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闻
张人捷
1
冯六一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幻觉里目睹过冯国庆被人捅死在街头的情景,就像
现在一样,似乎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天,他的身体下面,铺满了人字形的血迹,
浓黑浓黑地仿佛还在继续缓缓地流淌,于北方干燥爆裂的气候中,抽干了水份地凝
固起来,像是庆祝生日的奶油蛋糕上用酱红色挤上去的字,没控制好自己的手腕,
线条不很规整,显得有点笨拙,只不过,取代奶油香味的是近似于厕所的气息。冯
六一在乡下母亲的老家被寄养过,蹲过后面是猪圈的茅房,还能听得见猪幸福地哼
哼的声音,只是六一一想起恶臭的厕所,就几乎要窒息得背过气去,她宁愿不吃不
喝,也不想忍受那瞬间丑陋的快感,她常把自己憋到即要爆炸崩溃的边缘,只有这
样,她才能把老纠缠着她嗅觉的那股味道挥出去一点,让自己有个喘息的机会。
她曾把这个弥漫在她脑海中的幻像,无数次地说给母亲听,母亲四处张望,生
怕被人偷听了去的样子,捂着她的嘴。尤其是院子内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母亲更是
低声地吼着让她闭嘴,然后惊恐地等待着脚步声咯噔咯噔地走过她们家的门口,母
亲才会松一口长气。
六一知道母亲怕什么,母亲是怕她自己的丈夫,可她丈夫不是六一的父亲,六
一的父亲在一次车祸中死去了。那也是个夏日的午后,好像还是个星期天,父亲骑
着自行车高高兴兴地出门去给生病的六一买药。六一吵着非要吃冰糖葫芦,父亲告
诉她那玩意只有冬天才有,她就是不肯,母亲拍了她一巴掌,她才没敢再跟父亲撒
娇任性。但父亲还是哄着答应要给她买巧克力。她得意地望着母亲,母亲正用哀怨
而恶毒的眼神空洞地盯着父亲。六一被她流露出来的仇恨吓倒了,再去看父亲,他
刚飞身上了车,留给六一一个宽厚的肩膀,消失在燥热的风中,仿佛被晒得化掉了,
空留下团雾气,灰蒙蒙地,仿佛一去不复返了。六一使劲地哭了起来,母亲斜了她
一眼,进西屋去了。六一一贯怵母亲,尽管母亲更怕父亲。
父亲果真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去看了他最后一眼,回到家来,不哭,也不笑,
痴痴歪歪地独自呆着,任由六一在那儿发着烧。尽管她只有8岁,僵硬的气氛还是使
她明白了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再去惹恼已经够讨厌自己的母亲。桌子上摆着包巧克力,
棕色的固体透过玻璃纸的折射,就像是血块在灼人的太阳下面被浓缩了,是母亲拎
回来的,父亲买给她的最后的礼物。她特别想吃,但刚伸出手去,就让母亲打掉了,
拿起塑料袋,就扔进了厨房的火炉子里。六一追过去的时候,巧克力早就熔化成粘
稠的液体,在炉子里滋滋啦啦地响,和着火辣辣的日光,把太阳都传染成浓烈的巧
克力味了。六一拼命吮吸着,差点醉倒在自己家厨房的砖地上。母亲还嫌不解恨似
地,连塑料袋也一并投了进去,一切就都变了味。六一一直都忘不了两种味道更替
的刹那所带给她永恒的惊愕。她正吸着一口气,想要把空气中的巧克力吃进心脏。
悲喜交加、刺鼻的化学腐蚀糜烂的感觉,把她袭击了。她差点喘不上气来地噎在那
儿,生命停顿了一下,直到她成功地打了个嗝,才能延续了活着。可那味道已经深
深地渗透进她的身体,连她整个的人,都变得像是燃烧塑料口袋的气味。她突然觉
得,其实还是在她更小的时候,她身上已经就沾满了农村老家茅厕的臭,从里往外
地散发着,怎么洗都洗不掉。
塑料口袋一点一点地烧干净后,六一的母亲才走进屋去:“都是为给你买巧克
力,你爸才没命的。”这话落在六一的心里头,她真觉得父亲是自己害死的,虽然
她还是心存疑惑,她眼前掠过母亲满腹歹毒的表情,在夏天黄昏的光晕下,如纪念
碑上永恒的浮雕,无论怎样的风吹雨打,都坚韧地镶嵌在大理石上。但父亲无法再
回家的事实,还是刺痛着六一悲痛的心。从此,死亡就与这种挥之不去的怪味紧密
地联系在一起,想分离开来都不可能。每当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她的身体里就会散
发出一股一股不停歇地往外冒着的臭气,也像六一家时常因堵塞而反味的下水道。
最近一段时间,她就常闻到这股味道。有时候,甚至被从梦中熏醒,呆在黑得
没有颜色的黑夜里,她会气恼地起身跟这无形的笼罩在她房间的幽灵作斗争。斗争
不过,她就摸出在夜市摊上买来的廉价香水喷得满屋都是低级的香精味,香精味袅
娜着溜进母亲与冯国庆他爸睡着的东屋,直到把他们呛醒,冲进来,把她劈头盖脸
地乱说一通才算完事,可恶臭的臭,还残留在她的身体上。
她总是追着母亲的屁股后面问:“您闻到我身上的臭味了吗?您闻到了吗?不信
您闻闻看。”母亲的手里往往都忙活着事,不怎么抬眼皮看她,懒得张嘴地小声叨
叨:“小时候,你比现在臭,动不动就拉稀,全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拖大的。”
这是听过无数遍的话了,六一早就听烦了。她有点恶意地给母亲讲起来她想象中冯
国庆的死亡场景,包括流血的细节,捅的刀数,伤口在心脏的什么部位,讲得绘声
绘色地,还不停地比划着,让母亲心惊肉跳地不由得不把精力集中过来,又恨又怕
地制止她说话。于是,六一就带着着胜利的喜悦,翩然回到屋子里去。有一回,她
看到刚推车进到院子里来的国庆他爸,不知道听见没有地,站在院门口,等六一进
了屋才咳嗽了几下。母亲的脸色顿时煞白,讨好地看看国庆的父亲,再看看已经不
见踪影的女儿,国庆的爸,以一贯耷拉着的脸,谁都不瞧地径直回屋去了,像谁欠
了他什么似地。
那时候,国庆还在,经常不着家,谁都不知道他出没的地点,和他所干的事,
只是偶尔从邻居诡秘的窃窃私语中,大概判断出个端倪来。即使国庆回家,也跟一
阵风一样,哗地被吹进来,再哗地被吹出去,脚都不沾地。六一常托了腮,坐在床
头出神地望着他,用那种饥渴自由的眼神。可惜国庆当她不存在,看都不会看她一
眼。六一也不伤心,只是羡慕。国庆爸也不是没有问过他的行踪。问得急了,怒吼
着的人却是他,无意中,还会倒提了菜刀,在门板上剁来剁去的,剁得他们家的门
板伤痕累累。国庆爸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随他去了。六一母亲在旁边,每看着他剁
一刀,她就跟着哆嗦一下,只有六一心怀喜悦,甚至开始崇拜起国庆来。
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盛夏的午后,好像天光已经由白变得昏黄,昏黄得接近黄
昏,气温也仿佛更加的燥热。胡同里的人们,大约吃完了晚饭,端着小板凳,拿着
蒲扇,穿着晃荡的衣服,纷纷打屋里出来,三五个地堆坐在一起,就着天边那点昏
黄聊着散淡的闲话。六一刚吃完母亲做的饭,为了逃开涮碗,也为了躲避国庆爸不
开心的表情,就从家里悄悄溜了出来,跟谁都没有打招呼,更不想被胡同里的人像
打量不良少年的那样看着自己,于是,沿着胡同旁边的护城河,一路地走了过去。
天,闷热着。稀少得只剩下两根带的跨栏背心紧贴在她刚发育的身体上,紧绷
绷地;超短的短裤包裹着修长的腿,小腿肚子挺拔而弹性地昭示着她释放不出去的
能量,好像随时就要崩溃爆发。沿途的河边静谧得如同世界都消失在地平线以下,
可恶的味道,再次抑制不住地泛上来,比以往的任何时候来得都要强烈浓厚,以致
于六一忍不住蹲在地上哇哇呕吐起来。她掐着自己的胳膊,想要制止这种恶心,可
她的身体已经绝望得差不多要离开现实,她简直没有再继续活下去的欲望,望望遥
远的河的另一头,心力交瘁地只想跳到河里去。
就在河的那边,她望见了一群人,正围成圈,不知作些什么。她想,也许,靠
近人气,能添点劲。她慢慢挪过去,凑到人群中,原来他们正指指点点地说着地上
躺着的男人的尸体。血,流了满地,早都干了,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鲜红,变成六一
晚上刚吃过的猪肝的颜色,干枯着,形成了个人字的形状,只是显得比人胖出来一
号。他也同样穿着跨栏背心,他胳膊上刺着鹰的图案,因为他的倒下,似乎也老得
飞不动了,垂落下蹁跹的翅膀,跟着主人一同睡去了。六一即使模糊了人脸的五官,
可她也认得这鹰,国庆刚刺回来纹身,曾得意地把个胳膊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仿
佛鹰在自己飞翔。
六一飞一般地窜回家去,就想着要把这消息告诉国庆他爸。她刚跑进院子,就
拼命喊了起来:“不得了了,国庆死了。你们快去看啊!”估计整条胡同乘凉的人差
不多全听见了她的呼喊。惊得国庆爸拍着桌子站起来,要呼哧带喘的六一闭嘴。累
得浑身是汗的六一,让他弄糊涂了,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愣愣地望着他。国庆父亲
复又缓缓地撑着桌子坐下来,说:“他在哪儿?”
“护城河边上,围了好多人!”
“——?!”
“快去吧,尸体都没人管。”
“我儿子也用不着你管,自有公安部门的人会处理的。”
“可是——?”
“你不是早都知道有这么一天吗?”
说完,佝偻着背,进自己屋去了。六一还想说什么,被母亲拦住:“回屋去,
告诉你别管就别管。”说着,紧随着国庆父亲也进去了。六一呆在空荡荡的外屋,
才感觉到自己呕吐完后的空洞无力,想吃巧克力的欲望突然升腾起来,她的视觉里
弥漫着深棕色。巧克力夹杂塑料袋燃烧后的混合味馋得她忍不住地跑到放食品的柜
子里去翻,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空抱着饼干桶,记起来国庆在她14岁生日的那天,
送过她一块德芙巧克力,她好久都没舍得吃,就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后来就不见
了。她猜是母亲又拿去烧掉了,因为有一个午后,她隐约闻到过若隐若现的可可味。
那深棕色的固体化做无形了,可国庆送给过她一块巧克力的事实,以及某个午后残
留着的复杂的气息却在她的记忆里扎下根顽强地生长起来。她怎么都不能相信,送
给她巧克力吃的人,会这么轻易地死去,就像当年她的父亲,买完了巧克力,忽然
间,就不打算回家来了。
夜更深了。河边的人群全都散去,六一摸着黑害怕地走过去,她手里攥着绳子
夹着木板,战战兢兢地站定在国庆的跟前,想凝视他的双眼,可怎么都不敢看。天
上挂着轮弯月,细长着,像谁近视看不清物体眯缝着眼睛的形状。月光因着眼帘的
遮挡,自然微弱了光线,六一抑制住蹦蹦的心跳,凑近了去看。她晕旋地摇摆着身
体,却好像是国庆在那儿张开了眼皮,吓得她赶紧倒退几步。国庆的瞳孔有了生命
力似地冒着什么都无所谓的亮点,六一差点就以为他死而复生呢。但顺着光亮抬头
看上去,她自己对着自己,在黑暗中,静静笑出了声。有形中,一条闪光的银线,
一头通向天幕,一头,连接着人间的国庆。恐惧骤然了无痕迹,六一费了力气地把
国庆放到木板上去,用绳子把他固定住,再用绳子拖起木板,拉着他滑行在柏油路
上,朝更远的远处走去。天,更黑了。身后缥缈着北京城干热的风。
把国庆埋在土城的小山包上,已经深夜了。国庆爸还没有睡,就等着六一呢,
看着她浑身粘满了泥土,还带着夜晚的湿气,国庆爸劈头盖脸地揍了六一。她就只
护着脸,整个身体快退缩到墙角去了,把个后背留给他。国庆爸还不住手,六一母
亲想要拦着,也挨到了几巴掌。打完了,国庆爸咆哮着冲出去:“你这个小巫婆,
还我儿子,”
六一愣在角落里,母亲戳着她的脑门狠狠地说:“死孩子,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说着也要跟出去。
“他要去干吗?”六一不明白地傻问。
“去找警察。你害死了你爸还不够,还要害死别人,你要把我的家毁了才甘心
啊?”
母亲的声音留下来,轰然鸣响在六一的耳畔。
2
模糊的亮光,影影绰绰地摇曳在门中间的磨沙玻璃上,附着的雾气,一柳柳地
垂落下来,成为冰柱,不规则地倒挂着,缓缓流淌,像是谁的眼泪止不住地在流。
门里面,传来六一若隐若现的歌声。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似是接触不良的电
门,忽然就没了电,忽然又接上了;也似是转数不对的电唱机,显得歌声哼哼叽叽
地,也袅袅娜娜,曲溜拐弯地就窜了出来。听得呆在外面房间的胡明德心里痒痒地,
他把被窝捂住脑袋,想要把六一的声音驱赶走,可六一像跟他作对似的,依然吱嘎
地哼唱着。他掀开被窝,冲着卫生间喊:“你能不能不唱了?”
六一的歌声戛然而止。胡明德松了一口气。六一像是喘了口气,只稍微停顿了
片刻,就又唱起来了。胡明德苦笑,也不再阻止她了,继续听着她在吟唱,渐渐地
沉醉进去,倒听出些好来。
浴缸里水波荡漾,荡漾着仰面躺在水中的六一。她摇晃着露出水面的大腿,对
着天花板摇头晃脑地胡乱张着嘴巴,手里抓着海绵,沾满了白色泡沫在身体上来回
涂抹着,胳膊和胸膛被白色埋葬,头发卷曲着,粘着白色香波,长发变短了,都支
楞着,远看去,像个木偶人。然后她又擦拭着小腿,绷起脚尖,踢腾在空中。她整
个的人,都被浴液包裹起来。钻进水里,涮了一下,身体就回复到润滑光洁这才起
身,跨出浴缸,披上浴巾,走出卫生间。她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因为她也看到了
如泪水一般的水柱滴落在门中间的磨沙玻璃上,心情忽悠了,坠落到遥远的方向,
但转瞬即逝,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宾馆的房间,正点燃着昏黄的灯光,其他的物体
都隐藏在光圈照不到的角落。台灯的下面,躺着胡明德,快睡着了的样子。六一走
过去,坐到床上,动作很重,压得床直颤悠。胡明德被震得颠了几颠,睁开眼睛看
着六一。六一正扬起胳膊,喷着香水。胡明德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扇着:“又抹香水?”
把身体凑过去,六一使劲问着:“你闻到我身上有臭味了吗?”
“问过我一百多遍了,没有就是没有,你有狐臭啊?”胡明德躲开她,可还是
被呛鼻的香水味弄得咳嗽了起来:“你这什么香水啊?我怎么从没闻到过。”
“你自己看,我也不知道。”六一把香水瓶子递给他,自己套上睡衣。胡明德
接过来看着。六一钻进被子,关掉台灯。窗外,偶尔有车灯划过,短暂地照亮了他
们,然后就把他们抛进了并不十分黑的黑暗中。
胡明德说:“这是什么牌子?”
“不知道,在咱们剧组旁边的那家小店里买的。”六一倦怠地想要睡去。
“记住,从上个月开始,你已经是个演员了,用什么东西,都要用名牌,不能
再用这种下三烂的货。会被人笑话的。”
“别吵我,我要睡了。”说着,就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还想多教育她两句
的胡明德,也哑了,他拧开床头的台灯,拧到最暗的一档。柔和的光线包围着她,
睡得单纯而又带点邪气。胡明德欠起身,低头静静看着她熟睡的小脸,看不够地看
着,迷恋至极。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在据六一自己说已经有18岁的脸颊上,手上
的褶皱暴露的是胡明德自己的年纪,他告诉六一,他38岁。苍老的手的质感,映衬
着六一年轻润滑的肌肤,让他想起秋日的那个午后——
国庆的父亲拒绝跟六一再多说一句话,即使有什么事,也都是通过六一的母亲
从中传话。六一也不在意,暑假结束了,她又开始天天到隔着他们两条胡同的中学
去上学。用不着时刻看到国庆父亲悲愤的表情,到学校耗到天黑,才回家吃个晚饭,
就躲到自己屋里去了。母亲也不大问什么,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有时候放学早了,
六一也还是不愿意回家,就坐在学校的操场上,对着天空发呆。从白天望到傍晚,
直到看着红彤彤如火球一般的夕阳西下了,才拍拍屁股后面的尘土,慢悠悠地转身
朝校门走去。宽大的书包拍在她的后背,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动。这天正是这样,她
依旧坐在操场的石阶上。打篮球的男同学们不断跑动跳跃,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和喊
声混杂在一起,非常响亮。可六一并不看着他们,而是抬高了视线,望向不知名的
地方。眼前的物体,化为幻影,连音晌,都变得虚无缥缈。在一片迷离中,悠然出
现了奇异的香。她努力寻找着香味的来源。待她定晴看时,身边已经站着个中年男
人,冲着她愣愣地看着,看傻了似地两眼发直,香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过来的。六
一从没闻到过这么好闻的香味,她迷醉在这种悠远婉转的暗香内,恨不得把自己镶
嵌其中。因为这香,她对这男人有点亲近。
“你是谁?要干吗?”
“我是胡明德。”说完,望着六一,好像她该知道这名字似地。可六一不知道,
她对他摇摇头。
“你看过《×××》《××××××》电影吗?那就是我导演的。”他进一步
期望地看着六一。六一还是不知道,继续摇头。男人很沮丧地,继续说。
“我是来为我的下一部戏找女演员的,需要一个未成年的女孩。”
“跟我说这么多干吗?”
“我觉得你合适。”
“能不上学吗?能不回家住吗?”
“学校我们来给你请假,父母那儿我们也可以去说。只要你愿意。”
“不用了,我打个电话给他们就行了,现在就走吗?”她站起身,掸掸身上的
土,背起书包,就要跟他走。站着没动的是男人,他一下没有办法对付这个又单纯
又妩媚的复杂女孩。以前对付女演员的手段似乎全都不管用了,倒显得他挺被动地
跟在女孩的后面走着。后来,六一成了他这部片子的第二女主角,住进了剧组安排
的小宾馆。她好像非常乐于离开她们家不上课,整天都在笑。
片中,她饰演一个勾引成年男主角的不良少女,最后害得男主角家破人亡,她
却带着胜利感,进了管教所。起初,胡明德还怕她从没有演过戏而无法胜任,所以
尽量在开机的前几天,安排了无关紧要的过场戏让她热身,慢慢进入角色。在适应
了几天技术上的问题之后,诸如,如何站位,如何面对镜头和处在繁杂的工作人员
中而能够当众孤独,如何识别全景中最近景特写而调整自己动作幅度的大小,她俨
然像个老手了。经过制片主任的再三催促,他终于决定拍摄她引诱男主角的重场戏。
从头天晚上开始,他就给她讲戏帮助她了解女孩对男人的迷恋程度和原因。六一听
得认真也很安静,忽闪着两只不大而眼角往上挑的眼睛,迷迷蒙蒙地好似被胡明德
带入到规定的情境中去了。她的确是给胡明德挖了个陷阱。他不知道,是他把六一
带到某个未名的地方,还是自己被她牵到她的世界里了。迷惑不解的人成了他,他
对着她透彻见底的双眸,让自己所讲的故事吓得结结巴巴地,用力支撑着,才勉强
将整个故事叙述完成。六一翩然离去,丢下有了心事的胡明德独自心跳了好半天,
整夜未眠,好不容易熬到次日的清晨。来到外景地,六一已经端坐在她剧中应该坐
的沙发上,像剧中的人物那样,低着头,啃着手指甲,嘴里不断自语着谁都听不清
的话语。工作人员都明白这场戏的份量,也都特意保持沉默以不打搅演员的情绪,
寂静地忙着自己手中的活。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刷刷刷地轻微响着。胡明德站在她
看不到自己的幕布的后面,偷眼观瞧着她。她当周围什么都没存在,只她自己一个
人地搂紧着自己瘦小的肩膀,看去,显得那么瘦弱,真像个发育不全的孩童,让胡
明德有种心疼地想把她拥在怀里的欲望。她不由缩小了自己的身体,蜷缩着。管灯
光的人试灯,照亮了她呆着的区域,她似个被主人抛弃的猫儿,哀怨地舔着身上的
毛,对点燃了的灯光,浑然不觉,脑袋更深地埋进了腿弯儿。有人在空旷的摄影棚
里喊:“好了,没问题。”
灯光,啪地就灭了,切断了梦幻与现实的界限。不知为什么,胡明德长松了一
口气,刚想走出摄影棚去抽根烟缓解一下没来由紧张起来的心情,场记走过来询问
拍摄计划,他跟她解释着。突然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很尖锐地响着,大概是玻璃
碎了,刺耳地划破了大家刻意营造出来的静谧气氛,使每个小心翼翼的人都立刻驻
足,在下意识动作瞬间,模仿着电影里的定格,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沉浸在自
己状态里的六一也因惊吓而猛地抬起脑袋。胡明德看到了她眼神中无意识流露的迷
惘狂乱,那种无助强烈地吸引震撼了他,柔软的力量紧紧把他攫住,他想带着她赶
紧逃走。仿佛有一只操纵着所有一切的神秘的手,只让大家静止了片刻,就又把他
们推回到平常状态。摄影棚又动了起来,虽依然是静悄悄地运转,可从不均匀的喘
声里,能感觉得出每个人都十二万分地小心,不想再有任何对此情此景的破坏。
没让胡明德怎么操心,所有部门就都备好了他所需要的每道工序。他坐在导演
椅子上守着监视器,说了声:“预备!开始!”
摄影机嗯嗯嗯地转动,铺在地上的轨道与推车的摩擦也轻柔地滑动。六一来到
男人的家,站到刚沐浴出来的男人的跟前,定定地望着他。男人轰她走,她不肯,
反身倒在男人和他妻子的大双人床上,挑衅地蹬掉了高跟鞋,像躺在自己家那样的
舒适自在。男人去拉她,她跟他挣扎撕扯,整个过程中她不断咯咯笑着,衣服也被
揪得咧开,俩人纠缠翻滚。在激烈的间歇中,呼哧着,发现彼此脸贴着脸。女孩仰
头冲着男人使劲地笑,男人想躲避她的笑容,却发现已经无法挪开眼光,定定回望
女孩。有种温柔化解了两个人,他们的嘴逐渐靠拢,挨上的刹那,只听得一个声音,
在说:“停!”
到此前为止,拍摄进行得很顺利。现场的人正看得进戏,恼怒喊停的人,都回
头望着胡明德,想知道哪儿出了故障。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跃动,他也正寻找
着恰当的理由,可他又突然不说话了,望着明亮的表演区。
那边,六一和男人,完全延续着戏中的情节,继续往下演着。他们的嘴慢慢贴
近,终于接吻。摄影机也没有停止转动,依然捕捉着男女主角的一举一动。他感染
着他们的激情,把全程如实记录下来,跟着他们如饥似渴的吻,也变得如痴如醉了。
六一跟男人,慢慢倒下去,倒在床上,倒在摄影机跟不到的范围,戏,告了一个段
落。灯光被人关闭,回到现实的世界。人们舒畅了呼吸,摄影机停止工作好一会儿,
大家才像突然睡醒了一样重又地忙碌起来,摄影棚也重新焕发了生命,有
了生机。只有坐在监视器旁的胡明德,呆若木鸡,如同雕塑。过了许久,六一才从
斜卧着的道具床上立起身来,衣衫不整,头发零乱地问胡明德:‘导演,行吗?’
她眼前晃动着的都是忙着准备换景的工作人员,透过人叠人的缝隙,她问道。
问完这话,男演员也跟着起身,抻了抻身上的衣服,背对着六一,走到别处去了。
看着一直等着自己回答的六一,胡明德尽量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地说:“过了,
准备下一场戏。”
六一走过来,走到他身边,坐下,马上有化妆人员给她脸上缺掉的颜色补妆,
管服装的人跟场记对着场景表,拿来她该穿的衣服,帮她换上,六一执着地问:
“真的行了吗?”
“没有问题,很好。”对着监视器不肯望着六一,胡明德只冲着工作人员叫:
“李子,那灯搁那儿不成吧?打在脸上是黑的。”
“那您说怎么弄?”
“挪右边去,右边,辅助一下就可以了。”
灯光师傅果然把灯架移开,胡明德又指着道具员:“你把那花瓶拿开,什么颜
色啊,粉叽叽的,太低俗了。”道具员赶紧抱走了花瓶,放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大
家都看出导演今天的情绪不太对头,都绕着他走,胡明德眼前的人忽啦啦就遁去了,
想要找谁的茬,却是找不到人,张了张嘴巴,只好闭嘴。六一还坐在他旁边,继续
问:“是真的没问题了吗?”
正找不到人发泄的胡明德,可抓到一个送上门来的替代,顺嘴就嚷嚷着:“我
说没问题了就没问题了,说了几遍你还听不懂啊?”
说得六一不再吭声,离开了座位,朝着敞开着的门走去,外面的日光灰突突地
洒落进来,夹杂着细小的粉尘颗粒,飞舞在空气中,六一的身影被框在不规则的光
区内,好像朝天边走去,她走到在外面站着抽烟的男主角身边,也找他要了根烟,
让他给点燃,试着猛吸几口,然后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男演员替她捶打着后背,俩
人连笑带闹地乐作一团,带动得不敢大声喧闹的整个摄影棚也活泼了起来,胡明德
听着他们的欢笑声,恼火地将制片主任叫来,以工作人员工作不认真为由,要他提
前收工,说着,不等制片主任反对,他已然背着手,大踏步地转身走了出去,经过
六一的身边,没再回头,夹着烟卷的六一,悄声地问男演员:“他怎么啦?”
所有的人都心中有数地保持着缄默,男演员把烟掐掉,在脚底下踩了几脚,直
到把烟丝碾碎,都没有回答,六一再看看别人,大家如同商量好了,都不望着她,
制片主任把巴掌拍得山响:“抓紧时间干活啦,明天提前出发。”
像机器人得到总部的指令,人们在短暂的停留之后,重又忙活起来,只有六一
无事可做。她站在阳光下,烟已经烧完了。
当晚,胡明德来到六一的房间,她同屋的女演员知趣地避开了,六一正在洗澡,
哗哗的水声,从卫生间传出来,胡明德望着虚蒙蒙的玻璃门,杂音戛然而止,六一
的身体皮影般地动作在光影之后,胡明德仇视着她的体形,她整个的人忽地成了庞
然大物贴近他的视野,原来她拉门出来,只披着个浴巾,一下站到恍神的胡明德跟
前,可不惊着了他嘛。见到他在自己屋里,六一也是一愣,尤其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她不禁哈哈哈笑了起来,她想走到床边,穿上件衣服,可才走到床沿,就被胡明德
拽住了胳膊,六一刚想问:“你干吗?”胡明德已经把她摁倒在床,六一挣扎了几下,
也就不再扑腾了,挺直了四肢,看着悬在上方的胡明德。
从那儿以后,六一把行李搬到胡明德独住的屋子,两人公开住在一起。胡明德
不止一次地询问六一的真实年龄,六一一口咬定年满18,胡明德虽是不信,可接触
了她饱满熟练的身体,还是惴惴地隐约地强迫自己认可了。
接下来的戏拍得很顺利,日子也就那么一天天地过去了,六一也不再畏惧镜头,
技术上很少出差错,偶尔男主角会跟她讲些有关演技的技巧问题,例如,如何能在
说台词的时候,把声音和感情适度地融合进去,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使之更能为角
色服务,以及如何跟对手交流,如何设计每一个动作但又显得不露痕迹,六一都听
得颇认真,虽然总是达不到男演员所说的那种状态,可她也想向着他说的方向努力
靠近,但总被随时观察着他们发展的胡明德适时地阻止,无论六一选择了多恰当的
时机去问,男演员都绝不再肯多说什么,甚至还有点躲着六一不停的询问。六一只
当他是烦自己的问题,于是只好在私下默默地琢磨,不懂的地方,她就去问胡明德,
起初他还尽自己所能地回答,跟她炫耀自己学识的渊博,可有天深夜,他睡了一觉,
迷迷糊糊地醒来,摸摸身边,却不见六一,他立刻惊出身冷汗,唯一的念头就是她
离开他出走了,他跳下地想要跑出去寻找她,猛地回头,发现六一披头散发地窝在
沙发里,魔症一般地念叨着剧本里的台词,对胡明德的举止视而不见,眼神空洞迷
乱,胡明德突然意识到,以这样疯狂的热情,用不了多久,六一就能够跻身全国最
有实力的女演员。想到这里,胡里德彻底绝望了。
这时候,六一问:“导演,你说这句台词该怎么处理才好?如果你背叛我,我
就杀了你。是用冷漠的语气,还是用恶狠狠的激烈的方法?或者,可以用玩世不恭的
态度?这样他会更害怕?您说呢?”
说着,她分别用那几种腔调对着胡明德演练了一遍,胡明德说:
“用激烈的那种。”六一将信将疑。
“真的吗?你真的觉得这个最好?”
胡明德郑重地点点头。
“快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起来赶戏呢!”他望着六一,六一在他的注视下,乖
乖地上了床,胡明德紧紧地拥着她,她很快便睡熟了,胡明德看着她安睡,心里才
感踏实。后来,出现在第二天早上拍摄现场的六一,却还是用了她认为更好的玩世
不恭的语调,说了那句台词:如果你背叛了我,我就杀了你。胡明德明白,她选择
对了。
3
“这就是你女儿,哼。”
国庆爸爸把报纸摔在桌上,冲着六一母亲幸灾乐祸地冷笑着,母亲拿过报纸来
看,黑体字的大标题,赫然印在纸上——老马识少女。正文上写:著名中年导演胡
明德,慧眼识少女,发掘一18岁女星,颇有反骨,清纯的形象亦正亦邪,实属当今
罕见,胡导一把年纪,不愧是从女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选择女星确有一手,与
众不同,记者目击在拍摄现场,两人状甚亲密,哈哈,也许有点意思,如有兴趣,
请继续追踪我们的报道,将有更有趣的趣闻轶事报告给大家。旁边并配有六一化了
妆的大头彩照,她的身边,亲密地依偎着胡明德,他很绝望地搂着她,可六一的眼
睛,却看向远方。
4
飞机死死凝视住照片上的六一,像是要把她看到心里去,旁边的哥们大声吼道:
“妖鸡,碰!”飞机恍若没听见,深情地抚摸着六一的脸,六一似是只朝着他一个人
隐秘地笑,飞机也笑,两个人之间慢慢生长出一朵秘密之花,飞机看着它生根发芽,
在燥热的房间里,犹如热带的植物,蓬勃旺盛地盛开,蛊惑着飞机,膨胀地想要挣
破自己的身体,冲出极限,去往无边无际。他把双腿搭在椅子背上,任由思绪驰骋,
嘴角微微撇着,惬意地对着墙笑,就好像墙的另外一边,是他的爱人。
“嘿,哥们,想什么呢?”一只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的手拍着他的肩膀,还没
待飞机回头看,他手中的报纸就被抢了过去。
“我倒要看看,这张破报纸看了一晚上,到底看什么呢。”
拿着报纸,打牌的哥们翻过来掉过去的找着,飞机跟他夺,但让那人闪开了,
目光停留在六一和胡明德亲密的照片上,哥们坏笑着。
“原来是看上这妞了?眼力够毒的。”
“哪儿呢哪儿呢?让我们也瞧瞧,是什么样的蜜?能让我们飞机哥们这么动心?’
报纸就在刚才那些玩麻将的人手里传来传去,他们接力一样地整间屋子的乱跑,飞
机想要抓回来,也满屋子的跟着飞,那样子有点像在空中舞蹈,可他怎么都拿不到,
还有哥们在身后拉他的皮带不让他动,眼看着其中那个一直叼着烟的哥们,拎着报
纸,用烟头将六一呆着的位置燃成个小圆窟窿,他样子狰狞地接连戳了好几个黑点,
如同扎在飞机的心尖上,他想猛扑过去抢救报纸,其他哥们死命拽住他的胳膊,让
他动弹不得,整张的报纸都燃烧起来,闪耀起火苗,抽烟的哥们,挥舞着黑掉了的
报纸,使得屋子到处都是烟灰飘零,缓缓地,缓缓地,不肯坠落在地,直到报纸化
为灰烬,烫到了那哥们的手,他才把它完全地抛离出去,已经看不到它曾经是报纸
的本来面目,似乎昭示着飞机,六一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不过是发了一场
昏梦而已,飞机哪里肯干,咆哮起来,挣脱了其他哥们紧拉住他的手,飞身反扑到
抽烟的哥们的身上,出拳暴捶,把那哥们的烟都打掉了,还不罢手,那哥们护住脑
袋,冲站在一边发愣的那些人喊:‘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拉住他?’
他是他们的头儿,他的话,没有人能不听,所以他们从惊愕中醒过神来,喊叫
着,一起奔到飞机跟前使劲拉开他,飞机被拉到旁边,抽烟的人直起腰,从地上捡
起抽到一半的烟头,上瘾似地猛吸几口,这才说话:“还不给我打?”
话音刚落,拳头腿脚胳膊肘就统统上来招呼,飞机起先还招架,但架不住他们
人多势众,也就只顾护好自己了,耷拉下来的灯泡,不断地被动着手的人们撞到,
剧烈地摇晃着,显得人站立不稳地摇曳着,透过影影绰绰人的缝隙,倚靠墙壁站着
没动的抽烟的男人好像也跟着起哄似地在摇摆,隐隐约约地听见他在说:“给我使
劲地打。还反了他了。刚来就敢滋毛,让他尝尝咱们的厉害。虽然他救过我的命,
可也不能坏了咱们的规矩。”
逐渐地,声音远去,变得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原来飞机的脑袋朝下地被摁在
地上,双手反背过去,他的鼻子紧贴着水泥地面,天气干燥得不见半点水分和湿气,
黑色的纸灰钻进他的鼻孔,灼热而呛人的味道使飞机在刹那间有着升天的感觉,甚
至比他面对六一的面孔更让他觉得六一离他如此之近,幻觉中,六一就存在于他的
身体里,六一是伴随着灰烬的气味而来的,因疼痛而发出的喊叫削弱下来,哥们以
为打得不够勇猛,越发地猛烈了自己手上的动作,飞机的脸上到处都冒出了血,沿
着额头,穿过层层迭迭的五官,高高低低地流到他的鼻翼,带着腥气的鲜血,更刺
激了他的味觉和视觉,又夹杂着报纸被烧尽的烟灰味,混淆了他对现实的认知,骤
然间,他亢奋起来,舒展了身体,低声地呻吟着,很消受的样子,一脸迷醉,惹得
打他的人都住了手,不知道见了什么鬼。而飞机浑然不觉,只是觉得一下变得不如
刚才那么舒服,他蜷缩了自己,依然哼哼叽叽地哼哼着,沉浸在令他如火如荼的味
道里。抽烟的男人走过去,拍拍他的脸,他这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空泛地看着他,
像是从没见过他,头儿也弄不清他实际上是个怎么样的人,还当他有什么特别的神
功,也不敢对他轻举妄动了,给手下使了个眼色,大家抬着他进了里屋的床上休息
去了,六一的气味还残留在飞机模糊的意识中,他生怕六一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继
续闭上眼睛梦想着她。凑成牌搭子的几个人,都站在他的床前,低头看着他忽儿甜
蜜忽儿挣扎的表情。
5
不知从哪儿又传来那股熟悉的烧焦的塑料袋的怪异味道,窜进了六一以为早都
麻木的呼吸,浓烈得近似于卫生间下水道的味儿翻上来,涌上她的喉咙,恶心得她
直揪头发,她用水哗哗地冲了无数遍的马桶,拿着淋浴的龙头,洗涮着砖地,可厚
重的怪味却越来越强地冲击着她,呛得她终于忍不住地剧烈咳嗽着,到后来,她趴
在马桶盖上呕吐,把晚上吃的盒饭都荡涤干净了,越发强烈的溲味千回百转地飘荡
在所有的沟沟坎坎,久久都萦绕在她身旁,挥都挥不去,她一屁股坐在马桶边上,
顺手扳动马桶的金属扳手,水,哗啦啦铺天盖地狂泻出来,挡都挡不住,估摸着差
不多水箱又蓄满了水,她又会再次扳动扳手,再听着水声有气势地冲刷着异味,一
遍又一遍地反复,不厌其烦,胡明德推门进来,看到她脸色惨白,就要搀扶她回房
间休息,却被六一挡住,不肯近他的身。
“别碰我,我身上有臭味。”
“什么都没有啊?你又胡思乱想了。”耸了耸鼻子,胡明德确实没闻到什么,
他又走近她,去拉她,她坐在地上往后退缩着,裤子摩擦着粗糙的地砖,发出兹啦
啦的动静,她护着自己的前胸,眼神里射出恐惧的光芒,看得胡明德有点心疼。
“好好好,我不碰你,你自己出来!”
他转身要出去,却被六一叫住,她让他帮她放满洗澡水,胡明德听话地照办,
打开水管子,汩汩地流淌到浴缸,马上升腾了热气,袅袅地弥漫了卫生间,也渐渐
包围了缩在角落的六一,胡明德想看看她柔弱的表情,可被隔着的烟雾阻挠了,只
能听得见六一显得悠远的声音。
“你走吧。”
白色泡沫又一次淹没了六一,她甚至把头都放置进去,看不到人,只看到一汪
混沌的水。她将长发甩出水面,露出沾着泡沫的脸,粉扑扑地,她竭力吮吸着空气
中的尘埃,似乎驱赶走了些先前的味道,这才放了些心。从水中捞出海棉擦拭着身
体。海绵上涂满了芦荟香型的浴液,浴室里,都是这种简单直接的香了。每每烧焦
的臭气泛上来,六一都会把自己泡进浴缸,想要去除身上的酸溲,用了各种香味的
用品,遮掩住她认定的异味,泡了近两个小时,她闻到满屋子飘着明了的快乐透明
的味道,放心地踏出浴缸,胡乱地大概擦了一下身体,就走出卫生间,水珠一路滴
嗒跟着她,松散地裹了浴袍,盘腿坐在床边,拿过床头柜上摆放着的香水瓶,扑扑
地往腋下喷,够不到后背,就让胡明德帮她,褪下一部分睡袍,裸露着肩膀,胡明
德干得起劲,屋内的空调坏了,燥热着,六一用手扇着稳热的气流,还不管用,她
就顺手牵过来一张报纸使劲地扇,上边正好登着她跟胡明德的巨幅照片,随着她的
手腕点头抬头。
门忽地被推开了,几近无声,待人影罩在他们眼前,六一才来得及抬起头来,
胡明德也吃了一惊地望着穿警服的警察,就在这个空隙,警察已经掏出手铐,将他
双手铐了起来,然后,另一个警察说:“你被捕了。”
“为什么?”胡明德和六一同时问。
“有人告你,诱骗未成年少女。”
胡明德看看六一:“你到底几岁?”
“16。”六一垂下头,胡明德没说什么,从床上站起来,跟着警察走了,六一
赤脚追出去,拉住胡明德不放:“我不让你走。”警察拨拉开她,劲有点猛,六一
绊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出去老远,但她还不放弃,又拼命追上去,这回拉住了警察
的手:“是谁告的?”
“你父母!”警察斜了她一眼,带着胡明德走了出去,这时候,剧组租住的走
廊站满了围观的工作人员,都听见了那句话,六一回过身去面对他们,想要说点什
么,嘴巴刚动了几动,人们都寂静无声地回了各自的房间去了,一下子,就只剩下
六一一个人了,显得空荡荡地空虚,她打了个喷嚏,直在走廊里回响,她赶紧捂住
嘴,很惊讶有这么大的声音,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你给我滚出家门,我们家从没有出过像你这么大逆不道的孩子。”六一的母
亲冲着她挥舞着双臂,在日光灯惨白的照射下,惨白着脸色,六一能看得见她喷出
来的唾沫星子,星星点点地闪着亮光,也像是摄影棚内燃着的阿来灯,能把夜晚照
成白昼,呆在里面分不清白天黑夜地让人亢奋,六一只想回到那片光芒中去,就似
一只扑楞蛾子永远都想要朝着光亮扑去。她想跟母亲争辩几句,母亲却已经捂了脸
嘤嘤地啜泣起来,呜哩呜嘟地诉说着邻居们怎样用鄙视的目光在她身后指指点点。
六一茫然了心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忽然间,她感到无比的倦怠,想在自己的床
上好好睡一觉,可母亲不许,她还是让她走,等她把事情都解决了再回家来,六一
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把母亲愤怒的声音挡在了门的另外一端,临出门前,
她看见国庆的爸爸,正坐在躺椅上摇啊摇的,门,无声无息地关闭了。
她兜里揣着个隐秘的地址,给她地址的人说,“实在无处可去的时候,你可以
来找我。”现在的六一,应该算得上是无处可去了,她决定去找留地址的那个人。
她已经挣了些钱,就招了辆出租车,把地址念给司机听,司机把她拉到她要去的地
方,上了电梯,她摁动电铃,出来个妖冶妩媚的女人开门。那女人问:
“你找谁?”
六一整个的人矮下去,倒在女人的家门口,人事不醒,女人惊呼,“李风,快
来看呢,不得了了。”
6
“著名的胡明德导演,因冯六一父母的起诉,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现在他未完
成的《风中之烛》,交由投资方选定的剪辑导演继续完成,据知情人透露,此片冯
六一的表演可圈可点,只是到目前为止,还不见她的踪影,相信她会制造出更有意
思的新闻以飨我们所有读者,我们拭目以待吧。”
报纸糊在李风脸上,看得字斟句酌,稍微歪过些脸,他正好看得见六一卧在他
的床上,乱蓬蓬的头发,像是受了重创,可满身的慵懒,又似不经意,愁着却无所
谓着,李风不禁看得有点呆了,忘记了手中的报纸,六一听他念完了这段消息,蹭
地蹦起来,站在床上,插着腰,跺着脚地大叫:“我他妈的制造什么新闻?你知道的,
全组的人都知道,是我要故意这么做吗?事情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我得找他们去说
去。”
说着又一阵风地蹦下床,看着她小豹子般的站在水床垫上连蹦带颠的样子,李
风拉住了她,告诉她:“你现在不能去,你现在出去就等于告诉人们,你就是想炒
新闻,正中那帮人的下怀。”
“你说,我该怎么办?”
“静下心来,耐心等待时机,再出手,也不晚。”
“什么时候算是时机成熟?”
“也许,等片子出来以后吧,我的直觉,你的表演,加上这些新闻,你足以一
夜成名了。”
“你能保证吗?”
“你知道我在这个圈子多久了?11年,从我眼前经过的人不能说上万,也得成
千了。什么人什么德性,我一眼就能看穿。”
“那你干吗要帮我?”
“因为你可圈可点。”李风托起她的下巴,慢悠悠地对她说,六一兴奋了脸庞,
颧骨上有些像涂抹了胭脂一样红,她摇晃着胳膊用尽浑身的力气对李风说:“我也
要做到像你那样有名。”
“你会的,只要你对我好。”他吻着她,逐步挪到床边,倒在水床上,俩人一
同荡漾在水面,六一含糊不清地说:“你不怕我妈他们告你吗?你也会进监狱的。”
“那样我会更出名。”他的手已经伸到了她裙子后面的拉锁。
见到《风中之烛》男主角李风的刹那,六一多少还是有点恍惚,似曾相识,但
她敢肯定自己没有见过他,直到别人告诉她,并且看见了报摊上的许多带画的杂志
都登着他的大头像,她才相信了他是当下最流行的男演员,六一也才相信了胡明德
说过的,他自己是个有名的导演。李风轰走了身边所有的女人,独守着六一。
7
“《风中之烛》将于××年×月×日××时××分在××剧场首映,届时,男
女主演亲自出席,哈哈,又将会有一场好戏在银幕之外展开,自从导演胡明德被抓
以来,冯六一与李风就公然住在一起,出双入对,状甚亲密,让人看了不禁啧啧。”
报纸被飞机翻得哗哗作响,探出脑袋,看着墙上的挂钟,嘀答走着,接近14点,
电话铃声突然急促地响在空旷的房间里,飞机一怔,电话铃间歇了片刻,又继续不
依不饶地犀利响着,他放下报纸,抓起电话。
“找谁?不在。”
咣当把电话扣上,揣起报纸,拉开门,门口却站着老大,被几个哥们搀扶着,
浑身是血。楼道飘来一阵清风,将血腥气吹进飞机的呼吸,使他的身体变得膨胀,
他有点站立不稳地靠在门框,内心极度渴望着六一,像是有一汪水,慢慢地把六一
泡得巨大,逼近了他的视线,抵触着他的身体。哥儿们把老大抬进屋内的大床上给
他的伤口做清洗。飞机从门口往里纵深地望着。
“出了什么事?”
“他妈的,那帮人不给钱,还倒打一耙。”有个哥们回答,手里忙活着,声音
时断时续。
“去医院吧,这样会感染。”
“你丫装什么蒜?去医院还有他的好?人家问这子弹哪儿来的?”
满屋子都是老大疼痛的叫喊声,惨烈得直揪飞机的心,他素来晕血,这也是他
留下来看家的原因。可自从那次挨打之后,他对血腥却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他开
始疯狂地迷恋血腥的颜色,如泣如诉的深红,带着欲望的奢靡,鼓噪着邪恶的力量,
推动着人奔腾狂热。飞机亢奋地盯着老大身上血迹的部位,仇恨然而快感地盯着它
看,似要用眼神把它生吞进身体。连呼吸都变得急促。有哥们从他眼前经过,端着
盆浊水,哗地倒在水池子里,那混杂着性的气息的声响,刺激了飞机,他又俯身哇
哇吐了起来,弄得屋子越发的难闻,在混乱的气味中,他觉得自己深深地坠落到不
知名的地方,好似被看不见的黑洞所吞噬。他拥紧了自己的肢体。哥们踢踢他,叫
他出去呆上半天,晚上再回来。飞机就去了××剧场。
挤在拥挤的人群中,等候在××剧场后台的门口,飞机的身体旁边紧贴着人,
后背汗叽叽的,也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还是别的人流出的汗,统统融为一体,太阳
暴戾地暴晒着,人人都感觉自己像晒干了的木乃伊,感觉不到肌肉的存在,仿佛被
太阳晒的化了,只剩下坚挺的骨胳,还在空中飞舞。飞机想要转个身,喘口气都费
劲,索性闭起眼睛,由着人流晃荡,所有五官的角角落落都充斥着六一电影里的形
象,穿着翠绿的吊带背心,露出介乎在女人与女孩间既瘪平又挺起的胸膛,超短的
短裤,无法阻挡结实的小腿,还是泄露了她年龄的秘密,她真的稚嫩。飞机喜欢看
她赖在白色床单的床上的模样,舒展了双臂,弯曲了双腿,镜头游移着,俯拍下去,
像是一只白风筝飘浮在白色的背景中,无邪着,却又风骚妩媚,在风中欢快地舞蹈,
飞机想和她一起飞,飞到无论哪里,她的天空是白色的,他想进入她的洁白。
猛然间的骚动,打断了飞机漫无边际的幸福遐想,他睁开眼睛,六一已经和李
风手拉手地出现在台阶上,两人互相凝视着,看得飞机心疼。人们涌上前去,挟裹
着飞机也不得不朝前走,周围的人,都纷纷举起手中的本子和笔,争着递到六一跟
前。飞机想了想,撂开白色T恤,他想要六一把名字签到他的胸前。
站在首映式的台上,闪光灯对着六一闪个不停,李风唬着个脸,孤独地站在舞
台的一旁,六一脸上绽满了笑容,哪儿还顾得上他的心情,精神都专注于记者对她
的提问,头一次听到那么的赞扬,六一心里面陶醉得什么似地,毫无心机地表白了
她与李风住在一起的事实,并坦白她与胡明德之间的恩爱过往,记者们一个个面露
贪婪的喜悦,她站在聚光灯下,全然看不见,待活动结束,朝漆黑的台口走去,她
这才记起李风,想要找他,已经不见他的踪影,没等她开始喊他的名字,工作人员
已经跑到她跟前,要她赶紧出去,给影迷签名。正要问李风的下落,李风却远远地
站在舞台后面漫射出灯光的暗影内,整个人都冰冷地瞅着她,她奔过去,拉起他的
手,走出后台的大门,李风依然冷峻着脸,六一怎么逗他开心,他就是不肯笑一下,
六一大概明白是自己的成功得罪了他,也赌气表现出更加的热情,尤其看到那么多
疯乱的人,越发地撩拨了她心底的欲望,她敞开怀抱地迎接着这种被宠爱,偶尔的
回头,她看着李风更阴沉的表情,激发了她想放声大笑的神经,看到人群中有个男
人,光着膀子,挥舞着T恤,很是显眼,她对着人群中的男人喊:“就是你,你上来。
我先给你签名。”
听到她这么说,人群安静下来,自动地给他让出一条小道,飞机以胜利者的姿
态一路狂跑过来,六一低头在他的T恤上用红笔大大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得意
而挑衅地看着李风,李风自是不肯接着她的目光。飞机拿着T恤,愣愣地盯着蜿蜒的
红色,像是有一道血迹,长长地从胸口划过,这血,连接了飞机和六一,他想要把
衣服撑开,但被不断拥挤着的人拱得站不稳脚步,他还想更近地看着六一,却挤得
更散了,人群中发出欢呼声,等待的队伍顿时乱了,六一被团团围住,隔开了李风,
人们簇拥着她,飞机跟着众人一同望着她。她开心得很饱满的样子。
8
“我要离开这罪恶的上海。我要离开这醉生梦死的上海。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也要去延安。求你,跟我一起去。”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亲爱的唐!”
“如果你踏出上海一步,我们的关系就完了,从此,咱们各走各的路。”
“不!我不会离开你的。”
“停,停,停,六一,这时候你的情绪不对,你应该再激动再暴躁再疯狂,你
该抓着他的衣服使劲地摇晃他,你就要失去他了,怎么那么温吞?”
六一插腰喘着粗气,站在国家剧院的排练厅内听着导演给她跟李风说戏,李风
也累得窝着身体,抬着头,望着导演。这段戏已经重新来过了几遍,他们总是找不
对人物的状态,导演啪啪把巴掌拍得乱响,回荡在空旷幽暗的幕布中,他坐到角落
又燃起一根烟,不耐烦地叹着气。
排练场散放着些景片,和临时代替道具用的台阶平台,六一一整天不断地从这
上面穿过,起落,跳跃,翻滚,但还是触摸不到她所要扮演的江青内心的狂乱。她
懊恼地撕扯着紧裹着自己的衣服,汗淋淋的,禁锢着她不断想要爆发的躯体,可含
有尼龙纤维的背心粘在皮肤上,像是嵌进肌肉里,怎么都脱不掉,六一跟衣服做着
斗争,她脸上洋溢的迷失与挣扎的表情,被导演无意识中看到,他大叫一声:“对
了,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如同施了魔法,六一定格在最后一个动作,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偶尔的疏忽,
脆弱的灵感就飘忽不见了,她站在原地,慢慢回味着刚才她所历经的过程,缓缓收
回自己的手,脚,躯干,也似录像机的倒放,于回返的路上,寻找到人物的种子,
她对着置身在暗影里的导演,微笑了。导演也笑了,起身,看着他们重来。
“我要离开这罪恶的上海,我要离开这醉生梦死的上海,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我也要去延安,求你,跟我一起走。”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亲爱的唐。”
“如果你踏出上海一步,我们的关系就完了,从此各走各的路。”
“不,我绝不离开你。”
掌声响起,导演走过去紧紧拥抱着六一,李风被她带着,义无反顾地进入了剧
情要求的规定情境中,他看着她跟导演拥抱着,自己像个局外人,六一的手,在黑
衣的导演后背,神经质的惨白,来回地摩娑着,导演的肩膀随着她的手耸动,感受
着她手掌的游走路线,李风看着,然后走出排练场,临走,把大厅的顶灯漫射下来
的光关了,只留下一盏导演的工作灯,在那儿孤单地亮着,他没有惊动他们。
是李风告诉六一,如果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大演员,舞台剧才是唯一磨练的好地
方,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
因为,自打他让六一明白这个道理,六一就开始天天缠着他,跟在他的屁股后
面,求他,让她演舞台戏。李风不想答应,他自己疏离舞台都许久了,念完戏剧学
院,就一直拍胶片和电视剧,再也没有回过舞台,冷不丁地站到台上,恐怕站都站
不住。而且,他也不信六一可以演话剧,虽然《风中之烛》让她很是出了名,但她
毕竟没有经过正规的基本功训练,光是台词一项,就够她练上几年的了,更别说舞
台上对形体的控制,对整体节奏的处理,和对现场效果的把握了。他劝她回到学校
继续她的功课,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六一没有同意,她搬出她的偶像新凤霞的例子
反驳他,倒把李风说得没话可说了,可李风心里明白,她知道自己过不了文化课那
一关,但也未捅破,由着她高兴地信口开河了。
他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有一天的黄昏,六一兴冲冲地回到她跟李风的
家,搂住他的脖子,在转椅上摇啊摇地摇着他,摇得他心神荡漾地,然后让他猜她
带来的什么好消息,李风一连说了八个都没说对,还是六一自己揭开了谜底,国家
剧院的著名导演陈紫鸣要排演多幕话剧《江青传》,目前正在物色男女主演,说完
了这事,六一突然变得忸怩起来,咬着手指头,坐到李风的腿上,用撒娇的语气跟
他说:“我想演江青。你帮我嘛。”
李风纳闷六一的嗅觉,怎么那么准地一下就选上了陈紫鸣的戏,谁演了他戏中
的角色,谁就会成为名角儿,可见她是用心调查过了。他是李风毕业剧目的导演,
曾经对采访他的媒体说,李风一定能成。果真如他预言,李风毕业后接演的第一部
电影,就让他红了起来,虽然不是成在舞台,可这得归功于陈紫鸣的点拨,让他在
学了四年斯坦尼还懵懂着的时候,在跟着陈紫鸣排练的过程中,好像于某个长夜,
他一觉醒来,望着黎明的天空,他的心也一下豁然开朗,剧中的人物,在他的脑子
里生长起来,鲜活着,生动着,忽然间,他就具备了塑造人物的能力。
来到排练场,他如同换了一个人,陈紫鸣高兴地拍着巴掌,将他紧紧地拥抱在
怀里,开心得像个孩子,眼里有泪光,犹如有个人在他耳边低语,告诉他:“你成
了。”
“我要成了。”
李风也这么想。他靠着这份神力,演了这许多年,全靠了陈紫鸣给他的那口仙
气,一直都好使。
望望眼前正望着自己的六一,她还啃着指甲,咔咔咔作响,李风还是不能答应
她。他也望着她,很伤心地望着她身上那股让他恐惧的邪气,却正无邪地烂漫着,
软弱着,本来李风应该帮助她的,以前,所有他身边的女人,他都帮助过,唯独六
一使他却步,他徘徊在对她渴望的崩溃边缘,要失去她的欲念,时刻嘶咬着他惊讶
的心,他不想给她提供任何可能离开自己的机会。
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独白似地,六一微微皱起了眉头,也停止了咬手指甲,她
从李风的膝盖上下来,走进卫生间,哐当把门关上,就不再理会李风。李风想,她
一会儿就会好起来。没事的。
坐在卫生间的瓷砖上,旁边就是马桶,把马桶盖放下来,六一把它当成桌子,
胳膊肘支在上面,地冰凉,凉气从她的下身往上蹿腾,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冷却下来,
卫生间的灯,藏在毛玻璃的内部,照射出来的光,迷迷蒙蒙的,柔和地笼罩了整个
房间,也笼罩了她。粗大的水管子,裸露地支楞着,更显冷漠。六一说不清为什么,
每每遇到不痛快的事,她就喜欢躲进卫生间,靠在马桶边上,看着下水道的铁盖,
就着轻微的浊味,心情才能慢慢平缓下来。
有股烟味,辗转地钻进她的鼻孔,她找寻着味道的来源,似乎不是从外面,李
风一般不抽烟,大概是楼下的男人,在上厕所的空闲中,吞吐出来的烟雾。
“也许是三五。”
她分辨着烟的牌子,能判断出个大概来,她吸着从管道的缝隙中偷偷溜进来的
烟,很陶醉着,就好像抽烟的人正是她自己,享受着快感。有了烟,最好还能有酒,
她想着,就在卫生间里翻腾着,没有找到,却找出好多瓶香水,应该是李风以前的
女人留下的,牌子都不同,她也都不了解,瓶子里有多,有少,有红,有绿,有白,
她看着新鲜,就一瓶瓶地倒出来些,点在手上,逐个闻着,起先还能记住味道的特
征,比如似薄荷味的,或者似婴儿的奶香,闻得多了,混杂在一起,她闻什么,都
是一个味了,闻到十几种的时候,她开始恶心,但强忍着,把李风这儿所有的香水,
都闻了个遍,然后才从容地走到马桶边上去呕。
晚上没吃多少食物,吐出来的都是胃里的酸水,对着依然清凌凌的水马桶,六
一高兴,她的身体里终于不再产生异味了,她有些胜利的喜悦。
趴在马桶上,她又有了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她坐回到地上,回想着其中的一种
奇异的香型,特别,绵密,醇厚,深刻地缠绕在她的心头。她已全然不记得其他香
水的气味,惟有那个飘零的艳丽,留存着。
在十几种香水中胡乱摸着,凭着她对香水天然的灵敏,她找出了那只瓶子,又
打开盖,往嘴里点了一滴,咂巴着嘴咀嚼着,口感清丽,她继续喝着,‘这下,身
体再也不会有难闻的气息了吧?”她带着恶意的快感,快乐地想。
咣,咣,咣,门被敲响,六一回眼看了一下微微颤动着的门,厌恶地没有去开,
她刚喝到兴头,不想有人打搅。敲门的声音越发重了,像是六一在家时,那些总是
在深更半夜来找国庆的弟兄们那样的敲门方式。六一没有说话,敲门声消失了,她
继续喝着,品着香水绵延在嘴巴里的余香,深觉感动。
找出尘封很久的钥匙,捅开门,李风看见蜷缩在角落的六一,看见她手中握着
的香水瓶,咕咚地喝着,他以为她想不开,一把夺过来,扔到垃圾桶里去,六一惊
叫一声,蹭地爬起来,如小豹子一样敏捷,从垃圾桶里拿出香水,用袖子蹭蹭,洒
得只剩下个瓶底,她把瓶体翻转过来,张开嘴巴,滴答了几滴,等待着它坠落,表
情贪婪,要把瓶子都吃进去似地,一阵疼痛从李风心里划过,他再次抢过瓶子,想
要扔到更远,六一疯一般地冲上去,照着他手腕咬了一口,钻心的痛楚让他撒了手,
瓶子掉在地上,粉身碎骨,那响声,犀利尖锐,而在六一听来,却如同炸雷,她趴
下去,把瓶子归拢到一堆,想要给它复原,手被锋利的玻璃茬儿刮得破了,流出血
来,她也不管,只顾着拾掇瓶子,李风替她疼着,拉起她。
“反正也快没了,咱们可以再买。”
正跪着趴在地上满世界找碎渣的六一,听了他的话,停住了动作,抬眼眼巴巴
地看着他,想知道他说的真假。
“真的,这牌子是夏奈尔的,叫毒药。”
六一眼睛一亮,拉住他的裤腿。
“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能买到?就这个牌子,这种香味。”
“我向你保证,一定!”李风郑重地跟她说,她高兴地蹿上他的身体,把自己
悬在半空中,荡悠着。
“她不过还是个孩子。”李风想,这时,六一已经又从他的身体上蹿下来,蹿
进了屋子里,砸在水床上,顺着水波,快乐地起伏。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就要这个牌子。李风,你答应我了,你一定给我买
啊?哈哈,毒药,我最喜欢这个名字。”
站在卫生间的门口,李风也沾染着她的活泼,也跟着她蹦上水床,躺在她的身
边,也快乐地说着:“我答应你,一定会给你买的。”
说着,六一翻到他的身上,朝他哈着气,满嘴都是香水混杂的味道,香味,刺
激了李风的身体,他抓过她来,就要解她的衣服,六一突然静止,不理睬李风的行
为,也使得李风使劲控制着自己,六一说:“那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好吧。”只想在此刻将自己全身心释放出去的李风,神智还算清楚,明白她
的所指,立刻就答应了,可六一还不满足,逼着他发誓,亲口说出来,李风只得又
说:“我发誓,我会让你演成那个话剧的。”六一这才恢复了先前疯狂的状态,带
着李风跟她一起坠落下去。
话剧的投资人听说李风加盟,乐得什么似地,很快就要跟他签合同,但李风有
个要求,就是由他选定女主角,陈紫鸣不肯,可投资人经过研究,越过导演,还是
同意了,六一走进了排练场,陈紫鸣不怎么睬她,把她晾在一边,先排李风的戏,
六一没有怨言地天天提前来到排练现场,把场地打扫干净,给大家打好开水,然后
就坐到不起眼的位置上,看上整天。
起初的排练不很顺利,陈紫鸣对李风舞台能力的退化程度感到吃惊,他甚至不
如一个从来没上过台的演员,根本不知如何在规定的情境中行动,曾经不费力气就
能送放出来的混厚声音,念出的道白,也似收缩了,没有半点感染力,只会拼命挥
舞着双臂,用大幅度夸张的形体,来掩饰他的虚弱与无力。当排练告一个段落,李
风偷眼观瞧在导演椅上沉思着的陈紫鸣,他揉搓着自己皱纹很深的脸,半天,选择
了一种愉快的声音,对李风说:“你的戏先到这儿,我们来看看六一。”
他回头,六一正坐在废弃的平台上,托着腮帮子,沉静地看着她眼前发生的这
些事情,听到陈紫鸣叫她,她也良久没动,陈紫鸣又叫了她一声:“你不想演了吗?”
六一说:“陈导,我想出场应该是这样,您看行不行?”说着,她蹬蹬蹬几步
跑到假定的舞台边上,然后又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台的中央李风站的地方,一
下跨上李风的身体,放纵地笑着,哈哈,哈哈,哈哈,笑个没完没了,李风也像是
猛然间被激活了,顺势,拥起她的身体,在原地转了几圈,回应着她的笑声,两人
叽嘎笑作一团。
也似电门忽然被拔掉,六一的笑声,戛然而止,她跳下地,两手插腰,看陈紫
鸣的反映,陈紫鸣眼中掠过一丝光芒,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李风捕捉到了,他曾经
在自己的毕业演出上看到陈紫鸣有过这样的亮点。
陈紫鸣认可了六一的出场,戏得以继续往下排着,他似完全被六一的鲜活镇住
了,于是,要把她压榨干一样地挖掘着她似乎无穷无尽的潜力,六一也情愿地跟着
他走向自己身体的极限,在他的不断启发引诱下,她释放着总也不能到头的能量。
在李风看来,这两个人简直都有点相互折磨相互虐待了,可他们却在这种相互的挣
扎中快乐着,彼此汲取着对方的力量。于碰撞中,去体味调情的暖味。
“不行,再来,还会有更好的办法。”陈紫鸣总是这样说。
六一总是回答:“好,再来,我还有更好的办法。”
每天的排练结束,李风开车载着的六一,都累得睡去。回到家里,连澡都没力
气洗,瘫软在床上,倒头就睡,有时还会发出细小的鼾声,每每看着她嗜睡的样子,
李风心头都会闪过绝望的念头,六一的灵魂已经出窍,正在离他远去。
屋里四处飘荡着种种香水混合起来怪诞的香味,李风躺在水床上,放松了自己,
在静寂的夜中,悠然吮吸着这代表着六一的味道,可是六一却不在身边。六一会跟
陈紫鸣在一起的想法,蛊惑着他,他总有欲望去证实他以为虚无缥缈的情景,他自
己跟自己斗争了半夜,在去与不去间反复地拷问自己,一会儿他的心告诉他,陈紫
鸣是个中年人,六一不会喜欢他那种男人的,但一会儿,他的心又会提醒他,六一
就会在陈紫鸣的床上,折腾了大半夜,自己累得要昏死过去,却没有丝毫睡意,最
后,还是让他害怕的真相场面,充斥了他整个身心,他抓起衣服,就冲出家门,开
上车,狂乱地驶向夜色。
夜色撩人。
陈紫鸣家的门口,站着衣衫不整的陈紫鸣,透过曲曲弯弯的纵深,李风看见了
睡得跟小猫一样的六一,他抬手就给了陈紫鸣一个巴掌,陈紫鸣一点都不示弱地还
了他,两个男人就在家门口撕打起来,连带得桌椅板凳都倒在地上,发出乒乓作响
的响动,就这样,六一都没有醒来,对发生在她床前的事,她浑然不觉。
打得累了,李风和陈紫鸣坐在地上倒气,毕竟还是李风年纪轻些,他蹒跚着爬
起来,走到六一床前,拍拍她的脸,把她从睡梦中拍醒,她迷蒙地说:“是又该排
练了吗?该哪段戏了?我还没背台词呢。”
“不是排练,跟我回去。”李风攥着她的衣服,扔给赤裸着上身的她,六一这
才大概明白过来,一件件地往身上套着衣服,李风看着,陈紫鸣也看着,李风意识
到他也在观看,就对着六一吼:“你就不能回避着点吗?”
“你喊什么喊?我乐意,你管得着吗?”说着,又把穿上的衣服,示威地一件件
地脱下来,再重新一件件地穿上,李风气得五官都快错了位,但还忍着,等着她穿
好,看着她下地,拉起她的手,就要出去,陈紫鸣还想阻拦,可惜,体力怠尽,被
李风轻轻地一拨拉,就是个踉跄,趁他还没缓过神来,就已经走出家门,在门被关
上的刹那,陈紫鸣听见六一喊:“陈导,明天排练场见。”她隔在了门外,屋子内
一下变得没了人气,陈紫鸣顿觉苍凉,六一睡过的床,零乱褶皱,但亲切动人。陈
紫鸣慢慢挪过去,爬上床,睡着了。
只想睡去的六一,不断地让李风骚扰着睡眠,他逼着她回答:“你到底爱不爱
我?”
六一说:“明天再说,好不好?你先让我睡觉。我困死了。”
“不行,你今天就得跟我说清楚。”
“我就不说,我就要睡觉。”说着蒙上被子,不理会他,李风气得把被子掀开,
打开明晃晃的灯,照着她,六一去抢被子,李风就是不给,一人拽了一角,像是在
拔河,六一一怒,松开了手,想着不盖被子也能睡着,就躺下了,她这一松手,李
风就失了重心,摇晃了几下,跌倒到床下,好在有被子的铺垫,还不至于摔得很伤,
可心中的那口恶气,却是怎么也出不去,爬起来,照着六一就打,六一被打得兹哇
乱叫,站到床上,又跳下去,满屋子的跑着,李风在后面追,没地方可逃了,六一
就翻身跟他对打,明知打不过,也还是打着,打得累了,索性就不还手了,靠墙站
着,任由李风出手,只是木然盯着他晃动的胳膊,随着胳膊的跳动,眼神忽上忽下。
打到半中间,李风意识到六一的不反抗,突然有点着慌,尤其看到她眼中的漠
然,他更怕了,他走过去,鼻子眼睛嘴巴地吻着六一,本来她还躲闪,后来也由他
去了,李风觉得自己像是吻着个千年的木乃伊,也没了兴致,双手支撑着墙,将她
环在自己的臂弯里,不想失去她地痛切地感到,他跟六一之间完了。
此时,六一的目光,正穿透黑夜的渺茫,望向遥远的远方。
睡了个好觉的陈紫鸣,带好茶杯,走出自己的家门,迎着早晨稀薄的光,就愣
在那儿。脸上带着青肿的六一,正坐在他们家楼道门口的台阶上,旁边放着箱子,
她趔趄着站起来,刚要跟陈紫鸣说什么,陈紫鸣洞察所有地对她说:‘搬进来吧。
今天还能排练吗?’
六一使劲地点了点头。
9
“话剧《江青传》绝对不可不看,戏外的戏也许比这个话剧本身更刺激更有意
思。又一个三角关系产生,而且,颇有意味。
女主角又是因《风中之烛》而一炮走红的问题少女演员冯六一,如果读者不那
么健忘的话,一定还记得两年前的那桩风花雪月案,未满十八岁的冯姓少女,将著
名电影导演胡明德告进监狱,一去就是三年。
而如今,她又再次卷入一场纷争,两个男人甚至为她大打出手,而争风吃醋的
结果,却是著名的话剧导演陈紫鸣先生得胜,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冯六一的少女
魅力,可见一斑。
在这场桃色纠纷中,最惨痛的要数著名影星李风,银幕上不败的爱情小生,身
边佳丽众多,而这次,却栽倒在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身上,实在值得同情。
而且,据说,此次扮演江青的角色,还是李风不顾投资人的反对而为冯六一争
取到的机会。
现在,当年的师徒已经反目,当初的情人也已经分手,而师徒还得继续在排练
场上单打独斗,而曾经的情侣,也要同台演戏,还是爱情戏。哈哈,这场面很热闹
了,不亚于一台戏吧?
近期内,这话剧将要公演,届时,请诸位关心他们发展动态的人,和希望看到
他们真实面对情形的人,一定不要错过这个百年不遇的机会啊,否则,你会遗憾终
生。”
看着登有这则消息的报纸,飞机想,我一定会去看的。看报纸的时候,他正跟
着他的那些个弟兄,泡在温泉的池子里,总叼根烟的大哥,正低声给他们布置下个
星期抢银行的行动计划,飞机的心思全在报纸上,什么都没听见。水底下,伸过来
大哥的脚,踹着他,说:“你听见没有?这次你不能在家守摊子,也得加入,我们人
手不够。”他惊诧地张大着嘴,有点不敢相信。几个哥们哧哧笑了起来。
“瞧丫吓的,别是屁滚尿流了吧?”
“让他去吗?就丫那胆,别再坏了咱们好事。”
“总得让他锻炼锻炼,好歹他也是咱们的弟兄,你们都得好好帮帮他。”
“还是大哥英明,大哥说得对。”
“我可不跟他分一组,要带着他,你们带他玩吧。”
就在飞机的哥们胡言乱语说着他的时候,水波一波一波冲击着他的心脏,把他
的心绪冲走了,冲得无边无际。六一的脸仿佛挂在天边,像是正被泡在药水里冲洗
的底片,温软的飘浮着,也像是她的脸在朝着他频频点头。他对着天空微笑了。大
哥以为他在嘲笑他们,撩起一捧水,砸在飞机身上:“你笑什么?”
笑容依然镶在飞机的脸上,所有的哥们都用水撩拨他,他才回过神来,诧异地
凝望着他们几个人。大哥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听见没有。注意保护自己,
别让雷子逮着。”
“他又跟那个什么冯六一神游呢。”
“就那个中学生?”
“今年刚满十八。”
“哟呵,够嫩的。飞机也够有眼力的。”
他们说着,把水搅得哗啦哗啦的响,分头把头埋进水里,隔着水帘,相互地打
量着。飞机抚摸着水面,将脸温柔地贴着它。水,柔软着。他出溜进水中,想象着
自己,钻进了六一的身体里。他潜到水底,六一很妩媚。
10
看到报纸的还有胡明德。走出监狱的大门,他走在北京的街头,听见报纸的小
贩在叫着:“卖报啦,卖报啦,快来看了冯六一和李风和陈紫鸣的三角关系,又有
新发展。快来买快来看。”他买了一份报,看着,然后把报纸顺手扔到身后,报纸
风筝一样地飞翔。有路人走过来,捡起来,津津有味地读着。
11
“告别舞台多年的李风,在阔别戏剧观众十五年后,重新回归舞台,各位看客
不可不看。”
后台门口围了黑压压一片的人。《江青传》的首场演出刚刚结束,李风独自一
人先行走出来,立刻就有人涌上前去,堵住他的去路,让他签名。他甩着钢笔水,
舒展了胳膊,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只签了两三本,人群呼啦地就不见了,他的身
边,就只剩下着一个人。李风正惊诧着,却见六一和陈紫鸣被转移过去的人团团包
围在中间,尖叫声和欢呼声不断。
“你能不能快点签?要不然就赶不上冯六一的签名了。”
留下的唯一观众,对着李风焦灼地说。潦草地胡画了几笔的李风,把本还给他。
他一阵风地跑走了,加入了更热闹的人群。李风走到自己的车前,只有自己细长的
影子拖沓地跟着自己,钻进了汽车,冒着烟,开走了。
尽力用身体护着一大捧鲜红玫瑰花的飞机,随着人潮悠来荡去,生怕把花挤蔫
巴了。人们有秩序地朝前走着。签完名的人,就安静地离开。腾不出手来,飞机常
被拱出队列,七拐八绕地,他成了队伍的最末。轮到他的时候,人几乎走光了。剩
下他孤零零地抱着硕大的花束,面对面地站在六一面前,脸红了起来,吭吭哧哧地
说着支离破碎的话。六一让他逗得笑了,问他:“你买了多少支花?”
“一共,共是,9,9,99朵玫瑰。”
“给我吧。谢谢你。”
接过花,飞机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傻了般地看着六一,看着她嘿嘿笑着。
六一也就让他看着,不耐烦的是陈紫鸣,他拽拽六一的衣角,六一好像没有察觉地,
也回应着飞机的笑。
“你真好看。”飞机没来由地蹦出这句话来,六一笑意更深了。
“你的小本呢?我给你签名。”
“哦,你签我这儿吧。”
转过身,背对着六一,飞机弯下腰,露出雪白的T恤,他递过去自己早就准备好
的红色签字笔,六一迟疑了片刻,在他脊背上,她仔细小心地写着,笔尖落在飞机
的肌肤上,像是六一的指尖划过心田,麻娑娑地微痒着,他全身的感受都集中到笔
触所到的地方,飞机真希望自己有个巨人一样宽厚的后背,六一的字,才永远不会
写完,没感觉到结束,六一的笔就停下来了,一道长影,遮住了飞机眼前的光亮,
低头弯着腰的飞机,看见影子朝着他们移动过来,他刚想直起腰,影子突然缩小,
听得六一哎呀一声叫了起来,待他站直了身体,六一已经被这个男人打倒在地,捂
着胸口,在地上蠕动,想都没想,飞机挥手就冲影子男人撞去,影子男人闪开,飞
机扑了个空,也一头栽到地上,但也把影子男人吓得不轻,站得远远地,指着六一
说:“好,丫头,你厉害,走着瞧,我能让你成,也能让你死。我这三年的牢,不
会白坐。”说罢,扬长而去,影子越发的抻长了,颤动着,像是扑倒在玻璃上的蟑
螂。
飞机爬向六一,她浑身抖着,飞机坐到她身边,将她搂在怀里,像是摸在电门
上,也跟着她一起抖动,拍着婴儿似地,飞机轻轻拍着六一,说:“别怕,别怕,
没事的。”
“送我回家!”六一低喃,有点像是梦话,说得也含糊,可飞机听懂了,问了地
址,抱起她,站起身,抬头,招了一辆出租车,上去,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陈紫鸣消失不见了。六一告诉飞机的地址,是陈紫鸣的家。
送到门口,把六一交给陈紫鸣,飞机才不放心地离开,当六一缩在他怀里,无
助的神态,让他下了决心,他会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六一不再受伤害。
伤痕累累的六一虚弱地歪在转角沙发里,粗糙的麻布质感,摩擦着她的皮
肤,使她呼吸到活着的空气,陈紫鸣端来杯冒着热气的水,放到她旁边的小桌上,
透过袅袅的雾,所有现实的景象都隐去,化为虚幻,像是舞台上放出来的烟,笼罩
了屋子内的气氛,显得诡秘。
“你这样,明天还能正常演出吗?”
听着陈紫鸣来自悠远的声音,六一只是问:“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哪儿不好?
明天演出的时候,我就改。”
“你跟唐约好在火车站见面,私奔,他却失约,这时候,你的反应应该像个小
豹子那样敏捷暴怒,可今天在台上,你却温吞得像只家猫,病病歪歪的没劲,你应
该发狂发疯,就像这样。’说着,蹭地从坐着的椅子上跳将起来,给她作着示范,
身体前倾,整个人佝偻着,烦躁地来回踱步,六一也离开沙发,学着他的样子,陈
紫鸣还不满意,反身攥住她的胳膊,手把着手的教她,六一疼得吸溜着叫起来,陈
紫鸣赶紧松手,站到老远,六一在空中甩了一甩自己的小臂,又模仿着陈紫鸣的形
体。
“你得控制你的上身,紧绷但又松弛,别太叫劲,均匀的喘气,哎,好,就这
样,慢慢地感觉着你身上的血液,疏散到全身,从脖子,到前胸,到小腹,到手臂,
注意,放松,吐气,血液穿过大腿,向脚下蔓延开去,感觉到了吗?”
像是受了某种力量的牵引,六一恍若看到了自己身体里的血流过内脏的旮旯,
顺着弯曲的曲径,顺流而下,顿觉关节被打通了似地通畅起来,整个的人,也好像
被掏干净了,空阔而爽洁,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某种真实具体的实在,她越来
越近地向她所向往的境地靠拢,因着她找到了通往彼岸的通道,她因此满心喜悦,
忘记了身体的创痛,一遍遍的在房间里反复地走着,想要固定她刚寻找到的准确的
外在表达的方式。她就那么一遍遍地猫着腰走着,陈紫鸣在一旁看着,他认为不对
的时候,就给她纠正,她很听从地改正,直走到天亮,她还不肯睡去,为了保持体
力,陈紫鸣强迫她休息一会儿。脑袋还在朝枕头过渡的过程里,六一已经睡着了。
陈紫鸣看着她,想起首演的情形,六一的光彩,完全盖过了李风,除了声嘶力竭的
咆哮,和努着劲的楞撑,他是疏离舞台太久了,跟舞台仇视着,全然没有了曾经粘
在台上的那种亲近,观众的视线,自始至终被六一牵引着,她的开心,她的忿怒,
她的暴躁,和她的风骚,不断地让人意外。人们跟着她笑,跟着她叹气,跟着她一
起憎恶男人,连呼吸都跟她同步。一直坐在最后一排提心观看演出的陈紫鸣,想她
前世一定是坠入凡间的精灵。
12
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六一仔细耐心地抚摸着,化妆室的镜子,打碎过,完整的
一块,被分割成三个,所以,她看到是三个自己的脸,都带着同样的表情,昂一下
头,那三个头,也跟着一起动,她不断地对着镜子做着各种姿势,就有三个一样的
人,整齐地跟随着她。
清新爽滑不紧绷的脸,透着朝气,弯曲了指头,弹一下,果真有弹性,六一对
着自己满意地笑了,涂着稀释的粉底,似是骤然间带上了假面具,连带她的心灵都
随之庄严了,再涂上一层粉质的粉底,心情又加了一份沉重。眉笔在上眼帘滑动,
让她怦然心动,而深棕色的眼影,使她看上去,于年少中凭添了一抹风尘,眉毛被
化妆师拔去许多,原来的箭眉,变成了柳叶的形状,睫毛刷翻卷着,眼睛累得只想
合上,浓厚色调的妆,影响了她的内心,飞上双颊的胭脂,粉红着,也给她带来了
些许生机,时髦的棕色口红,突兀地强烈,压抑了她按捺不住随时想要漂浮的激情,
对着镜子,她说:“我就是江青这个人物。谁都不能阻挡。”
闭上双眼,想着人物所要经历的每一个片段,六一放松了自己,慢慢地进入角
色,远离了化装间内来往人们的喧嚣,沉浸在独自的欢娱中。李风的化妆台就在她
的隔壁,她没有隔阂的宁静,倒让他觉得走不进她的世界的悲凉。
面对她在台上没有章法但却充满活力的表演,他却接不住她的激情,她似一个
深不见底的洞穴,拥有超常的吸引力,挟裹着他连滚带爬地跌进深渊,却让他发现,
原来,深渊还不是最底层。他怕站在她的对面,对着她的浑然不觉。站在舞台上的
他,满脑子的杂念,一会儿想,灯光怎么出得晚了,一会儿又想,这音响太干扰我
的情绪,过会儿还想,下面的台词是什么来着?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的演戏技
巧,突然不见了,干枯得寻不到半点湿润,他也只能听着没有水份的骨节,在他的
身体里咯嘣作响,像是随时都要断掉。
开演的铃声敲响,六一已经守候在台口,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小瓶香水,在
耳垂儿的后面,颈间的动脉处,和腋下,分别喷了,像吸了氧,顿时来了精神,亢
奋起来,只等着第二遍铃声响起,她侧耳倾听着台下观众的私语,聚拢了分散着的
底气,准备随时出发。
突然,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她的脸上,只听见一个女人尖着嗓门骂道:“你这
个婊子!”六一愣住,然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将她掀翻在地,骑在她的身上,不
由分说地捶着,六一用两只胳膊环住自己的脸,不想脏了刚化好的妆,第二遍铃声
在此时响起,当当当地,女人还没达到目的地想要掰开她的手去抓她的脸,六一跟
她撕扯着,她的身上突然轻盈,女人被拉开,舞台监督蹲着问她:“你行吗?该你出
场了。”
灵敏地爬起来,六一拿出随身的小镜子,看着自己的脸,还好,捋了捋有些零
乱的头发,当李风站在台中间,她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去,欢快地叫着:“哈,
我来了!”然后她跨上李风身体,将自己吊在空中,李风搂着她,转了几个圈,他也
跟着她大笑。
演出照常进行。
来的女人,是陈紫鸣的老婆。本来人在美国,知道了陈紫鸣和六一的事,火速
回来,下了飞机,直奔了剧场,六一的小,还是超出她的想象,可对陈紫鸣的仇恨,
全都发泄在六一的身上,她发了疯地打着六一,不解恨地,还想抓破她那张无邪却
混合了妖媚的脸,要不是被人拉住,杀了六一的心都有了。陈紫鸣躲在景片的后面,
只是看着,他老婆被拉开,他才走出来,女人也打了他一个耳光,他揉揉脸,温和
地说:“回家吧,回家再说。”
女人又打了他一个耳光,这回打在另一边脸上,陈紫鸣又揉揉,又说:“回家
再说,好吗?”女人再接连打了几个耳光,看的人,都把眼睛挪开,就听见巴掌的响
声,陈紫鸣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下得台来,六一浑身淌着汗,努力站着,全身的重心都转移到双脚,生怕自己
一个闪失,就虚弱得站不稳,大概她早都忘记上台前挨女人打的事了,看见陈紫鸣,
她就问:“你看那场戏了吗?今天的感觉对不对?”
又一片阴影从她眼前晃过,脸上又挨了一巴掌,她摸着脸,定晴看着女人,诧
异地问:“你干吗老打人?我没招惹你啊?”
“你偷我老公,我就要打你。”说着,又一巴掌扇过来,六一不知道自己怎么
就出了手,一巴掌也打在女人的脸上,说:“我他妈的就偷了,你怎么着?”女人没
想到她会动手,又接着反手打过去,六一又打过来。俩人噼哩啪啦地有来有往着,
也没人拦,打得辛苦,就都住了手。六一对陈紫鸣说:“你怎么有这么一个泼妇老
婆?你跟他离婚,我立刻就跟你结婚。我已经满十八岁了。”
女人却说:“陈紫鸣,你给我回家去。”
这时候,舞台监督来催场,叫六一上台,又轮到她的戏了,临上场前,六一对
陈紫鸣说:“你等我演完这场戏,我就跟你走。”说完,就匆匆上场去了。
待她从舞台上来,四处找着陈紫鸣,别人好心告诉她:“陈紫鸣跟着他老婆回
家去了。”
六一被抛弃了,她才发现,自己实际上无处可去。从胡明德那儿出来,她搬进
了李风家,从李风那儿出走,陈紫鸣收留了她,现在陈紫鸣带着老婆回他们自己家
去了,她就没地方了。想过回到自己家,但再想想,半夜,敲开母亲的家门,看着
他们难堪的脸色,她又却步了,李风出现在她身边,对她说:“要不,你跟我回去
凑和一晚上?”六一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跟着他走了。
坐在他车上的副坐,她习惯地拉开抽屉,里面还有半袋她吃剩下的话梅,含进
嘴里,就睡着了。到家的时候,是李风把她拍醒。进了屋,她就往床上走去,但是
床上睡着个女人,使她叫了起来,女人被吵醒了,撑起大半个身体,看着他们,六
一看看李风,李风对着床上的女人说:“没事,你睡你的,她被我们导演的老婆打
出来了,没地方去,在咱们家将就一晚上。”女人看了看,没说什么话,又倒下去
睡了,六一转身想走,李风也没拦她,她走到门口,却又站住,因她实在也没地方
可去,就问李风:“我睡哪儿?”
“沙发上。”说着,伸手指指角落里的单人沙发,六一没再多说什么,就窝进
去,抓起散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一件外套,盖在身上,继而又蒙住脑袋,那特别的香
味,一下冒了出来,突袭了她,她把脸埋在属于女人的衣服里,闻不够地闻着,所
有的心绪,迷离在毒药的香氛中,飘来女人如远山般绵延起伏的呻吟,时断时续,
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六一探出脑袋去看,李风裸露的身体,正随着水床,荡漾,
他只是浅浅吟哦,满屋子弥漫着的,都是女人散发着毒药的迷香,就着他们的迷醉,
六一缓缓地什么都听不到了,一头跌进梦里面。
13
“绯闻女王冯六一再惹新闻。抛弃李风转而投奔著名舞台导演陈紫鸣,俩人又
再谱老少狂恋,只可惜,时不予我,陈紫鸣的老婆从美国杀回,在台前的生死离别
间,同时,也在后台上演着一幕三角畸恋的丑剧,陈的老婆,大打出手,冯六一也
不示弱,反手还击,俩人撕打在一起,互相鼻青脸肿,六一还深负重伤,陈的老婆
挟陈紫鸣扬长而去,后,据目击者提供消息,冯六一上了李风的切诺基吉普车,于
众目睽睽之下,逃离现场。
只是不知道,冯六一与李风,是否能鸳梦重温。而李风,又是否能尽释前嫌,
完全忽略陈紫鸣的存在,重投她的怀抱。
我们拭目以待。”
“不过,即使冯六一五年之内不再演戏,她的《江青传》,也无人可以超越,
可说是《江青传》为她奠定了她在演艺界的霸主地位,即使成不了明星,有此戏垫
底,她的名字也可以留在戏剧史上。”
14
“请问,您对现在冯六一再惹桃色新闻上身,有何感想?”
“别看她年纪小,可她利用媒体这一招,可是无师自通,很有一套办法,连我
这个老江湖,都不能幸免,栽在她手上,你们说她厉害不厉害?”
“她有何种魅力,能让接连几个当今大腕都折在她的羽翼下?”
“嘿嘿,你们自己动动脑筋想去吧,男人最迷恋女人的什么?”
“您是暗示跟性有关吗?”
“我可是什么都没说!那是你们猜的。”
“你也迷恋她的某些方面吗。”
略微迟疑了片刻,胡明德眨巴着眼睛,想着自己该如何回答,脑子却怎么都不
听使唤,六一雪白稚嫩的胴体填满了他思维的空白,压迫着他的神经,哽咽在那儿
说不出话来,闪光灯噼啪闪着,顿时亮堂得如同北极的白昼,刺激了胡明德的双目,
他合上眼睛,而记者会上的记者并不就此放弃,还在问着:“是不是这段往事令你
不堪?或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启齿?”
“我确实真爱这个女孩。”
闪光灯再次闪亮得让人目眩,胡明德恢复了常态,找到镜头,对准它,做出诚
恳真挚的表情,像一个回头的情场浪子,委屈地为爱而宣战。
“下一步,你决定怎么面对六一?都在一个圈子,肯定会有遭遇的一天,你预
备用什么态度?”
“我不会放过她。”
“什么意思?是想动用武力,还是重新追求?”
“我说了,我不会放过她。就这些,今天的记者招待会到此为止。该说的话我
都说完了。谢谢各位,再见。”说着要退出会场。
早有记者堵在出口的路上,他根本动弹不得,他索性站在蓝色背景下,摆好姿
势,由记者们随意拍照。
15
“现在就出发,听见没有?不得有半点怠慢。”大哥朝还在看报纸的飞机吼着
“听见没有?说你呢?我可警告你,别坏了我们的好事,有你好看的。”
团起报纸,塞进牛仔裤的屁兜,跟着哥们的后面,飞机也冲出了大门,奔了银
行,大哥刚发出命令,要他们立即动手,身穿橄榄绿的警察,端着冲锋枪就将他们
包围了。在门口负责放风的飞机,瞅了个空儿,转身跑到了熙熙攘攘人群中,警察
在后面紧紧追着,转眼就被飞机甩掉了。那些也正伺机逃跑的哥们,彼此递了个眼
神,一拥而上,卸下警察的枪,用枪托将他们打懵,分头遣散了。街道匆忙,街上
的人,漠然地走向自己的目的地,先醒过来的警察,站起来,警惕地四处观望,不
透气的制服,捂得人沤出了溲味。
黄色的出租车,也似得了热伤风,呼哧着停在××小区的门口。有双男人的脚
先迈出来,大热天的,还穿了双高帮的耐克运动鞋。他刚想把车门关上,头顶上就
挨了一闷棍,回身还想反抗,又一重棍下来,扑倒在柏油地上。红色的血,滴答落
地,视野里充满了狂野的红,紧接着黑色覆盖了太阳,胡明德昏了过去。棍子并没
停止运动,再次朝他呼啸而来。砰!砰!两声,棍子哐啷掉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细长的血红,向着东面的方向滚滚流淌,在灼热阳光暴虐的照耀下,由鲜红,变为
深红,再变为深紫,像是一只在地上爬行的蜈蚣,受不了热气地奔向阴凉地。
警察们踹了踹飞机,确认他确实死了,几个人嘀咕了几句什么,商量完,只把
胡明德抬进警车,这才走人。
16
伏在洗碗池子的边缘,六一干呕着,家里都是国庆那年夏天腐烂尸体的气味,
六一的五脏六腑没障碍地一下就回到过去,亲切得只能用呕吐来表达。六一母亲站
在一旁,忧虑地看着,小心地问:“会不会是怀孕了?”六一呕得更厉害了,脸快挨
到池子底部,却还是什么都没吐出来,母亲轻轻捶着她的后背,她才觉得好过些,
直起腰,挪着脚步,回到自己还被母亲执意保留着的小房间,还觉得哪儿哪儿都有
些异味,就摸出小的香水瓶,往嘴里喷了几点。
“接下来,你打算怎样?也没得戏拍了,学校也不让你回去复读,以后,你可
怎么办啊?”说着,嘤嘤嘤哭泣起来,六一把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洒了香水,呛得母亲
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还是觉得有臭味,问她妈:“还有臭味,您闻到没有?”
“没有啊,我天天打扫,除了有点潮湿,哪儿臭啊?”母亲不大高兴,国庆爸
的声音这时候插进来:“是啊,你老住宾馆高级酒店,哪儿还能看上我们这个贫寒
的家啊?不是老有男人接待你吗?你回来干吗?”
六一母亲连忙站在他们当间,切断开他们仇视的视线,急急地对六一说:“赶
紧睡吧。有什么话都明天再说。”说完,又急急地退出房间,想要关上她的房门,
国庆爸不干,说:“住我们家成,得交钱,我不能养活她这个大活人。给钱吧。给
完钱再睡。”摊开手掌,他用眼睛剜着六一,在他恶意的注视下,六一走到箱子跟
前,打开箱盖,摸着,从底层找出个布包,层层剥开,拈出几张钞票,抖弄着,在
国庆爸眼前晃,国庆爸还盯着她的布包,布包的布面上整齐地躺着几张红色的存折,
他想接过几百块钱,可六一的手又缩回去,国庆爸一凛,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说好了,一个月交多少钱?”
“500。”
“这么多?你让她上哪儿去偷去抢啊?”
“我不管,要住我们家就这些钱,要不出去。”六一母亲担忧地看看六一,六
一不惧地说:“好,就这个数,不过,我交了钱,就不许你对我和妈说三道四,拿
了我的钱,你就闭上你的臭嘴。你答应,我就给。”
“好,就这么说定了。”六一把钱放到他手上,又把布包包好,放回箱子底,
国庆爸一直看着,六一说:“看也白搭,我这儿有密码,你偷不走。”乓地合上箱
子盖。每个人都一震。
“快,来到这儿来,看看咱们的六一姐姐,人家现在可是明星。”邻居的中年
女人领着自己的女儿,出现在六一家的门口,六一母亲挤出个笑脸,迎出去,说:
“哟,汪姐啊,吃完午饭了吗?”
“这孩子打从院门口就看见六一回家来了,一个劲地磨着我,要我带她来找你
们家的六一签名,她现在是大明星了,报纸上都登了,我就跟她说,明星都忙着呢,
哪儿有闲心给你们这些毛孩子签名啊。她就是不体内,非要我来,您看——”说着,
往里屋瞄着,六一正慵懒地赖在床上,对着糊了窗纸的西窗发呆。傍晚的余晖,也
闲散地漫照到屋内,幽幽地,不经意着,正辉映了六一此时的状态。中年女人的女
儿,像是轻功颇为了得,近到她跟前,她都没察觉。待她发现有团物体移动过来的
时候,吓了一大跳,她一个激灵,本来就紧张的孩子,受了她的传染,也哆嗦了一
下,为着她与自己惊恐呼应的相同。六一笑了,女孩紧绷的五官,也绽开了,递过
本去,六一熟练的在白纸上留下自己的笔迹,女孩朝她鞠了个躬,欢快地走出她的
小屋。瞧着她欢蹦乱跳的小样,六一想起了那个夏日的午后,她爸爸为她去买巧克
力,就再也没有回来的现实景象。爸爸从此不见了,巧克力被烧化烤糊了的味道,
留了下来,烙印在她的嗅觉里。她耸着鼻子,每一个角落细节的闻着,竭力辨别着
空气中残存着的凄苦,就像她爸爸再也不肯显身。扔进火炉的巧克力,也融化尽了
物体的形状,只有无形的恶臭,钻心地恶心了六一。她紧抓住胸口的T恤,想要撕裂
内心的焦虑。又像是重新掉进童年农村的茅厕,被熏得握住床帮。马步蹲当地站稳
了脚步,抓过香水瓶,整瓶地泼在自己身上,才勉强将污浊的气息遮掩住。她把自
己平放在床上,大气不敢出,怕稍微转动一下脖子,胃里的食物就会被甩出来。
香水瓶被六一抱在怀里。浸泡在逼人的香气中,她像发了高烧似地昏昏睡去。
阳光暴晒着,恍惚间,有个绛红色的人形,镶嵌在枯裂的马路。如同影子,日光直
射下来,人被夸张地放大,又胖又肿,显得张牙舞爪的狰狞。乌鸦正好落在人影的
头顶,惟它生动地招摇着。然后它拍打着翅膀,往天空翱翔,飞到六一身边,啄了
她一口,疼得她嗷嗷嚷着。睁开眼睛,晚上来找她签名的小孩,正使劲摇晃着她:
“你醒醒,你醒醒。”
“几点了?你要干吗?”
“有个叔叔死了,他的身上全是你的签名,还有写给你的情书,他就躺在路口。
你快去看看吧。”
“我又不认识他,我干吗要去管他?”
“他都臭了。好多人在看呢,他们都说着你的名字。”
“我不去,我要睡觉。”
她蒙上被子,出了满身的汗,然后又掀开来,露出脑袋。女孩还没走,站在她
的床沿边,她从女孩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白色的T恤,六一的两个签名夺目地印刻着,红色的,契合了他身子底下的血
迹,跟着血一起由红变黑,在向黑色的笔迹靠拢。黑色,在灼人的光芒下,褪了色,
浅淡成蒙蒙的灰。六一的一字,没有写完,只是一个黑点,像是没有洗干净的毛笔,
不小心地蘸上了墨水,洗不掉,遗留下来了,打眼地独立傲然着,浓烈的变暗,稀
落的变亮。
似乎累过了头,飞机香甜的睡去,睡不醒地睡着。围了许多的人,指指点点地
但不都上前,也像是那些影迷对六一的围观,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让六一想起当
年的国庆,也是这样肆虐地躺在街心,也是这样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也是这样在有
声与无声中隐蔽了因高温而膨胀起来的欲望,也是这样,现实的世界突然消逝不见
了。她不由自主地挤进去,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赫然趴在地上男人的身上,她盯着他
的脸看,想找出熟人的痕迹,可她确实不认识他,像是某种仪式没有完成地闹心。
六一问身边的人要了一杆粗的签字笔,蹲下去,在他的T恤上,把自己的一字描完,
还不觉得满意,又把冯字和六字,又都重新过了一趟,这才把笔还给笔的主人。初
衷是来观看死人的人们,发现了六一,就又都纷纷掏出各种纸张,伸到她眼前,改
让她签名。她没理,径自拖起男人的尸首,走到路边,打车。血渍被拖出一道浓厚
如彩虹般的粗旷的印迹,干渴地斑驳着。
出租车都不肯拉死人,六一依然拖着男人的手,执着地抬着手臂,等着,传来
她不认识的鸟的叫声,她以为是乌鸦,却发现,是喜鹊正矗立枝头。与她对视了一
眼,就飞走了。
17
“你跟他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大概就是个影迷。”
“那你为什么要救他?”
“他的尸体总在太阳下面呆着,过不了几天还不就臭了?总得有个人给他拉到
火葬场吧?我想做点好事。对了,你们干吗不管?”
“我们是想让他的犯罪同伙出来收尸,好一网打尽,计划全让你给弄乱了,还
给火化了,我们怎么执行任务啊?”
“您说怎么办呢?事儿已经都这样了。”
“算了,以后别瞎管闲事了,听见没有?”
“知道了。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不过,给我们签个名再走,不是我求你,是我儿子求我的,他喜欢你。”
警察的传讯结束,走在回家的路上,六一想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看
着那么眼熟。”
18
“绯闻女王又传捷报。近日,外号叫飞机的黑帮老大,因为帮派间的纠纷,而
暴死街头。警察出动上千人力物力想要捉拿逃犯,闻风而不敢动的飞机手下,一个
个都不敢抛头露面。就在这时,×月×日的下午,接近黄昏时分,有一神秘女子,
戴着墨镜,翩然来到飞机的尸首前,当着众人,将他带离事故的现场。现还不确切
地知道,她藏尸的地点。不过,据可靠人士透露消息,冯六一与此人关系暧昧。前
不久,与她关系破裂的著名导演胡明德,在家门口被蒙面人袭击,至今未找到凶手。
有专家判断,此事也与冯六一的黑道情人飞机有关。胡明德又惊又吓,已经几天没
敢出门,看他以后还敢对着媒体公然对冯六一出言不逊?我们在此也奉劝各位想打冯
六一主意的男人,或者,想跟她来劲的女人,以后,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19
一夜无梦的六一,直睡到自然地醒来,她肩上搭着毛巾,踢踏着拖鞋,拿着牙
缸子和牙刷,走到院子去洗漱,一出门,她就傻在院子中央,院子里站满了她不认
识的陌生人,用祟拜英雄的目光崇拜地看着她,她扭身想要进屋,却被六一母亲一
把拉住:“这些人一早就来了,说你是他们的偶像。你干了什么事?”没等六一说什
么,有个男孩跨上前来,握着她的手,急切地说:“你真勇敢,男人都做不到像你
那样。”
“你是我们的榜样。”
“我们永远都做你的影迷。”
“你怎么就能为爱情连自己的名誉与安危都不顾了呢?”
“我怎么了我?”
六一的问话刚一出口,立刻就有一张报纸递到她跟前,她快速看完报纸上的内
容,对所有的人说:“这上面写的不是真的,你们别信,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他叫飞机?我也是看了你们的报纸才知道的。”
人们哪里肯听,呼啦涌上来,拉胳膊的拉胳膊,摸脸的摸脸,爱戴地把她围在
中间。六一一个劲地躲闪着,感到欣慰的是六一母亲,她在一旁擦着眼泪,国庆爸
离得远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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