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露脸
赵德发
这些日子,麻岭乡农民通讯员小金一直被恋爱问题苦恼着。
小金原是个诗歌爱好者,高考落榜后一边种地一边写,足足写了六大本子,多
是歌颂脚下那块黄土地的,说黄土地多么迷人多么可爱。但歌颂了几年,也没见那
黄土地给他多少好处,就失却了歌颂的热情转而写黄土地是狗日的。骂又骂了几年,
黄土地依然拴着他的两条罗圈腿。小金万般无奈,便去县文化馆找他久仰的宋诗人
指点迷津。宋诗人说:小金你个傻×。到啥时候了你还让那狗日的诗迷着? 快写新
闻稿去! 你看我那老同事刘胖子,当年写诗一首没成,改行搞了新闻,就噌噌地往
上蹿,眼下都是宣传部副部长啦!小金于是改写新闻稿,猛吹乡党委猛写好人好事。
写了就向县报投,半年下去有十来篇变成铅字。这时党委齐秘书寻上门来,说乡里
正缺搞报道的,发现他是个人才,让他去当农民通讯员。小金便去了,吃住在乡大
院。一月领一百二十块钱。干过一段,小金觉得事业有成,该寻找爱情了,就轱辘
着一对眼物色合适的姑娘。寻来寻去,他瞄定了乡计划生育办公室的放环员小蔡。
小蔡是个合同工,长得也不错,小金觉得如果追上她,是很能让自己扬眉吐气的。
然而没想到小蔡不配合,小金向她表白了无数次,她始终没有答应。为达到目的,
小金还重操诗歌武器,隔几天就递一摞情诗过去,可是总没赢得小蔡的芳心。小金
明白,这是因为他们之间还存在着差别:小蔡是合同工,他只是一个农民。但小金
不甘心,依然穷追不舍。这天晚上,他借去食堂打饭与小蔡见面的机会,又悄悄约
她晚上去乡驻地东边的杨树林子里谈谈。小蔡说她不去。小金说:不管你去不去,
我都等你!接着就端了饭菜回去。
在宿舍里,小金一边无滋无味地吃着饭,一边猜度小蔡晚上会不会应约。忽听
院里响起乡里那部上海轿车熟悉的刹车声。小金知道,这是去县里开会的唐明彬书
记回来了。车门“砰”地响过,唐书记大声喊了起来:“小邵!小邵!”
小邵是被人称为“公务员”的乡党委勤务员,小金知道他这会儿正在后面徐文
书的屋里喝酒,就赶紧放下馒头走出门问:“唐书记有事?”
唐书记说:“小金,你下个紧急通知给两大班子成员,让他们七点五十五都到
会议室开会。另外,今晚齐秘书回家了,你替他做做记录。”唐书记说完,就提着
包回了院子最前边的宿舍。
小金嘴里答应着,心里暗暗叫苦:坏了,今晚又不能跟小蔡谈了。他一边满院
里下通知,一边在心里埋怨齐秘书太恋老婆,三天两头往二十里之外的县立第四中
学跑,以致于耽误了他今晚的大事。下完通知,他又跑到乡计生办想告诉小蔡今晚
的约会取消,谁知小蔡的宿舍却铁将军把门,不知她到哪里去了。小金心里越发焦
急。看看表已是七点三刻,便又匆匆跑回会议室准备茶水。这时,他心里才来得及
划了个问号:今晚的会,为何偏偏在七点五十五开?
七点四十四,乡党委、政府两大班子成员都已到齐,唐书记面色严峻地说话了:
“今晚咱们加班开个会,是研究一个重要问题。大家知道不知道? 我们麻岭乡的领
空被人侵犯了!”
这话说得大家一愣。小金停住笔想:一个乡级政府,国家没有规定有领空权呀!
就是有领空权,也没见有哪国的飞机在咱们头顶上嗡嗡呀!
就在这光景,唐书记起身去墙边打开了电视机。他按到第三频道,县电视台播
音员刚说了一句新闻播送完了再见,就听嗡地一声尖响,出现了一块铺满屏幕的大
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大字:“涝沟新闻”。
会议室里有五六个人同时拍起了大腿:“我操,涝沟也牛×啦?”
骂声刚落,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画面:一个矮矮胖胖的人正在向一些庄稼人招手,
接着向一座山头指指点点。看那招式,完全是向上边的大人物学的。随着这画面,
一个女声用土味十足的普通话介绍:今天上午,乡党委书记吴连山同志到小红庙村
检查指导山区建设工作,吴书记肯定了什么,提出了什么,等等等等。
看到这里,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李运吉猛地起身,上前把电视关掉了。他气哼哼
骂道:“你看吴矬子个熊样!”有几个干部也随他骂起来。
对电视上的吴连山小金也熟。这人一年前还在这里当乡长,倚仗县里一个副书
记是他的表哥,工作不认真干,气粗得很,整天说他在麻岭呆不长,他表哥会给他
安排个乡书记干。去年冬天乡级换届,这小子果然去邻近的涝沟乡当了一把手,把
麻岭乡的干部们都气得不轻。
唐书记猛抽了两口烟说:“我是昨天晚上才发现这情况的。”
宣传委员小乔说:“对,我昨晚也看到了。前天我到县上开会,听他们说好像
是昨天开播。”
唐书记弹弹烟灰说:“这个情况非常严重。他们乡的电波在咱们的地盘上出出
溜溜的,搞得麻岭的公民都成了涝沟的观众,这是什么问题?嗯?”
唐书记这一说,大家都意识到问题不小,觉得一股股电波正在毫无障碍地穿来
穿去,其中包括着他们的身体。一想那电波还是能组成吴矬子形象的电波,大家的
五脏六腑都感到难受,仿佛是受了吴矬子那副黄板牙的啃咬。
分管政法和意识形态的副书记大老曹说:“他们能上,咱们就不能上?上!”
李副乡长说:“是得上,全县已经有七八个乡有了电视差转台,咱也不能落后。”
小乔说:“电视是一种传媒,而且是最现代化的传媒,这种传媒能将党的方针
政策转化为视觉形象,直接送到接受者面前,其作用是无可比拟的。”
与会者觉得小乔这话虽然酸些,但确实有高度,就纷纷点头:“对对对,应该
上!”
只有乡长陈自善一人还没表态,唐书记将目光投向了他:“老陈你说呢?”
陈乡长将嘴里的烟卷拿掉,耷拉着眼皮一笑:“上,是该上。可是……”说了
一句,他便将话停住了。
见他这样,唐明彬心里有些不悦。这个陈自善是换届时从环林镇调过来的,原
来当那儿的副书记。唐明彬总觉得这人很阴,遇事从不轻易表态,从不痛痛快快。
他问:“可是什么?”
陈自善说:“咱们没有钱呀!我听说,上这一套要将近十万块钱呢。”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作声了。乡财政现在是越来越吃紧,连发工资都很困难。上
个月光发乡干部的没发教师的,那群小知识分子太容易冲动,竟要把乡大院的学生
统统撵回来,乡里赶紧将计划生育罚款挪用了一笔才把事情平息。现在要拿十万上
电视,实在也难办。要真上的话,还是得向群众集资。
唐书记果然提出了这一招。他说:“人民事业人民办么,全乡脱产干部职工一
人拿十块,农民一人拿五块。他们涝沟乡能拿得起,咱们也拿得起!”
书记拿出了方案,众人也都没啥可讲,意见就统一了。唐书记又提出,事不宜
迟,先向信用社贷款将机器买上,把节目上上,集资这事嘛,马上开会布置下去,
一个月之内收齐。这事属于意识形态,就由分管意识形态的大老曹和小乔抓。讨论
到乡电视台的人选,唐书记说,台长由小乔兼,副台长由齐秘书兼,记者编辑由小
金干。
小金记录到这里,心里砰砰跳,捏笔的手有些不听使唤。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
突然得让他有些眩晕。想想吧,一个摄影记者,肩上扛着摄像机,想照谁就照谁,
这是我做梦也梦不到的呀!唉呀唉呀!这时候,小金很想写一首诗。
刚有这意念,忽听有人唤他。他抬头一看,参加会议的两大班子成员都在向他
瞅。唐书记说:“小金,你读一段报纸听听。”小金不明白为什么让他读报纸,依
然在那里发愣。大老曹说:“还不快读,看你能不能说普通话,能不能播音! ”小
金心想这好办,上中学的时候咱就常在班会校会上朗诵诗歌,同学都说咱是普通的
场合不说普通话,不普通的场合说普通话,电视播音这事难不倒咱。就抓起桌子上
的《人民日报》,去读一则新华社消息。刚读了五六句,唐书记点头道:“好,播
音员也是你的啦。”这时,一屋乡头头都笑,大约笑他一身三职。
笑完,乡头头们又商量了其他的几件事情,九点一刻的光景,会议散了。
散会之后,小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偷偷揣了会议记录去找小蔡,小蔡的门
这回没锁,但推门一看,只有与她同住的小王一人。问小蔡去了哪,小王说是回家
了。小金问她回家有什么事吗? 小王说没听说有什么事。小金心里便有些疼意。因
为小蔡离她家蔡家湖有八里路,一般到星期天才回,今晚突然回家,肯定是为了躲
避他了。他想这小蔡也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想想自己马上就要担任的职务,他对
面前正低头打毛衣的姑娘说:“小王,你想不想上电视? ”小王抬起头,用陌生的
眼神打量着他,说道:“小金你怎么啦,为啥冒出这种不着天不着地的话来? ”小
金说:“真的,你要想上的话,用不了多少日子,你等着吧。”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党委政府的决议很快得到了贯彻落实。第三天,小乔找到小金说,款已经贷出
来了,他跟县电视台联系好了,让他们给进设备、搞安装,让小金现在就去县台学
习摄编技术。小金一听,兴冲冲的当天就去了。
七天后回来,乡机关三层小楼上,高高的发射塔和状如大锅的卫星接收天线已
经装好,三楼最东头的两间屋也已拾掇就绪,两台电视机、两台放像机和一台摄像
机都摆在了那里,而且是清一色“松下”。小金把摄像机扛上肩头,去窗子边叉开
罗圈腿一站,有一种吐纳乾坤的感觉。
万事俱备,党委政府决定乡电视台正式开播。每次十分钟新闻,插在本县新闻
之后,一三五初播,二四六重播,如有特殊情况再适当延长。这样,从七点整开始,
中央、省、市、县、乡五级新闻节目就全配套了。开播时间选了个吉祥日子:五月
十八号。为了保证开播第一天的新闻有足够的分量,党委研究决定召开一次全乡夏
收准备工作会议。唐书记要求,两大班子成员要一个不剩,全部上台就坐。陈乡长
说,又不是十分重要的会,分管的同志上台就行了,何必都上去? 唐书记说:不,
咱们这个台覆盖半径为二十公里,四周邻乡都能看到,这第一次开播,要让人们看
到麻岭乡团结坚强的领导阵容。这话刚说完,多数人都点头:对对对,就得上,谁
不上谁就是搞分裂。
散会后,唐书记又把小金喊来特意关照:到明天的会上,除了拍台上的,还要
拍台下的,要把每一个到会者都拍下来,放出去。见小金表情有些迷惘,唐明彬一
拍他的脑壳:怎么这么笨,你买机子的钱从哪里来?还不是那些村干部给你凑?小金
茅塞顿开,急忙点头答应。
十八号这天,大会如期召开。乡村两级干部一见小金扛着家伙进了会场,都非
常振奋,许多人下意识地抬手抹头发、扯衣襟。待到会议开始,除了正在讲话的唐
书记继续讲话,小金把镜头对准谁,谁就像照像一样端坐不动,连眨眼皮都不敢。
对台上领导他不好意思纠正,到了台下,他小声对村干部们说随便点,随便点,但
村干部们还是不敢随便,依然面对镜头巍然不动。小金也没有办法,只好按唐书记
的指示,逐排逐排地给大家拍照。
散了会剪接带子,分管这事的大老曹和小乔以及秘书等人跑去看,看到的是几
百人连在一起的照片。虽然有些不足,但大家还是很高兴。大老曹一边看一边笑着
指指点点:小乔你看你,眼瞪瞪着跟鳖瞅蛋一样! 哎哟这个老任,还咧着个大嘴笑
哩! 大家也都觉得有趣,把个毛带子从头看到了尾。看完大老曹下指示:“快编快
编! ”小金就费了一下午时间,用两台放像机编辑了带子,再配上解说词,到了晚
上播出去了。
第二天,小金刚吃过饭,正在院里水龙头下刷碗,唐书记从前边过来了。唐书
记说:“小金,今天咱们下去转转? ”听书记这么热乎乎地让他跟着下村,小金有
些受宠若惊,急忙说:“好!”立即跑到楼上拿机子。
一会儿,唐书记带着秘书和小金上路了。小金还是第一次跟着书记坐小车下村,
看到路边一些熟悉的乡干部蹬着自行车在车窗外飞速地退后,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
想起落榜后在庄稼地里的艰辛劳作,更有恍若隔世之感。他想我能到今天,全是唐
书记提携的结果。士为知己者死,我要好好听唐书记的话,好好为他服务,不这样
做就是狗娘养的! 所以,当唐书记到几个村检查工作,他扛着机子时刻不离左右,
唯恐把领导的宝贵镜头给遗漏了。有一次还出了险情:唐书记和村干部一边走一边
谈工作。小金在前边全神贯注地倒退着拍,没料到让一块石头绊倒,摔了一个大仰
巴叉。幸亏他反应敏捷,在倒地的一刹那将机子高举于胸前,才避免了重大损失。
唐书记对他这种作为很赞赏,连连称赞他有敬业精神和牺牲精神。表扬得小金心里
热乎乎的。
转到黑松沟,村支书郭世干喜出望外。他说:“唐书记,你叫小金照照我! 操
他妈,那天开会我正巧拉痢,去茅房蹲了一阵子,小金就照过去了。别庄的书记都
露了脸,就咱没露,你说这是啥事儿?”唐书记说:“今天就给你补上。但有一条,
你得赶快把集资收起来!”郭世干道:“好好好,小金,你说咋照吧!”说完就拉开
了照相的架势。
上午转了三个村,在万家庄子吃过午饭,书记说,有点疲劳。秘书说,那就回
乡吧。于是一行人便回了乡里。到了大院是三点半,小金想,明天要编第二回节目
了,除了书记下村这条,还应有一些别的。拍谁呢? 小金简单地一想,就想到了乡
计生办。他心里说,小蔡小蔡,我要用现代化的武器征服你啦!
小金提着机子来到与乡大院相邻的计生办,许富道主任正和几个女工作人员拉
闲呱儿。也不知许富道说了些什么,把几名女性笑得前仰后合,小蔡甚至连眼泪都
笑出来了。等发现门口的小金。一伙人才止住笑。许富道问:“哟,大记者,到这
里干嘛?”小金含笑道:“你说干嘛?”陈乡长的老婆刘金花在这里当药具发放员,
这时开口问:“是不是要照照俺们?”小金点点头:“是。”
这一下大家坐不住了,急忙站起身,不知所措地看小金。唯独放环员林玉莲的
三岁男孩兵兵大方,径直扑上来就摸小金手中的机子。小金躲开他,偷眼看小蔡,
他发现这时候的小蔡,脸上也有了忸怩的神色。他心里说:嗯,好兆头。但他还是
故意不理她。许富道在一边搓着脖子说:“照照是好事,可是照咱啥呢? ”小金
说:“你觉得你们哪方面突出,就拍哪一方面。”许富道说:“我考虑考虑。”又
搓着脖子考虑。正在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走了进来,小金认得她是小古城
村的妇女主任马爱玲。没等马爱玲说话,小兵兵扑上去又拉又拽:“快点快点。脱
裤子检查! ”大家都让他逗得大笑。马爱玲一边握紧腰带一边说:“林玉莲,你把
儿子整天带在身边。学了个啥样子呀? ”这时候许富道忽然不搓脖子了,把后脑
勺猛地一拍:“对,就拍个抓好育龄妇女定期检查吧! ”刘金花说:“这会儿也没
有检查对象呀!”许富道瞅瞅马爱玲说:“小马,你愿不愿上电视?愿上的话。充当
一回受检对象,上床躺躺。”马爱玲连连摆手:“俺不俺不,俺男的都结扎了,俺
还查个屁。”许富道说:“这不是叫你当一回么,就跟电影演员一样。”但马爱玲
不识抬举,说啥也不干。小金也觉得拍这种内容不妥。让一个妇女躺在那里,实在
不好下镜,再说播出后也会有副作用。想了想就说:“许主任,就拍你们抓好业务
学习吧。”许富道一拍巴掌:“哎,对啦,拍学习好,来来来。都坐下! 谁没在这
里?快把她们找来!”大家便找人的找人,找凳子的找凳子。
坐下后,许富道发现马爱玲也正儿八经坐在那里,就说:“小马你不是计生办
的人,坐这里干啥? ”马爱玲说:“上电视呗。”许富道说:“你看你。刚才叫你
当主角你不干,这会儿倒往里挤。”马爱玲理直气壮地指着林玉莲怀里的孩子道:
“你看,小兵兵都能上,俺不能上? 俺反正也是个抓计划生育的,只不过是在村里
罢了,参加学习难道错了?”许富道说不过这个娘们,只好让她呆在那里。
等许富道开始读一份材料,小金便开动了机子。他最初的意思是虽然来计生办
拍新闻,但决不拍小蔡。杀一杀她的威风。可是今天扛起机子来。见小蔡一脸红润
老瞅他,心便像老醋里的骨头一样暗暗地软了,忍不住将镜头往她脸上瞄,连续给
了她好几个特写。拍完,林玉莲说:“大伙明天晚上注意看。咱们这里要出一个女
明星。”她这么一说,大家若有所悟,便去瞅小金小蔡二人。这一瞅把小金瞅羞了,
提上机子就跑了。
回到台上,小金忙把带子取出来放,主要欣赏小蔡的镜头。第二天编这条新闻
时,他总舍不得减少小蔡的镜头,最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特写。
到了晚上,“麻岭新闻”播完,小金正在收拾机器,忽听门外楼廊里有高跟女
鞋的响声。他心里一动,一句诗当即形成:笃笃笃笃/爱情踏着节拍来了。开门一
看,果然是小蔡。小金心里怪喜,脸上却装出冰冷来:“你来干啥? ”小蔡不自然
地一笑:“俺来看看那节目是怎么往外播的。”
进屋后,小蔡简单地浏览了一遍机器,便去小金的床边坐下。小金站在那里,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心里想,什么叫尴尬,这就是标准的尴尬了。他不知道这尴
尬应由谁来打破,就将手中的一盘录相带摸来摸去。尴尬终究是叫小蔡打破的。只
听她说:“人是真能。照个相片就够能的了,这又能照下活动的。”
小金见小蔡主动说话,便有些感动。说道:“人嘛,是这世界的主宰嘛,什么
奇迹也能造出来。”
小蔡站起身说:“俺看看,在机器里看人啥样子。”
小金便拿过摄像机往她肩上放。在指导她的光景里,他闻到了小蔡一身特殊的
气息。这气息让他不由得心跳加快。
这时,小蔡离开他几步说:“小金,俺看你。”小金便站在那里,让她闭着一
只眼用机器瞄。只听小蔡说:“哟,你在这里头真帅呀!”
这话让小金有些发晕。他正想如何对小蔡表达积攒了一肚子的情话,不料又有
人敲门,是公务员小邵过来玩了。
以后的日子里,小金便忙起来了。以前没有乡电视台,人们的新闻眼光都给埋
没了。现在建了台,干部们发现,原来麻岭的新闻这么多呀。你看,乡里除了中心
工作,纪检、组织、宣传、统战、妇女、青年、工业、农业、科技、教育、民政、
司法……哪一摊子不需要宣传呀。再说,全乡还有七个工作片,四十二个村子,哪
里没有新闻呀。别说一部机子,就是有十台机子也闲不着。所以小金一点闲空儿也
没有,一天忙到黑不说,晚上还要加班。
小金知道,这项工作还不能太盲目,镜头要首先对准唐书记。唐书记是乡里的
一把手,是党委一班人的中心,是全乡一万九千人的主心骨,不突出他突出谁? 因
而唐书记凡有活动,他一般都要跟上去录,录了就放头条。
小金想,除了唐书记,陈乡长也应做一个重点。虽然事事党委说了算,但他毕
竟是乡长。但奇怪的是,每当小金要跟着陈乡长,陈乡长都是说:不要录我,多录
唐书记和其他同志。小金先是吃不准这是真话假话,但当把机子举起来,陈乡长都
是黑着脸让他走。小金想,陈乡长还真是谦虚里。不出风头,甘当配角,不简单不
简单。心里便生出几分尊敬来。
但不谦虚的人很多。每天早上,便有人主动找上门来:——小金,今天我们有
个会议,不去给拍拍?——小金,我们有项工作挺出彩的,不给吹吹?许许多多。因
为太多,小金实在不知该跟谁走,便推说,你们找领导吧,领导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这领导是兼电视台正副台长的小乔和齐秘书。秘书见一些人找来,便首先去问唐书
记。看他这天要不要机子,不要的话,再按照工作的重要程度,决定小金跟谁走。
每天早上,小金都能看到几张欢愉的脸和几张不欢愉的脸。
从这些脸上,小金看出了矛盾。他意识到,在上镜头问题上,说不定是要出事
的。果然,这天事就出了。
这天,唐书记到县上开会去了。小乔一早通知小金,说他和曹书记在小沙沟村
搞了个“踊跃交纳建台集资款现场会”,要他跟着拍拍去。吃过早饭,小金就跟着
曹书记和小乔,坐上从派出所调的车走了。这天会议开得还算成功,小沙沟的村民
到得很齐,支书老穆上台说了说,村民们就一个跟着一个上台,从怀里掏出应交的
钱,让会计记账,然后扔进一个用红纸糊好的纸箱里。村民们交完,大老曹便让他
们走了,让各村干部留下开会。大老曹把小沙沟村狠狠表扬了一番,然后就公布了
各村交款进度。大老曹公布完进度后有些激动,他说,建乡台,这是党委政府的集
体决议,是振兴麻岭的重大举措,全乡上下应该迅速而坚决地贯彻之、落实之。可
是,工作已经布置了半个月了,乡台已经开播七天了,全乡集资任务却只完成了百
分之二十二点三,这说明,许多村的工作太不扎实,太不认真。希望这些村的同志
要向小沙沟村好好学习,向他们迅速看齐。他要求,各村一定要在六月十号夏收大
忙之前把款交齐。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凡是能提前交的,村干部可以拿奖金,
提前一天拿一百,提前十天拿一千。他讲完,小乔又站起来敲了一通边鼓,还是讲
电视这种“传媒”的重大作用。讲到十一点钟看看天不早了,才宣布散会。
各村干部走后,大老曹几个乡里来的没走。因为老穆早向他们打了招呼,要留
他们吃午饭,所以几个人又到屋里喝茶。等到十二点半,村文书把几样菜端上来,
老穆拧开了兰陵特曲。大老曹说:“是得喝几盅,庆祝庆祝今天会议的成功。”于
是大家就开怀畅饮。
吃完饭,已是下午二点。小乔说:“老穆,我把今天交的钱带着吧?”老穆说:
“行。”就让村文书打开抽屉拿钱。小乔接过去点一遍说:“不够呀。你村按人口
得交四千八百一十五,这怎么才两千七? ”老穆咧咧嘴道;“你先拿这些去吧,剩
下的以后再补上。”大老曹瞪着眼说:“老穆你怎么搞的? 今天不是全村各户都交
了么?”老穆说:“哪里?真交的只有四百来户,刚过半。”接着他就交了底子:乡
里让他们搞现场会,他们也是积极地办来,可是忙活了几天,有些户就是收不上来,
昨天只好向村里开油坊的富户严大头借了两千块,答应等应付完这个场面立马还给
他。大老曹一听来了气,把茶碗一墩说:“老穆,你给我玩虚的呀? 不行,今天这
钱我必须全部带走! ”老穆和村文书这时脸上就很难看,一再哀求宽限他们一点,
不然他们不好向严大头交代,因为村里用着他的时候很多。小乔见他们的样子可怜,
想想他们能把这个现场会筹备成今天这样也不容易,就开口打圆场,让他们快把剩
下的收齐交上。大老曹也没再吭声,起身说:“走。”派出所小孟便立即去院里发
动了车。
跑完十五里路回到麻岭,乡大院里静悄悄的,干部们或是下村未归,或是午睡
未起。小金走上三楼电视台觉得有些困,便打算先睡一会,然后起来编节目。不料
刚去床上躺下,小邵便跑上来叫他,说是李书记找他,叫他马上到二楼党委办公室。
小金问什么事,小邵狡猾地一笑:“你去就知道了。”小金满腹狐疑地走下去,见
李运吉副书记正一脸怒气坐在那里。小金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李书记找我有事?”
李运吉说:“当然有事,没事找你干×? ”这一句,吓得小金大气不敢出,只怯着
一双眼呆站在那里。
李运吉副书记有个毛病:一生气就握着钢笔直直地往桌面上捣。据说他当上乡
干部的六年间,已经捣毁了不下三十支钢笔。这时候小金见他又用钢笔捣起桌面来,
一下下地捣一下下地说:“小金你真不赖呀!真不赖呀!你来大院才几天,就敢把我
这个党委副书记不放在眼里!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你还是一个农民,农民!你知
道不知道?嗯?”
小金让他训得晕头晕脑,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他带着哭腔问:“李书记,
我犯了什么错误?”
李运吉又狠狠捣了一记桌子:“你还装憨! 我问你,全乡纪律检查工作会议,
今年还是第一次开,重要不重要?你竟敢把我们晾在那里,你说你有多大的胆子?”
一听这话,小金立即叫起屈来:“李书记,这事我不知道呀!真是不知道呀!”
李运吉问:“小乔没跟你说?”
小金说:“没有没有!”
李运吉扭头对小邵说:“你去给我叫小乔!”
小邵应声而去。不大一会儿,小乔没露面,大老曹却打着呵欠来了。他一屁股
坐下说:“老李,什么事? ”李运吉说:“我正问小金,他今天上午干什么去了,
我这么个重要的会议他不给拍!”
大老曹扬扬下巴说:“这事不怪小金,也不怪小乔,是我把机子带到小沙沟的。”
李运吉显然已知道这点,就直接向大老曹诘问:“曹书记,你说纪检工作重要
不重要?该不该拍?”
大老曹说:“你的重要,我的也重要。现场准备好了,通知下了,你说咋办?”
李运吉说:“那也得分个顺序,今天唐书记不在家,陈乡长在办公室处理事,
你说这机子该谁用?”
说到这,大老曹火了。他平日最生气这顺序:两年前李运吉是这乡的宣传委员,
他是水磨乡的宣传委员,同时提起当副书记,只是他挪到了这里。他自认为能力比
李运吉强,县委文件上却把他排到其后,啥时想起啥时醋心。现在李运吉竟利用这
一点跟他争机子,真是欺人太甚。
想到这,大老曹气哼哼地道:“什么该不该的,没钱买机子,谁的鸡巴毛也照
不上一根!”
李运吉听了这话大怒:“噢,你负责收集资,就该全拍你的鸡巴毛呀? 还有没
有党委这个领导集体?”
这时候,齐秘书从宿舍里来了,他急忙劝俩人休战,但二人还是吵个不停。小
金对这种场面见得不多,一点不知所措,只是站在那里发抖。
正没办法,陈乡长不知让谁叫来了。他一进办公室就青着脸说:“老李老曹,
你们往楼下瞅瞅!”
听他这么说,李运吉和大老曹都扭头瞅窗外。他们看见,楼下院里已站了不少
人,都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往楼上瞅,二人便不由得收住了嘴,只站在那里一声声喘
粗气。
陈乡长说:“都是身为领导,说吵就吵,怎么也没有一点涵养性!”
李运吉分辩说:“陈乡长,你不知道今天这事有多窝囊人,那机子本来说好…
…”
陈乡长摆摆手:“唉呀唉呀快别说了,不就是要拍一拍吗! 老老实实干点事得
了,出那风头干啥呀? 你看你们俩,又不是刘晓庆,又不是唐国强,长得粗黑粗黑
的,上了电视又能怎么样?”
说了一会儿,二人都不再吭声,先后回自己的办公室了。
整整一个下午,小金在台里坐立不安。今天两位副书记争机子的事给了他很大
刺激。他想就这样下去,还不知多少矛盾要闹呢。而我就处在矛盾的焦点上。我一
个小通讯员,而且还是农民身份,实在也担不了是非。一旦我不能跟谁走,哪怕是
领导安排的,谁也必然要记恨我。哎哟哟,这可咋办呢? 他又想,如果都能像陈乡
长那样,不把上镜头当一回事就好了,可惜其他领导又没有他那样的高风格。咳,
真是难办呀,难办呀。
心乱如麻地编完节目,到了晚上放出去,小金还是守着机器发愣。
九点半钟,齐秘书笑容满面地来了。他一进门就说:“小金,这回可好啦! ”
小金问他什么事好了,齐秘书告诉他:晚饭前唐书记从县里回来,听说了这事,立
即在今天晚上召开了两大班子会议,讨论分配了上电视的指标。小金没听明白,齐
秘书就向他解释:就是统一规定好在一个月内谁上几次,免得出现今天这样的争夺
现象。小金一听高兴了,说这样好这样好。那么都是怎么规定的呢? 齐秘书讲是这
样:一个月大体上有十四次新闻节目,陈乡长可以上十次;副书记可以上八次;党
委委员和副乡长可以上六次;青年、妇女、政府各摊和各个工作片可以上三次,乡
直部门可以上两次;每村可以上一次。平时谁上了谁没上,都由党委秘书做记录,
指标一旦用完,一般不予追加。小金问:唐书记呢? 齐秘书说:对一把手还能定指
标?每次都出现也行。小金点头道:对对对,应该这样!他想了想,又质疑道:要是
几个领导共同出现在一次节目上,这怎么计算? 齐秘书说:对此会上也做了研究,
决定在某条新闻中做为头号角色才算用了一个指标,二号三号角色只算用了半个,
其他出现的忽略不计。除了用指标管理,办公室还要搞好协调,做到统筹兼顾,譬
如说,遇到今天这种都要用机子的情况。就把时间错开,拍完这边再去拍那边。小
金听到这,不由不佩服领导的高明。
有了党委政府的这一条决议。各位领导都对自己所用指标的情况了如指掌,大
家相安无事,使小金以后的工作很顺利。每天扛着机子该上哪就上哪,拍完了就回
来编放,基本上没遇到过难题。
工作顺利了,就可以腾出时间解决个人问题了。自从开播的第三天晚上小蔡来
过一次,他就看出自己在爱情方面的追求快要实现了。但他一则考虑节目刚开播,
应以工作为重。二则想小蔡态度刚转变,自己就发烧沸腾,也显得太没个过程。神
圣的爱情,是要有个过程的。前段的追而不得,也是我应该品尝的苦涩,那么现在
是苦尽甜来了。我要像小孩子啃甘蔗一样,慢慢地剥皮,慢慢地咀嚼,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地咂摸那种味道。所以当小蔡又一晚上再来时,他就稳重多了,矜持多了,
说小蔡你不要随随便便地往这跑。这儿是电视重地,是党委的喉舌,到了上边,电
视台是要由武警站岗的。你虽然不是坏人,但也与电视无关,来得多了领导是会有
看法的,小蔡是合同工,也挺害怕领导有看法,所以就再也没到这里来,只是在打
饭碰到小金时,扔几个亲热的眼神。
小金想,现在我可以拿出时间啃甘蔗了。因而在这天晚上去食堂时,他就悄悄
告诉小蔡,让她今晚在十点钟时到楼上谈谈。小蔡点点头显得很愉快。
到了晚上,播完本乡节目,转播市台就不用怎么管事了。小金把以前的诗稿找
出几大本来,放到桌子上,打算等小蔡来到后,和她一同读读诗,谈谈理想,营造
出一些浪漫的气氛来。离十点还差一刻,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小金急忙起
身将门打开。小蔡笑眯眯地进来,回身关上门,就举着一只手去墙上找什么。小金
正莫名其妙,没料到“啪”地一下,灯突然灭了,自己猛地掉进了黑暗中。这黑暗
和一个软暖软暖的物体结合在一起,不由分说地将他裹挟到床上,裹挟到一个他从
未去过的世界里去了。
半个小时后,小金打开了灯。看一眼两个裸体,他翻身趴在枕头上,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
小蔡抚摩着他的脊背说:“小金,好吧?”
小金一晃膀子:“你快走!”
小蔡的手不动了。停了片刻。她起身穿好衣服,一个人走了。听到脚步声消失
在楼下,他爬起身看到桌上摆放的诗稿依旧整整齐齐,气得一把抓起扔到了地上。
小金失眠了大半夜,一觉醒来已是太阳满窗了。他洗一把脸下楼来,见唐书记
正在办公室里坐着。唐书记说:“小伙子,白天忙一天,晚上还要加班。怪累吧?”
小金听了这话心里猛一惊,以为书记发现了昨晚的事情,就满脸涨红说不出话来。
唐书记接着说:“这么忙,你以前的工资太少了,我已通知会计,从这个月给你加
一百。”小金这才听出,书记并不知道他昨晚的勾当,而是真要给他奖赏,一时又
惊喜地说不出话来。唐书记又说:“小金,今后再给你加一项任务,而且这是一
项重要的任务。你知道不知道? 咱县新闻节目里好多宣传各乡镇的稿子,是人家主
动送上去的。”
这事小金知道一点。他在县里学习的时候,有些乡镇就专门去送带子,有的还
带了土特产。他看这种搞法不大对头,加上自己采编业务还不熟,就没主动去干这
事。
唐书记说:“你好好动动脑筋,一方面把乡办节目搞好,同时也要争取一月送
几条上去。送个三五条行不行?”
小金掐着指甲盖子,面有难色:“我怕……怕完不成这么多。一方面我水平不
高,另一方面,认识县台的人太少。”
唐书记说:“不要愁。水平是锻炼出来的嘛,只要用功夫,就会弄出高质量的
稿子。至于关系不熟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拍出来,有些工作让小乔去做。”
听书记这样说,小金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一些,他点点头说:“好,我试试吧。”
这时,两大班子成员陆续来了。这是乡里的习惯:早上只要一把手坐在办公室,
大家都要前来凑一凑,交流交流情况,商量商量工作。炊事员老程把这叫作“上朝”。
来的比较早的是陈乡长,他跟唐书记刚定下夏粮收购工作会议何时开,大老曹
便扑沓扑沓地走上楼来。他一进门就冲着唐书记叫:“老板,我他妈的完啦!”
唐书记说:“什么事?咋咋呼呼的。”
大老曹说:“咱们定的建台集资一个月收上来,这他妈的快到期限了,才交了
不到一半呢!”
唐书记皱着眉头道:“怎么这么少?”
大老曹道:“这不正说嘛,我老曹打了败仗啦!你换别人吧!”
唐书记说:“换谁?事没干成就撂挑子,有你这样的吗?这笔钱不能久拖,小麦
开镰以前,你一定得收上来!”
大老曹还是又咂牙花子又摇头。
唐书记看着他说:“老曹你脑子还是转圈转少了,你有机子,怎不会利用这个
手段?每天在乡办节目里公布各村进度行不行?有些落后村落后户曝曝光行不行?”
大老曹醒悟过来。一拍大腿说:“对,就这么办!”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个星期小金因为忙没能回家,这次决定回家看看去。他想
眼看麦子快黄梢儿了,也不知家里准备得咋样了。
吃过早饭刚要走,他忽又想起,应该把机子捎回家去。可怜老爹老娘辛苦一辈
子,连像片都没照过几次,这回应在村里找点新闻由头,让他们也在电视上露露脸。
这也算尽点孝心吧。不过这种孝心可是最现代化的孝心,让村里人看见了,不知要
有多么羡慕呢。想到这里,他就找根布带子拴住摄像机,把它斜挎在腰间;然后就
下楼骑车走了。
来到离村尚有二里远的岭上,小金就看见爹和妹妹小尼正在自己的地里锄花生。
他就推车走过去了。小尼看见他腰间的机子,急忙跑上来打量:“哥,你就是用这
东西拍电视的? 你快拍拍俺!”小金说:“这事还不好办?来,你跟爹一块儿锄,我
把你们都拍上。”说着就取下机子准备动手。
哪知爹却脸色大变。他转身望了望四处,回头向儿子低声吼道:“你个贼仔,
还不快把那狗日的东西藏起来!”
小金不明白爹为何这样,爹却走上前来,夺过机子就放到地边土沟里。做完这
些,他对儿子说:“你还把这东西拿回家显摆,不怕让人给你砸了?”
小金很吃惊,急忙问是怎么啦,小尼说:“还不是集资把大伙集苦了!”
小金便明白了。他在家时,也是对集资恨之入骨,现在到乡里干过一段,这种
情绪便有些淡化了。他想起,目前这青黄不接之际,正是庄稼人手里最空的时候。
他转脸瞥一眼机子,也有些担心了。
这时,小尼噗哧一笑:“哥,你知道村里人看到你办的那个节目,都怎么说?”
小金问:“怎么说?”小尼道:“说,快看哟,那几块胖杂碎又出来啦!”
听见自己精心拍摄的领导形象让人这样骂,小金感到有些接受不了。他反驳说:
“这是农民的嫉妒天性!”
刚说完这话,就见大路上一个汉子将自行车插下,背着手走了过来。小金认出
是这村的支书刘大起,隔看老远就打招呼:“大起哥去哪里啦?”
刘大起边走边说: “想到乡里看看有没有便宜化肥,操他姥姥没有一份贱的!
怎么,今天来家看看? ”小金还没来得及答话,土沟里的机子让刘大起看到了。
他说:“二兄弟俺正想问问你,乡里收这集资款到底是真收是假收?”
这话让小金莫名其妙。他说:“怎么能假收? 唐书记正着急,曹书记攥眼瞪拳
的正在使劲,下步对落后村户还要曝光呢!”
刘大起摇摇头说:“这就不对了。昨天陈乡长来说,能交就交,交不上也不勉
强。我正愁着到各户催钱,听了这话就松了一口气。”
小金感到有些奇怪:陈乡长为什么这样说?那钱收不上来,贷款咋还?他摇摇头
说:“恐怕还是要收,不收上来是不行的。”
刘大起见他这样说,目光有些呆滞,嘴里喃喃地道:“日他姥姥,愁死我了。”
说完这句,他猛地抬头,看看小金的爹,又看看小金,说道:“兄弟,今天你
来家了,可得做做你父亲的工作,让他立马交上。”说完,就转身大步走了。
看着他走远,小金不满地向爹说:“原来咱家也没交呀?”
不料,老汉一听这话登时就火了。他对儿子吼道:“操你娘俺拿啥交? 把你娘
卖了交?你整天从家里往外背煎饼,往家里扔过一分钱没有?你还有脸说这事!”
见爹发火,小金想起爹确实也难,就他们父女俩种这几亩地,别的进钱门路没
有。自己呢,原先一月一百二,连吃饭穿衣都不够,更甭说帮家里了。他于是感到
很惭愧,就摸过爹的锄头默默干起活来。爹见他这样,也就不再说啥了,一个人蹲
到地边抽烟,抽过一会儿便在地埂上拔猪草。
干到天正午,应该回家吃饭了,爹说:“结实,你别回家了,带着机子回乡吧。”
小金也觉得为机子担心,便听从爹的吩咐,放下锄头上了路。
小金回到乡上,领导交代的任务一下子又涌满脑壳,立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把在家中遇到的尴尬与烦恼很快忘掉了。他想首先要把向县台送新闻的任务好好完
成,争取多送几条。去送什么内容呢? 当然要送唐书记。唐书记就是麻岭。麻岭就
是唐书记。让唐书记在县台多露几次脸。麻岭的影响也就造出去了,这是谁也明白
的道理。所以,小金就绞尽脑汁去想怎么报唐书记。
想了一下午,又找出前几天放过的带子看一遍,觉得唐书记检查防汛准备这条
还行,跟上面的声音跟得较紧。就将它精心重编了一遍,转录到一盘空白带上。晚
上和唐书记汇报了一下,唐书记很同意。就把小乔叫来,让他和小金一块去县里送。
第二天,小乔就从乡办企业调来一辆“仪征”车,去附近村里搞了几箱樱桃,
和小金直奔县电视台。到了那里,把樱桃抱上去,台里的人都很感兴趣,整天在电
视里露脸的两个女播音员微启樱桃小口吃他们送的樱桃,那景象十分动人。新闻部
主任大黄吃完两大捧之后开始看带子。看了之后说行,今晚就播。不过,今后再送
带子注意不要光送负责人的,其他内容其他形式都考虑一下,路子要宽一些。小乔
和小金连连点头答应着。当天晚上,他们送的带子果然播了。唐书记亲自到三楼
表扬小金,说:“小伙子,头一炮就响了,还行啊! ”小金受了夸奖,心里美滋滋
的。
但第二炮不能报书记了,该报啥呢? 小金想,看来是需要我构思构思了。这和
写诗一样,不好好构思是不行的。不好好构思只能制造臭狗屎。他开动脑筋,把全
乡工作中的闪光点全部扫瞄了一遍,觉得有几个村用塑料大棚种蔬菜还能打得住,
便向小乔和齐秘书打了个招呼,自己一个带着机子去了。小金先去了王家草疃,
因为这里的大棚最多最气派。他让支书老王领着拍了一通,想让老王对着镜头说上
两句,但一看这老王长了个疤眼,实在也对不起电视观众。便没提这事,接着去了
吴家草疃。吴家草疃的书记年轻,形象也还说得过去,小金就决定让他对着镜头说。
说什么呢? 小金构思了一下,便让他先讲一下本村发展大棚蔬菜的简要过程,最后
用很有文采的一句话点题:“我们在黄色的土地上,建起了白色的大棚,收获着绿
色的希望! ”这书记也有点表演才能,就按照他导演的办,尤其是最后一句话,说
得铿锵有力。
将带子编好,小金就决定往县台送。他想再和小乔一块去,但小乔让他一个人
去,说已经用樱桃接上头了,不需要再兴师动众。小金想这样也行,就在这天早上
草草吃了点饭,打算上路。但刚要下楼,齐秘书和妇联主任牛桂花找上来了,说今
天有个妇女工作会议需要拍拍。小金说不行,我要到县上送带子,这带子十分重要。
在县上播得越早越好。看齐秘书的态度也是对牛桂花敷衍,说是呀,那带子是很重
要的,必须今天送去。牛桂花说“小金,今天你一定得想法给我们拍,这一月过去
了,我才用了半个指标,还有两个半呢!不用不是浪费啦?”听她这样说,小金心里
很烦,心想这个女人整天说有这病有那病,很少干工作,今天倒来计较指标了。就
说:“牛主任,真是不行。这带子我今天必须送到。”牛桂花说:“那你快去快回,
俺们等你回来。”小金气哼哼地说:“那你就等吧。”说完就下楼走了。
来到县台,小金兴冲冲地拿出带子,对大黄他们说这条很不错,请你们赶快安
排上。大黄就立即去放,两个女播音员和其他几人也围上去看。不料带子一放完,
大家都哈哈大笑。两个女播音员还用本地土话学着说:“我们在黄色的土地上,建
起了白色的大棚,收获着绿色的希望! ”一边学一边咯咯笑。小金让他们笑得莫名
其妙,又不敢问,但他知道这一条是白搭了,只好羞羞惭惭退身出来,回了麻岭。
一路心情十分不好,老瞅着路边变黄了的麦田发呆。蔫蔫地下得车来,只见牛
桂花晃着胖身子跑上前来说道:“哎呀,小金你可回来啦! 快到会议室吧,俺们都
等着你呢! ”小金这才想起了早上的事。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十分,心想这帮女人还
真等呀。心里越加烦躁。说:“还拍个啥呀? ”牛桂花陪着笑脸道:“小金你就辛
苦辛苦吧!大家等了一上午了,你就让俺们白等?”小金无奈,只好去楼上取了机子,
跟牛桂花去了会议室。几十个村的妇女主任果然还等在那里,见小金进来,大家
自发地拍起巴掌。但拍巴掌也没能把小金感动,他怏怏地扛起机子,朝开始讲话的
牛桂花扫了几下,朝会场扫了几下,然后扬长而去。
当晚的节目里,妇女们的形象当然不太鲜明。第二天牛桂花找到小金提意见,
嫌他轻视妇女。并威胁说,如果小金今后不改的话。就让他找不到媳妇。小金不理
她。心里说,都上过床了,还找不到媳妇呢,你老牛也把咱看得太扁啦!
想到上过床,小金脑子里又冒出了那一晚的情景。从有了那事之后,他有些恨
自己,也恨小蔡。怎么能这样呢?难道爱情是这样的吗?爱情首先是心灵与心灵的结
合,怎么一家伙来了肉体上的呢? 越想越觉得不是味道。所以这些天来,他再没理
小蔡。到食堂打饭时,即使与小蔡擦身而过,也不拿眼瞅她。不过,在晚间临睡前,
他还是忍不住要回想那一刻的感受,忍不住想让那种事情再次发生。今天,牛桂花
说到找媳妇的事,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这种念头更加强烈了。他想,瞅个机会,再
让小蔡到我那里吧。
收集资款的进度仍然很慢。尽管每次本乡新闻里都要公布各村交款进度,但没
收到多少效果。大老曹先是催,后见实在催不上来了,气得说:“曝光!坚决曝光!”
带着小金就去了石沟片的小官庄。到这里,大老曹让村里查了查,还有十一户没
交,就在这天下午召开全体村民大会,让没交款的村民一一上台亮相。并宣布对他
们处以集资额两倍的罚款,限他们当天拿上,否则进一步加罚。也怪,这么一搞,
那些村民立马乖乖地拿上了。大老曹他们大胜而回。路上大老曹让小金今天就编发
这条消息,以震动全乡,小金点头答应着。
下午编好节目,小蔡忽然来了。一进门就让小金到陈乡长家里去一趟,说是乡
长夫人刘金花叫去的。她家放像机出了毛病,让他给看看去。小金便随她去了。
到了院子前边的陈乡长家,刘金花果然正在家中等着。她对小金说:“大记者
你快给鼓捣鼓捣,昨晚上想放个录相看看,就是不出影。”小金打开机子看看,
是让谁按错了钮,把信号搞乱了。他给调了一调,放进一盘带子,音像都很清晰。
刘金花说:“哎呀好啦!你们快看看,这个电视剧多感动人!”于是小金就和小蔡坐
下看。
刚看了几分钟,计生办小王跑过来,说有个村来领药具。刘金花让小金小蔡先
看着她去发了就来,说完就跟小王走了。剩下小金和小蔡很近地坐在沙发上,一时
都没有话说,只管将脸冲着电视机。小金见那电视剧是台湾的,演员演得很酸,实
在也没有意思,就起身拿起另一盘录相带说:“看看这是啥? ”待换上,却见到了
自己拍的新闻:唐书记在石沟片检查工作。他想,陈乡长家里录本乡新闻干啥? 大
概是随便录的。他按到“快进”钮,打算瞧瞧下边是啥,没料到下边全是本乡新闻,
而且全是唐书记一个人的。唐书记的镜头单放挺好,但如果把它像这样集中在一起,
就看出全是相似的架式,加上快放,唐书记的样子显得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小蔡看
着看着笑出声来。小金也觉得不好看,就把带子退出来。又换上了那一盘台湾的。
他退坐到沙发上想,陈乡长录这些干吗?
还没想出个究竟,搭在扶手上的手却叫人抓住了。抬头一看,小蔡正拿眼火辣
辣地瞅他,瞅得他心脏开始做跳高运动。没等他做出反应,小蔡开口了:“今晚上
我再到你那里。”说完将他的手紧紧一捏,然后起身匆匆离去。
小金仍坐在那里。他的眼睛还盯着屏幕,但一点印象也没能在脑子里留下。当
刘金花从前边回来,便起身告辞了。
晚上十点来钟,小蔡果然像个猫一样摸上楼来。这一回她没关灯,就在一片光
明里与小金上了床。
歇息的时候。小蔡忽然抬头瞅瞅墙边放着的摄像机,笑嘻嘻地道:“小金,你
拍拍咱俩。”小金根本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主意。不解地问:“这个样子怎么拍。”
小金说:“拍出来,一定不比那些录相上差。”小金想了想,明白了小蔡说的是什
么录相。明白了之后又大吃一惊,问道:“你看过? ”小蔡笑着将目光投向旁边的
虚空,点一点头:“嗯。”那神情分明带了回忆。这更让小金吃惊:了不得,那玩
意儿我还没见识过呢,她倒早看了! 他就问小蔡在哪里看的,但小蔡怎么也不讲。
这时,小金便觉出了腌月赞,就起身下床。小蔡在床上说:“你要拍?来,拍吧!”
小金回头一看,小蔡已经做出了一个很难形容的姿势。他心头猛丁滚起一个恶浪,
咬牙切齿道:“拍你娘个×!还不快滚!”小蔡收回姿势,看看小金的脸色,见他真
是生气,便鼓突着嘴说:“思想真不解放。”然后穿上衣服款款离去。
这一夜,小金又没睡好。
到下半夜时他刚要入眠,忽听楼下一片吵嚷声。他急火火起身去窗前,只朦朦
胧胧看见,有一伙人抬着个担架在那里怒冲冲减叫:“出来!当官的快出来!”小金
心想这是出了啥事呢? 便打算下楼去看。刚走到二楼,却被齐秘书拦住了,齐秘书
说:“你下去找死呀? ”他告诉小金,这死者是小官庄的一个女村民,她男人长年
有病,电视集资交不上来,今天晚上又让乡里曝了光,一气之下喝农药死了。小金
听后,眼前不由地一阵发黑。
小官庄女村民死亡事件,在全乡全县引起了剧烈反响。当天下午,县纪委就派
了工作组,开始调查处理这事。唐、曹二书记停职检查,哭得泪人一样。麻岭各项
工作停了摆,干部们都蹲在那里随时等待工作组找去谈话。小金也不再拍新闻了,
乡电视台自开播后第一次停播。
第二天上午,工作组的几个人来到台上,拿出一盘录相带,让小金开了机子放。
一放,上面都是唐书记的镜头,正是小金在陈乡长家中看到的。他惊问:“这是谁
送给你们的? ”工作组徐组长说:“今早上在我们住处的门外发现的,你知道这是
谁录的吗? ”小金急忙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他一边陪工作组看那录相,一
边感到浑身发冷。
两天后,工作组走了。
一周后,工作组又来了。这一回他们带来了县委的决定:撤销唐、曹二人党内
外一切职务;由陈自善任乡党委书记。
陈乡长当了一把手之后,马上召开了一次乡村干部大会,要大家汲取唐、曹二
同志的教训,严格按党的政策办事,同心同德,奋力拼搏,把麻岭各项工作推向前
进。
按照陈书记的吩咐,乡电视台要在当天重新开播。因而,小金去会场录了相。
晚上七点五十五分,麻岭乡许多人都把电视调到本乡新闻节目上,打算看看党
委新书记的风采。然而到了时间,屏幕却出现了面容憔悴的小金。小金眼睛看着每
一个电视观众,不报告新闻,却朗诵起一首诗来:
等你
踯躇在无风的早晨
溪水淙淙
流淌着我全部的渴盼
等你
希冀灿灿的朝霞
会载着你向我
袅袅而降
可是我睁疼双眼
你仍没有前来
……
小乔和齐秘书在办公室里看了片刻,觉得不对头,就一齐往楼上跑去。到了那
儿,只见乡电视台房门大开,机器还在正常运转着。小金连同他的书籍与铺盖,都
不知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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