暗着,公园里像陈列以爱
情为主题的雕塑一样,一对一对的男女做着不同的姿势,长久不动。
李京京是下决心才约彭远树的。她椎给彭远树电脑打印的一张纸条:下课后到公园
里找我。然后就起身向外走,心神不宁地在公园门口等。最坏的打算就是彭远树不赴约,
那她从下一次起就不再来上课,就把彭远树忘掉。
李京京今年二十六岁,这个年龄还没有被婚姻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她到出版社两
年,大家对她不摸底,却又自作聪明地认为她不可能没有男朋友,她在家里老三,大哥
结婚生子了,二姐结婚生子了,她的婚姻就不那么迫在眉睫,而大嫂总说,结婚有什么
好?家是房子里养的猪。二姐总是说,女人发昏才结婚。一个人的婚姻如果不被单位和
家庭重视,就可以从容不迫了,那场异国恋情还在波及她。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喜欢
捞现成的,女人却容易用想象来充塞时间。而且她不想像其他女人那样一毕业就急着把
自己嫁出去,她要攒够条件,也要等某一个男子也攒够条件,如同她要想买一条大鱼,
就要有足够的钱;同样,她要长成一条大鱼,等对方有足够的钱买她,婚姻就是这么一
回事。
但是李京京现在无法从容了。彭远树没有太太,没有女朋友真是万幸,却不能保证
彭远树身边没有女人,她要抓紧时间和机会。
李京京的约会在彭远树的预料中。这一预料变成现实的一刹那,他还是有些慌张。
他第一次见到李京京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感到了她发射出来的信息,余光告诉他李京京
先是一层一层地挑剔,之后是绵绵不绝地欣赏。当然他不好有什么表示,他不知道课堂
里有没有熟悉他的人,也不知道课堂里有没有李京京的同事。作为省级机关的工作人员
和一个已婚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尤其要慎重。而且他如果立刻就搭上她的信息,就显得
他轻优了。外语水平很好的他也打算只上第一节课和最后一节课,但他当场改变了决定。
和李京京不同的是,他并不是每次都来,而是在李京京快捻的时候突然出现,使李京京
被一次又一次的惊喜顶起来,居高不下。
这个给你的女朋友。
对不起,我没有女朋友。
那这个给你的孩子。
孩子?哪来的孩子?
没有女朋友,太太总有吧?
你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吗?
李京京打探彭远树的底细,彭远树在前两个问题上如实回答,在第三个问题上避实
就虚,即回答了李京京的问题,又绕开了一个障碍。已婚男人和异性交往,最大的障碍
就是自己的妻子。他看到喜悦一下子就布满了李京京的脸。
彭远树认为自己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好像自己深看对方一眼就能使对方心旌摇动、
方寸大乱。因此,他十分恐惧突如其来的爱情,额外的爱情更多是给当事人带来麻烦甚
至灾难。为了证实自己的魅力,他内心深处又渴望爱情接踵而至,好在工作性质把他限
制了。一个人想得到江山就必须放弃美人。得到了江山才能得到美人,虽然所谓的江山
离他实在太远。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男人有的是希望。他什么都预料到了,只是有一点
偏差:他以为李京京是已婚女人——其实严格他说,李京京与已婚也差不多,一些女人
发了昏才结婚,结了婚才清醒,清醒后就想在婚姻外找些补偿。补偿得到后又可能发昏
地离婚、结婚,他不急,因为辅导班横跨了大半年的时间,他把主动权交给李京京。一
个不想负任何责任的男人,最明智的办法是将主动权交给昏了头的女人,使自己成为受
害者,这样就可进可退,实际上是真正的主动权在握。这并不是说彭远树是情场老手,
他是把情场当成了机关,机关就是引而不发。以退为进、步步为营。他虽然进机关时间
不长,但经验的多少并不和时间长短成正比,一切全靠悟性。
天气虽然刚热,不知名的虫子就开始活动了,在黑暗中飞来爬去。彭远树只是轻晃
着腿驱赶它们,不粗俗地去拍打,李京京在他对面不远的地方只是一个轮廓,两只眼睛
在轮廓的上方闪着漂亮的暗光。他很自然就想起妻子方小岑。方小岑现在一定是坐在沙
发上看没完没了的港台电视连续剧,手里打着没完没了的毛衣。
彭远树和方小岑是同乡,两人一起从乡初中考人县中,又一起考人同一所名牌大学。
读初中和高中的时候,同学们就拿他们说笑,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他们就不公开说话
了,互相看一眼就脸红。这一眼就把什么都看穿了,他们看到了终端:他是她的丈夫,
她是他的老婆。在县中,他们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次都是彭远树在车站等方小岑。到了
大学没人顾得上笑他们了,两人在没有其他熟人的情况下就经常在一起,经常在一起又
妨碍了他们结识其他人,丰富的爱情只剩下一个共同的主题:将来结婚。大学毕业,方
小岑和他商量,他考研究生,也争取留在省城。她找中学联系工作。一个名牌大学学生
让中学受宠若惊。
这样工作比较单纯,我可以全力支持你,将来有了孩子,我就有时间带了,而且还
有寒暑两个假期。方小岑如同在宣布作战计划,我还可以通过学生家长帮你安排工作。
毕业后没多久,方小岑就找学校领导做工作,让她和彭远树领了结婚证,两人住在
一起,可以减少许多分开。彭远树研究主毕业,方小岑果然托另一个班的学生家长帮忙,
使他到省政府办公厅工作,办公厅很快给了他们住房。随后,方小岑以没受过师范教育,
教不了学生为理由调到图书馆做管理员。
两个必须牺牲一个,方小岑说。
现在,爱情和婚姻从彭远树的眼前掠过,他弄不明白哪里是爱情哪里是婚姻,就像
一个分不清骡子的哪一部分是马哪一部分是驴。他看清楚的是李京京坐在他面前,一个
与方小岑截然不同的女人!他想,如果还有挑选的余地,那他毫不犹豫会挑选李京京,
再傻的人也会要一块金子而不要一块铜。当他有这个想法和比喻的时候,他的心刀剜一
般的疼痛。他觉得对不起方小岑,方小岑成为铜而没有成为金子,很大程度是为了他。
方小岑原来是很有前途的,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团支部书记。图书馆管理和看电视打毛
线的方小岑,现在一定以为省政府办公厅秘书彭远树在加班呢。她总是希望彭远树加班,
加班意味着将无官无职的日子抢先过掉。
好在我和李京京要进行的是爱情而不是婚姻。彭远树望着夜空想。他问李京京,有
什么事吗?
没事。李京京说。现在她发觉自己对主动并不在行,主动了第一步却不知道下一步
该怎么办。在上一个爱情中,总是以那个外籍教师为主,也总是那个外籍教师主动。她
只好用霸道得天真的语气问,难道没事就不能和你坐坐吗?
我没说不能。
就是。
彭远树在脖子上又摸到一个虫于。大会越来越热,虫子会越来越多。下回要选一个
好地方,比如说去“黄金时代”。
五
歌舞厅中央的几盏暗灯像萤火虫,这样的光亮对四周的火车坐席式的卡座一点不起
作用。
李京京和彭远树在黑暗中面对面坐着,舒缓的音乐低声响着,如同溶洞深处流动的
暗河。
不时有三个人从李京京和彭远树的卡座前走过,一个肯定是坐台小姐,一个当然是
我小姐的先生,还有一个无疑是领班。舞厅门里的右角,一群小姐围坐在一根红烛周围,
脸如同充了血。有客人进来,她们的脸从烛火旁向后挪,让脸若明若暗,使客人既能挑
选她们,又始终搞不清她们究竟是谁。
彭远树通过黄臻知道了这个叫“黄金时代”的歌舞厅。“奔驰”稳稳地泊在不远处
的文化宫车场,他发现黄臻走的是一条最直截的路。黄臻好像比他更熟悉这座城市。他
们摸黑坐进卡座,黄臻和领班低声嘀咕。领班走后,两个人影走来,一个坐到黄臻那一
边,一个香气扑鼻地坐到他的腿上。他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后
来他发现自己是多余的,腿上的那个人替他办了。那个人的手摸过他的头发、脸、下巴,
仿佛是一只小鳖向下爬,爬过胸口,爬过小腹。他全身紧张得像花岗岩。那个人的手小
心地探着,他想起小时候拨开一批批树枝树叶捣鸟窝的情景。他猛地站起来,又从口袋
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招呼没打就走了。他在奔驰车边发现刚才抽出的是一张一百
的,就有了吃亏的感觉。
你怎么先跑了?黄臻过了十二点才从里面出来。
不行不行,彭远树笑着说,没有感情怎么行?
黄臻笑着说,有感情反而坏事。
我去搞人家的老婆,彭远树看到黄臻容光焕发,人家也去搞我的老婆怎么办?
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候,你只是消费者而不是第三者。黄臻熟练地倒车。
黄臻又说,“黄金时代”这样的歌舞厅很安全,没有相当的后台就不敢这样做。即
使有人冲进来检查,歌舞厅只有卡座而没有包厢,场面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无非就是
手在什么位置。
要把手抽出来还不快?彭远树说。
黄臻笑着说,你怎么早没有这种想法?
彭远树心里多少有些反悔。欲望像一只老鼠藏在心底,一旦放任它,它也会满世界
乱跑,找配偶无节制地繁衍。只是他这样的人轻易不会放纵它,而且也极少有机会放纵。
他在机关工作,机关是什么地方?现在能放纵了,却又给它戴上了镣铐。
你给了多少小费?黄臻问。
彭远树说,一百。
你这种情况,给五十或者不给都行的。
黑暗中抽一张,哪里知道是多少?
黄臻一定要把小费的钱补给彭远树。
“黄金时代”隐隐散发着潮湿的霉味,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气息。彭远树机械地坐
着,身体的另一部分又十分机警,随时准备对付突然亮起的灯。他在回忆刚才进门前后
有没有被熟人看见。他在省政府办公厅工作,他记住的人也许不多,记住他的人不会很
少。
一个男人在音乐里唱着,由于声音很低,男人的歌声像梦吃。从旋律中听出是刘德
华的《记不住你的容颜》。彭远树想了一下,他能在大街上一眼认出李京京,但他现在
记不清李京京的容颜,虽然李京京就在他对面。方小岑仿佛笑吟吟地在黑暗中,像一只
虫子啃着黑夜的叶子,叶子啃完了,天就亮了。他有些紧张。
我去一下洗手间,彭远树说。
李京京看见彭远树晃了一下就消失了。她拢拢头发。她现在才感受到歌舞厅的暧昧,
暧昧中飘荡着色情。她听到了身前和身后的卡座中令人心跳的各种声音。她想起门内右
角的一群姑娘。她们在她进来的时候复杂地看着她,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的容貌和气质让
她们嫉恨,现在觉得那些目光是一把匕首。这里是她们的地盘,她抢了她们的一个生意。
让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彭远树带她到这里来,如果彭远树经常来这里,那他的拘谨又怎
么解释呢?她忽然发觉她和彭远树之间找不到什么根据。
彭远树没有能走进卫生间,卫生间被里面的人顶住了,连一间吸烟房子被里面的人
顶住了。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把李京京带到这种地方来也许是潜意识在作怪。他回到卡
座,李京京在黑暗中幽幽地看着他。
这个地方不错。彭远树说。
李京京问,常来?
不,这是第二次。彭远树说,他说了前次来的情况。
李京京说,你看满街都是洗头房、音乐茶座、音乐酒吧。
彭远树没说话。现在男人的去处多了,女人赚钱的地方也多了。
李京京说,你带我到这种地方。
对不起,我只想到这地方没有蚊虫,也不受天气限制。彭远树笑着说,我们和他们
不同,他们是以盈利为目的的。
李京京很满意这样的解释,彭远树的拘谨让她相信他的话时具实可信的。她知道彭
远树为什么至今未婚了,读完研究生要时间,工作后找意中人要时间,工作性质不允许
他过早地结婚一一、一个人的进步不能被婚姻坠住。她希望未来的伴侣是彭远树这样的
人,工作出色,生活严谨。如果生活不严谨,那他有了权之后就会不断有女人。她想把
情绪往高潮煽动。
你这样,你丈夫怎么办?彭远树突然说。
丈夫?李京京在彭远树的耳边热热他说,你干吗在这时候提他?
彭远树的心就像一只归巢的鸟那样安定,他希望李京京是有夫之妇。他又说,你丈
夫是干什么的?
李京京决定逗逗彭远树,以李茫为原型描绘着自己的丈夫,她没说李茫的张狂,却
加进去了彭远树的洁净和温文尔雅。
本能的妒忌让彭远树的心中一阵刺痛,但他还是很高兴。从李京京的口气中,他判
断出李京京的婚姻没有危机,因而他就没有危机。李京京一定是要在婚姻之外得到某种
补偿,就像自己要得到某种补偿一样。
彭远树的沉默是李京京期待的,这说明她在彭远树心中的分量。她兴趣盎然他说,
说说你的太大。
我大大很一般。彭远树说。过去的岁月云一般向他涌来,让他深陷其中。他用婚姻
不幸福作基调,话语中又带有对方小岑的怜悯。别有用心的男人总是以婚姻不幸福作为
开头,虽然这是俗套,却实用有效。一开始李京京还不时地在他耳边吃吃笑着,后来他
眼里空了,他摸了摸,对面已经没有人了。
六
李京京当天晚上就呼李茫,约第二天见面,她又把这个决定通知了刘萍。
刘萍已经睡了。这几天总是睡不着,今天她吃了安眠药,她家正面临一个难题,已
婚的女儿唐艺爱上了未婚的李茫,或者说未婚的李茫爱上了她已婚的女儿唐艺,女婿陈
林松经常在一些大城市之间飞来飞去,为永远也做不完的生意。陈林松从乡镇起家,凭
雄厚的资产娶到了省电视台新闻部播音员唐艺。他很放心唐艺。唐艺是名人,名人就等
天明人,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注意,当然要注意影响。他也是明人,他能把对唐艺垂涎
三尺的男人罩在自己身后的影子里。他没想到有人对他不买账,这个人是他的朋友李茫。
李茫帮他做过几笔大生意,李茫和唐艺很快就在暗地里来往了。前不久刘萍去唐艺家,
发现了这个秘密。
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刘萍严肃地对唐艺说。
唐艺耸耸肩,头发蓬乱,睡裙上的扣子松着。她和陈林松认识的时候,她刚做播音
员,不多久就被热烈的陈林松融化了。婚后,陈林松给她的印象最深的是背着她抠脚丫。
抠得龇牙咧嘴又心迷神往。他在家里把自己的另一面暴露了。
刘萍意识到吓不住唐艺,人一与文艺界沾边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你和陈林松怎么
办?
唐艺还是耸耸肩。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种事情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凭感觉,
如果一切按计划办,那就不是爱情而是阴谋。而且,她和李茫来往也不一定要考虑陈林
松怎么办。两个男人就像两匹马,她骑上这一匹,并不是要杀掉或者卖掉另外一匹。两
匹马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那你准备和陈林松离婚吗?刘萍问。
唐艺不耐烦地看着刘萍,刘萍这样年纪的人总是动不动就想到婚姻,仿佛有了婚姻
就什么都可以不要了!而在她看来,正因为有了婚姻所以才需要有别的东西。即使婚姻
是面包,总还要一杯牛奶咖啡吧?即使婚姻是红炯老鳖,总还要一些素菜吧?她说,我
和他不离婚,就不能和他来往吗?
刘萍把两个“他”分别指代谁想清楚了,然后松了一口气说,就这样混下去?
那怎么办?唐艺问。
你总不能耽搁人家一辈子。刘萍说。她想如果李茫成了家,两个家庭就稳定了,李
茫和唐艺再闹也闹不到哪里去,李茫说不定会淡忘唐艺,唐艺说不定也会躲避李茫。她
试探着说,我给他介绍一个对象,我们编辑室的。
唐艺觉得刘萍永远也不会明白爱情和婚姻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随你。她又说,
妈,你什么时候为自己操点心?你和爸的感情本来就不好,他都去世——
刘萍制止住唐艺的话,严肃地说,可我对你爸是负责的。
现在刘萍躺在床上,安眠药失效后,她头痛是像要开裂。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她
的身体如同漏水的热水袋快要干瘪了。往事很清晰地站在她面前,像一根根闪光的麦芒,
怎么掸也掸不掉,人却在一阵阵刺痛下抽搐起来。
李京京第二大晚上和李茫见面。吃过饭,李茫问李京京去哪里,李京京说沿着马路
散步,李茫只好跟着她。李茫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一副小心翼翼谦虚谨慎的样子。后
来李京京发现自己走到科技会堂的街边公园。他们找到一张石凳坐下,蚊虫马上热情地
围了上来,李京京立即想到了“黄金时代”歌舞厅。
李茫显然不适应沉默寡言的角色,许多次欲言又止使得他处于跃跃欲试的状态。他
喜欢唐艺,除了唐艺本身可爱之外,还带有报复陈林松的色彩,如同一只外来的狮子趁
狮王不注意摸了狮后的屁股。陈林松一方面和他做生意,一方面又不把他这个官商放在
眼里。有一次酒喝多了,陈林松说,老兄你不要穿了杉杉西服太潇洒,你神气是因为你
占了好位置,要你像我这样凭二百八十块钱打天下,你只有用二百七十块钱吃一顿,再
用十块饯买根绳子上吊,现在李茫送给了陈林松一顶绿帽子。他当然不可能和唐艺这样
走到哪里哪里亮的人结婚,他要选择李京京这种类型的人,韵味一半在身上,一半在身
外,像一个精致的花瓶,本身美妙无比,又能让人联想到插花之后的美丽和芬芳。
李京京看着李茫极具攻击性的剪影,如果她愿意,她瞬间就会披这剪影吞没。她坐
在李茫身边,连一点心跳的感觉都没有,面目不清的李茫时常让她以为是彭远树。她真
怕这样坐下去会让李茫心灰意冷,好在她是以淑女的身份出现的,不到实在坚持不住的
时候,淑女不会迈出第一步,她利用这一段时间想她和彭远树之间的事。彭远树并没有
骗过她,而且彭远树也不像拈花惹草的人,从头至尾主动的都是她,彭远树是那样的放
不开!
没有女朋友,大太总有吧?
你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吗?
李京京就栽在这个回答上,这个回答并没有什么错,是她错误地理解了这个回答,
可她还是恨彭远树,彭远树真实的面目暴露之后就把她的今后毁了,让她对任何男人都
难以进人情况。
你对爱情怎么看?李京京问李茫。
李茫的目光正盯着远处石凳上的一对男女,他们先是各坐一边,两人之间的距离渐
渐缩短,然后两人合二为一,现在两人以与石凳平行的姿势堆在一起。他觉得这两个人
的发展太迅猛,他们不是痴男痴女爱得发疯,就是嫖客和妓女赶紧把事情办了,又觉得
这两种情况的终极目的就是一样的。她一愣,说爱情……就那么……一回事吧。
那婚姻呢?
就那么一回事吧。
李茫说完了才明白是李京京在问他。唐艺曾经问他这两个问题,他曾经沧海难为水
似的回答了。他忙说,不不不,爱情是……婚姻是……
你急什么呀。李京京有些怜悯他说。她觉得李茫今天像被阉割过了似的,不知道李
茫是为爱情还是为婚姆。
两个人在这个晚上没有说更多的话,就到该回家的时间了,两人出了公园。李京京
不让李茫送,李茫把李京京送到大路上,目送着她消失在远处。他看看表,骑车去唐艺
家楼下。唐艺的窗口亮着,窗台上有一盆花。他顺着楼梯摸了上去。
谈到现在?唐艺上下打量着李茫,极力想看出什么破绽。
坐到现在!李茫坦然地说,我如同和一具尸体坐了一个晚上。
唐艺笑了起来,妩媚和娇柔随笑声扩散。她见过李京京,她要让自己的美丽无节制
地释放,把李京京留在李茫脑海中的印象冲得七零八落。她在关窗子的时候看了看夜空,
夜空被城市的灯火映衬得发黑。她不知道陈林松这只鸟是在空中飞行还是在林中栖息。
她突然同情起陈林松来,陈林松在为他和她的巢奔波,她却在巢里接纳了另一只鸟。她
看到兴致勃勃的李茫准备进卫生间,忙说,今晚不行,我妈一会儿要来。
李茫看看表说,你妈半夜来查岗?
不,是摸哨。唐艺笑着说。
七
七辆轿车组成的车队在雷雨中行驶,警车在前面开道,车顶上滚动着红蓝两色警灯。
彭远树坐在最后一辆车的副驾驶位置上。身后坐着省政府副秘书长。副秘书长双手虚握
在丹田那儿,两眼闭着,反车道上迎面行驶的汽车一掠而过,车灯使他的脸从黑暗中凸
现出来,如同一张贴在墙上的广告。车队排列顺序意味着主人的位置,开道的去车是马
前卒,第二辆车是省长,第三辆车是副省长,第四、第五、第六辆是秘书长和厅局长,
副秘书长只有殿后。彭远树听到车轮飞速压过积水的声音,想起了当学生时经常被积水
溅了一身的情景,那时候他总是破口大骂。现在他在车里,他是副秘书长的随从,听说
副秘书长当处长的时候是准备离婚的,后来提拔了,离婚就成了谣传。从处长升到副秘
书长很不容易,从副秘书长往上升要容易得多。部委厅局办的正职位置全满的,但如果
需要,马上就可以挪出一个位置来,或者干脆到下面去当副市长。代市长,等人大开会
后把“副”和“代”字去掉。机关就是这样,不愁无处安排,只愁没人提拔。
彭远树又回头看看副秘书长,四十岁出头不久的副秘书长脸上是满足安逸的神色。
他已经进入一个正常的轨道了,如同车队已经编成。只要不出事,他就会有一个好的前
程,就像一辆车不出事总能到达目的地。
跟省领导下去是秘书的希望,这一次彭远树却不希望下去。他总是担心那天不辞而
别的李京京会闹事。虽然他一直处在被动的地位,可这样的事一旦闹起来,女的就是受
害者。老虎可以随时对人形成威胁,人却不能轻易打它,否则就会犯法、受到舆论的谴
责。在机关里出了桃色新闻那就完蛋了,难怪副秘书长会叫夫人到省政府参加舞会,两
人跳得相亲相爱。彭远树希望车能飞速超越,立即回到厅里,但是车队的顺序不可以随
意变更,即使前面的车慢得像蜗牛爬,你也得跟在后面,而你能跟在后面恰恰又是你的
荣耀。
彭远树心情复杂地暗笑着,倾盆大雨仿佛全泼进了他的胸膛。
办公厅的下班几乎被大雨取消了。彭远树没看见有什么异样。他在两个牌局后面站
了一会儿,又看了半盘象棋,再去看书报的同事那里打听有没有新闻,还借找东西问候
了写文章的同事。他从进办公厅开始就是谦逊的,谦逊就成了他的特征,就不允许他有
出入。读大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在进大学的第一天打扫了厕所,立即被校广播台表
扬,于是扫了四年。这次他下去了三天,他必须用格外的谦逊来抵消同事对他的妒忌。
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内心很悲哀,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必须改变自己的个性。一头驴子要
想吃到豆饼就必须围着磨盘拼命奔跑,驴子这时候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奔跑的四条腿和
一个吃豆饼的愿望。他觉得有这种心态的人还想在爱情上有所作为,简直滑稽透顶。
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窗外爆发出瞬间的光亮,在电闪雷鸣。暴风骤雨中忍气吞声
的房屋树木抓住这个瞬间挣扎了一下,接下去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往往最先从家里
发生。
回来啦?方小岑问。
回来了,彭远树听出方小岑对雨夜的恐惧和对他平安回来的欣慰,还隐隐听出了对
他的依赖,依赖是不拖他后腿的方小岑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方小岑刚才一定是把头埋在
枕头里,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回来就好,他们都在玩吧?你也和他们玩吧,多和大家联络联络,这样有好处的。
方小岑尽量镇静,声音还是像装了假牙一样有些异样。再说现在回来也危险,我不要紧
的。
彭远树在办公室不便多说,对方小岑可以说是肆无忌惮。他听到方小岑这样的教诲
就反感厌恶,方小岑好像把赌注全押在他身上了,而且总显得比他看得更深远、想得更
周全。他在机关每天身心疲惫,格外渴望方小岑营造绵绵不绝的温馨柔情等着他,可方
小岑把爱剿搞成了作坊。
彭远树却没有办法说方小岑有什么错。
彭远树坐在电脑前,手在键盘上随意敲击,电脑却认真地反应着。他郁郁寡欢的样
子引起了同事的注意,以为他在下面出了什么问题。
有什么事吗?同事问。
彭远树笑笑说,没什么。
通常说没什么就有什么,同事谅解地拍拍彭远树的肩,没什么就好。
彭远树故意装着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说,真没什么,真的,不就是那点事吗?他看到
同事笑了一下走开了,他也笑了一下。其实他这次在下面工作很出色,省长在秘书长和
副秘书长面前表扬了他,说他很动脑筋,是一个思想型的秘书,彭远树不担心秘书长和
副秘书长把这句话传开去,那属于私下谈看法,传开去就成公开表扬了,省长公开表扬
就成了一件大事。虽然省长的话未必现在会决定他的前途,但至少能说明他的努力是对
的。
彭远树腰间一阵震动,七个数字像七只蚂蚁爬上他的心头,颤栗如同电流从头麻到
脚。他走到众人不注意的窗边。外面一片漆黑,玻璃上的水一批接一批地往下泼。他漫
不经心地拿起电话。
你好。彭远树说。
李京京说,回来啦?
刚回来。彭远树说,你怎么知道我出去的?
下午打电话问的。李京京的声音像被雨水淋湿了。
彭远树停了几秒钟,突兀他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李京京笑着说。
彭远树看看日历说,我明天晚上去听课。
现在有空吗?李京京问,现在。
现在下雨,这么大的雨。
你要是怕雨——
不,我怕你不方便——
我现在就在你的对面,白云大酒店一楼音乐茶座。
彭远材全身猛地热了,他像一个热气球马上就要飞起来。李京京一定是知道他今天
回来而在对面等他,一定是没见他下去而打BP机约他,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浪漫的事
和这样火爆的女人。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一道闪电及时划过,白云大酒店童话般地显
现着,仿佛某种神秘的昭示。他搁下电话,看了看扑克牌,再看了看象棋,然后打开抽
屉拿出几张卫生纸,又拿了一张报纸,像去厕所那样出了办公室。他稳步通过长长的过
道,剩电梯到大厅,稳步走向大门口,他和警卫打了招呼,抬头看看天,不得不走似地
顶着报纸冲进雨里。他越过宽阔的广场,越过宽阔的大门和宽阔的马路。
八
方小岑像感觉到危险的羚羊那样抬起头,警觉地听着走廊里的脚步声。她看到有一
个姑娘站在办公室门口。她用女人特有的敏感飞快地打量了这个不速之客,心被来人隐
约透露出来的美丽划了一道血口。
李京京同样飞快地打量了方小岑,她=眼就找到了彭远树说不幸福的症结。方小岑
呈现出来的是精打细算的秀丽,哪儿也不肯多长,也让人说不出哪儿少长了多少,恰守
最经济实惠的品质,而女人正是靠富余的部分让男人爱怜和满足的。
光线浑黄,空气异常潮湿,一些蚊子大概在角落里憋不住了,扇着沉重的翅膀无目
标地乱飞。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找谁?方小岑有礼貌地问。
是这样,李京京情不自禁地发慌,我是出版社的。
方小岑笑着说,是推销书吗?
李京京本能地要逆着方小岑的话说,不,不是推销,是——调查研究的。她从包里
拿出一本《中国服饰文化》,这一本送给你,我编的。
方小岑接过书,我看过这本书。
你买的?李京京问。
我爱人从单位借的。
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也许你们是想畅销,所以媚俗了,而真正的文化是不肯媚俗的。确切一点说,这本
书应该叫《中国当代服饰》可你们要往文化上靠。方小岑好像在和一个熟人谈私房话,
既但白他说了自己的看法,又亲切得让对方不感尴尬。
李京京笑了笑,是这样的。她又问,你最近在看什么?
我读大学时选的第二外语是日语,试着看日文版的小说。方小岑说。
李京京浑身没有把握在知识层面上和方小岑正面接触。她问,你刚才说你爱人从单
位借的?你爱人在哪里工作?
在机关里当小秘书。
机关不错的。
哪里,清水衙门。方小岑的话中不带丝毫炫耀的成分。她习惯主动把自己放在弱者
的位置,如同一个高个子总是用坐下来帮助矮个子找到高度。
你很强,李京京随手翻着书架上的书说,怎么甘心做中学的图书管理员?
方小岑用一个含义不明的笑作了回答。
李京京干脆露骨他说,你和你丈夫都很强的话,那你就浪费了,你丈夫应该找一个
弱者,你也应该找一个弱一点的男子,这样世界上就会多一个强者,你的价值也就体现
了,她看见方小岑惊讶地望着她,忙以一个大笑作为掩饰,哈哈,我这简直异想天开,
无稽之谈。
李京京无法和方小岑深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方小岑似乎比她强,她来不及忌妒
却只有高兴。她断定很强的彭远树可以不需要这么强的女人,她似乎比方小岑弱,这弱
恰恰是女性的优势。
李京京在傍晚的大雷雨前坐到白云大酒店的音乐茶座里。李茫越来越多地暴露出让
她失望的地方,她就越来越感到彭远树的重要。她已经能肯定彭远树是在寻找爱情。彭
远树也许原先具有过爱情,但那有限的爱情很快如同钱转成了存折,存折在他老婆手上,
他实际上一贫如洗。彭远树像在找零花钱似的寻找爱情,她打定主意,现在她是第三者,
她要努力上升为第二者。虽然她一想到彭远树的已婚就心痛,但她不也等于已婚了吗?
他和她仍然是对等的。
彭远树像看一个老同学那样坐到李京京的对面,面色坦荡。白云大酒店的主要客源
是来省委省政府办事的人,坦荡就成了一副面具。
你说丢下我就丢下我,说要我来就要我来,太霸道了。彭远树无可奈何他说。
李京京抑制不住得意,是又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彭远树对服务生招招手,让送两杯冰镇西瓜汁。
李京京说,你上回说到你老婆,我觉得她像会计。
一旦家庭公开了,家庭就成了议论或取笑的话题,女人常常首先攻击男人的老婆,
开屏的孔雀总是喜欢把对方比下去。男人往往从贬自己的老婆着手,如同马要狂奔首先
心须踏破栅栏,彭远树摇摇头说,是这样的。她把我的一生都演算出来了。有时候我不
是整数,她替我垫上,有时候我有余数,我替我存上,最后,她一拨拉把账全划到她的
名下。
李京京笑了起来,你真缺德,这样损你的老婆。不过我听了很开心。
几个财大气粗似的男人进大厅,他们一人带着一个姑娘。姑娘穿着短裙和露出膀子
的背心,嘴唇涂成紫色,带着明显的职业特点。她们像天生长在男人身上一样,自然妥
帖地依偎着男人。男人一有钱或者一有文化就觉得婚姻单调枯燥,就觉得爱情不够用,
就觉得再这样下去就浪费了,有钱的可以遍地挑选女人,有文化的缺少经济实力,就顾
影自怜地寻求爱情。你丈夫呢?彭远树问。
李京京看出彭远树目前还是一只黄鼠狼,既想偷鸡,又怕遇到猎人。她要等彭远树
离不开她了,她才能说实话,她说,又出国了。
出国了。彭远树自言自语。
李京京突然想试探一下,他一出国,我就自由了。
自由了。彭远树望着李京京,好像要尽力抓住李京京递过来的某种信息。
李京京望着窗外说,这么大的雨。
几点了?彭远树配合着说。
李京京说,都快十二点了。
我送你。彭远树顺理成章他说。
李京京凝视彭远树白净的脸,她听出彭远树的意思了,彭远树与最初给她的印象有
些出入,男人到这一些多少要露出一些本性。彭远树此刻也望着李京京,此刻他好像刚
蝉蜕似的一身爽气,全然没有机关的痕迹。如果彭远树是李茫,李京京也许会让他送,
并且让两人在这个雨夜任意发展,但是彭远树不是李茫,她和彭远树是认真的,一切就
必须讲究程序。想到一认真彭远树反而倒霉,李京京禁不住笑了。
不行不行……不行,那样就……太快了……李京京的话跳跃性很大,留下大段的空
白让彭远树用想象填补。她看到彭远树的脸涨得通红,已婚男人彭远树把能想到的都想
到了。
什么……大快……彭远树挣扎了一下。
李京京没接彭远树的话,只是似有深意地笑,他把脸上的边边角角都笑足了,五官
都处在最好的位置。她愿意看到彭远树对她的依恋,哪怕是对她的身体的依恋。命运掌
握在自己手上,她今天收获很多。
九
星期天早上,方小岑下楼去买早点,脚在楼梯上扭了。彭远树在睡梦中听见一声
“啊哟”,慌忙跳起来,方小岑坐在楼梯上,脸色发白,直吸冷气。彭远树把方小岑扶
进屋,打电话让医院院长和医生打招呼。吃了早饭,他再扶她到马路边“打的”去医院。
方小岑彻底像一个病人,一切由彭远树去安排。彭远树楼上楼下找人,跑出一身汗,却
很快乐。方小岑就用只有他懂的笑鼓励他。
生活需要一些小插曲。有时即使是一场灾难,也会像鲜花一样顿时使生活充满色彩
和芳香,彭远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是丈夫,方小岑是妻子。然后他又发现,
自己之所以这样。更隐秘的原因恐怕是他和李京京目前正保持着说不清的关系。他很庆
幸这种说不清的关系不仅没有损害他和方小岑,反而使他对方小岑格外关爱了。
方小岑几乎把整个身子都靠彭远树的怀里,夸张地表现着脚上的痛苦。彭远树没有
遇到过这么软弱的方小岑,笨拙但有力地搂着她,在值班副院长的带领下去调光室。谁
都会认为他们是最幸福、最真挚的一对。
医生看了片子后说,没事。
没事?彭远树不相信。
你走走看。医生对方小岑说,走走看。
方小岑轻轻把脚放在地上,在彭远树的搀扶下站起来,又走了两步。脚上果然没有
问题。她不好意思他说,看来我是心理在作怪。
彭远树和方小岑没有急着回家,现在回家无非就是重复昨天晚上的事情。他们步行
到闹市区,看了时装、家用电器,中午在“肯德基”吃饭,饭后在福利彩券发行点买了
5张二元面值的奖券,中了一条牙膏和一块肥皂,又去电影院看了《红河谷》,在街心
公园坐了一会儿,再到天宇饭店顶层的漩宫边吃晚饭边看城市一盏一盏地亮起灯,然后
他们“打的”回家。路过科技会堂的时候,方小岭突然让车停下来。
你去上外语课吧。方小岑说。
彭远树看看表说,都快九点了,早下课了。
两个人顺着马路往回走,走得很慢,他们要让今晚的感情酝酿得热烈绵长,卖西瓜
的点着马灯,守着一大堆西瓜,扇子僻僻啪啪地打在只穿短裤的身上。一个卖西瓜的一
拳砸开西瓜,西瓜碎成不规则的几块。
如果我们没考上大学,那我们就是卖西瓜的。方小岑若有所思地说。
彭远树浑身一颤,仿佛从背水一战中杀出一条生路,禁不住有些后怕。他说,现在
我们成了买西瓜的。
要是不好好干,那也就只是买西瓜的。方小岑说。
彭远树浑身的水分快被方小岑团支部书记的口吻吸干了,麻木地附和说,那是。
下不为例,今后,你不用管我,方小岑抱紧彭远树的胳膊说,我全力支持你,你有
了,我们就什么都有了,你看,你一个电话打过去,医院院长就得陪你。
彭远树心里一声哀鸣。方小岑的话离他期待的感情越来越远,更让他觉得可悲的是,
方小岑的话是对的。他的心从明朗中跳进了阴暗,他试探着说,你其实比我强,你这样
可惜了。
现在不都是强强联合吗?方小岑说,别人是单兵作战,可能还后防不稳,你却有两
个人的智慧,还有一个稳固的后方。
彭远树说,我支持你算了。
我是女的,受牵制多。方小岑说,再说,让很强的你支持我,你不也可惜了吗?
开个玩笑,如果我们不结合,你也许……彭远树轻松他说。
方小岑看看彭远树,那天出版社的女的也讲过类似这样的话。她笑着问,你不是想
中途换人吧?
我是开玩笑,我能换谁?彭远树说。
你和我结合,完全是因为感情深。方小岑说,如果你更换人。一定是遇到了比我更
好的人,我会让那个人的。
彭远树着急他说,我刚才是开玩笑,我要是有那个想法,就
方小岑伸手捂住彭远树的咒语,坚持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但你怎么能那么容易
找到综合起来超过我的人呢?论美,我不丑;论才学,我不浅;论职业,我虽是中学教
师,但我有两个假期,而且工资也不低,旱涝保收;论品质,我对丈夫忠诚不贰,而且
极具牺牲精神。
我一向认为,我太太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彭远树接着说。
从你这方面讲,离婚对你的前途不利,而且我是为你才到中学的,你把我换了,也
就等于把我毁了,你肯定不忍心。方小岑透过树叶间漏下的路灯的灯光,直直地望着面
前的路,毕竟,我们是有感情的。
你看你,越说越认真了。彭远树无心恋战,两人刚交手,方小岑已经把他的套路全
点明了。他搂住方小岑的肩膀,炎热的天气和腻腻的汗又让他放弃了搂的动作。方小岑
却依偎过来,让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部。
彭远树和方小岑刚出医院,李京京就跟上他们了。她准备去市中心的“天姿美容院”
寻找一种最适合自己的发型,下午再通过BP机让彭远树上课,晚上以崭新的形象出现在
科技会堂。她把自行车锁在路边,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她在时装商店买了一副太阳镜,
遮住半张脸,大摇大摆地跟着进了家电商场,又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吃“肯德基”、看
他们买福利奖券。她甚至希望他们能中一辆“夏利”轿车,结果却只有一条牙膏和一块
肥皂。她在身后看《红河谷》人靠在街心公园的栏秆吃了两根雪糕,又上了璇宫用了晚
餐,她让“的士”跟着他们的“的士”。
那男的是你老公?司机问。
李京京点点头说,是。
那你惨了,司机同情他说,不过这种事现在多了。
李京京没说话,常有男人让我们介绍小姐,有钱人都是这样。司机张大嘴不遗余力
地打了一个哈欠,像我们这样苦挣钱的,一天到晚只想睡觉,其他什么也不想。
李京京叹了一口气。
不过,司机看看李京京,那女的不如你,你不要担心,你先生恐怕只想和她玩,或
者,是被她缠得没有办法,你就当他是去小了一次便。
李京京猛掐虎口才没笑出来。
李京京在科技会堂下车。彭远树和方小岑亲密的样子使她很开心,大堤如果不是有
漏洞,人们就不会忙得不可开交,一个丈夫如果不是认为伤害了妻子,那他就不会那样
殷勤。她看着他们走走停停,一些亲呢的动作不是半途而废就是别扭做作,他们蓄了一
个白天的激情似乎在这个时候沉到了腿上。
李京京拦下一辆“的士”。她看到这里就够了,她怕再看下去自己会加快计划实施
的进程。有时候必须争分夺秒、争先恐后,有时候欲速则不达,必须礼让三先。她能想
象得出他们回到家后的情景,她不怎么伤心。就当他小了一次便,她想起司机的话。她
找到自行车,骑回家后恶作剧地给彭远树打了一个拷机。
二十分钟后,电话铃响了。
你怎么役去上课?让我白等了一个晚上。
对不起,我加班了。
你现在在哪里?
在路上。
到我这里来一下,好吗。
这个……不大方便吧?
那好吧,明天晚上上课见。
李京京放下电话笑了好久。一边是在床上等待的妻子,一边是她的拷机,彭远树肯
定犹豫了一下,然后借故去了公用电话亭。男人在这个时刻总是显得很有办法,那个美
国人搂着她能坦然地接美国妻子打来的电话,并且能热烈他说“我也爱你珍妮”。世界
真是变得既真实又虚假,既明白又模糊,爱情如同一场假面舞会,认准了可能都是,认
不准可能都不是,但即使认准了也隔了一层,让你到最后一刻也不踏实。她的笑容渐渐
凝固,两眼茫然地望着空调。她觉得男人还不如一台空调,空调知冷知热,不知疲倦。
她又觉得男人其实就是空调,对一个女人是这样,换一个女人也是这样。她真想给那个
美国人打一个电话。
十
为了加快贫困山区的发展,省委决定,由省委副书记林双泉兼任山区那个市的市委
书记。林双泉今年四十五岁,前程远大,也正是需要政绩的时候,他立下军令状,不彻
底改变山区的面貌,决不离开山区。他要求带二十名省级机关工作人员下去,省委同意
了,并决定近期召开动员大会。
彭远树为省委书记起草的动员报告送给处长修改。动员报告充满感情和激情,极具
煽动性,却又平实朴素。他知道省委书记是农家子弟,也知道省委书记和毛主席一样看
不得老百姓吃苦,而且他和方小岑就是山区人。他夹着一张报纸进了厕所。感情没有影
响他的工作,如果影响工作,他就不会往感情里跳。省政府办公厅没事的时候枯燥,有
事的时候紧张,他的枯燥和紧张后面连着一个暧昧的夜晚,他把暧昧提前取出来,分散
到白天的各个时间段。暧昧就像背景音乐使白天充满了诗情画意。
在彭远树看来,一平方米大小的便坑,是一个广阔的大地,蹲下来后思想可以自由
翱翔,脸上的表情可以随意出现,还可以背台词似地小声说一些话。他把事情一件一件
拎出来梳理,发现在和李京京的问题上太急躁了。他用官场上的经验去处理情场上的事,
但像一个基本功不扎实的歌手在动感情的地方容易走调,他在一些关键时刻忘记了沉稳,
背离了既定方针。
你不要这样,彭远树说。
彭远树又说,这样对你我的家庭都没有什么好处。
这是为什么呢?彭远树幸福而无奈他说,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彭远树想象李京京的主动出击和自己的被动应付,心跳随着情节的发展加快,每一
个环节都僵硬了,人却软软地要瘫下去,报纸上的字蚂蚁似地爬动。他把嘴放在手上,
虎口仿佛是李京京的芳唇。这时候有人进来小便,浙浙沥沥的声音如同响在他的耳朵里,
厕所里特有的臭气离他的鼻子很近,他的激情像被排泄掉了。
半个小时后,彭远树回到办公室,他随便看了窗外一眼,他看到了一辆熟悉的汽车
开进了省政府大院,接着又看到一个熟悉身影。那人是黄臻!他忙到电梯口去等黄臻,
但两台电梯都是一直向上。他的思维在这里受阻了。快下班的时候,黄臻又出现在大院
里,彭远树忙拨通他的手机,约他在老地方见面。
又来了?彭远树问。
黄臻说,这期间又来两次了。
怎么没找我?彭远树奇怪地间。
黄臻笑着说,我得做生意。
彭远树突然紧张起来,你和谁做生意我不管,你可别谈到我。
你放心,我要是谈到你,我还会避开你吗?黄臻说。
彭远树好奇地问,你和谁做生意?
恕不奉告,黄臻说,还是不知道为好吧。
黄臻请彭远树吃饭,又笑了笑说,再去一次“黄金时代”?彭远树推说有事,站在
阴暗的树下,看“奔驰”排着尾气混进车流中。他一向不和别人深交,读大学的时候和
黄臻的交往并不多,他以为黄臻远在上海,一官一商彼此没有什么利害冲突,所以和他
去了“黄金时代”。现在看来必须提防黄臻,和黄臻做生意的那位领导如果知道他和黄
臻是同学,肯定会以为他知道了内情,也肯定会警惕他。商人的背后永远是错综复杂的
关系网,他还不够资格成为这个关系网中的一根线,却可能是撞上关系网的一只苍蝇。
他在大学里人了党,各方面表现都比黄臻强,黄臻成为商人似乎什么都有了,虽然没有
权,却可以用钱买通权。他成为小吏,还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不知能否成为现实的前
程,却要为此付出很多。他有些闷闷不乐。
彭远树赶到科技会堂,课已经开始上了。李京京坐在位子上。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
几个人,老师中暑似的有气无力,彭远树在走向李京京的途中改变了主意。大家都来听
课,他有理由坐李京京身边,现在教室里一大半位于空着,天又这么热,他再和李京京
就容易让别人产生一些想法。他在一张空桌子前坐下,很快他又后悔了,既然已经分开
坐,再坐到一起就很难,除非大家都来听课。
李京京以为彭远树今天不来,趁老师转身写字,抓起包就向后门跑。她没想到彭远
树坐在她身后,想不走已经来不及了。她朝彭远树眨眨眼睛,猫着腰走了出去。
彭远树不停地变换坐姿,还是把握不准出门的最佳时机。他担心大家把他的走和李
京京的走联系在一起。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就像一颗子弹在他的血液里穿行,子弹接
二连三地爆炸,飞油的血花使他的眼前模糊了。他想妈的现在就走要什么紧?但一条腿
上拴着荣誉,一条腿上系着前程,他迈不开腿。感情一旦和政治牵连,就像年轻的姑娘
勾搭上了八十老翁,怎么发展都束手束脚。他开始明确地意识到李京京之间的艰难。
李京京在一棵树下站久了。
小姐,我请你跳舞。小姐,跟我走好吗?小姐,是在等我吧?一些男人以猎人的姿
态逼近她。走开,她冷冷地用这两个字对付。两个字就馒双枪射出的子弹,射在那些男
人的自命不凡上。她搞不清现在的男人怎么了,刚有几个臭钱就恨不得自己是贾宝玉。
她等得有些着急,后来想到彭远树的工作性质,判断他一定要等课结束最后一个出来,
如同准备偷嘴的猫总是走在最后,她的耐心就产生了。
彭远树最后走出科技会堂,和李京京走进街边公园。他发现胳膊被李京京挽着了,
这是李京京第一次和他有实质性的接触。
你不要这样。彭远树脱口而出。
李京京一愣,再把彭远树的胳膊抱住。
这样对你我的家庭都没有什么好处。
李京京把脸贴在彭远树的胳膊上。
这是为什么呢?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彭远树觉得这三句说得过早,而且像是背了三句台词。他又觉还是早一些说出来为
好,下面发生什么事就不是他的责任了。他想摸一下李京京的脸,鼓励李京京将故事情
节向前推进,李京京已经松开胳膊站在他的面前。
我能做你的老婆吗?
我有老婆了。
你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
你和她分手吧。
分手?
你和我生活在一起应该很幸福。
幸福?
我爱你,你也是爱我的。
爱?
李京京单刀直入。李茫又催她了,她不能总在李茫和彭远树之间悬着。一颗果子被
两个人惦记是一种幸福,但这种幸福充满了风险。爱情可以像蒲公英在风险中飘浮,婚
姻却必须瓜熟蒂落。
你老婆有的,比如相貌、才学,我都有;我有的,比如温柔、情趣、善解人意,你
老婆没有。李京京说。
可我结婚了。彭远树笑了一下似乎找到一个强有力的理由。
你和她不过就是一张纸。李京京说,一撕就破。
彭远树笑着说,我和你结婚,不也就是一张纸吗?
李京京也笑着说,是,可你不会去撕。
彭远树想至少现在是可以把手放在李京京肩上的,又怕放上去就是一种承诺。他承
认李京京的话有道理,就像承让方小岑的话有道理一样,但他从来没有决心要和李京京
结合。生活在小房子里的他渴望旷野,一旦面对旷野,又不会拆掉小房子,而是在小房
子外加一圈围墙。他实际上不是需要旷野,只不过是需要一个稍大一点的院子。
他在一瞬间把这些想清楚,就为自己在省政府办公厅工作感到悲哀。如果他是黄臻,
他可以不要小房子,甚至连院子也不要,干脆面对可以信马由缰处处芳草的旷野。搞政
治就必须放弃女人。
你考虑考虑好吗?李京京温柔他说。彭远树顾虑重重,她反而很高兴,这正是彭远
树可贵的地方,她不能嫁一个随便抛弃妻子的男人。我后天去北京出差一个星期,回来
再听你的答复。李京京猛地踮起脚,在彭远树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像初涉尘世的小
姑娘似的跑出街边公园。
彭远树喜欢李京京这样子,一招一式总透露出城市姑娘的妩媚活泼和妖憨,像一拜
拜带着露珠的鲜花。他又情不自禁地回到那份动员报告中,故乡铺天盖地向他涌来。他
心里愤愤不平,妈的如果把李京京插到农村去,不也就是稻草和高粱秸吗?
十一
三编室对门是文化与艺术出版社的创利大户二编室。二编室是应运而生的产物,以
出版艺术家、明星的艺术、生活经历为主。这里几乎是艺术家、明星的生活闻发布屯心,
白天的任何时段,都会有人在走廊里喊:“某某和某某某又离啦”、“某某和某某某同
居啦”、“某某某和某某被某某某的老婆逮着,某某某的老婆把某某的衣服扒啦”、
“某某某搞同性恋”、“某某某在后台毒瘾发作”……
永远是这样如同臭鸡蛋或者臭肉,大家都像苍蝇一样扑过去。大家感慨,人和人就
是不同,这种事情对老百姓来说是流氓成性,对艺术家。明星来说都是风流倜傥,能让
普通老百姓一辈子休想翻身的事,搁在艺术家。明星身上却如同孔雀的羽毛。这些事可
以是晚报新闻;但不能出版,二编室主要是抓艺术家、明垦的自传,鼓励他们往床上、
感情上靠,把他们的恬不知耻吹捧成“率真、坦诚”。二编室最近策划了一套描写女明
星的丛书,这些女明星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走红在一次又一次失身之后。这套丛书被一
致看好,起印十万册,百分之十的版税。他们还策划了一套描写政治家与感情的丛书,
被总编惋惜但又毫不留情地枪毙了。
槁女明星是打擦边球,总编说,搞政治家是在挖地雷!
三编室的人不用出门就能听到二编室里吵吵嚷嚷的声音:普通老百姓就是这样,肉
体上享受不到,就在精神上与艺术家、明星分享快感,边分享边痛骂,边痛骂又边希望
艺术明星再大胆露骨一些。刘萍原来就是这样的人,后来她又多了一些焦虑和担忧。唐
艺和李茫暗中来往,有朝一日陈林松发现了和唐艺闹起来,那就是一桩大新闻;对刘萍
来说就是大丑闻,她就在女儿的大丑闻里生活,像一个在厕所里收费的老太大整天生活
在臭气中。前两年失去丈夫的她心里还有再婚的想法,如果女儿那里闹了,她就不便再
婚了。
李京京和刘萍不像同室的其他同事走过去,她们稳坐在办公室里,耳朵却没有少听。
李京京觉得他们无聊透了,他们成不了艺术家和明星就破口大骂,他们成了艺术家和明
星也许更糟糕。如同没法腐败的人总是惦着反腐败,一旦能腐败就是山珍海味前的饿汉。
你和李茫怎么样了?刘萍问李京京。
李京京说,还可以。
女人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总是含蓄和保守,刘萍知道李京京“还可以”的背后绝
对是如火如荼。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提前长了身体,再将原本是长身体的时间用来长心眼
儿,所以个个早熟,欲望就像刚烧开的高压锅,何况李京京已经二十六岁了!刘萍不禁
嫉妒起李京京来,李京京和李芒真是天生的一对,而唐艺和陈林松总让她觉得有缺憾。
李茫追过我家唐艺,你从侧面要盯着他一点,这小子也许认为他能爱所有的女孩子,
刘萍贴己他说,她认为因为有了李京京,唐艺和李茫就不会来往,她要给李京京制造一
些麻烦,她实在不甘心让李京京捞一个大便宜。
李京京惊愕地看着刘萍,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就是和你说说,刘萍捡去李京京肩上的一根头发,男人嘛。
李京京整个下午都浮想联翩,刘萍一定隐去了更复杂的内容。如果是这样,那她只
好舍弃李茫只有彭远树了。下班后,她和彭远树在一家小餐馆吃晚饭。她从北京回来后
就不再是彭远树在科技会堂见面,他们开始约会了。
我来付钱。彭远树说。
我来,我一个人过日子,我有钱,李京京说。
男人为了证明自己的社会地位,在最初的日子里总是如数将钱交给女人,时间一长
男人总是为自己愚蠢的做法后悔。女人通过掌握男人的经济命脉来控制男人,钱使女人
格外敏感。男人的感情挥洒常常被手头拮据限制着。李京京不想让彭远树为钱的事为难,
彭远树感到为难的事多着呢。
李京京从北京回来后,并没有问彭远树想好没有,她不能逼彭远树,她要靠自己的
魅力去打动彭远树。她按照恋爱的程序往前发展,经过修饰的羞涩准确地暴露在彭远树
面前,在羞涩中又忽隐忽现着渴望。彭远树想起了进城第一次吃小笼包子,包子晶莹剔
透,一汪高汤躲在薄皮中,他想夹又怕夹破了,不夹又经不住诱惑。他现在就是吃小笼
包子的感觉。他喜欢李京京的羞涩,不接李京京的渴望,他怕一旦由他主动突破,他就
撤不回来了。
李京京今晚情绪不高,思想动不动就落到了李茫身上,她不能容忍李茫一边追她一
边追唐艺。彭远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身体不大舒服,她和彭远树在一片树林里坐了
一会儿就分手了。
彭远树回到家,方小岑正在看电视打毛衣。
这么早就回来了?方小岑放下毛衣说,吃过没有?
彭远树说,有个应酬,吃过了。
开动员大会了吗?方小岑问。
彭远树说,开过了。
有人报名吗?
有人。
你怎么想?
我?我没有想法。一是我下去没什么用,我不是搞经济的;二是我报名了,大家不
会有什么想法?这种事总让人想到沽名钓誉。政治投机。彭远树说。
方小岑说,下去的人也不一定是全搞经济,党务也是要搞的,另外像文化扶贫什么
也要搞。再说,别人有沽名钓誉、政治投机之嫌,你却没有,你是要求回老家搞建设。
你是希望我报名?彭远树吃惊地问,你当时那么想留在省城。
方小岑说,你这又不是永远不回省城。
林书记立了军令状,万一真改变不了面貌,那还不陷在那里?彭远树说。
方小岑说,林书记是什么人?是省委年轻的副书记!他是怎么下去的?是省委决定
的!省委作出这样的决定,全省就会支持山区,山区能不变?林书记要政绩,你也要政
绩,你还可以和林书记建立比较密切的关系,他迟早要当一把手。再说,你们的户口还
留在省城。
彭远树眼前被方小岑说得通明透亮,他只想到在省城往上努力,却没有想到以山区
为基点向上发展。他把方小岑搂在怀里,如果说李京京是一束鲜花,那方小岑就是一棵
果树,果树永远没有鲜花可爱,却有鲜花永远也没有果实。对一个还贫困的人来说,果
实比鲜花更重要。他突然笑着说,果树要是也能开出鲜艳的花就好了。
这我可不懂。方小岑以为彭远树在想嫁接的问题。
彭远树又问,那你怎么办?
我不拖你的后腿,方小岑说,我的事情都在图书馆里做掉了,我学了日语,我还在
研究唐朝服饰,唐代是非常开明、开放的朝代,服饰很有特点。
方小岑又说,对了,你不是给我看过《中国服饰文化》吗?我见过那本书的责任编
辑了,是到我们学校搞调查研究的,是个女的,挺漂亮的,还说我挺强的。
彭远树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李京京把工作做到这一步了,李京京从来没有和他说过
这件事,他开始觉得李京京的人和爱情一样形迹可疑。他在屋里走了两步,腰间震动了,
他到卫生间去看了看,是李京京在呼他。
李京京刚才给唐艺家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唐艺,找谁?
找李茫,李京京用另外一种声音说。
唐艺愣了愣说,找你的。
谁?李茫接过电话说。
陈林松今晚会回来的。李京京神秘兮兮他说。
李茫问,你是谁?
李京京说,我是谁并不重要。
李京京搁下电话。她完全能想到电话那头惊慌失措的场面,现在她只有彭远树了。
她要修正自己的计划,今晚就约彭远树过来,她拨了彭远树的拷机。
彭远树想也没想就把这条信息销掉了。我们睡觉吧,他对方小岑说。
天气已经从炎热中穿过,晚上不冷不热。在这样的天气里可以做许多事情,或者什
么事情也不做。彭远树想表示一下关怀,脚没有什么问题吧?他捉住方小岑的脚说。脚
的事方小岑已经忘了,现在脚在彭远树手里,她痒得笑扑到彭远树的怀中。
十二
十一月一日,全省晋升职称外语统考。彭远树和李京京顺利完成了答卷,在楼前的
过道遇到了。他们在那夜分手后就没有再联系,彭远树甚至没有去科技会堂上最后一节
复习课。李京京从彭远树两次不回BP机,两次没去科技会堂上课知道了结果。
忙什么哪?李京京仰着脸间。
彭远树第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真切地看李京京,李京京与往日不同,身上多了一些
奔放和激情,仿佛是一条准备逆流而上的鱼。他有些惊异,笑着说,准备去山区一阵子。
一阵子?
少则两三年,多则就不好说了。
去那儿干吗?
工作呀,我到乡里挂职。
不是……因为……我……你……犯错误吧?李京京胆怯地问。
彭远树爽朗地笑着,我犯什么错误?省委决定加快山区发展,那儿是我的老家。
那你老婆同意吗?
她到乡中学做老师。
天呐!李京京叫了一声,她只生活在她的生活中,她的生活中没有政治,根本不知
道省委还有什么决定。她真是搞不懂这个叫彭远树的男人到底要干什么。爱情的力量时
常被说成无坚不摧。力拔千钧,遇到这个像白杨树匀称、挺拔、洁净的男人却苍白无力。
他真是与众不同。
什么时候走?李京京问。
下周一。彭远树说。城市变成一个辽远的背景,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悲壮的感觉。
天气很好,阳光散发出于爽的气息,让人联想到与收获有关的画面:收割后的田野、
棺下的老玉米、草地上缓缓前行的奶牛……李京京跟着彭远树的步伐,风衣在身后飘动,
仿佛是准备远行的旅人。彭远树隐隐自得,就是这个活泼、鲜艳、奔放、自信的女人,
他曾经想得到就能得到,但他把她放弃了。他把所有的情感调到眼角,深深地看了李京
京一眼。他相信自己的魅力,这一眼能让李京京终生不得安宁。
李京京突然奔跑起来,像一匹出色的马驹。她的奔跑抓住了大家的目光。
大门外站着一个高个子、黄头发的外国人。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