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和孩子
作者:梨
一
种种迹象表明,这场洪水是出于我的臆想。我打算写完这个故事就去看精神病
大夫。
恐怕这座城市也一样是出自于我的臆想:它是在一百年前由一群流放者建立起
来的--他们走到这里就不再往北了。垂头扫丧气的驴子一步也不肯再往前挪了,那
些女人们就快要分娩了,他们走到这里就放弃了对生活的信心。于是他们建造了这
座城市,也就是说这座城市是建立在对生活丧失信心的基础上的,它的命运是从一
开始就可以预见到。他们给它起了一个古怪的名字,我在这里不愿意提它的名字了,
这里的居民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们后来费尽心机想要把它解释出一个体面一些的含
义来,其态度就像是对待自身的残疾一样,痛恨别人提及它。再过几十年,它的存
在很可能就会被所有的人忽视,尤其是这里的居民,他们在从事一项积极的、艰难
的遗忘。居民们、也就是当初的流放者的后代,和他们的祖先们一样粗鄙冷酷,目
光短浅。在他们的记忆中掺杂着的灾难和对于南方生活的妒忌之情,这令他们为这
座城里贫困潦倒的旧式文明所陶醉。
这种文明就是:这里曾经在一百年前被欧洲人占领过,留下了一些关于他们建
筑和饮食的粗劣复制品。但是如果你现在来看那些绿色的旧建筑——这是你在这里
唯一能看到的东西——你会发现很多地方都留有新近被水浸泡过得侵蚀痕迹。这就
是我现在要和你讲的事情:我们曾经在洪水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这座城里,
就在这些建筑里。是的,不动声色地生活。
二
在高中,语文老师布置过每天一篇日记的作业,我在每篇日记里都详细记述了
我前一天夜里的梦。有一回我写道梦见和我的同桌在年级办公室里面胡搞,我认为
这种梦挺正常,因为我正处于青春期嘛。也许我不应该把它写在日记里,但是老师
和我的同桌反应也不应该那么强烈。算了,从那以后我就只在日记里写天气——从
新闻联播后面看来的全国的天气预报。我的老师责令我父母领我去做心理检查,而
且差一点儿不让我毕业。我那时候不知道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记述天气有什么不
好?比方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一九九四年三月七日预报的第二天银川的温度。我
在上大学以后终于可以不再把日记交上去了,我又恢复了记述梦的习惯。顺便说一
句,为了证明我的神经正常,我学的是生物工程。在这个专业里我根本就不能算是
疯子。
我念书的那所大学根据建校以来的班数排班,我估计定这个规矩的人八成是个
收藏癖。我在7013班,我想如果有人统计一下的话, 没准我正好就是这所学校
第二十万名学生。不过我估计谢三儿才是第二十万个,他的运气比我好。他是靠着
数学竞赛保送上来的;只要他半夜从黄色录像厅跳墙出来,过一会儿就准有警察到
那里去查封;如果他没有复习好哪一科,那一科的考试就很可能会推迟;他还经常
能捡到钱包,也从来没有被女孩给讹上过。我原本以为这所学校会活得比我长,因
为他的那些旧楼看起来比我要结实,但是那场洪水过后这所大学就销声匿迹了,被
开发区里的另外一片建筑和另一个名字取代了。挺多东西在洪水过后都被忘干净了,
“有时候,几只鸟,一匹马,挽救了一座露天剧场。”现在也只能靠几只篮球架子
和一座难看的雕塑来维持这所学校的记忆了。
我可以清楚的告诉你洪水进城是在一个阴、有时多云的天气里。(那一天在成
都,武汉,呼和浩特还有其他挺多地方也是这种天气。)我们是在一座大城市里,
所以早在几天之前就撤出了可能被淹的低洼地区。郊区一些村屯里的人是做着梦叫
洪水给吞没的,我们是在清醒中叫洪水给吞没的。我没有加入学校组织的疏散队伍,
在那些灰色的水满进主楼方厅、生物实验室、食堂的时候我就站在宿舍楼的房顶上。
那时候学校空无一人,我心里的得意之情难于言表,仿佛这场灾难是我一手造成的
一样。后来我知道好些人都像我一样偷偷藏起来没有参加疏散,他们都有各自的理
由:郑杨认为疏散是一次大屠杀,谢三儿想看看洪水是什么样,石芯因为睡过了头
没有赶上撤退,刘颖是想要自杀。我呢,我是因为喜欢清静,而且我喜欢划船。我
们和所有人一样没想过这场洪水在城里盘踞的时间会长达一百多天,早知道那样,
谁都不敢呆着不走,那是会有生命危险的。不过我一想到去加入那些灾民就要每天
参加赈灾慰问就还是留了下来。最后除了刘颖我们还是有三个人坚持了下来。刘颖
在那以后几周的一天里自杀了,她这才是真正的逃难呢。
你现在去问这儿的市民,还记不记得前年那场洪水是怎么回事儿?他一定会瞪
大眼珠子瞅着你一言不发,好像你是在侮辱他一样。如果你和他原本认识,他就会
冲你挤挤眼睛,严肃地说:“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别问了。”我告诉你吧,实际
上他们是都忘了。也没什么奇怪,如果那时候你也在百货大楼一带光穿着条游泳裤
和桔黄色的救生衣走来走去,你也会忘得干干净净。能记得清楚得是我们这些人,
生活在低洼里的人。
我在水最深刚齐腰的时候就用桌子刨了一条船,石芯笑我是“挪亚”,后来我
们住在体育馆一带的人就全靠这条船去外面买东西。我说不上来我这个挪亚是一个
让人嫉妒的逃荒者还是一个倒霉的圣人。不同的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不一样,我自认
为我们是挪亚一样的东西,谢三儿坚持说我们是等死,“这么一伙人有一个死了,
慢慢的就全都得死。”石芯觉得我们是《蝇王》里的孩子。
我问过郑杨对这种生活的看法,他只是就我的看法发表议论说:“挪亚要保存
物种,还要受上帝的哄骗。比别的死人都倒霉。别人邪恶了一辈子最后一死了之了,
他光忙活做船和抓虫子就得累死,连和老婆过性生活都是‘借天父之名’繁衍人类,
一点儿也不好玩儿。”
“他不是可以进天堂吗?”
“上帝发明了末日审判,大劫难,还有艾滋病。你想想他的天堂能有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嘴里含着一把钉子,声音含糊地说,“挪亚应该是挺喜欢他的
工作。他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走到街上一定会有一种比谁都聪明的感觉。他
也不用抓虫子,他只要贴广告卖船票就行了:逃脱灾难——每个物种七张,一定所
有的动物都抢着买,这样他就发了。或者干脆搞一次抽奖。他一定是觉得这件事儿
怪好玩的才那么认真,要不为什么还在船帮上涂上油,不让那些没票的爬上船来。”
石芯插嘴说:“是上帝让他那么干的。”
“我早就猜出是他。”郑杨满有把握地说。
我被称作挪亚还因为我的船是方形的,它是在一张大会议桌的基础上不断加固
而成的,一只桨被自行车前叉穿着绑在船帮上,方形的船划起来很费劲儿,所以不
遇上顺风谁都不愿意划它。在笨重的船后面还拖着一张足球门网,用来拦住在水里
打捞上来的东西。那条船要比一般的舢板大一些,四周捆着了从居民点里偷的救生
衣。洪水进到校园以后就变成了死水,到处都是漩涡。船大一些比较安全。
发大水的前一天,电视台还说洪水不会对我们任何影响。但是四处散布的消息
对那场洪水很快就会进城确定无疑。我们不断地听说关于子堤的管涌堵不住了、水
位一直上升、市政府的大院早在一周前就已经搬空了之类的消息。但是谁都懒得采
取行动。那天早上四点,学校挨个寝室通知必须在两个小时内准备撤离,我们这才
炸了营。我当时正在校外的电脑机房里联机玩雷神之锤,等回到寝室楼的时候大门
已经挤得进不去人了,到处都是光着膀子、一边叫骂一边往外抢运东西的家伙。我
叉着腰在闹哄哄的门外边站了一会儿,就决定不疏散了。
我听说泰坦尼可号沉下去的时候,很多铁定跑不了的人都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
他们当时心里一定有点儿鄙视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但是我怀疑他们沉下去的时候后
没后悔过。我在寝室楼顶上一觉醒来发现学校里扔了一地东西,已经空无一人的时
候就后悔了。我在寝室楼房顶上睡到八点,是被一阵响声惊醒,我操,水上来了。
那水可不像我想的那样是一道白线,而是和从地底下涌上来的一样,一点点儿地加
高,然后灌到每一个缺口里去。一开始水夹着浪,长势挺快。大概过了一个小时,
水面就变得静止了,只有一些纸盒,塑料盆在上面不停的打转。我目测了一下水大
概只有一米深,在上坡的体育馆一带应该还不到一米。这说明到这里洪水已经是强
弩之末了。我把工具都搬到了楼顶上,开始动手做我的船,后来证明我的决定是对
的:后几天下上了大雨,水面又上涨了一米。
石芯那天早上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看书,她的打算是凭一箱矿泉水和一书包
的饼干撑过去。等几天后我划着船碰到她时,她正光着大腿神气活现地坐在二楼窗
台上看一本福柯的书,笑嘻嘻地问我:“吃饼干不吃?”她不搬来和大家一起住的
原因是她认为我们最后都会变成疯子。她从图书馆里挑了几本书给我看,里面就有
《蝇王》,“看看吧,”她解释说,“如果我们呆在一起最后就都会变成这种样子。”
住在那里的还有郑杨, 郑杨是个一米九十多的大个子。石芯和我打过招呼以后,他
露出脑袋说:“嘿,船不错。”然后没等我请他就从窗台上跳到了船上来。
郑杨很想试着撑我的船,但是被我认真地拒绝了,我害怕他弄折了我的船桨,
我的桨非常容易折,差不多只能做舵用。我从开始就有点儿不喜欢他,因为他长得
那么高的个子,一看就是个打篮球的。我和搞体育的人没法相处,我不喜欢他们那
些无聊的话题和耐克牌球鞋,一过了四月份,他们就会成群结队地光着身子在学校
里乱跑。郑杨趿拉着双拖鞋,嘴里叼着一根烟,坐在船头哼哼着歌,在路过一食堂
的时候他回头问我是不是讨厌他,我不知道他还是个相当敏锐的人。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一般人第一次见我就烦我啦。”他咧着嘴说,“不过我
可不是一个打篮球的,也不是跳高的,我只是偶尔下下棋,你可不能把我当成一个
运动员来讨厌。”
我划着桨冲他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现在已经是正午了,从他们住的地方已
经划出来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的船实际上是在漫无目的地漂。
“我倒是一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你的船,实际上。因为它叫我想起来我的一
个朋友。他已经死了,我猜他肯定是已经死了。这几天我总是谈论死人。”他眯着
眼睛看了看天,好像得到了什么启示似的说。他还告诉我和他住在一起的女生叫石
芯,是心理学硕士,他们早在发大水之前就住在一起。
水逐渐变成了黑色的,上面悬浮的东西越来越少,正午时所散发出来得那种腐
烂的味儿已经变得难以忍受了,我很担心这些水沤在这里最后会把我们都给毒死,
污水和动物尸体都可能引起瘟疫。再说它也不是像一般的洪水那样流速很快,而是
几乎静止的,水皮儿上结了一层肮脏油腻的东西,我估计一切掉到里面的生物都要
被呛死。郑杨的情绪倒是挺好,他用我的网在水里捞着破烂儿,我猜下边儿一定有
好些值钱的东西,,弄不好还能有装着整箱钱的箱子,只可惜捞不上来——现在只
有最高的那种卡车还能露一个尖儿出来。我知道这是违法的,据说在南方常闹水灾
的省份有这样的规矩:抓住直接会被就地正法。但是这仍旧无法阻止那些人面对着
那么一大堆财产的欲望。我现在可知道了那是怎样的一种吸引力了,我已经把这一
大笔未知财富看作是我自己的财产了。我想起来捞东西的时候已经晚了,水已经深
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在我一心一意地做我那条船的时候,谢三儿就已经下了手,他
从不透漏弄到了多少东西,这是他的好运气的一个主观原因。
那种漫无目的的漂游很快就过去了,几周以后我就开始为了打捞食物而终日忙
碌,能吃的东西主要是一些密封的罐头,但是都沉到了水底下。除了我那张网以外,
我还在所有的食杂店附近都拦上了围网。水源倒是好解决,在不少地方都有没有被
破坏的水龙头。我从石芯那里换了成箱的书,那些书看起来挺没趣,烧起来都不错,
它们在图书馆里晾得又干又轻。除了打捞食物外还可以到几公里以外的市区(那里
水很浅)去买,不过我觉得既然水底下有现成的,就犯不上花钱。最后,坚持吃捞
上来的东西的就只有我一个了,郑杨偶尔会来吃我做的饭,但是他一吃完就会恶心
得连胆汁都吐出来。我光着脊梁,一心一意地撑着一只桌子在学校里捞罐头吃,石
芯认为这种姿态很可爱,她八成就是为了这个才爱上我的,但是我并不是像她说得
是在论证“一种生活”,我这么干完全是因为好玩儿。光吃罐头是吃不饱的,只会
吃死,还得靠石芯换的粮食和菜,这女的很有钱,我们后来差不多都是吃她,我把
船划到图书馆她的窗户外面告诉她我已经没“血”了,她就会从窗户里递出来一笔
钱给我,说:“一半儿归你,一半儿归我。再给我买点儿零食。”我要是没记错的
话,我们最后两星期是靠她那只手机挺过来的,我把它买了三百块钱。我从石芯那
儿领了钱,就穿好了救生衣(为什么以后再告诉你)去买吃的和蜡烛。到那时候全
校应该只剩下石芯、郑杨和我三个人了,也可能别人都躲得很好,谢三儿他们是因
为被解放军发现给强行疏散到高处去了。
只有我一个人在那时候经常跑到闹市区去,所以在那里发生的事情也只有我一
个人说得清楚。郑杨和石芯知道得都未免有一些夸张,因为是我告诉他们的。后来
疏散到高地上的人可能会有一些零星印象,但是这种印象是根本经不起有意示地克
制和梦境侵蚀的。对于其他人来讲,那些事情则根本就是对市民们的诽谤。
一句话,那些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甚至于在今天还是这样。
你有没有过这么一种发现:每一个以前认识你的人,都喜欢把你童年所经历的
最见不得人的事情讲给生人听:什么上课尿裤子啊,让老师揍得跪在地上求饶啊,
偷别人的东西被当众抓住啊。这时候你是不是想要卡死讲故事的人,或者连听故事
的人也想卡死?一个人这么残酷的对待别人根本就不可能是无意的。我以前不理解
别人为什么要这么羞辱我,现在我理解了。我理解了我的小学老师,我的父母,更
年期的校长和政府,还理解了为什么我一辈子遇到了一万多次考试和检查,为什么
总有战争,就是因为有一些人喜欢拿折磨人找乐子——这种人总是手握大权。我讲
这些也同样是因为喜欢以折磨你们的回忆为乐,因为你们是折磨我的人,也因为我
并不是其中的一个。下一回你在干什么丢人事的时候最好把每一个目击者都拉进来。
我把那只船桨拆下来保存好,准备提示你们的记忆。
通过我的日记,我发现在那一段时间我经常梦见鱼。那本日记详细记述了这些
梦,后面还有石芯的分析结论。她的分析给我最大的帮助就是:我死心塌地地认视
到了我的确是一个精神病。“当然了,这只是相对的。”她严肃地鼓励我说,并要
我对此保密。然后她逢人就说我是个严重的精神分裂和妄想狂,甚至用粉笔写在了
墙上。其实我只有一次梦见自己是一条鱼,那是我最愉快的一次,我醒过来后一遍
又一遍地追忆着我的梦,我梦见我全身发痒,双腿并拢再也难以打开,然后我惊喜
地发现我变成了一条鱼。我一觉醒来便匆忙地划船去找石芯。我梦见得最多的是一
些巨大、与我不相干的鱼:有时候是一付泡在水里,白森森的鲸鱼骨骼;有时候是
一条脊梁像房梁一样长的黑鱼;有时候只是在水深处徘徊的巨大阴影。我还有一次
梦见了刘颖:她脸色苍白,留着娃娃头,眼睛细长。刘颖不是这样,石芯更正我说,
她长得挺黑,五大三粗。而我坚持认为自杀者就应该是那种长相:乳房很小,肩膀
是圆圆的,腰部和臀部的曲线像胆型花瓶一样的柔和,在她的全身遍布着淡黄色的
绒毛,触摸起来令人哽咽。你能不能,石芯打断我说,你能不能下次想起女性的时
候试着把她们想成穿着衣服的?穿衣服的我已经看得够多的啦,而且一个自杀的人
就不应该穿着衣服,她身体的遮羞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想她的精神早就进入了赤裸
者的行列。是因为她打算把精神封闭上,她反驳我说。
我是趴着梦见刘颖的,在梦里她从后面抱着我,压得我呼吸困难,还憋了一泡
尿,但是舍不得叫她松开我。
这是一个大城市,地势高的街区基本上不需要救济,有挺多地方还能保证供电。
那些一火车一火车来的人和东西都属于挥霍品。写满各种标语的火车运来了大批的
桑拿浴箱、平面数码电视、带氧气装置的鱼缸、名牌皮装、红木家具、意大利冰激
凌还有一家麦当劳快餐店。它们一来就被直接送进了百货大楼,包括那家麦当劳。
这些东西销路良好,人们排着长队发疯似的抢购。同来的那些人主要是高级领导和
在春节晚会上唱歌的歌星——他们举办了许多次誓师大会,赈灾义演和抽奖,上万
的市民拎着印有超市广告的塑料袋挤在火车站二层大厅里观看。我在这时候就划着
我的桌子,跑到市区边上的批发市场去买那里快要过期的平价食品。应该说洪水越
大市民的情绪就越高涨,彩票抽奖和麦当劳就越挣钱。人们甚至打算在市区主要街
道上方盖一个拱形的玻璃顶,这样城市就可以叫做“温室里的威尼斯”(报纸语)
了,这项工程有点浩大,直到洪水退了也没有完工,现在你在拿几条街上还可以看
到当时留下的彩虹型的不锈钢架子。石芯和郑杨从来没有上街上转过,他们一直不
知道那里的繁荣景象。我在后来也不许再上到主要街道了,因为我的桌子是违章船
只。
洪水来到不到一周,严格的交通体系就建成了。在水面上往来的主要是固定航
线的公交船只、红色的出租船、部队的气垫船,还有一些很少见的私人用船。这些
船都是有牌照的,交通警穿着桔黄色制服坐在汽油桶一样的浮标里指挥交通——他
们使用速度很快的摩托艇,那些摩托艇显赫的公安牌照和陆地上一样备受羡慕和嫉
恨。此外还有一些是从农村来的舢板,它们像我的一样是非法船只。有时候你也会
看到有人神气活现地开着花花绿绿的摩托艇——那是抽奖赢来的:赈灾奖券,爱心
大奖等您拿,明星开奖,十万元现金和进口摩托艇!这些船只成了结婚迎亲的热门,
想要租到这些船需要提前一个月预定。船比车要宽得多,很快从各种渠道弄来的船
只就塞满了河道。要不是洪水退了,市委原打算是要开凿作用类似立交桥的新外环
的。我站在市区外看着这些觉得有点惊喜,有点儿像童话里的傻小子发现新娘是一
个公主,也有点儿像在逃学几天以后发现学校忽然变成了一家电子游艺厅一样。
向郑杨解释什么叫“水吧”、什么叫“净化泵”有点困难,就好像我们说的不
是一种语言。水吧就是穿着内衣坐在水池子里喝矿泉水的地方;净化泵就是在街上
每二十米就有一个像氧气瓶一样的东西,那是每一家交五十块钱进口的。那时候出
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人们的热情和想象力空前高涨。
“我认为这件事从开始就错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是在抵抗一场灾难,而是在
顺应一场灾难。甚至很快的,我们就会歌颂起这场灾难来了。”郑杨不以为然地说。
“那是我们对灾难唯一能采取的态度,就像是妇女在被诱奸时采取的态度一样。”
石芯眯着眼睛说, 中午的阳光很毒辣,她坐在窗台上已经被烤成红褐色的了。“这
种态度实际上又是一种反讽:你不是喜欢吗?那就来吧,看看到底谁吃亏。”她说
这话的时候眼睛贼溜溜的看着我,好像是在暗示她是被我诱奸的,其实天地良心。
“你是说,他们的意思是:不是在一场洪水中摆脱困境,而是在一场洪水中寻
求快感?”
“那很难说,我可说不清那些领导到底想干嘛。不过我想他们并不缺乏快感,
任何一种都不缺。他们可能早就把这场洪水列入年度工作计划里了。”
“那我也有义务分配这种快感啦?泡在水里看赈灾义演,买空调和桑那浴箱?”
“你当然有,跑到这里藏起来是不道德的。”石芯一本正经的说。
我皱着眉,不满意的插嘴说:“我是不是也有义务划着船,装成解放军去骗包
子给你俩吃?”他们这样天天坐着没屁磨牙在我看来相当的讨厌。他俩一个光着上
身趴在图书馆的大长桌子上晒太阳,一个坐在窗台上吃饼干,从早到晚什么都不干。
我怀疑阶级社会是不是真是生产力发达的产物,我们已经快要穷死了。
“当然有,你要是把我和他饿死了也同样是不道德的。”
当我撑着桌子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下流地想象石芯和那个大个子
会在那里干什么。这是我无权过问的事情。我象是一个圣人一样保持着缄默,实事
上却嫉妒得要命,嫉妒他们是活着的。我留下来就是因为希望不被打扰的生活,但
是这时候又嫉妒起别人的相依为命来了。后来我划船去刘颖住的地方时,发现她已
经不再那里了。石芯伤感的说,她已经死了,她最后还是自杀了。我在这里一个人
居住,一开始是为了摆脱别人的打扰,后来就是无聊地等待有人来陪伴我。我用床
板和铁架子在宿舍楼顶上搭了一个窝棚,我的船就拴在窝棚下面的阳台上。再下着
雨的时候我就跑到体育馆里去睡觉,平时的夜里就躺在楼顶的发烫的柏油上看黑乎
乎的天。我一直觉得这里才是我的家,因为他们在提起我的时候总是说“那个住在
帐篷里并且划张桌子的人”。我认为像石芯那样在这种时候还看书是可笑的,就像
在这种时候我还是梦遗一样,她给我的那些书都被我用来当柴烧了,我看着那些书
在火里卷曲、变成一团呛人的灰烟和纸屑时别提多得意了,在远处看这座楼顶很象
有人发出了求救信号。后来我把铺在整个楼顶上的油布给点着了,火把我的窝棚也
给烧了,我从容地观察了火势,发现我没法扑灭它了,我就划船去了图书馆。那天
晚上石芯带着我去了刘颖自杀的地方,在那里,用她的话讲,被我诱奸了。
一年前不知道什么人在我们学校装上了几台避孕套的自动售货机,那几台样子
难看的机器挂在食堂后身最显眼的地方作为文明的象征。它留给我的唯一的印象就
是要写一篇关于它的意见作为团活动心得。我记得我那篇心得的大意是:这东西应
该拆下去,因为我们拿它做正经用途是违反学校规定的,拿它做不正经用途(比方
当元旦晚会的气球)会造成浪费和污染。我记得谢三儿在团会上是这么说的:“我
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而且我也从来不用。”他的话叫白白净净的团支书脸红了
好一会儿。后来导员训斥他说他思想僵化、抵制新生事物,但是他很快就因此当上
了学生会主席,所以他才叫“安全主席”。我觉得很不服气,本来我也是很积极的
反对过它。石芯叫我划船和她一起去女寝的时候我后悔没有捞一台那机器上来。她
坐在船头眼睛直勾勾的瞅着我,恶狠狠地抿紧了嘴唇。我不高兴地说操他妈,你要
是这样我们就回去吧。她这才调转过脸去不再那么看我了。然后她没话找话问我那
些书都怎么样了,我说你没看见那火还没灭吗?
夏天的晚上是淡蓝的,我呼吸着这种淡蓝和她的呼吸,她的身体泛着一层青颜
色的光。她扳紧我的头,用在船上那种凶恶的眼神盯住我。看着我,不许左顾右盼,
她命令说。我们躺在刘颖消失的地方,仿佛是要完成一个仪式一样的艰难。我并没
有感到任何迷失,我清楚的知道她不是像她吹嘘的那样是一个处女。我敏锐的感觉
到了现实的一切:她嘴里草莓饼干的甜味儿;她湿乎乎的手和指甲划过我的后背;
她那好像涂了一层油脂的皮肤。——我抬起头看到天时淡蓝色的,远处那堆火照得
我们这儿像子夜一样是苍白。我看到她紧盯住我,不许左顾右盼,她重复着她的要
求。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这个夜晚变得好一些了。
这里是女生宿舍,地势比我那里要稍微高一些。刘颖生前住的是最顶层的一间
寝室,它还原封不动得保留着那天早上人们出逃时的样子。在我们的头上有几件浅
颜色的内衣和袜子晃来晃去,满墙贴的都是了香港男演员的招贴画,桌子上还有一
缸子已经发霉的方便面,——只有一地的碎玻璃能显示出这里发生过意外。我把头
埋在石芯的怀里,她捅捅我说给你看件东西,然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纸来。那是
刘颖的遗书,用铅笔写在一张图纸的背面。我看到那张蓝色的纸感到有一点儿伤感,
那张纸沾染着死亡的意味。石芯抹抹嘴说你念给我听听,我一直不忍心看。
我舔了一下她胸前的皮肤,清了清嗓子,开始读那封信。
“刚才我拿着这张纸好久没写出字来,这是我最后一回写字了。我现在象是看
一场电影,到了散场的时候。我猜第一个读这封信的人是石芯,如果是的话,请你
再把它扔到外面的水里,这样我就不留下任何东西了。——我也没带走什么。
她好像写到这里哭了,我端详着纸说。石芯面无表情地说:“念下去。”
“我不是因为受到迫害,也不是因为失恋,也不是因为犯罪。我想死,没什么
好借口。我感到高兴,没人会特别记住我。我原本以为我会活到四十岁再死,可我
又害怕到那时候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趁我现在还勇敢,我走了。
“石芯,像你说的那样。我是无可救药的。但是我并不认为我有病,我和你一
样,实际上。你的治疗还是失败了,我不是想和你怄气,好姐姐,换一个时候我会
让着你的。现在外面的水已经很深了——别打捞我,会很难看,算我求你们了。”
她叹了口气,紧紧搂住我的头,哽咽地说:“操,真她妈的。”
我受不了这样的联想:想象我就是再见苍白弱小的刘颖,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
屋子里。揉搓着一张纸自言自语说这就是我最后看到的东西。一面往脚上绑自行车
链锁一面后悔不应该回绝初中时候那个戴眼镜的男生的求爱。把钥匙撇到臭烘烘的
水里,抱着一只枕头又哭又笑。最后动作滑稽的爬上窗台,伸开双臂,脑子里搜索
着一句自嘲的话。这一切多象是一场怪梦啊,象到了只要一跳下去就会醒来的程度。
“我早就知道她要自杀,”石芯哭够了趴在床上鼻子红红的说,“她有严重的
心理疾病,她隐藏的很好。我建议她接受治疗或者住院。我尽我知道的乱七八糟的
方法想让她放松。我不想看她这么死。”
我抱住她,很庄重地哄她。我的另外一直手抓着那张纸,在它的正面,那些画
满齿轮地方,刘颖又写了一行字:“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你是
个好人,那边一定会是晴天,不过我还是希望什么都没有好。”我正在仔细看那段
话,没留神被石芯了冷不防抢了过去团成一团扔到了窗外。但是她丢的不准,那团
纸在窗框上磕了一下掉到了方便面缸子里。她眯缝眼睛看了看窗户,扁了扁嘴,摆
好了姿势又放声大哭起来。我感觉很难堪,光着身子夹在了她和她死去的朋友之间。
如果我们的知觉只剩下听觉或是视觉,那我们的世界观将会截然不同。我躺在
我的船上,我现在看到的是蓝色的天;听到的是水声和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噼啪声;
我闻到的是烧焦的沥青和木头的气味儿;我的嘴里发酸感到干涩;全身蜇得刺痛;
我的灵魂已经入睡;我有不详的预感。我想象自己从来都看不见和听不见,只不过
是一棵长满虫子眼儿的树,只有风吹过来的时候才会发出声息。那样我将意识不到
灾难,意识不到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同时我也就是不存在的了,像现在的刘颖一样。
刘颖不喜欢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不代表她也不喜欢生存,她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更
为内向的存在方式而已。我想她现在可能的确感到满足——反正她也无法再表达了。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感觉到我,感觉到我那天夜里和石芯待在她的床上。
我现在居无定所,我有时候住在体育馆里,谢三他们被疏散以后那里还剩下挺
多东西。有时候我干脆就待在船里,我又把船加厚了一层,现在这条船愈来愈象是
一具棺材。天气好的时候我脱得精光躺在船里睡觉,随便蚊子把我叮得半死。有时
候醒过来发现船已经漂到了灌木丛里,那一整天的上午就会花在从树枝里摆脱出来。
有时候船会停靠在教学楼一带,我就钻到楼里找找又没有什么能在居民区换钱的东
西。我还要躲避巡逻的救生船,那些船每隔几天就会来一次,因为只要岸上的人数
不对,他们就要一直要这么找下去。我想那些年轻的小兵一定恨透了我们,他们中
间很多人都染上了皮肤病,或者整只脚都被水冲烂了。我在躲避他们的寻找时充满
了愧疚。还有我在偷他们的救生衣和皮划艇的时候,我偷他们是为了化装成解放军
到岸上骗市民的包子和矿泉水。石芯说我特别像当兵的:黑黑的,愁眉苦脸。她还
说我是最有悲剧意味的骗子。慰问解放军的包子是唯一能吃得起的不在包装袋里的
东西,到了这种时候,饭店里的菜价吓得死人。很多人在洪水期间差不多吃破了产,
那些昂贵的海鲜和野味都是用直升机运来的。郑杨看中了那些包子里的芹菜和白菜,
他怕连续一百天不吃青菜我们会得怪病死掉。已经很长时间见不到蔬菜了,我试着
在体育馆里种了一些,但是那些菜苗还没露头就喂了住在那里的患肺炎的耗子,他
们在夜里一面拖菜苗一面咳嗽,吵得我一夜都睡不好觉。
说到吃,在洪水期间城里的饮食业倒很兴旺。那三个月开了很多大饭店,其中
最著名的一家开在一条轮船上,专营粤式海鲜,它行驶在中央大街附近,想上去要
先预定饭店专门准备的渡船。在这里“消费”一次一般至少要五千元以上。这家饭
店叫“东方之珠”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另外比较有名的还有一家从事“特殊
行业”的娱乐中心,它有十几条高级游艇和十四岁的俄罗斯姑娘,据说是四星级的。
有的饭店在门前围上鱼池让人自钓自吃,有的饭店雇用漂亮的女孩儿化妆成人鱼在
门前游来游去,招揽顾客。但是后来报上说那些女孩儿很多染上了流行的皮肤病。
市政府针对这种情况,特意开辟了一条“水食一条街”以便于管理,另外还有关于
“抗灾时期禁止领导干部公款吃喝”的文件下发。这些我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因为
到不了市中心,我就会因为那张桌子被交警扣下。但是一般的小饭店我还是见过的:
开在居民点的中心地带,是一排洋铁皮的简易房。可以用现金也可以用领取救济品
用的兑换券付款。那些小饭店有点儿象是火车上的餐车,坐在里面一定会觉得自己
很可怜。
我一般只吃我自己捞上来的和自己做的东西,我一直不敢细想那是什么味儿,
石芯说我吃饭的模样很可爱,经常笑嘻嘻地揣着一包饼干来看我吃饭。当时她吃零
食和罐头已经吃得月经不调了。我注意到她的脸色已经变成黄绿色的了,我劝她去
吃包子或者吃我煮的杂烩粥。但在这个问题上她出奇的固执。
我在刘颖的寝室里始终没有发现她生活过的痕迹,我甚至还捡到了几包方便面
送给郑杨。我只能猜测她原本是打算要躺在床上饿死的。石芯说她从发水的前两天
就开始不吃东西了,我问她刘颖是不是想把体内的脏东西都排出去。
“可能吧,好让水里的脏东西再填满它。”她讽刺地说。
郑杨也见过刘颖,他们是一个系的,但是他从来不提她。郑杨大部分时间都花
在摆棋谱上,只偶尔穿着我的救生衣亲自去骗包子吃。郑杨有时候一整天坐在窗台
上翻着眼睛看天,嘴里念念有词地算着棋谱。我没有试过和他下一盘棋,他一再地
磨我,我是诚心想要憋死他。有一会我说只要他讲讲刘颖我就陪他下一盘棋,他立
刻就变得很严肃,收起棋盘不再理我了。我想他们也许有过爱情什么的,或者干脆
就是郑杨杀的。石芯说我“真没劲”,还告诉我刘颖就是五大三粗,长得象是个男
的。石芯的话我不肯信,而且我也怀疑是他俩合谋杀死刘颖的,我倒不担心他们谋
杀我,因为他们还要靠我养活。我认为刘颖是娇小可爱的,从她的字迹也能看得出
来。我一和石芯探讨这个问题,她就皱着眉不耐烦地说:“对对对,你烦不烦呢?
人都死了,你管她长什么样干嘛!”我希望刘颖没有死,我还可以在某一天在某一
个灌木丛里找到她。
用石芯的话来讲, 我们那叫“苟且之事” ,她总是在傍晚喊我,问我要不要
“苟且一回”?这时候我就觉得特别尴尬,默不作声地划着船拉着她去刘颖的寝室
楼。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种胜利,把我和她联系在了一起,从而是那个下盲棋的大
个子陷入孤独,但是石芯还是拒绝和我住在一起,她坚持和郑杨呆在图书管理,我
实在不好说什么,因为我以前是一个圣人,现在应该也还是一个圣人,尽管是自渎
的。我在各个方面是逆来顺受的,这也是圣人的一个基本特征。我不认为我们那是
爱情,尽管我知道爱情有很多中荒唐的方式:我是出于嫉妒,嫉妒郑杨和石芯的那
种我不理解的生活——我现在还是一无所知。石芯是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你是
因为想了解我,”她说,“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你,你可以认为我是爱上你了。”
和石芯在一起经常会有一种幻觉,我感觉她始终在漫无目的地监视着我。那些
晚上是这个夏天难得的晴天,每一次我醒来的时候都发现石芯没有睡觉,她大睁着
眼睛看着天棚晃动的蓝色的水影。我不安地问她在干嘛呢。她冲我笑了一下,眼睛
里闪着光——我第一次发现石芯长的还挺可爱。
“刘颖看了很长时间这种景象,我也看,试一试能不能发现她那时候在想什么。”
那一次我总算明白她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她和我做这种事情也是出于同样的
原因。但是我不能怪她,我不也感到恐惧吗?石芯的目光随着天棚的光影游移着,
忽然之间一大颗眼泪从那里面淌了出来。她翻过身来搂住我,我感觉到她在颤抖,
这样下去,我有可能会爱上你,她呜咽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可能,我们应该到高的地方去了。”我迟疑地说。
“再等一等,我还想再等一等。”
她的话让我惊恐,我昏昏沉沉地一面捉摸着一面又睡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的
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我发现她不在我的身边。我恍惚想到也许经过了一夜的思考,
她理解了刘颖的想法,去步她的后尘了。我被这个想法吓清醒了,大声叫着她,手
忙脚乱地爬到了窗台上。我在窗户下面发现了她,她在我的船里。她正弓着腰站在
船里,双手抓住桨在水面上比划,好像在打水底下的什么东西似的。她身上什么都
没穿,冲我含情脉脉地笑了笑,不害臊地喊:“你才起来呀,快来帮帮我,我还以
为划船挺简单的呢!”
“你到那上面去干什么?”
“玩儿呗。你快告诉我,怎么划这玩意儿,我都晕了!”
“你疯了。”我苦恼地说。
她挺起胸,怪高兴地叫着:“是啊。”我从来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兴奋。她的
身材像是一个男孩儿,手长脚长而且骨架突出,这两个月糟糕的饮食让它毫无光泽,
阳光照在上面象是长出了一层绒毛一样,在绿色的水面的衬托看起来活像是一个妖
怪。
“你的衣服呢?”
“叫我扔到水里了!”
我疲倦地长叹了一声,我想这他妈是我活该。“用后面那个舵。爬过去,别站
着走,我可不带下去捞你的。”
“我害怕。”
“你倒是早害怕啊!慢点儿,脚分开点儿。你是生下来就这么笨还是后学的?
对了,这下差不多了。抓稳了。别动啊,”我把脚伸下去探了探,纵身一越跳到了
船上。我把船稳住,调整了方向,然后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她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脸红红地蜷在船后面傻笑。
费了半天劲儿才劝她把我的衬衣穿上。
“我早就猜出石芯得有这么一天了。”郑杨见到我们之后说,他正在图书馆的
女厕所里洗澡,也差不多是光着。我感觉石芯和他仿佛是另外的一个物种,尽管我
也赤着背,但是没有他们俩神态自若。我又想起他们说我是挪亚的事儿来了,他们
就是我捞上来的一对儿什么东西。他们毕竟还是和我不一样。他们从已开始就打算
好了要高高兴兴的什么都不干,最后找个机会疯掉了事。
好天气从今天开始就要过去了,有两个证据:第一,天色很阴,乌云触手可及,
仿佛地面和水面升高了一样;第二,我一大清早就碰上石芯这档子事儿。尤其是石
芯这件事儿,这可能说明我们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变态——我跟她在一起待的时间太
长了。如果天气变化的话,我必须提前去买一些食物储备下来,我回体育馆去收拾
我的东西,准备再出去一趟。以前在谢三儿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我还很正常,因为
我拒绝和他们一起住,在谢三儿他们兴高采烈地野营的时候,我则在忙着捡东西修
我的船。所以当洪水涨上来之后,我可以继续躲藏下去,而他们只能灰溜溜的分两
次坐救生艇离开。
现在陆地上的风气已经改了,政府认识到要想顺利渡过难关还是应该依靠精神
文明。那些坐在游艇后面、身穿两截游泳衣的三陪小姐现在必须要领取执照才能开
工;在所有的建筑物上面都有持枪的士兵站岗,到处都可以听到他们整齐跑调的歌
声;街上还悬挂着各色的标语和旗帜;最主要的,那些游艺和抽奖都取消了。
郑杨最喜欢看抽奖了,每次抽奖晚会上都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明星。郑杨一碰到
演出就没命地往前挤,和早就在那里的一堆半大小子一块儿拍着巴掌有节律地喊:
“傻逼,傻逼,傻——逼!”我觉得想他们这种人就应该关起来,我就挺喜欢看这
类演出,我爱看那些出名的女演员脸上搓着很厚的粉,没精打采地一边唱一边抹眼
泪;我还爱看风把她们的裙子掀起来时她们优雅的表情,这种时候郑杨他们就使劲
儿地吹口哨。我也挺爱听相声的,不过自打有人往一个相声演员脸上泼硫酸之后他
们就取消相声了。我从来没有从头至尾看过整场的演出,每回都是匆匆忙忙地把郑
杨扔到会场之后就要赶紧去批发市场,因为这个时候市场上人少,可以连买带偷。
那些赢得大奖的人比演员还要可怜,因为他们没经过训练,他们总是害臊,这么一
来,他们辛辛苦苦赢来的一大半钱就要被主持人骗走当捐款了。我真不忍心看他们
转动那个写着奖金金额的轮子时的脸,在那种时候,他们仿佛变成了另外一种的东
西,是连挪亚都没兴趣搜集的一种东西。所以我认为取消抽奖是一件好事情,无论
是那些女演员还是抽奖的过程都过于恐怖。
每一次回去的路上,郑杨都会兴高采烈的给我讲一遍他在车站广场上的经历。
我一开始就是想要打他一顿——我没打他倒不光是因为我估计打不过他,还因为我
想到我带着他赶集的情景有点像带着儿子,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就软了。
取代抽奖的是社区性的大合唱、卫生评比、文件学习和义务劳动。这个社区就
以暂住的铁皮房子和帐篷来划分。那些半截泡在水里的建筑不许使用,因为随时会
有坍塌的危险。
我看到外面红旗飘飘吓得跑了回来,认真的和他们俩讨论要不要投降。糟糕的
是,这时候石芯还在撒臆症,她始终在半睁着眼睛冲我们傻笑,我看她是吃膨化食
品吃得铅中毒了。
“照你说来,”郑杨疑虑地对我说,“他们再发现我们就该采取极端措施了。”
“为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干?”
“问题在他们,可不是在我们,你还没发现他们已经越变越小了吗?”石芯说。
“什么叫越变越小了?”
“失忆症,他们不敢面对现实了——现实一团糟,控制不了了。只能把它忘了。”
“就像老太太装天真。”郑杨补充说。
“那我们怎么办,装傻还是在这里呆下去?”
“你,”石芯指了指我,“是你该怎么办,我早就想好主意了。我已经开始装
傻了。”
我站在窗前,那扇窗户上已经没有玻璃了,在最开始的几个大风天里就已经被
刮碎了。我装成思索的样子站了好久。郑杨分开两条腿坐在地上摆一副象棋,他的
头一直埋着,他又一次自己将死了自己。石芯靠着书架睡着了,几天来她第一次睡
着了,她的头发披在脸上,衣领随风扇动着。他们都不打算再理我了。我悄无声息
地爬到了在窗户根底下的桌子上,朝校门外划去。我觉得我在这场洪水里能捡起自
己就已经很幸运了。
现在我走在街上经常会停下来辨认这些地方在洪水里曾经是什么样子,就象是
在一张脸上辨认某种痕迹一样。不应该把同样的方法使用在过往的行人身上,他们
看起来非常无辜——但是我还使用了。我不想和他们讨论那场洪水,因为他们会一
定会异口同声得反对我,最后拐走我的记忆,将它毁于无形。我只是偶尔梦见刘颖,
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梦见天和地颠倒了过来又颠倒了回去,象是一个散了黄的鸡
蛋一样。我希望自己能像电视里演得那些精神病一样,动不动就跑去和心理医生纠
缠一番。但是我就连当精神病也只能是偷偷的,想通过捏造一场洪水就住进去的人
可不只我一个。现在是午夜了,是气候交汇的时间,在十五分钟以后的“明天白天”,
很多个城市又将会下雨。说不上哪场雨会连续下上四十天,又导致一场新的洪水。
石芯说那个夏天的雨像是拉丁美洲的小说里写的一样,这么说是在转移视线,
那场雨不是因为看了哪本书才下的。在我们班上有个女生,她在失恋了以后天天上
课都往死里哭,最后因为严重的脱水而休学。我记得那天她被抬走的时候非常轻,
脸皱得一塌糊涂,象是二月份的苹果。我边儿上的一个男生告诉我:如果她把体内
的水全都哭干了,她剩下的部分就会只有原来的七分之一大。我说难怪,难怪你甩
了她,谁也不会要一个十四斤重没有水分的女朋友。我看着那场雨就想到了她被抬
走的情景。现代数学的思维方式里有这样一种观点:某处山谷的树叶落下会引起另
外一个地方的地震;那么要是像她这样的人多了,也势必将会引起大雨。那场雨,
从一开始就不是好兆头。
三
“主的心是忧伤的海洋,无数的圣堂,无数的忧伤。无数的忧伤,在他一个人
的心上。”我在一座教堂外的板报上看到过这些话,那是由一个秃顶的白俄牧师写
上去的,他的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完全没有领悟中国字的写法。他一个人住在
那座红顶的教堂底下,在一个紧紧锁着的小院子里。他的院子不是教堂的一部分,
在通向院子的甬路边上,有一块同样是字迹幼稚的牌子“游人止步”。也许是他想
到主在惩罚我们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忧伤。就像是一个孩子在沙滩上亲手毁坏自己
的堡垒,只不过是不希望它被别人毁坏,那个孩子的心里也一定是充满了忧伤。我
们没有这个权利自己毁了自己,所以像刘颖这样自杀的人是不能进入教堂的墓地的。
是啊,而且忧伤有助于消化。郑杨说。
看到那张板报是在春天,同一年夏天发了大水。届时那个老牧师一定能联想到
圣经里挪雅方舟的故事。我曾经说过芝麻是挪雅,他听了我的话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的那条船不知道为什么是方形的。那场洪水发生在七千年前,很可能
是大禹治的那场。我一直想知道能淹没整个地球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后来又退到哪
里去了。在故事里撑着一条船的不只是挪雅一个,在意大利一带的地狱边儿上也有
那么一个,上他的船还很不容易,看来人一到了水边儿上就有一种想要上船的冲动,
哪怕是去往地狱也没关系。
相同的冲动还有想要脱光了衣服的冲动,一般来讲很多女性都有这种冲动,很
多男性也有,不过把他们和露阴癖区分开来挺费事儿。裸露不是一种艺术,穿衣服
才是,这是很多人都爱犯的一个错误。那天在船上我把衣服都扔进了水里吓坏了芝
麻,他的表情很好笑,我早就想要那么干了。打那开始他就老想要躲着我,那倒无
所谓,但是有一点他应该知道——在那种时候,脱光了并不是病态,还想要遮遮掩
掩才是。他这么下去很危险,会认为人人都想要诱惑他。
那个夏天一直在下雨,气候闷热。郑杨对我的赤裸熟视无睹,因为我的体型一
点儿也不性感。直到在最后的几十天里,河面上黑色的飞虫成灾,我才开始披上一
条床单。那些飞虫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好像是谁的化身一般,它们转着圈贴
着水皮儿乱飞,发出有规律的声响。我听见那声音就起鸡皮疙瘩,就叫芝麻把我的
窗户都钉上床单。——那些蓝格子的床单是学校发的,和我身上披得这条是一样的。
那些虫子破坏了我们安静的生活,也同时预示了洪水即将过去,这所学校很快就不
再属于我们了。
我决心不穿衣服是灵机一动。就像有些人会灵机一动就辞掉工作;有些人灵机
一动就离婚了。刘颖在刚发洪水的一周里,灵机一动就自杀了。“我很久以前就想
要那样做,”她曾经和我说过,“好像是我的使命一样。”我觉得她说这些话是出
于任性,她干出来也是出于任性。——从来没有哪个奴隶是自杀而死的。我不穿衣
服是一种浪费,上大学以后我妈不断地给我寄衣服。我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
它们看着就叫人难为情。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是她买那些衣服的时候是一式两件的,
她一件我一件,她不想好好给我当妈是她的事情,但是我不想回家以后穿上那样的
衣服去和她上街丢人现眼。可是我还是一本正经地穿起各种各样的套装,同时花了
八十块钱剪了一个运动头——因为我是个知识分子,而且我在忙着找工作。
直到这三个月以来头发长得乱七八糟,一缕一缕的都粘到了一块儿,我才感到
稍微自然一点儿。郑杨的头发差不多和我一样长,他一边看象棋书一边使劲儿地抓,
抓得头皮屑乱飞。我看了好玩儿,也使劲儿抓,的确是舒服多了。我爱洪水,在洪
水以前我要穿花边儿刑具一样的内衣,要天天洗衣服,要按时作头发,还要接受关
于美容方面的咨询(我妈每周会给我打一个电话,介绍她在化妆品和减肥方面的的
进展。);现在我想不洗澡就可以不洗澡,想不穿衣服就可以不穿衣服,想不理我
妈的就可以不理。我隔几周会给她写一封信,叫芝麻带到市里寄出去,我怕她以为
我已经死了,那会使她的眼袋增加。我很庆幸她根本没法给我回信,我不需要关于
在洪水期间应该使用哪种防晒霜的建议。
“芝麻,开门吧。芝麻,开门吧。”我使劲儿地朝他的船上撇石头,我知道他
就躺在船里。他一把火把牲口楼的房顶给烧了之后就总爱躺在船里。我从小就擅长
用石头打人的脑袋,我用石头打人就是打人,不是开玩笑,如果你不躲开,一定会
头破血流。有一块石头打中了他的脸,他惨叫了一声捂着脸坐了起来。芝麻是个老
好人,怎么招惹都没关系,而且他觉得有点儿对不起我,就让他这么觉得好啦。他
偷看了我一眼然后嘀咕着划船躲开了。他是生物工程专业里最好的学生,还得过学
校的学术奖。那个专业汇集了每年录取的最高分理科生,他在这伙人里总考第一就
说明他是个傻子,我认为把物理化学学到一考试就能拿满分这种程度的人一定是有
心理障碍。听说在他们的寝室里总有一股牲口棚味儿,他们的寝室楼就叫“牲口楼”,
我认真闻过芝麻,还真是。
我像打一条狗似的把芝麻打跑之后,心情好多了,可以给我妈写信了。给我妈
写信需要有个好心情,因为越写心情越糟。在信里我胡说八道,我告诉我妈我已经
被疏散到了高地上,还替系里带了几十个女生,因为我表现突出,就快要火线入党
了。我趴在图书馆三楼的大桌子上,一面吃榛子巧克力一面写信,一面想起了我爸
爸。
那张大桌子冬凉夏热,而且还不平。芝麻说它木质太差,也就只能作图书馆的
桌子了,他的船都是选用上好的会议室里的桌子制成的。我的姿态蜿蜒,从镜子里
照着煞是好看,就象是等着打针。我一趴上去立刻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慢慢
的我想起来了,在童年我也经常这么趴着,那是我爸爸揍我的时候。
他在我还叫他“爸爸”的时候就死了,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死的。小孩子眼净,
我很早以前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所以现在和我妈住在一块儿的那个人就不是我爸
爸,但是他也和我爸爸差不多,因为我对他也没什么印象。等到我意识到自己是半
个孤儿的时候,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我的回忆在屁股上勾起了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那个时候我爸爸下手是真狠呢,我猜他打我的时候一定是走了神,他的劲头就好像
要把我钉进凳子里一样。我还记得我妈就站在一边上默默的看着,我从那开始就知
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我发誓如果他们的屁股也被人像我爸爸这么打,我也
一定要在边上像我妈妈这么看。
后来机会来了,有一天我爸爸躺在床上老老实实的病死了。我就站在边上,眼
神冷冷的,默默地观察着他。人就象是一个灯泡,在死的一刹那“啪”的一声就灭
了——这就是我得出来的结论,甚至你还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那“啪”的一声。在
我上小学的时候,很都人问我我爸爸是干什么的。我很轻松地说,以前是工人,现
在死了。他们一般都会扮一个鬼脸表示遗憾,也有一些人会迟疑地重复说:“死了?”
——我喜欢这后一种反映。等到初中以后有人觉得我这么说不合适,建议我改口说
他“去世”了。我认为那个词不准确,仿佛是他没有消失,而是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打别人的屁股去了似的。我知道我问心无愧,他的死和我没什么关系。
在电影里,每当拍到回忆的镜头时摄像都会采用一种发黄的颜色,这是一种很
浮浅的做法。实际上我们回忆中的场景一般都是阳光充足、颜色鲜艳的。我一生中
看见的最红的红颜色就是我爸爸的血,在当时使我联想起了五星红旗。还有医院窗
户外面的夏天,是我见到的最绿的绿颜色。我记得我的婶子们围在他周围准备在他
变硬之前给他穿上寿衣,我的妈妈坐在一边,我没注意她的眼神是不是还和看我挨
打时一样。在南方,在我的家乡很少有那么晴朗的夏天,很少有那么鲜艳纯粹的颜
色。
我小心地不和我妈妈提起他。我听我妈说她并不爱他,他们结婚是因为我爸爸
的成分好。这个成分不是说我爸爸体内的钙离子多,而是说我爷爷是个穷光蛋。我
想他们那时候可能都像电视里演得那样,也可能不是,是因为他们电视剧看多了,
以为自己当年和电视里演得一样。谁知道,反正我妈妈后来又嫁了一个有钱人——
和电视里演得一样。不过为了以示区别,在这个人死的时候我连看都不要看。我妈
说这个人才是她最爱的人、当然除了我,其实她最爱的是她自己和露后背的晚礼服,
其次是她那条波斯猫,再其次可能才是我的继父,可是她就爱这么说。
我现在想起我爸爸是一些颜色和影子。想起我妈就是几只长指甲和一双忽闪着
的、毛茸茸的眼睛。我给她写信却得不到她的回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看出来
我是在撒谎骗她。我每次写信骗她她都知道,她一接到信就要打一个电话给我,伤
心地指出我又在骗她、我跟某种著名的减肥药都在骗她。在我不下楼去接电话以后,
她就从大老远赶来带了一个移动电话给我,以便于日夜打电话来骚扰我。
帕格拉特牌儿的牛奶,品克薯片,m&m和德芙巧克力,正宗的四川牛肉干,
所有牌子的夹心饼干都要,再来一点儿彭化食品。我把钱给芝麻,吩咐他说。“你
吃零食已经吃得铅中毒了”,他小声嘟囔着。那不是零食那就是我的饭我愿意吃死
自己你管不着。我猜他连死耗子都吃,可我就没说过他什么。发洪水以来他兴奋得
像个印第安人,而且什么都想管。我不知道他这些天都干什么了。他是个科学家,
也就是说他应该是个挺乏味的人。我不了解生物工程是什么,他解释过好几回,我
一会也没往心里去过。我没见过一个人像他这么喜欢洪水的,好像这场洪水是他导
演的一样。
我住在图书馆的二楼,在社会科学阅览室里。这里有一股霉味儿。我拥有大概
五千册破旧的小说,我试图在洪水退去之前读完它们。这本来是件好事:在安静的
下午读《不存在的骑士》或者《跳房子》,但是像我这么往死里看就不好了。我坐
在窗台上,眼睛在纸面上来回扫,有时候盯住一个词没完的看,有时候漏过几段话
或者是一整页。我的眼角瞄着水面,经常被河上飘过的什么东西所吸引。我看完一
本,或者说,大概翻过一本,就把它扔到外面的水里。象是一只占领了农田的猴子。
在我看过的书里面,我几乎连一本的情节都说不上来,看这些书还不如不看,这么
个看法会气死博尔赫斯。我每看过一本就在借书处的黑板上画一道,到现在为止是
二百多道,图书馆所有的孤本小说都完了。——我们对图书馆的损害比洪水要严重
得多,一切可以打碎的东西差不多都被郑杨打碎了,他闲着没事儿就一个人演武打
片儿玩儿,经常差一点儿把脖子摔断。我睡着睡着觉总会被他弄出来的一声闷响惊
醒,我的睡眠很差,有他这么个邻居,再好的睡眠也不行。我跑上楼去看看郑杨摔
死了没有,他要是摔死了,我正好把他也扔出去。他真有种,脸贴着地,一声都不
吭。他平静地看了看我,“没事儿,我一会儿就好。”我下楼去叫芝麻,叫他送我
去刘颖的寝室楼睡觉。
往蓝黑墨水里兑水,得到的就是这种夜晚。在玻璃瓶里一样安静的、半透明的
夜晚。芝麻睡着了之后念念有辞,声调抑扬顿挫,说得都是家乡话。他趴在我身上,
我猜他一定该梦见滚钉板之类的惨事了。他有一回捉弄我说他梦见自己是一条鱼,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嘲笑我的专业,这是一所理科为主的院校。以前在这里刘
颖也把她的梦讲给我听,她的梦都是一些甜蜜的梦,所以她永远是一付睡不醒的样
子。她曾经陶醉地问我死后是不是就是永远在做梦,我说你这个想法真傻,其实我
也拿不准。芝麻以为我带他来这里是为了怀念刘颖或者陪伴她的亡灵。我来这里是
因为我完全确定刘颖没有皮肤病,我可以放心地躺在她的床上。我从四岁起就不断
的遭遇死人的事儿了。就像我为什么和芝麻相好也是个偶然,我那天就是想这样,
恰好他在那里。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也许这就是爱情。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舒适的姿势用来回忆,一个人一旦整天都在想办法回忆过去
就说明他老了。老了就老了吧。我嘴里嚼着泡泡糖,躺在刘颖的床上,盯着天花板
上晃来晃去的倒影,芝麻在我身边艰难的睡着了。
我最喜欢看《铁皮鼓》里这样的描写:奥斯卡准备好了五百页白纸和一打新鼓,
躲在精神病院里靠写回忆录来打发日子。但是在弄到一大笔钱住进精神病院之前,
一定还会有很多事情要干。我现在也同样是摆好了姿势,却发现值得回忆的事情实
在是不多。
在我的宿舍外面有一个喷水池,每天下午都有一个老太太推着老伴儿来这里看
喷泉和池子边上谈恋爱的学生,就好像这是他们的喷泉,而那些学生是他们的孩子。
我常想那个老家伙活着有还什么意思——他已经一动不能动了:可怜地仰着脖子缩
在轮椅上,用歪斜的眼睛勉强地瞄那个水泥池子。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我想那
个老太太推他来这里不过是一厢情愿,是一种白头偕老的象征罢了。如果那个老头
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我希望他能够自杀,他这样下去只不过是在玷污他
的生命——这是刘颖最爱说的话。不过我猜那一分钟他一定会用来犹豫不决。那个
老头子我认识,他是我们系里的教授,在患病以前一直是那种神气活现的坐在主席
台上的人物,现在弄成这样按我们教研室的人的话讲就是“现世报”。我趴在窗台
上看他时感到分外凄凉,同时也为我自己感到凄凉:天天下午无事可干,趴在这里
看他。他那种病是由脑血管堵塞引起的,通常情况下会引起脾气和智力的改变,我
不知道他会朝着哪一个方向变化。如果是我,每一天都躺在床上或者被塞到简易轮
椅里,我的脾气一定会变坏。但同时我的脑袋会变得聪明起来,就像霍金博士,他
的脑袋应该就是在残废以后聪明起来的。
我昏迷了大约五分钟,醒来时一种伤感在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一开始极为浓烈,
简直喘不过气来,然后变得稀薄,笼罩在我的周围,恐怕也侵入到了芝麻的梦里面
去了。我想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始终没有想出来。
在我五岁以后,我经常可以感觉到这种伤感,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我的童年。
在这场洪水里很少有时间感受它,我现在陷入孤独已经无法自拔,我又想起了那棵
大树。
那是一棵柳树,长在我家的门外边,他不是那种南方常见的柳树,他浑身漆黑,
到处都是虫子眼儿。树身上全是粘液,除了我没人愿意爬上去。现在家里人回忆起
我的童年时都会想到我爬在树上的情景,他们都小心地注意隐瞒一点:就是不管是
那时候还是现在他们都不曾爱过我,不管是现在还是那时候我都清楚地知道。那时
候我在树上而他们在底下,他们休想骗我,我光着脚,露着肚脐眼儿,神气活现地
骑在一棵粘糊糊的大树上哭。脸又肿又脏,抹的一道一道的。一面哭一面挪动着屁
股,我的屁股上一点肉也没长,被那棵树硌得生疼,哭起来非常专著,决不左顾右
盼。我的声音缥缈,忽大忽小,听上去像是一场雨。
一挨完打我就爬到大树上去哭,要是有人走近那棵树我就往更高的地方爬。我
小时候完全不知道害怕,也可能是因为我更害怕地面上的人。我妈靠着院门的门框
盯着我,等我一掉下来好把我送到医院去。
我小时候是一只丑小鸭,因为我长大以后是一只鸭子。我又瘦又小,一脑袋黄
毛,像是七十年代的其它孩子一样营养不良。那条街上的坏小子们是实心实意地憎
恨丑姑娘,他们经常会从后面把我绊倒,像揍一个男孩一样地揍我,因为我骂起人
来也和一个男孩一样粗野。被他们合伙打了以后我就爬到树上去用砖头打他们的脑
袋,在树上的时候谁也抓不住我,那棵树又高又滑,撇石头也撇不了那么高。我使
用的是半块半块的砖头,砸起人来能砸死,我也差不多就是想把他们砸死。像那时
候演得抗日的电影里的一样我双手高高举起砖头,瞄准了使劲儿摔下去。
在我打破了其中一个脑袋最大的孩子的头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欺负我了--实际
上是再也不理我了。女孩们也跟着不理我了,她们的妈妈不许她们和一个乱打别人
脑袋的孩子一起玩,何况她们都嫉妒我妈长得好看。她们说我妈是破鞋,我知道这
是在说我妈好看。
我打破了邻居的头,我爸爸动手狠狠揍了我一顿,他的巴掌打在我的的屁股上
时连他自己都被硌得够呛,一面打一面觉得有那么点儿尴尬,这种疼痛令我一下子
想起了那棵大树,于是我跳起来一溜烟的跑去找它,我跑的非常之快,以至于我爸
爸连着打在板凳上两巴掌以后才发现我已经跑了。我爬到树上去以后大声发誓说除
非我爸爸死了,否则我就再也不下来了。说完以后就开始吃一个上树之前顺手从厨
房里偷来的馒头,不一会儿我就被那个馒头给噎哭了。我妈在树下说你先下来,喝
口水再上去。我下来喝水的时候我爸爸和我哥都试图抓住我,但是我事先有防备,
从我爸爸的跨下钻了过去,嘴里含了一口水喷在了堵在门口我哥的脸上。我又重新
爬回到了树上去。从那以后,白天我就一直呆在树上,防备着孩子们和我爸,我一
叶一叶的观察那些树叶,我这辈子再也没像了解那棵树一样了解过什么东西了。
我一个人呆着无聊,高兴了就哭一会儿。当我骑在树上时,在我小小的胸腔里
油然而生就是这种伤感,我感觉实际上土地和土地上我家的房子、房子里的人和猫
都很陌生,现在只有我和与我结为一体的树是真实的。这种伤感进到脑子里就变成
了爱情,我抱紧夹紧了光秃秃的大树,浑身的骨头都感觉到了那位沉默的伙伴,这
种疼痛叫我再一次放声大哭。我当时发誓要趁着这种伤感占据我的时候松开手摔下
去,让我的肋条刺进我的心脏、我的肺,那棵树爬满红蚂蚁的根和伤感将是我最后
看到和感觉到的东西。
如果说,刘颖跳进窗外的洪水时所感觉到的也是这些的话,那么我就是领悟到
了她的心情。
九岁以后,我妈就再也不许我爬树了,她认为女孩劈着腿是不文雅的。直到二
十二岁我还是喜欢抱着靠背倒着坐椅子,即使是考试时我也尽量这样做,我向监考
老师解释说我有胃溃疡。我在高中时候写过这么一篇作文:“我的情人是一棵光滑
柔软的树。他不在意我在长大,在衰老,因为它比我还要老,我不在乎它比我还要
老,因为我还很小呢,而且它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的情人是世界上最
完美的一具尸体。”我的老师找到了我妈,说我在追求我们班上的体委,应该及时
制止我;我们班上的女生把它拿到校报去投稿,还问我那个男生是不是我们班上的
体委,我想了一下,还是说:“是啊。”
直到那棵树在动迁的时候被砍掉,我才改掉了爬树的毛病,爬别的树是对他的
不忠诚。我曾经试着骑在我小学操场上的条石上,但是太凉了。我不再爬树了以后
就再也没哭过。在此以后的十几年里谁也没在见过我掉眼泪,包括我爸爸死的那回。
窗外也有很多树,它们长时间地泡在水里不知道会不会烂掉。也许这场水永远
都不会退去,那么这些树会像饼干一样越来越大,上边儿还缠着一些长春藤。最后
等你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非常可能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或者,或者这
个世界不再象你想象中的那样了。也许等到这场洪水退去的时候我们已经死了,但
愿是这样——我就不用再见我妈了。在和谁一起死这个问题上我费了一番脑筋,无
论是芝麻还是郑杨都不够叫人满意。
“女生死起来就像逛商店一样,还得要有个人陪着。”郑杨说,他的意思是他
不想陪我死,他要是想死的话就会爬到百货大楼五楼家具商场头朝下跳下去,摔到
一楼化妆品商场的大厅里——那里水只有二尺深,凭他的运气一定是可以摔死的。
他一直在为做自由落体的时候要不要喊两句口号伤脑筋。
“你可以学学刘颖。”芝麻谨慎地说。
操,不愿意就说不愿意,要是有第三个人我也不带问你的。我赌气说。我只不
过是希望有个人鼓励鼓励我,刘颖不需要有人鼓励是因为她有心理疾病。这种鼓励
就是:当我站在悬崖边上的时候,我希望有人一把把我推下去。你走到悬崖边上是
自己选择的,这才是最重要的。芝麻准是以为我让他和我一起死,如果和他一起死
我还要考虑死后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和他一起死是很丢人的。其实和一个人睡觉
不代表就会想和他一起死,这两者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今天晚上芝麻趴在我的边
儿上悟出来这样做是不好的。他真不愧是个聪明人,不仅知道这是不好的,而且知
道的还真是时候。他说尽管很可笑,但他还是介意我们是不是相爱这件事儿。咱们
学校家属区里有一头鹿,我问他,你知道到了冬天它到哪里去了吗?
十七岁那年寒假,每天早上一爬起来我就会骑着单车去他家,我要穿过半座城。
我注意到这座七百年的古城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部分:在我家所在的新城区,是
堕落的城市,井井有条的堆着外地人和我们所住的那种高层公寓;在他家所在的老
城区,低下而细致生活还像我五岁那一年在树上所看到的一样。她家的门口总有几
个老头或者老太太,就好像是石头砌的门墩儿,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单车扛进了他
家的院子,那辆车差不多就把那个巴掌大的小院子填满了。他总在他的阁楼上睡觉,
被窝里露出来的皮肤像桂花鸭,在当时我认为他的肤色非常性感,我穿着鞋跳到他
的床上,从背后抱住他,贴在他的背后让我觉得自己回到了五岁那年,一个孩子就
可以欺侮我。就这样我们度过了很多个上午。“叫我说什么好呢,”叫我说什么好
呢?那一年我只有十七岁。
我对他说我要住到他那里去,住在石板桥的边上,他很坚决地拒绝了。他坐在
桌子上说你知道那不行,我们家有很多人,这街上也有很多人,从床上一跳就可以
跳到别人床上,从这扇窗子一跳就可以跳进别人家的窗子里,我们差不多就是为了
生活在别人周围才活着的。而且,他说,而且别人正在给我介绍对象呢,我以后得
结婚,这是势在必行的,你还是只不过一个孩子。那年冬天我在街上看到的景色让
我感到我骑车经过了两个时代。在我们家二十二层的阳台上向河边看,通过猜测可
以看到他家的院子,他还在那个阁楼里睡觉。咱们不相爱,我对芝麻说,我知道你
个兔崽子就是想听这个。然后我就趴在他的背后丢人的哭了起来。可能我们应该到
高的地方去了,他结巴着说。他真是聪明人,他一点儿没动过要带着我跑到什么地
方去的念头。你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真愿意为你做傻事的人,我十七岁那年没做成
的傻事,现在也不会做了。
一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院子里站着一头鹿。那头鹿直勾勾地盯着我,它的
眼神给了我很大刺激。我还以为是我一觉醒错了地方呢。那是一只鹿吧,我摇醒了
我下铺的女孩。是啊,你想下楼摸摸他吗?它不踢人的。她说。我结巴着回答说算
了吧,它以前不踢人不代表它不会拿我开张。你倒不傻,她笑了一下,就又翻身睡
觉了。其实谁都没有摸过那头鹿,那家伙一见人就跑,速度当然快的不用说了。据
说东北还有一种见人不跑的鹿,叫狍子。那个女孩说狍子的肉非常好吃,她讲的时
候吃吃地笑, 还示范着咽着吐沫。那头鹿是只公鹿,一跑起来那东西就象是戏弄人
一样在两腿间甩来甩去,女孩们见了都吃吃地笑,倒是没有咽吐沫。它经常在校园
里偷吃管理员晒在院子里的大葱和咸菜,吃完就到喷泉那儿去喝水。没人试着去抓
它,因为谁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是送到动物园还是送到派出所。我很想知道到
了冬天它跑到什么地方去睡觉、吃饭。今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睡在芝麻旁边。
他的眼神像极了那头红颜色的鹿,我使劲儿的亲了他一口,说你很可爱呀。
发大水的那天早上我背着一只大书包溜到图书馆里,“我以后就住这儿了,”
我对郑杨说,“但是你别和我讨论关于你手淫的问题。”他告诉我手淫的问题他会
自己解决,我完全没必要担心。图书馆很大,可我还是摆出一副和他争夺地盘的架
势,很快地,我占领了前厅、电子阅览室、社科部和所有的自动售货机,气焰比洪
水还要嚣张。和所有的侵略者一样,我的策略后来也发生了变化:开始用利诱代替
了强取豪夺,我用一条烟从他那里换了一张冬暖夏凉上好的桌子。他那条烟抽完以
后对这个交易追悔莫及,他不停的念叨说全图书馆最好的一张桌子只换了一条劣等
烟,他妈的点着了直冒黑烟。后来我再想换那个从收发室弄来的煤气炉他就死活不
干了。那天早上郑杨坐在地上和自己下棋,他的棋子儿胡乱的摆在棋盘上,有一些
还是扣着放的。他在愁眉苦脸的盯着自己的脚丫子一刻钟之后开始飞快地移动两面
的棋子,棋子在棋盘上挪动时没有声音,彼此一碰上就有一个被拿到一旁,看起来
像是一个彬彬有礼的party。和棋,他最后说。这种棋好像很伤身体,他每下
完一局都要苦着脸揉着胸口念念有词一番,他会不时的偷看我一眼,我知道他这一
眼的意思:他搔首弄姿了半天算是对牛弹琴了。我光着身子走来走去是他对我的态
度也是一样。
我蹲在窗台上,下边儿水的波纹让我有点儿发晕,它们看起来无穷无尽。他们
看起来什么样全靠你怎么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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