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园的春天
骆宾基一
离开桂林的前一礼拜,我是搬到丽君路的北望园去住的。
我们所租的建干路上的楼房,全部退了租,所有的朋友,都到重庆去了。那时
候,我还有些琐碎事情要办,譬如等昆明的汇款,等广告社的开幕,那是朋友临走
留下的一个事业,临时交付给我协助的。还有,我必需找关系弄车子……就这样我
计算计算,至少在桂林还有一个礼拜的居留。若是继续住下去,我得继续缴满一个
月的全部洋楼的房租,我一个人得看守着这一座有二十八个房间的空楼。只要在桂
林住过两三个礼拜的人,都能知道,一个没有邻居的房子,是多么容易失盗的。你
想,一个人白天夜晚老是守着二十八个空房间,那是怎样可怕的寂寞呀!没有人谈
天,没有笑声,没有叹息,没有走动的影子,没有光辉的面色,一个无声无色的小
世界呀!你想,若是这个大世界有那么一天也没有声音,没有闪动的色彩了,那么
你也没有喜悦,没有痛苦,没有可悲哀的,也没有可憎恶的,那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的享受这寂寞,还有生活下去的意义吗?
就这样我搬到北望园那所茅草房子里来了。屋子潮湿又有什么关系呢?阴暗又
有什么关系呢!我是借住的,我的床头、床尾、床对面,共有四个门,这里作为进
进出出的走道。
作为餐厅,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住一个礼拜我就离开这里了。
实在说,北望园是丽君路上一所比较讲究的建筑,不过我们这所茅草房子是不
足谈的。这简直是下人房、车房,若是在乡下无疑的是马厩、牛棚。因为里进一座
西式的洋房是太标致了。北望园实际上是属于这所西式洋房所有的,谁进来,也不
会注意这所茅草房子,虽然它靠近竹篱笆门口,而且茅草房的墙壁和红瓦屋顶的墙
壁之间,只有三尺宽一条走道的距离,可是只这三尺宽的距离,人们说起北望园来,
就不把这所茅草房子包括在内。都是说:“北望园的建筑图样可真好。”“北望园
的院落可真讲究。”也有人提到那所茅草房,就是说:“怎么不把它拆掉了!”
北望园的院落确乎讲究的,有砖砌的宽走道,走道两旁有流水沟。
那所红瓦屋顶的洋房的正门朝南,那所茅草房子的正门也朝南。只是房基前后
错落开,茅草房子距离那条走道有五尺远,那条走道从竹篱笆院门,直通到红瓦洋
房的走廊。廊口还有几级士敏土的台阶。
红瓦洋房的墙壁是涂成云灰色的,四面都有玻璃窗,整洁,闪光。
茅草房子的墙壁是泥土的,四面也有窗,不过是纸糊的。
白天仿佛是瞎子的眼睛,晚上有灯,仿佛是醉汉的眼睛。
红瓦洋房的走廊每天扫两次,终日保持着纤尘不染的洁净,而茅草房子的门口,
日常有三、五块石头排着,而且窗下拉着绳子晒尿布,地下还有鸡粪。
那些鸡雏是林美娜养的,尿布也是林美娜晒的。
林美娜是梅溪的太太,天天忙着家务,不是下厨房,就是抱孩子,洗尿布,可
是还有给那些小鸡雏沿着篱笆掘蚯蚓的闲情逸趣。梅溪是一个有名的画家,最近忙
着筹备展览会,只要天晴就到城里去。这所茅草房子,就只有孩子的声音,和小鸡
雏来往奔跑的啾鸣声。再就是林美娜用鼻子低吟的歌声,那时多半她在低着头,剪
孩子的春衣。茅草房子另外还有两个住客,一个是在电影院画广告的,经常不在家,
他的名字叫叶蕻,取秋枫的意思。除了画广告,他还给制烟厂设计牌子的图案什么
的。另外一个名叫赵人杰,年龄比叶蕻大,面貌又比梅溪苍老、枯槁。二十七岁的
人,看来倒有三十四、五。
整月不刮胡子,身着一件冬大衣,又旧又破,五年也没洗过一次似的。脸色永
远是阴沉的,我没有见到他有一次微笑,我想他的微笑一定很珍贵的。从前我到北
望园来的时候,常在路口碰到他,手里提着一块鸡蛋大的牛肉,仿佛去喂雀的,拴
牛肉的草梗又细又长。我常想:为什么那么小的一块肉,用那么长的绳吊着呢!他
也是画家,主要的收入,是美术学院的月薪。自然白天是去上课的。
天晴日暖的时候,北望园就确乎属于红瓦屋的住客们的了。他们都在走廊的高
台上晒太阳、吃茶、谈天。搬出漆木沙发,有座毡的靠椅,孩子坐的四轮车。我的
朋友杨村农夫妇也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他是国内有名的政论家,担任着某大报的星
期论文的撰述,人却又不象你所想象的政论家,倒象一个俄国风的好心肠的地主,
在杜斯退以夫斯基笔下所写的:身体粗胖,常叹息回到国内没有啤酒吃。脸色发红,
血力很旺,脸上经常露着由于消化和营养良好的笑容;但说起话来又常常气喘。
太太婚前是个当地极获人望的教育家,严肃而又有礼貌。
北望园的邻居们对她总是十分恭敬里带着八分畏惧的。她叫胡玲君。日常穿着
一身蓝布的长袖旗袍,和邻居碰面,总是用一个中学校长对待教员的姿态打招呼,
就是说眼睛望着你作出并不讨厌你的笑容。但一走过来,你就会想,怎么杨村农会
爱上这样一个女人呀!
胡玲君也养着几个小鸡,喂食的时候就站在门口大声唤着:“鸡!鸡!鸡鸡!”
不是喂食的时候就大声驱赶着:“嗤——
嗤——”把鸡雏全赶到走廊台下那一小块空地上去。
有时候,两三个女佣人坐在走廊上缝衣服,那多半是红瓦洋屋的住客全都进城
了。这所北望园也就顿然寂寞了。那么除去她们低声的交谈,就只有小鸡的啾鸣声
了,也只有在这时你才注意到它们在春天是怎样的欢悦,怎样的在日光下展着翅子
连飞带跑的追逐它们的姊妹。
林美娜所养的小鸡雏是幸福的,林美娜一走出门口,它们就啾鸣着奔跑过来,
围着她的脚跟跑,她停下,它们也就停下来。它们是很想林美娜给它们掘蚯蚓吃的。
胡玲君所养的小鸡雏,也是很幸福的。北望园的住客,都躲避着它们走路,房
主人有时在走廊的高台下边踌躇,喂它们食米,可是发现林美娜的鸡雏跑来,总驱
赶开去。因为林美娜的鸡雏,额上没有染红点,是极易辨识的。
那房主人是个歇手的商人,很少说话,特别对茅草房子的住客。尤其是林美娜
窗下所晒的尿布,他是看不过眼的;至于胡玲君的孩子尿布,都是晒在西壁厨房侧
面的,在正院里望不见。
若是落雨天呢,红瓦洋房的走廊的檐底下,水滴就淋漓作响,汇合着流入接雨
槽里去,再顺着接雨槽的斜度,流入输雨筒。从那里流到地上,流到水沟里;再在
茅草房子门口洋溢开来。那时候,茅草房子的门口前的几块石头,就显出它们的存
在价值了。到茅草房子的人,都得踏着那些石头,一步一步的,最后跳进门里去。
二
我有些事情,每天必定进城,早餐是在杨村农家吃的。他们有共用的餐所,临
近走廊门口就摆着餐桌。饭后,铺着白台布,作为会客喝茶的地方。贴壁的小茶几
摆着白瓷的花瓶,那花瓶上有朵红的牡丹花,花瓶是细长的,插着美人蕉——
还没有开花的几片卷成筒形的叶子。两天换一遍,日常保持着绿的新鲜的生命。
两壁又有油画,嵌着黑边的玻璃框,悬在上面。
在餐桌上,我是必定和胡玲君碰一次面的。她有礼貌的向我笑笑,我也表示了
对她诚心的尊敬。用餐时我们是彼此没有声息的,只是杨村农喝汤的时候,嘴唇作
出吸气的响声,而且羹匙常碰着碗,叮当的响。他们夫妻彼此也很少交谈的。
餐后,胡玲君忙着晒衣服。那时候,她向杨村农说了一句话:“高一点嘛!没
听见怎么的,什么事也不会作。”这是指着晒衣绳说的。那时杨村农站在走廊檐下,
老远向我笑着说:“你看,我怎么知道是吊的高一点,还是吊的低一点呢!”
笑的很天真,你一看,就知道他的脾气是这样的好,而且知道这样笑的中年人,
一次至少是能吃五瓶啤酒的。
三
晚上北望园里的气息是沉寂的。我回来,就觉得没处落脚。杨村农夫妇睡的挺
早,梅溪又回来的挺晚。只有到赵人杰房间里去坐会子。我的书桌子是摆在他的房
间里的,他也欢迎我和他共用一盏植物油灯。
赵人杰是一个过度谦虚的人。当我和他商量的时候,他的嘴唇第一次露出笑。
那笑容是出自他的善良的诚意的。可是闪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可怕,尤其是他那牙
齿上的光泽,使人有点恐怖,仿佛笑的是死人,实际上死人的牙齿又是没有光泽的。
当我向里搬桌子的时候,他是那么匆忙的收拾锅子和碗盏,我也不知道他是不
是吃完了晚饭。就那么匆匆的收藏起来。仿佛怕我望见他吃的是些什么。收拾碗盏
的时候,他用背挡着我的视线,同时嘴里说:“你一个人搬不进来吧!”我听见筷
子落地的声音,我望见他弯腰去拾,拾起一只,第二只又从桌上掉下来。我想:他
一定吃的很坏。
起初的几天,他是常常这样掩护他的餐具的,那天晚上扫地时,他也一样的用
背遮着我的眼。床底下是那么多可怕的肮脏的东西,一团儿一团儿撕零碎的报纸,
都是吐痰用的,手卷的纸烟头,饭粒,还有菜梗鼠粪,若是六月天,这屋子的苍蝇
一定会成群的嗡鸣。他扫地时,还背着我说:“秦先生,你抽烟自己卷。”他那局
促的声音,说明他是怎样的困惑,仿佛感觉到我在背后观望他的眼光。他那挪移我
注意的匠心,是多么可怜呀!
他的身体,不健康,象一个有胃病的人。我们的谈话一沾到他的生活,他就叹
息一声,不说什么了。譬如我说:“这里太潮湿,不能长住人的,尤其是你的身体
……”他就不说什么了。只低着头,叹息一声。譬如我说:“艺术学院的月薪怎么
这样少,一百二十块钱,怎么生活呀!”他就不说什么了。
脸色也阴沉下来,只低着头叹息。再不就抚弄他的手指。
然而一谈到绘画,赵人杰的气色也活跃了,苍白的脸上也新鲜了。
我们谈到罗丹的雕塑,洛基朗盖弥的艺术生活,赵人杰的脸色也就越来越是光
辉,他的生命在这些谈话里复活了。眉眼间也闪出青春的闪光。他对绘画有许多意
见。他说:“我有个画稿,在脑子里酝酿很久了,可是总没有心情来画。”他说:
“整天忙着烧饭,上课,哪有时间呢!”他说:“我是不象中国一般画家那种
作风的!”他说:“中国画家不是没有天才的,全给在形式上追求的倾向损害了!”
又说:“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哪有不在内容的发掘上追求的呢!”他不满意中国所流
行的木刻字的作品,在这上他说:“秦先生读过克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艺主潮》
吗!我觉得克兰兑斯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他说:
‘什么是浪漫主义呢?一句话,譬如他们听到别人说话,他们不注重那语言的
意义;而注意语言的声音是不是优美。’现在的中国画家呢!不注意作品里的人物,
而注意整个画面的背景和情调。现在中国的诗人呢!不注意诗的内容,诗的语言,
而注意卖弄小智慧的美句子。现在中国的小说家呢!不注意人物的思想,人物的灵
魂,而注意语句的简练,有的注意语句的俏皮,故事的曲折。”
接下去他就说他的画稿,在这之前,他卷了一支烟点着,又问过我:“秦先生
说不是吗?”我说:“赵先生的话很对!”
“那是从前在我们这条街口见到的。”他说,“现在可惜你看不见她了,她去
年就死掉了。我在这条街上住了三年,搬过五、六次家,可是每回经过这条街口就
看见那个摆糖果摊的老婆子,坐在矮脚凳子上,看守着她的糖果摊。这记得再清楚
不过了。她的脸上全是一条条深的皱纹,线条挺细致,若是她的两颊丰满,就是个
慈祥的面型了,可是削瘦,又发黄,我想她是有什么病的,可是她的表情上,又一
点不带病容,我觉得她的心地很善良。从她的面部也看不出她忧郁、痛苦,因为她
是那么穷呀!一方木盘上只平排着二十多块糖,即使有时在她那方木盘上发现一两
个橘子,那也是过时的,变色的,发霉的了。照理,她的脸部表情该含有生活的忧
苦,然而她给人的印象反而是那么出奇的平静,仿佛她的脑子里什么感触都没有,
不管是一个漂亮的香港派的少妇从她眼前经过,还是一个褴褛的儿童在她的糖果摊
前发呆,这些都仿佛不在她的感觉世界里存在似的。从她的眼睛所含蓄的意义上看,
全世界仿佛是死寂的,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那方盘上的二十几块糖果。若
是夏天,那么她的世界扩展了,那就是说在她的世界里出现了苍蝇,她用纸扎的驱
蝇具时时赶着它们,可是也并不过分注意它们。因为整日蹲在夏天的树荫凉底下,
极容易打瞌睡的,她也不例外。只有在她瞌睡时,我才从她的面部看出来,她是幸
福的。我每天必定从她那糖果摊前走几趟,没有一次看见她有交易。有时,看见几
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蹲在她眼前,环成一圈,望着她,也许是观望方盘上的糖果,
可是总没有碰见他们买块糖的时候。那老婆子呢,可是天天在她那营业地方出现,
这又仿佛是她每天确也有些交易。有时只她独自一个人,把左角上的红色糖移到右
首去,把右角落的两块绿色糖,挪到左首去。改变一下排列是煞费她的匠心的。只
是二十几块呀!她在排列上消耗着脑力,而且极有兴趣。这就是她的全部的生活意
义了。”他结尾说,“秦先生!你说这不是一幅很好的油画吗?”
“是很好的一幅油画呀!”我说。
他叹息了一口气,在这叹息里又表示出他放弃了他所说的全部话的价值:“可
是谁知道哪一天,才能实现呀!也许我等不到成功那一天的。”
“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呢!”我说。
他低头,抚弄着自己的手指,若有深思似的沉默着,也许他没有听见我说的是
什么。他的脸色是怕人的苍白,我想说:——首先你该注意,建立起自己的生活来。
譬如春末了还穿着冬大衣,实在该换换了;譬如胡须吧,也该刮一刮,就是没有钱
吧,也该借把刮脸刀用用。生活得不好,营养又不好,就是有任何伟大的抱负,不
能实现不也是空的!还有许许多多的话,可是我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我们终究是初
交的谈话,虽然他是那么谦虚。
那天晚上,我们谈的很久。我被他带入他自己所有的精神世界里去,久久不能
入睡。我的眼前似乎现出那个摆糖果摊的孤寂的老妪。可是在这幅画像的出现当中,
又常常闪出赵人杰的冬大衣,我想:春末了……
茅草屋子所有的住客都熄灯睡了,穿堂幽黑,只有从赵人杰门口流入的一块长
方形灯光,映着我床头的竹栏发亮。
那天晚上,赵人杰的房门开到天亮,我说过几次,他无论如何不肯关,因为我
这个客人睡在他的门外呀!
临睡前,他问过我两遍:“秦先生你觉得那幅画稿的印象还深刻吗?”“秦先
生你不觉得她的生活是多么寂寞吗?”这两句问话,相隔有十五分钟。
“寂寞。”最后这一次的说话,我的字音就含糊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呓语。仿
佛神智还清醒,似乎还听见门外的划火点灯声,以及继之而来的剧烈的咳嗽。
四
在北望园住的时候,早晨我都是醒两三次的。第一次往往在天明不久,纸窗还
发白。那时候,梅溪的孩子熊星就咿呀自语地在我床头上追逐小鸡了。及至我望他,
他就现出乖相,讨好的静静望着我。小手指含在嘴唇里,两个乌黑的眼睛有点畏怯,
怕我申斥他似的;怕我怪他惊扰我睡眠似的。那时候,我的神智还不清楚,可是嘴
角露着微笑,仿佛他也向我微笑,仿佛我还望得见他的笑容,就又睡了。
第二次,我一定是给杨村农大声说话吵醒的。那时候,窗子多半是闪着阳光,
檐荫发白,阳光发黄。若是落雨天,自然窗户是埋在雾气里的,屋子也格外幽暗。
有一次是例外的,我觉得有人在我身上盖毯子,我的肩都给埋在毯子里了。当
时我合着眼睛,就知道是林美娜的举止。听见转背时的衣履声,我就悄悄睁开眼睛,
果然林美娜站在地当中,背向我,蹲在那里向熊星小声说:“伯伯睡觉呢!”
杨村农每次进来,总是大声说:“老兄,还不起来呀!海燕叫你秦伯伯起来,
说他懒,说他,说他不害羞!”他是那么钟爱他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刚过周岁,可
是见了人两只小脚就跳跃,两只眼睛就瞅着你,要你抱。
有时杨村农也到赵人杰房子里来看我。仿佛这屋子里只有我,仿佛赵人杰并不
存在。赵人杰可是不同,完全对待一个贵宾那样对待他,殷勤的象个老仆人。问他:
“杨先生起来很早呀!”招呼他坐。杨村农就用鼻音回答他:“吆!”若是没听清
楚,让他再说一遍,也是用鼻音的:“嗯!”这声音就比前一种高一点儿。
我们谈话,就是不可笑,赵人杰也望着他微笑,那笑容,确是像一个良善的老
仆,笑的是毫无意义呀!那时,该作饭了他也不离开,他是主人呀!主人是不该离
开客人的。
每天早餐后,我约杨村农进城的时候,当着胡玲君他的态度就严谨了,同时他
说话的声音也喃喃不清了。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他总是向我申述他进城有某些
事情要办,他说着“老孔”或是“老李”,这些人我又都不认识。他每次说完,就
向胡玲君暗窥一眼,暗窥她的气色似的,暗窥她的反应似的。
我们一走出北望园的竹篱笆院门,杨村农的神气就活跃了,微笑的也就可爱了。
仿佛一个被囚十二小时的赌犯,离开警察局,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他眼睛里闪光了,
话也多了。
说他学生时代在这样天气,怎样偷偷溜出课室去钓鱼,说他在这样天气,怎样
在课室里打盹。说也说不完,至于“老孔”什么的,就完全不提了。
我们常常到HE厅去吃茶。一坐就坐到天黑。也不知谈了些什么,而且谈的很兴
奋。印象最深的,是杨村农注意妇女穿戴、举止的兴趣。这多半是坐了很久,找不
到话谈的时候。
不管进来一个什么样的妇女,他总品评几句。不是说:“这个少妇的胳臂的肌
肉多润呀! ” 就是说:“那个少女的皮肤很白呀!可惜衣裳不入时。”不是说:
“你看,那个香港风度的太太,微笑的多么高贵,只是嘴唇在笑,不露齿。”就是
说:
“你看那个穿白披肩的太太,衣服是多么讲究,全体的轮廓都表现出来了,可
惜不会配颜色,白披肩哪能配花旗袍呢?你看,这个举动把她的美全给损害了,一
个贵妇人哪能用手在脸上抓痒呢!”
有时我们也在这上热烈的辩论,有时我只唔唔的应付。
可是我们一走出门,就没有话谈了。我们都沉默着,北望园的距离在这时就显
得又长又远。
也只有在这时候,我想起了在重庆的太太,三年没见的孩子。在桂林这几天的
日子使我厌倦了。我想:必须赶快离开桂林,这是些什么日子呀!
杨村农一直是沉默着,等离北望园几步路的工夫,他就喃喃地说:“回来的太
晚了,回来的太晚了。”
五
夜间我回来不管怎样迟,林美娜总是没睡,总是林美娜给我开门。她睡的是那
么迟,等候着她的丈夫?不是在灯下缝衣服,就是给熊星织帽子。她是一天忙到晚。
赵人杰呢,就在他的房间里看书,我一进去,他总不安的让开位子,说是自己
要睡觉了。我说我不用灯的,他就笑着说:“秦先生客气。”我说真的要睡觉了,
他说:“秦先生太客气了。”我说我从来不会客气的,他说:“哪里!哪里!”赵
人杰就是这样过度谦虚的人,这又是怎样的固执呀!
林美娜对我的招待就又不同。我在那时候走进她的房间,她向我微笑,从那微
笑里,我知道熊星是睡熟了。而我的举止也就谨慎小心,轻轻的,怕惊醒孩子。她
是常常这样微笑的,那微笑轻柔得仿佛早晨原野边陲的一片有阳光的云影,它的出
现完全和你的存在是没有关系的,然而你觉得亲切、柔和、美。她的说话声调也充
满了温柔,她的眼睛望你时也充满了温柔,然而你会觉得这种温柔,不是属于她自
己的,不是属于一个普通的少妇的,而是属于你朋友的太太的。
她很爱她的丈夫,然而若是在她丈夫面前,即使她沉默着编织什么,你也会觉
得她是体贴你的,注意你的茶杯是不是空了,注意你是不是在找火点烟。在这时候,
你就会感觉到她的微笑,体贴不是对着你,对着一个有身份的客人,而是对待她丈
夫的朋友的。
林美娜对她的丈夫,反而没有这种温柔的微笑的,然而你却觉出她对他是怎样
的深爱。尽管她的口吻平淡,你从那平淡中会觉得她是怎样的顺从,顺从得完全失
去了她自己的特质。你从那顺从中,就觉得对你的微笑就没有一点价值了。
你会羡慕梅溪:——他是多么幸福呀!
白天梅溪在家的时候,林美娜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她笑的是那么幸福。这笑是
在他从熊星身旁经过的那瞬间出现的。
梅溪就站在穿堂中央,弯着腰,双手扶膝注视着熊星,两眼放出金色的火焰。
熊星就在门口,遥远的望着他。他刚从爸爸的臂膀里逃开,现在想:是不是在向他
爸爸的那边跑去呢?
是不是有把握能一下子抱住爸爸的两条腿呢?
梅溪的神气也表示着他是怎样注意熊星的意思,在想:是不是他就要朝他扑来
呢?他若是躲得快,孩子是不是跌倒呢?
在那时梅溪忘记了自身以外的世界,望见我在身旁,就笑笑,又正面去注视熊
星。他笑的是那么匆促,不及看清楚我,怕放松了对熊星一刻的注意而使孩子跌倒。
熊星扑到他跟前,他就畅快的叫着:“呵哟!呵哟!又给宝宝捉到了,再来一遍,
去,再来一遍!”说话时,他还可能望我一笑,那时他的笑就有声了,笑的很天真、
幸福。在这时候,林美娜不是在厨房里烧饭,就是在窗底下洗衣服。
梅溪进城去了,林美娜的生活还是有意义的,她陪着熊星谈天。熊星指着那只
小鸡欺侮它的姊妹,咿呀作语,林美娜就说:“那只小鸡是坏蛋——呵——”熊星
若是用手背擦眼睛,林美娜就说:“我们睡觉去——呵——”熊星真睡了觉,而衣
裳又没得洗的了,作饭还不是时候,林美娜的眼睛就寂寞了。她要作点什么呢!总
该有点事呀!没有一点事在手边,在眼前,她是一刻也过不了的。就提着铲子,沿
着竹篱去给小鸡雏们掘蚯蚓了。她又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她的眼睛又充满了光辉。
那么些小鸡雏全围集在她脚旁边。
北望园的整个院落都是阳光的世界了,女佣人在走廊底下打盹,房主人睡午觉。
娇媚的春天呀!就只有那个对人温柔体贴的少妇,蹲在壁荫凉下边,掘蚯蚓。
有时我就走过去:“很多吗?”
“不多。”她向我微笑,这微笑比较在她丈夫面前就减色了,距离远了,而且
是属于一个少妇的了。
此外,她穿的衣服,总是三两天掉换一件。掉换了,你也不觉得。她那衣料是
上等的,但穿在她身上你也觉不出特别显眼。虽然那衣料的色彩鲜明,样式也合适,
但全不像一般少妇的穿著,使你一看就知道是刚从服装店拿回来的那种整洁性。只
在她蹲着的时候,你从她背后找不出一道皱纹,你才觉得她的衣服式样,优美、鲜
明、标致。
六
在我接到昆明汇款的那两天,赵人杰的气色格外阴沉了。
烧饭的时间也早晚不定,碰到我只苦笑一下,就匆匆走过去了。有时候,黄昏
才回来,腋下挟着两三块木柴,点着油灯下厨房。林美娜望他的眼光,就具有怜悯
性,抱着熊星到厨房里去说:“木柴不够,用这边的好了。”赵人杰总是谦虚的笑
笑,说是:“够了,够了。”林美娜回来就叹息着。我知道,赵人杰这两天是连买
盐钱都得借的。在都市里生活,还有三五块木柴三五块木柴零买的穷人吗?
我说:“你别烧饭了,我们到GB吃酒去。”他笑着辞谢。
我无论如何让他陪我。我说:“我快走了,来吧!一块儿去吃一杯吧!”到底
他坚持不下去了,离开厨房还说:“我还是不去吧!”他是这样的谦虚,谦虚得使
人不愉快。
我就挪开话题:“我们找杨村农一块儿去。”
赵人杰还是在原来的话题上犹疑,说是:“太晚了,我还是不去吧!”
我就说:“杨村农若是换了睡衣,那么就不会出门了。”就敲起窗来。
他还是喃喃着:“真是……秦先生太客气……”
杨村农本来是个谈笑自若的好心肠的绅士,可是一见赵人杰,神气立刻就不同
了。又高贵又尊严,仿佛我们身旁带着一个从仆,若是一个体面的绅士在从仆面前
不矜持,那象是什么话呢!若是绅士们当前从仆又谈又笑,毫无顾忌,那象是什么
世界呢?杨村农的眉目间,时时戒备着,时时怕赵人杰说出可怕的侵犯他的尊严的
话来。杨村农越是提防,赵人杰越是萎缩的窥睨他。在路上从旁窥睨他,在GB餐室,
从碗边上窥睨他。他的眼光是不安的、困惑的,一个穷人和绅士同餐是多么刻薄的
刑罚呀!他就象一个在众目灼视之下的刺猬那样萎缩,那样可怜。
我说:“赵先生,我们吃酒,你不要吃,就尽管吃饭好了。”
“好。”他说;可是一个米粒一个米粒地向嘴里送。五分钟就停停筷子,十分
钟就夹一口菜,而且只夹一小片白菜。明明他是饿了,可是他还陪着我们吃酒。他
的命运就似乎决定是为了别人而生活的。
我说:“赵先生。有肝尖,有肥肠,有鱼片,你是吃嘛!”
他说:“我是吃呀!”
我说:“你不要客气,这些菜我们是吃不完的,你尽管吃呀!”
他说:“我是吃嘛!秦先生太客气了。”
他依然是夹着白菜叶,或是小块的笋片,他尽力避讳着鱼肉,只一片小块笋,
他就满足了。
杨村农在他低着眼睛的时候,就望着他皱眉,嘴唇的一点滴不易见的笑容,对
他是怎样蔑视呀!实在赵人杰的那件破旧的冬大衣,在我们之间是太不调合了,太
褴褛了。他那十分钟夹一小块竹笋的吃法,太不体面了。他自己也觉到他是怎样褴
褛可怜,微笑的也就更困惑,眼光更畏怯。尤其是餐室的灯光那么亮,把他那冬季
大衣的破绽全给暴露出来了,他的手臂就越发不向直里伸,可是腋下那块破口的布
片依然遮掩不住,依然清楚的动荡着,象屋檐底下晒的尿布,又使人联想到他腋下
是挟着一块木柴。他在GB餐室里是一直无声无息的。
杨村农却大声打着饱嗝儿。用牙签剔牙齿,还作出嗤嗤的声音。完全是个良善
绅士的气派,完全是个胃口消化健旺的人的姿态。满面闪着红光,除了胃口加重三
十斤的感觉,他对身外任何什么也没有感受的兴趣了。虽然剔牙齿时,他还左右环
顾着。恐怕这瞬间就是他的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候了。完全不象在北望园的走廊下的
政论家了,完全不象在胡玲君身旁向我喃喃说着进城理由那时候的政论家了。
这天晚上又是林美娜给我们开的门。在门外杨村农又喃喃的自责:“回来的太
晚了,回来的太晚了。”
红瓦屋顶的洋房的玻璃窗,全是黑的。在那屋子里的住客是幸福的早早睡觉了。
茅草房子的纸窗闪着灯辉。街头上很寂静。若是有一辆人力车走过,我床侧的
纸窗就闪过一片红光,篱笆影子的骨骼就清楚地在纸窗上出现。人力车多半是空座
的,走出街口,还清楚的听见铃铛声,那声音使人感到寂寞。是夜深了。
那天晚上,我听见北望园夜深时候第一次的声音:“玲君,玲君!”“开开门,
玲君!”声音是低微的,足有三十分钟,北望园的院子才沉寂。
那天晚上,赵人杰屋里充满了纸烟的烟雾,门口正面的墙壁上映着一个硕大的
黑影子。赵人杰在那里坐着冥想什么呢?他是坐在床上望着前方吧,望着他眼睛前
面的空气吧,望着辽远的什么吧?是走入他自己所独有的绘画世界里去了呢?
是在灰白的气息里望见那个摆糖果摊的老妪的寂寞的面影了呢?
“赵先生!”我说,“你还不睡吗?”
“唔!”他受惊的说,“没有!”
“别想了,睡吧!”我说,“这样下去,你的身体要坏了。”
“唔!我睡不着……”他走出来。站在我的床侧。
“别想了,睡吧!”我说。我握住他的手。
“唔!”他不知所云的依然站在那里。
“你想什么呢?”
“没有想什么。”他说。
他依然站在那里。
“睡去吧!”我放开他的手。
“唔!”
他反而坐在我的床边上了。一句话也不说。背向我,面对着门口的灯光。
“你想什么呀,说说不好吗?”
“唔,没想什么!”他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若是我那腹稿没有画出来以
前就死了,我的生活不是全部没有意义了吗?”他仿佛是自语。
“为什么你老是想这些呢?你该想怎么把生活布置一下,你看你春天还穿着这
件大衣……”
“是的。”他那声音表示他是在苦笑,“是该换换了。”
“广告社给了我四百块钱,让我找人塑个半身模特儿,你拿去好吗?当作材料
费。”
“不用。”他站起来说,“我这两天就发薪水了。”
“发薪水又有什么关系呢!有笔额外收入不更好吗?”
“这太不好意思了,我可以用黄泥塑的,也不用什么材料!”
“为什么不好意思呢!”我说,“找别人作不是一样要钱吗?”
“我有钱,就要发薪水了……”
“这也没有关系呀!为什么拘于一些小节呢?”
他笑着说:“我并没有拘于小节呀!”就站起来说,“很晚了,你睡吧!”在
这上他又是有着异样的过度的自尊的。
七
从那天以后,杨村农日常穿着居家的便服了。中国式的宽阔的裤筒,给风吹得
像船帆一样。西装坎肩也不结扣。抱着海燕在走廊上望小鸡。我约他进城,他那眼
光也不拘谨了,就是在胡玲君面前,他也是现着好心肠的绅士的笑容。说是:
“你去吧!”有时我走出篱笆门,回头还望见杨村农从胡玲君背后,目送我的
眼光,那眼光充满了无限的羡慕,仿佛囚犯望着铁窗外的春燕,呢喃的飞入云霄一
样。我当时想:可怜的丈夫!胡玲君尽自在那儿大声唤鸡,她却没有注意小鸡群以
外的什么。
赵人杰的早饭延迟到午间才动手烧。这天他在我床前来往经过了七次,这是从
前没曾有过的现象。等我走到街口了,赵人杰终于从我身后追赶上来,他的脸色又
阴沉,又苍白。急促地说:“秦先生!借给我五块钱……我今天晚上就还。”说话
的眼光是那么严重,一个到乡长面前请求缓役的中签壮丁,是会有这种神态的。你
知道,如今的五块钱还当什么用呢!五年前可以包一个月的月膳,三年以前还能买
二、三十个鸡蛋,可是现在呢?现在只可以吃杯红茶。然而赵人杰是坚持着,只借
五块就够了,说他买点盐,最后他又说一遍:“晚上五点钟,我一定还给你。”这
一点点钱,可见在他是怎样的严重,在他是认为有关自己的威信的。
我说:“那又何必还呢!我不会等着这五块法币买烟抽的。
若是不够,你再来拿……”
晚上是怎样的情形呢?晚上,我回到北望园来了。差不多有六点钟。广告社开
幕的晚筵,是有五瓶茅台酒飨客的。同时我接到金城江发来的电报,催我即日动身,
那里有辆与我们剧团有关系的车子等我。我决定一两天就起程。我回来时,很愉快。
北望园的两所房子都有灯光,只是杨村农的玻璃窗是乌黑的。
林美娜在灯下削着梅溪的画笔。梅溪还是没回来,她也就照例作出熊星睡熟了
的微笑。我就小声说:“梅溪的展览会筹备的怎样了?”
“他整天是那么忙,也没有说过。”
“可惜我看不到了,我一两天就离开桂林了。”
“是吗?”她说。她的嘴唇微笑。仿佛受到我那愉快面容的感染。
“是的。”我说。
“我们在这儿住了一年了。从香港回来,再就没有动。”她又微笑着说。
“将来有机会,到重庆去吧!”
她无声无息的微笑一下。她是那么容易微笑,又那么不容易说句话。我坐了一
会儿,就到赵人杰这边来。
赵人杰和我说什么呢?第一句话就和我说:“等会子,我出去一趟。美术学院
还没送钱来。”
我说:“我不想问你要那五块钱呀!”
他笑着说:“等会子我一定给你。”
我说:“你知道我一两天就离开桂林了。”
“真的吗?”
“真的。”
“真是……我们刚认识就又分手了,哪年才能见呢?”
“有机会,到重庆去吧!”
“我想回北方去呢!”他笑着说。
“回北方去作什么?”
“在桂林又作什么呢?”
我笑笑。
他也笑笑。
“好吧!”最后他说,“我出去一趟。”
赵人杰深夜才回来,他的脸色阴沉、苍白。他在我床侧站着。我说:“坐一会
儿吧!”
他说:“秦先生没睡吗?”他说,“我没有弄到钱,不过明天晚上一定还你。
你不觉得……”
我说:“为什么你把五块钱看得这样严重呀!你若要用,我还有呀!”
他不说什么,沉默着坐了许久。我不管说什么,他最多唔唔一声,他是一点也
没注意我的话。坐在那儿给我的感觉,仿佛他的身体有两万吨那么重。
我说:“去睡吧!”
“唔!”他那黑影子离开床的时候,一声叹息回荡在寂静的屋子里。
八
北望园也有愉快的日子,那就是杨村农陪着胡玲君进城去看过电影的日子,那
就是赵人杰收到薪水的日子。
那时候,就有愉快的光辉闪耀在胡玲君的嘴唇上,那时候,她的头发上就会出
现一条蓝色的丝带子。她的年龄也就显得小几岁了,而且她对客人的姿态也就稍微
亲切一点。
这天晚上,就是正当她愉快的时候。她在没有听清楚我的话的工夫,她会用眼
睛望着我问:“什么?”作出那种少女的天真,作出不懂事的孩子问:“家雀怎么
会飞呢?”那种稚气的神气。只有在这时候,才显出她的年龄是过时了。若是一朵
花,那么这朵花已经是开过一礼拜了,有一场风,花瓣就会片片坠落,而且那些花
瓣是没有水分的了,只是还没有枯萎。她是完全不适合用这种口吻了,也许退回十
年,她那种稚气的眼光会诱人微笑。
赵人杰在我们谈天的时候来了。他是使人吃惊的年轻了。
他刚走出理发馆来。他微笑的是那么幸福,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了。他有礼貌的
向我们点头,他是第一次到杨村农的房间里来的。他说:“找你没有找到。”那瞬
间,杨村农是用一种惊讶的眼望着他的,不过只一会儿工夫,杨村农就恢复了原有
的兴趣,向空中抛着海燕,嘴里发出憨厚长者的笑声。仿佛他知道赵人杰没有别的
意外发展,猜到他是领到一点可怜的薪水。胡玲君同样,在惊疑之后露出那种眼光,
似乎说:
“又领到一百二十块钱的月薪了。”赵人杰坐在我旁边,依然微笑着,可是我
感觉到他带来的是怎样的空气,那种空气使我们一时找不到谈话的资料了。绅士们
坐在一起,找不到话可谈,那该是怎样不好受的心情呀!正象在热烈攀谈的绅士们,
发现旁边站着个乞求者,不管怎样装作看不见,然而心里还是有一种负担。
赵人杰没有一句话要说,只是望着人微笑。我就说:“我们回去吧!你还有什
么事吗?”
“没有。”他说。
我们就走出来。他立刻急切的向我说:“我拿到这个月的薪水了,这里……还
给你那五块。真对不住你。”
实在说,我之所以到杨村农那里谈天,是有意躲避赵人杰的,我怕他今晚上拿
不到钱,那么我在他面前是会使他精神上感觉得很大的负担。我怕接触他的眼光,
若是他拿不到钱回来,他该怎样不安呀!他对我说过两遍:“今晚一定还你。”
总之这一切算是过去了。
院子里的空气有点潮湿,四月的夜空乌黑的,一点点星光也没有,老远有一两
声蛙鸣。我想:蛙声这样叫,一定要有场风雨。
赵人杰这天买了三块钱的花生米,仿佛招待一顿盛餐那样几次的让我:“吃呀!
吃呀!”
他这晚上是过分的愉快。他说:“你就要到重庆去了,我们还能见面吗?你看,
我们才认识一礼拜,可是我觉得我们是认识很久了似的。”他说,“我是要把我的
作品拿出来,拿到世界上来。可是我的生活牵制我,你不知道,我前两天是怎么过
的,我卖了两本珍贵的意大利版的油画集子。”
“为什么不向我借呢?”
“不好意思的。”他说,“现在是没有问题了,月中我可以接到一个朋友的汇
款。我打算下半年回北方去,我还有个叔父,在乡下住。他有三十多亩田,过的挺
舒服。我想回去,就住在他那儿,前几年他来信催我回去,我没答应。若不,我是
没有画出画来的那一年的,我的身体又不好,我想回去过一年再出来。而且对都市
生活,我也厌倦了。”
“你叔父还健在吗?”
“我想还健在。他是没有娶过老婆的,晚年,吃酒吃得很凶,一天醉到晚。不
过他挺喜欢我。我从小是孤儿,完全是我叔父带大的。”
一个人愉快的时候,话总没有完。从他所向往的家乡,又谈到北方的麦季,谈
到夜晚挟着凉席子,躺在打麦场歇凉的风味。
“你们那里几月割麦子?”他问。
“七、八月。”
“那么你们那里晚。”他说,“我们那里是六月,一过端午节麦子就秀齐穗了。
你到了晚上听吧,望坡的人在月亮底下常常高声的呼啸,那是他发觉有偷麦子的动
静了。我们那儿的习惯,没出嫁的闺女都是在这时候去找私积蓄的,她们每年都能
弄一两斗。这不算是丢脸的事情。她们的娘就给她们放出去,两斗麦子,到年底本
利就有两斗半了,就这样从八、九岁到出嫁的年龄,一个闺女至少有了一套说得过
去的嫁装了。好手,一个麦季,就能偷个三、四斗,不管有钱财主的闺女,还是穷
的讨饭户家的,都是一黑天就三、五结队的到村外的麦子地去了。男孩子们可不作
兴,捉住了,打得头破血流,还得罚钱。所以不大离儿,看坡的听见老远有脚步声,
就高声的呼啸,也不去追赶。只要不是饥荒年月,是没有男孩子偷麦子的事情发生
的。看坡的也就不去追逐,不过呼啸声是可怕的。那呼啸声在夜晚从野外传到村子
里来,说不出的一种灾害感呀!我小时候,听见这种声音就害怕,就象是感到土匪
要攻村子而村子的人大声疾呼着,召集人抵抗一样。
现在我又觉着,这声音是富有诗性的,可惜我不懂音乐,若是音乐家或许有更
美的感受吧!”
“我们那里不兴这个,不过你说的那种声音,我可以想象到的。我们那里也有
看地的,叫作望青的人,他们都带着枪,他们听到什么动静,只是朝空打一下空枪,
可是偷庄稼的人听见就要跑了,一跑嘛,望青的人就循声追去了,他们放枪原来就
是试探偷庄稼人的方向的。他们都是猎手,那本是打猎的法子,可是他们用到对付
人上了,又一样的灵验。人在某时是聪明的,在又一个时候又愚蠢的和野鸡差不多
了。”
我们谈的又投机又兴奋。在我们之间,没有一丝的距离。
我们彼此感觉到忘情的愉快。话一中止,我们就听见院子里的草叶飘舞的声音,
竹篱摇晃着,天气是变了。足征我听见那一两声蛙鸣的断定不虚。我想若是明天落
场雨,又得延搁一天。
我们分手的时候,屋子里的气息也骤然阴冷了。远处传来树木的摇撼声,显出
风势来的大。不久,我们的房子里也旋起风来,从窗户和墙壁之间,从屋檐墙缝之
间,风声呜呜作响。地中央的风,也就回旋起来,越来越大。赵人杰房间的纸窗颤
动呜叫。壁画击打着土壁,劈劈剥剥。
“赵先生,”我说,“关上你的房门吧!”
“不用关……”
“外边起风了。”
“恐怕你明天走不成了。”
“关上门好。整夜开着作什么。”
“早晨你进出方便呀!”
“还是关上好,若是下雨,早晨我不一定比你起来的早。”
我说。
“不用关吧!你真客气。”
“赵先生!”我说,“不关门,一定要受凉。关上门,风就不会来往在我们这
两间屋子里转了。若是我们的身体一有病,什么也糟了。”
“你真客气。”
“赵先生!”我平心静气的说,“我并不是客气呀!你知道你是招待客人呀!
我是客人,你要招待得使我舒服,你就要听我的话呀!就是有成见,你还得牺牲呢!
不是吗!”
“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他笑着。意思是:我不是小孩子呀!你别绕着弯骗
我了。
“你关上门吧!”
“客气。”他说。
“怎么这是客气呢!我们还要客气吗?我是说真话呀!”
“嘿嘿。”他笑着。我们现在的距离又是这么远。
就这样我伤风了。又在北望园住了两天。整天躺在床上,头晕,发烧又咳嗽。
感谢上帝,林美娜待我很好,就是在她忙着给小鸡雏在竹篱下掘蚯蚓的时候,就是
在她忙着洗衣裳的时候,她也没忽视了我,哪次醒来她都及时的赶到我床前,问我
要不要喝水。
今天是七月一日了。桂林北望园的夏天该是怎样的呢!林美娜还是在掘蚯蚓吗?
若是那些鸡雏壮大了,那么她在熊星睡着的下半天作些什么呢?她是从来不读书的,
也不翻杂志,那么她的生活不是会有一段空白吗?她会在这段空白的时间感到空虚
吧!正如杨村农,他若不是每天有着进城去一趟的小欲望,他若不是每天回北望园
有着自谴太晚的忧虑,那么他的生活就会空虚的,一个人连点小的忧虑都没有,那
是怎样可怕的虚无啊!至于赵人杰是有独自的世界的,祝福他现在已脱去冬大衣。
实在说北望园的男女住客在无忧无虑的时候也不会寂寞,还会坐在走廊下打盹
呀。红瓦屋子的客厅里,由于花瓶里那株美人蕉的花朵,给他们幸福的点缀也一定
不小。也许还有株秋海棠呢!我怀念北望园,怀念北望园的深夜……赵人杰一定还
是冥坐在他那阴暗的屋子里遐想……现在北望园的深夜应该有一片蛙鸣了……
1943年,松竹屋
(原载1943年9月15日《文学创作》第二卷第四期,
选自1946年1月星群出版公司初版《北望园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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