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弦
作者:蝌蚪
她在大门前迟疑了,站住。鲁川的身影已经在进门的拐角处消失了。这是不是
有些匆忙,心里还是空空的。她心头紧缩,想扭头跑掉。
在路上,她的车速慢下来,鲁川一个劲儿地骑,她赶上去。我——不想去了。
“快到了,前面就是。”
“他会在家吗?”
“准在,他在家休息。我找他总是在的。”
借口肯定是想不出来。她还在想,脑子一片空白。
这并不能够随随便便。她紧盯着大门一侧浮雕的对联,想从中看出点什么。
耳边总回响着《自新大陆》中熟悉的旋律,心里反复哼着,拒绝了任何思绪,
她忽然对这旋律很恼火。见鬼了。
“小米,”鲁川探出半边身子叫她。
她扬了扬头,迈进门坎。
阳光永远不能直接照进这间小屋,光线有点暗,倒很柔和。
她站在门边,看着八平方米的小屋,毫无道理地想起草原。她摇了摇头,微微
笑了。
她不是无所谓地笑,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鲁川怎么给他们介绍的,她没有听见。反正这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她终于来了。这是她冥冥中想了许多年的,另一方面,她又从来没
有真正想过。
“请坐。”
他俩坐在床上,让出了唯一的一把椅子。
她没有动,显得迟钝。
“请坐吧。”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眼睛看着书架,这种姿势,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是不速之客。
“听说大学邀你讲课你没去?”鲁川问。
他温和地笑笑。
轻轻呼出一口气,她觉得安慰了点。这笑容似乎很熟悉,唤起心底的一种声音。
“我早就认识你。”
“是吗?”他并不经意。说完以后好像有些后悔。
她没有回答。意识到说出这句话对自己是残酷的。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她
低低垂下眼睛,害怕脸会泛红。
他对鲁川说着什么,做了一个失重的手势,并没有注意她。他没有因为她在旁
边就正襟危坐。
“喝水吗?没什么可以招待,喝白水吧。”
她舔了舔嘴唇,很干,“我喜欢白开水。”
接过杯子,手有些颤抖。
她想使自己显得满不在乎,身体向椅背靠了靠。
椅背上搭着一件旧得发白的蓝制服棉衣。她很惊奇地扭过身,看着。她从没有
这样近地看过这么旧的棉衣,忽然欣喜起来,觉得亲切。似乎在哪个温暖的梦中,
早就熟悉。她把呢子大衣的下摆朝腿下掖了掖,早已穿惯的大衣变得陌生起来。心
里有点厌烦。一切都没有想过,她埋怨自己。身边还弥散着许多怨恨。她身体有些
发抖,不知怎样可以抑制住。
向炉边靠靠吧。
“刚升起火,先别脱外衣。”
他走到炉边添了一块煤。离她这么近,可以闻到他的气息。她屏住气,心在动。
“昨晚,我又看了过去的画,很痛苦,一夜失眠。”鲁川说。
“痛苦总比麻木好。最可怕的是总自我感觉良好。”
“我已经麻木了,”她突然冒出一句,脸腾地热了。她很快做了个厌倦的手势,
转过身,死死看着那个书架。
这样唐突,出乎她的预料,如果误解了,会多令人伤心。
孤独的日子,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头紧抵着墙,窗外袭来一阵阵笑声,她走过
去,把窗子关紧。“你是说,你惧怕麻木,”他上身前倾,声音平平淡淡。
他不过在说,可不是对她。他感兴趣的谈话对象多半是他们。
“……你看梵高、马蒂斯,把东方的线作为色彩的一部分来表现。你的东西缺
少这种肯定。……”
他们谈些什么,她没有听进,心绪乱,怎么也理不清。她惶惑。想象自己是一
只鸽子,坐在一旁。
鲁川常讲起他,他以前的女朋友总不能让他安静。他写作的时候,她在一旁催
促他,多写,还要写好。他心里总有一个角落悬挂着,不知什么时候,她会冒出一
句话。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就总让他等待,让他坐立不安,然后无所谓地
笑笑,用那些无益的情绪来纠缠他。这太不公平了……
她一阵挛缩,她似乎想到了自己。我永远不会获得这种安慰,她想。
她的眼神不再能够集中在某一点上,他没有再看过她,扫一眼都没有。她用大
衣把自己裹紧。
他笑了。非常温厚、明朗地笑了。
鲁川站起来,帽子拿在手上。她犹豫片刻,也站起来,昂起头向外走。喉咙堵
塞着,觉得自己在忍受被侵犯的委屈。
天已经很晚了,大门前的街灯没亮,房屋的轮廓模模糊糊。天空奇怪地蓝,半
个月亮含着透明的光。远处有两颗星星,一大一小,绿莹莹的。
她心头一动,一下子明亮起来。这么快就重复了这种感觉,真怪。
进门后,她抖落围巾上的雪,有些呆板地说:“哦,你好。”
她眼睛垂了一下,又扬起来。
“扫扫。雪一定不小。”
“不大。只是一直没停,”说完,她有些慌乱,抬手拍了拍头发。
“我,我是来托你还书的。鲁川很难找到。”她说了谎,眼睛又盯紧书架。
“是不好找,我常常宁愿写信。”他笑得坦然。
这又熟悉,又陌生,她很诧异。
昨晚回到家,客厅里已经没人了,桌子上还摆着她最喜爱的鲤鱼。她不想吃。
啤酒瓶子已经空了。她找出半瓶丁香葡萄酒,倒了一杯。院子里的丁香孤零零地站
在那里,干枯的枝条瑟瑟作响。它有没有花,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一饮而尽。
“咪咪,”妈妈小心地笑好像贴在脸上,“等你半天也不回来,大家都吃完了。”
她把盘子推到一边,脸朝向窗子。
“这么晚,让人不放心。”
“我又丢不了,”她想起那间小屋,那里一定点着一屋子蜡烛。
“下午李伯伯全家都来了,就是等不到你。”
她又倒了一杯,举在眼前看着。
“你爸爸头又疼了。”
“你们的一切都是重要的,”她的声音很平板。
“你怎么能这样。”
她把酒杯墩在桌上,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我渴得很,”她对他说。
他倒了一杯水,递过来,示意让她坐下。
她捧着杯子,两手簌簌发抖。
“没什么,只是觉得,一切都是陌生的。”她力图作个轻松的手势。泪水直往
上涌。
她一点一点地啜着水。
她放下杯子,手支着下颌。
她又喝了一口水。
“一切,都不对头。不知出了什么毛病。”
“老实说,来的朋友很多……”
“不,我没说……,我是说……没人懂得我。”
“我知道。”
她平静了些。
“昨晚,我把杯子摔了。脚扎破了。一下子轻松了好多。”
“你一夜没睡,大哭一场。”
“我不爱哭。我最不爱哭。”
“可是你喝了酒。”
“你笑了?”她的心七零八落。
“那是昨天的事。你和别人不同,你很个别。”
“我不明白自己,常常怕搞错。我不能相信自己。家里人总管我叫咪咪,我讨
厌。”
“这没什么,会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我总把自己想成一条鱼,像是海豚,怎么也摆脱不了。我真忘不
了。再给我一杯水。”
“你需要静下来。”
“我害怕。怕我什么也没做。我真受不了。”
“别怕,他们顶多说你是个怪物。”
他的声音几乎是柔和的。可她感到自己在退却。她高兴他没有怜悯她。她把手
指压在腿下面。
“你再说点什么,那样会轻松些。”
“我很难掩饰。越来越不想。”
“你索性就不再为这个费力。”
“我恨那些对我陪笑脸的人。我一温和,他们以为这就宽恕了他们,自己也真
的以为,已经跟他们和解了。我很蠢,真的。”
她听到她声音里带有一点孩子的语调,惊讶不已。
“我很可笑,你别笑我,真的别笑我。我受不了,”她说得很低,只有自己才
能听见。她注视着墙上那个很旧的画框,注视着那个播种者。跳动的太阳,黑树干,
不安的土地,播种者弯曲的身体,一直把她穿透。她叹了口气。
“我说得太多了。你说点什么吧,什么都行。”
他在点烟。
“说说雷诺尔的画,这张肖像。你把它贴在床边,一睁眼就能看见,是不是很
像你过去的女朋友?”
她显然触及了一个绝对劣势的问题。这个问题好像压了她很久,永远也卸不掉。
“说不上,”他冷冷地说。
“她聪明,很有修养?”她的嗓音变得沙哑。
“当然。最喜欢清谈,能说一个晚上。”
她又一次被击穿。她知道自己问得很蠢。
他说:“她不愿承担,什么也不想干。”
“我不喜欢不干事的人,”她说。
“那当然。”
“我不想怨谁。一切都是必要的。所有的经历,都是必要的。十多年,我不抱
怨,总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她想想自己的眼泪,觉
得不好意思。
“总埋怨十年,诉苦,太浅了。非常不幸的是,她的生活从此失去根据。”
她死死想着,感到一个阴影将在她一生中隐现。她闭上眼,无话可说。
“听说,你卖掉了皮大衣。”
他没说。
“在委托行卖的。你买了棉制服和两个大娃娃。”
他没说。
“你带上那只蓝的去看她……她说, 买这个干什么,不如一篮桔子,维C,她
说, 不如维C……你把留下的卖了,又是委托行,那是只红的,她不是要零食吗…
…你再也没碰过那只蓝的,碰都没碰,那只蓝的。鲁川说的。”
“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他抛掉烟蒂。
“我害怕自己真会毫无热情。”
“你不会。”
“我已经不太正常了。过于实用,我蔑视。”她口气太大,几乎在炫耀。也许
有一天,要为一件无用的东西尝尝饿肚子的滋味,她暗自笑了。
院子里传来挂钟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着,屋子里静了下来。
这是邻居的挂钟,她想。这里一定有过许多隐痛,不仅仅意味着时间的流逝,
他们有过许多开始,而别离,又一下一下地震动过他们。她别想再企望得到什么了。
那属于安葬了的,永久的怀念,她别想再得到了。她感到精疲力尽,一下子垮了下
来。自信像钟声一样消逝,不可挽回了,不可挽回。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寂。
“要弄清这样的生活会带来什么,需要时间。”
“别说了。”
“她离开我,会活得好些。”
“别说了,别说了。”
“到了夏天,院里的忍冬藤会照常开放。”
“请你……,”她的声音很哀痛、含混。
“你怕了。我知道会的。我早就说过。”
“胡说。忍冬藤的香味,风一吹,才能闻到,夜里,才能闻到。我的窗下就是。”
她站起来,顺手把围巾披在肩上。
他没动。
她也没动。她想起叶芝的一首诗:《当你老了》。
终于,她说:“对不起,原谅我,我不能不来,不能不这样说。”
“我知道。”
“是你。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找我。你寄到家里的诗我见到了,朋友转来的。”
阳光照着他,脸上的棱角比在小屋子里显得分明。
“走走吧。”
“行。”
“你的诗像爆炸后的碎片。被束缚的力才美。”
“我想喝水。”
“进去拿吧。”
“不了。”
他们沿着湖边向小山走去。山坡上满是去年残存的荒草和酸枣刺。她在一块又
大又圆的石头上坐下,他坐在一旁一块方石头上,上面满是裂纹。
西下的阳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一个月,湖已经解冻了。”
她碰了好多次锁。每次,她把锁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她不相信锁是真实
的。
“我真想知道,她离开你时,是不是很懊悔。”
“她很清楚。可是无力改变。”
“真可惜。”她的眼睛在阳光的辉映下闪闪发光,有点严峻的忧伤,似乎还有
点喜悦。她望着远处一棵枯萎的老树。风吹过,一丝淡淡的松脂味儿从远处传来,
树枝有点发绿。
“她轻松了,一定轻得心里发空。”她望着湖水,惊奇水的颤抖的变化。
湖边,偶尔有几个人散步,他们都往山上瞧。
“那时我们走在街上,也引人注目,她很会打扮,让人看不出来。”
“那是她需要,”她说。
“她很懂事,能说。”
“我不行。我任性。人们说我不通事理。我一天说不了三句话,舌头都发僵。”
她扭过身,手紧放在脖子上,惯有的矜持被摧毁无遗。
“我并不了解你。对于你,我几乎一无所知。”
她睁大眼睛,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夕阳变得通红,远山成了蓝幽幽的
剪影,无力地起伏。她站起身,向远处瞧着,过了很久,才转过身。后来,她坐了
下来。她把白纱巾缠在一只手上,用牙使劲咬着。一会儿,把纱巾对着落日,从大
大小小的窟窿里,看见不同颜色。
“总之,还得做点什么。”他说。
“我不要别人为我做什么。”她把白纱巾在手上缠来缠去。
她知道他们因为什么分开。又颇有些洋洋自得。
“我早已经厌倦了。真的,是永远。优裕和虚荣,已经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
她平缓地说。
“这需要另一种忍受。”
“不,是顺应。我高兴。能行。”她感到极大的满足。
即使她将走开,也会是非常坦然。
“真的,我已经不再企望什么了。”
她的侧影在深蓝的天幕上格外鲜明。
“你是说,你已经不再等待了?”他把手伸了过来。
在这一刻,时间迅速后退。
她一下抱住他的脖子,把脸紧紧埋在他的胸前。很久,她说出了埋藏了许多年
的话。由于夕阳的消遁,夜晚变得神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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