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女
作者:张应银
第一章 就恋这雪就恋这山
浓春五月,昆仑山依然冰雪覆盖。我去昆仑山下的陆军第十八医院采访,医院
的女兵们正吵吵着报名要上山。“让谁上三十里营房?”这问题成了医院里近日议
论的中心。
三十里营房是昆仑山上的一个地名, 营房没有30里,甚至连3里也没有,因这
里是上昆仑山诸边防哨卡和西藏阿里地区的一个宿营点,所以1962年上级在此地设
立了医疗站,专门为过往军人看病,为防区内455O米以上的诸多哨卡官兵巡诊。据
称是世界上最高的固定医疗点,海拔3700米。
其实,这种争吵30年前就开始了。曾经有一个16岁的女兵,叫李铁梅,因为年
龄太小,领导上担心她上山顶不住。报了名也被卡住了。她一急,一口咬破手指,
写了血书。看了这个小女兵写的血书,领导心动了,终于批准她上山。也有磨来磨
去没有被批准的,那就是护士李彩凤。医疗队上山那天,李彩凤刚下大夜班,她悄
悄回屋打好背包,悄悄上卡车蹲在一个角落里,心想:不批准也要上,上去再说。
谁知被院领导清点人数时查了出来,硬是把她拉下了车。车开动了,她却呆呆地站
在那里,默默望着远去的姐妹们流泪。
30年了,医疗站的人员年年更换,女兵们总是年年期盼着、吵着、洒着泪水找
领导恳求着,希望自己能上山,能上山多呆一年。
问女兵们为什么要争着上山,她们会告诉你一大串让人费解的原因:因为那里
苦呵,那里海拔高,平时走路、吃饭都喘粗气,那里没有商店,没有街道,没有影
院,周围几百里没有人烟,一抹的雪山,那里还可以时常捞到去海拔5000米以上的
哨卡巡诊的任务。因此,女兵们都把能上那里呆两年视为人生的荣耀。
按说,被女人视为人生荣耀的东西应该是很多的,比如说找一个英俊潇洒的丈
夫,生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比如说有一份可以展示自己天赋的工作或是寻找一次
显山露水的机会甚或是一件美丽的衣服等等。喀喇昆仑的女兵们为何视吃苦和冒险
为荣耀呢?我在这个女儿国里探寻着。
中国女性第一次登上神山
蔡丽就坐在我的面前,这位被誉为昆仑歌手的年轻护士,高挑个儿,高原的阳
光给她本来白净的脸上晒出几分红晕,眼睛里透着几分做姑娘时的纯情,显得青春。
她默默地望着我说:“怎么说呢,从哪扯起呢?”好像昆仑山给她留下的太多太多,
她一时竟无从谈起。
“挑印象最深的谈。”我说;
她笑笑,双手很洒脱地向上拢了一下头发,像是理出了思路。
第一次上山是1983年3月, 像是出征打仗,出发时老院长约法三章:坐上车,
头手不许伸出车外,免得碰伤;下车休息时不许从车上往下跳,要慢慢扶着车邦下
来,免得活动剧烈而窒息;大小便时要三人一组,免得蹲下起不来。我们女兵站在
队伍里笑:“这老头真啰嗦。”
这里是昆仑山的西段,为塔里木盆地、藏北高原的界山,山势陡,奇峰如林,
雪山如柱,新藏公路就从这雪峰、大坂上穿过。我们都是第一次上山,而且是上昆
仑山,哪见过这无边的雪域奇观,都想伸出头看看,可女孩子胆小,都忍住了。炊
事班长这个人好奇心强,到阿卡大坂时,他偷偷将头伸出车外看风景,结果风景没
有看上,头却被悬崖上凸出的一块石头碰个包。我们想笑,又笑不出声,只看着他
头上的包往起鼓。
到库堤大坂时,我实在顶不住了,胸闷、头晕、恶心想吐,感到雪山在转,汽
车随雪山而转。姐妹们把我让到驾驶室坐。开车的司机是个老兵,姓郭、河南人。
他看我脸色苍白,高山反应严重,就说:“小蔡,唱个歌吧,唱个歌就会好些。”
河南话很是柔情。
“唱啥哩?”我也用河南话问。
“嘿嘿,唱啥都中,你想学河南话得多坐我的车。”
“老郭,我给你唱驼铃吧。”我叫他老郭,其实他顶多不过25岁,这只是我这
个昆仑新兵对老兵的尊敬。
“嘿嘿,中!”他说。
唱着唱着他也跟着唱起来,我的高山反应真的轻了,不知不觉到了三十里营房
医疗站。一路上不知唱了多少首歌,郭老兵说:“好听,这是我几十次上下昆仑山
中最高兴的一次。”
下车了,郭老兵也下车送我们。我们走出很远很远,他还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
我们。
后来,他每次上山都要停下车到医疗站看我,每次总要捎点水果呀,巧克力呀
什么的,怪有意思的。谈到这里,小蔡脸上泛出一丝红晕。
最后一次和郭老兵见面是那年的10月,他又给我带了点山下的核桃。临走我送
他,上车时他说:“小蔡,我家乡有个对象,跟你个子差不多,请你帮我换件女式
军上衣送她。”说着,他从驾驶室拿出一件男式的确良军上衣。
“一定。”我说。
后来衣服换到了,可怎么也不见郭老兵来拿,心想兴许是前探家成亲了。又过
了几个月,还不见他来,我心里就有点慌,心里总是放不下,有事没事总爱看那件
女式军上衣。再后来,我从汽车团的司机那里打听到,郭老兵那次和我分手后就没
有下得去山,在翻越库堤大坂时翻车死了。出事时他开的是上坡车,刚好一个急转
弯,迎面一辆下坡车飞驶而来,郭老兵打了把方向盘,让战友擦车而过,他却翻进
了深沟,他是替战友牺牲的。小蔡说着眼红了。这是我第一次上山遇到的一件深深
打动我的事。郭老兵的形象至今我很清晰,那件女式的确良上衣至今我还保留着,
可我不知道郭老兵的女朋友在哪里,要不,我会替郭老兵完成这份心愿的。
“我这人很有点探险精神,对属于‘谜’的东西都有兴趣。”小蔡话一转,谈
起了那次历险。
1986年,解放军画报的记者要上神山摄影,神山是神秘的,海拔6700米,即使
是登山队员去探险,也要思量思量的,可我和冯小明不加思索就上山了。
神山确实很神,一上这山就下冰雹,核桃大的冰雹打得我们头生痛,又不敢喊
叫,怕把神惹怒了,神会大吼一声发起雪崩,把我们全埋藏。
冰雹不停地下着,眼前是一片冰雪世界。神山依旧伟岸地沉默着,似乎在看着
我们这几位陌生的远行人。
我们终于登上了神山的顶峰,我们想欢呼,可是我们没有力气,就是平静地站
着也直喘气,我们只有用兴奋的眼神传递着兴奋的心情。我们弯下腰,用食指在雪
地上划上:冯小明、蔡丽/中国女性第一次登上神山!
天晚了,在茫茫雪山上我们迷路了,何处是归途?上山的脚印被冰雪覆盖了,
如果今夜走不出神山,必将永远留在神山了。
夜越来越深,雪山静寂如死。
浪漫又漂亮的冯小明说:“神山,神山,看来我们要和神作伴了。”说完,她
哇地一声哭起来,我也忍不住哭了。那位记者没有哭,站在那里对着神山“噢嘿嘿,
噢嘿嘿……”狂喊了一阵。
这一狂喊还真顶用,山下立时也传来了呼喊声。原来,医疗站见夜里二点我们
还没有回去,就请熟悉道路的藏族老乡上山找。藏族老乡上来了,我们一头扑上去,
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次探险更谈不上有什么伟大意义,但对我是一个锻炼,好像一下子经历了
人生的许许多多,走过了人生的许许多多,也悟出了人生的许许多多,这是不是神
山的神灵?
一辈子就爱这一座山。
一辈子也不说再见。
人的感情是怪的,我原来心性很高,曾想过当一名歌手,自认为歌唱得不错;
也曾想当一名作家,自我感觉文字功底也不错,现在我想通了,其实从第一次上山
后就想通了,是昆仑山吸引了我。
你问我爱人在哪里?当然也在高原,他住的地方更高,是被称为世界屋脊的阿
里地区。他是陕西人,毕业于西安通讯学院。那年他下山治病住在我们医院,认识
了,感觉不错,谈了两年,说是两年,其实在一起谈的时间不足一个月。1986年我
上阿里地区巡诊,原是不准备结婚的,可恰巧遇上一批记者,记者们动员我们结婚,
他们想拍照,一直追着我们,追到阿里的狮泉河,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就在那里结
婚了。
小蔡是湖南人,父亲有海外关系,被判了三年刑,后又发送到了新疆。小蔡说
妈妈比父亲小十几岁,是从内地跑来的,后来妈妈的家里人找来,要求离婚,妈妈
人好,说是孩子们好可怜,不忍心离去,就留下了。全家就在新疆扎了根。
老实说,我并不是那种十分高尚,自愿到边疆到艰苦的昆仑山奉献的人,是命
运把我抛在了这里,时间长了,也就爱上这里。
她说她一见到山上哨卡的战士就想流泪。看到这些战士穿着被狂风扯破的棉衣
在狂风中飘动的棉絮,看到这些被高原的紫外线晒脱皮又把红嫩的皮肤晒成黑紫的
士兵,看到他们那个样仍旧很幽默,仍旧会问学英语的人:哟,你怎么也学会了鸟
语……她就想流泪。 她说,有一个家在库尔勒的兵,复员6年了,去年他还专程到
医疗站看我们。他说:“过去我对你们站上一个女兵好,她复员走了,可我还想到
站上看看,现在想来不光她一个人好,是你们站上的所有女兵都好,你们见我们就
哭,那是女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可以摧垮一个男人钢铁般的意志,也可以激发出
男人雄狮般的斗志。我永生难忘昆仑山,永生难忘昆仑山上的女兵!”你听,你听,
他讲得多好啊!
我和蔡丽神“侃”了一个上午,她站起来临走时,又说,也许等我成为老太婆
时我会被确定转业,会回到内地某一个城市去,那时,面对陌生的城里生活,想起
熟悉的昆仑山,我也许会哭的,肯定会有失落感。
一个女人一辈子衷情于某一项事业不易,一辈子只恋昆仑山更不易,看得出,
她们是把爱昆仑山同事业连在一起的。
“刘姐”的故事
刘梅芳今年已50岁,1965年入伍,毕业于山西医学院。28年来,她一直没有离
开过昆仑山,没有离开过昆仑山下的这所医院,她说她的履历表填起来最简单,从
医助到医生再到内科主任医生,从山下到山上,再从山上回到山下,一直没有离开
过昆仑山。
和她一起入伍分到南疆军区的共3女5男,岁月悠悠28载,同学们有的高就,有
的调离,如今,留在山下这所医院的就她一人了。
刘医生不足1.60米的个子,体重80来斤,看上去十分单薄,说话也是轻声慢语,
要不是亲耳所闻,谁也不会相信她在这样艰苦的地方生活奋斗了28年。她说:“其
实,我离开南疆的机会很多很多,起初是不想走,想趁年轻在艰苦地方磨一磨;后
来成家了,爱人也在这里,心就定了下来;现在是真舍不得这地方,工作生活了28
年,是块石头,昆仑山这片热土也该把我暖热了。”
她说1968年第一次上山,那时只有20多岁,无牵无挂,属快乐的单身汉。那次
在山上一住13个月, 经历了春夏秋冬,上5000米以上哨卡接送病号8次,跑遍了山
上所有的哨卡。最远的哨卡离山下的医院来回5000公里,近的也有2000公里,而且
大都在海拔4500米以上,每上一次,都是一次生命的冒险。
一天下午,突然接到上级命令,说是狮泉河有一名干部患胃穿孔,要我们立即
去人抢救。可巧,站上的医务人员都上山巡诊了,我只好一个人坐上大卡车出发。
医疗站高狮泉河来回1400公里,仅赶到狮泉河就得两天一夜。事情急,司机又是个
20多岁的小伙子,我说:“小伙子,咱就稳中有快,能赶尽快赶。”
第二天夜里,我们赶到了狮泉河,连续40来个小时没有吃东西,加上高山反应,
很累,但我还是强打精神走进了营房。
夜,很静。营区内传出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到这器声,我知道事情不
好了。进屋一看,人早已不行,一线希望也没有了。再看看这位干部临时来队的妻
子哭得伤感劲,我一屁股蹲下了,泪水不由自主往下掉。
一个医生,没有能够及时赶到救活病人,我感到有愧,特别是没有救活一个在
高原工作多年的军人,我更感到心酸,要知道,不是我没有能力救活他,而是昆仑
山阻断医术使病魔如此猖狂。所以,有时我恨昆仑山。
恨和爱有时是很难说清的。1979年,医院决定让刘梅芳到三十里营房医疗站任
站长,这是建站近20年来的第一任女站长。医院领导征求刘梅芳的意见,她爽快答
应了。
她说,其实我有很多理由可以不去,当时我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老大是女
孩7岁,老二是男孩才5岁,爱人工作忙照顾不上家。夜里坐在床上,听着昆仑山吹
来的风,看着两个熟睡的孩子,想着上山一去就是一年,还要在山上过春节,孩子
们的衣服脏了谁洗?棉衣破了谁补?吃饭谁知冷暖?还有不会照顾自己的丈夫,谁
常去叮咛他?想来想去,只觉得两行热泪爬下了脸。真有点不忍心上山。可又一想,
山上的医疗站已经建站快20年了,这20年换了20任站长,还没有一个女性在山上当
过站长哩,医院里能让咱上山当这第一任女站长,是对咱的信任,也是对医院全体
女同胞的信任呢。咱要为女人争口气,让昆仑山的守山男儿们看看,女军人和他们
共顶这片高原蓝天。
那一夜,我独坐床头,一直坐到天亮。天亮了,给孩子们收拾停当,把该洗的
全洗了,该做的全做了,该交待的话向丈夫全交待了,然后打上背包,下午就带着
医疗站的同志上山了。
当站长不像当医生,当站长既要干好医务工作,又要处理站上的日常事务,带
几十个年轻人,真怕有点闪失对不起组织,对不起这些年轻人。
当站长时刘梅芳已38岁.是站上年纪最大的,人称“刘姐”。“刘姐”患有糖
尿病和胆结石,糖尿病要控制进食,她一顿只吃二两饭。可山上偏偏又没有菜,这
就苦了“刘姐”。
现在看坐在我对面的“刘姐”,50岁的人了,没有一点要发福的感觉,依旧很
瘦,加上不足1.60米的个子,看上去像长在山崖上的一棵纤细的“蒲公英”,风轻
轻一吹就会左右摇摆。可是,她却很坚强。作为医生的她,有时感到身体有异常现
象时,甚至每顿连二两饭也不能吃,只能空腹坚持工作。一群活泼可爱的小姐妹们
看“刘姐”日渐消瘦,就偷偷地捎话让相好的司机从山下多带点菜。“刘姐”发现
了这个秘密,还要批评她们,小姐妹们好难。
瘦弱的“刘姐”在烈日下挥汗如雨,高声大喊着,那是她在指挥大家搭窝棚。
一个瘦弱的女人在深沟挥镐扬锹,把一片白花花的东西装进布袋,扛上肩,然
后吃力地上山去……那是“刘姐”在抽空下山沟为哨卡战士挖盐吃。
孤灯下,一个瘦弱的女人的脸在微笑着,轻声慢语地对着一张充满青春的脸倾
吐着什么……那是“刘姐”在和年轻的姑娘们谈心。
“刘姐”什么都放心不下,什么都得操心,最让她操心的是山下的两个孩子。
她一有空就打听孩子的情况,给山下的孩子写信,她在信上说:“女儿上学了,能
给妈妈写信吗? ”女儿真的给她写了一封信,信的后面还有5岁的儿子歪歪扭扭的
几句话:“我大了,听爸爸姐姐的话,请妈妈放心……”
对着这封凝聚儿女深情的仅仅只有一页纸的短信,“刘姐”整整看了两个小时。
她看到了女儿的笑脸,看到了儿子因长得快而短了的棉衣袖……
女兵们围着她,说那一定是老大哥写的一封热烈的情书,一定是,要不你“刘
姐”怎么看那么久?
“刘姐”坦然地让女兵们看了信,女兵们一脸的笑意立刻消失,换上一脸沉默。
春节过后下山,她看到儿子长高了,棉衣袖子真的短了这么多;儿子的手都冻
裂口了,还往外渗着血……
看着,看着,她抱住儿子哭起来。
“刘姐”问我:“你在兰州,认识一个叫李虎林的人吗?”
我说:“不认识,但我知道这个人,他是省委常委,兰州市委书记。怎么?”
“没什么,他是我的一个老同学,很熟。”
我以为她是为日后安排工作着想,她却苦笑一声摇摇头,说是随便问问,并没
有别的想法,这辈子怕就交给昆仑山了。
“这辈子就交给昆仑山了”,多么轻松的一句话,却包容着多么深沉的爱恋和
牺牲啊!看着这位老军人,我突然理解了什么叫爱恋,什么叫衷情,什么叫事业。
第二章 女儿心男儿胆
电话晚会
女人都爱美。昆仑山的女兵也爱美,但恶劣的高山气候偏偏不让她们美。
刚上山时,女兵们为保持自己柔嫩的皮肤,她们出门总要戴上口罩,还要放下
皮帽子的帽耳朵,以保护皮肤,但这全是白搭。多柔嫩的皮肤,到了昆仑山上,很
快会变黑、裂口,以致出现令人难堪的疱斑。女兵们让上山的司机带上了什么永芳、
霞飞奥利丝、中国一号,狠劲地往脸上搽,可全是白费劲。慢慢地,女兵们想开了,
脱皮就脱皮吧,裂口就裂口吧,既是出疱斑也让它出去吧,干脆不再计较皮肤容颜
的变化了。
女兵的肤色虽然黑了,但在昆仑男儿的眼中,她们却依旧很美。
台湾有个阿里山
昆仑有个医疗站
站上有群好姑娘
她是战士的思念
蔡丽向我背诵这首诗时说:“这是写在我们医疗站墙上的诗,我看了几遍就记
下了。”
昆仑女兵美在心灵。
1984年,护士焦新燕上山时只有21岁,这是她第一次远离医院上山执行任务。
春节了,大雪早已把山封死,医疗站的四周被冰雪覆盖成一片白色世界。这时,医
疗站上的病号基本上都出院了,她们三个女兵坐在屋内闲得慌,又没有电视看,只
有跑到山坡上看雪山。
放眼望去,高耸入云的是雪,起伏如丘的是雪,低凹成谷的是雪,满世界的洁
白让人心生纯净。但是,这满世界的洁白无暇,也让女兵感到大自然创造的单调和
乏味的环境让人生发一种窒息感。她们就对着雪山像男人一样地喊了一阵,没有回
应。雪无言,昆仑山无言。她们用脚狠劲踏雪山“嘿嘿……”直踏得脚跟痛,临了,
都泪汪汪地走回了小屋。
突然,她们眼睛一亮,发现桌上有一盒烟,这是昨天几个男兵留下的。
“抽烟可以解闷,咱们抽烟吧。”不知是谁提了一句。
女兵抽烟总是心里不踏实,有人提意给山下的院长打电话,请示一下。
“院长吧,我们是山上的女兵,我们想抽烟。”
院长是位老昆仑,那年春节,他一人在山上过节,面对雪山他想起了山下的爱
人,想起了他们逝去的青春岁月,于是,他高声朗诵起普希金的爱情诗:
……
无论是在清晨还是黄昏,
我都不能够遇见你。
……
直诵得热泪满面。此时,听到千里之外的女兵们的请求,竟一时语塞,良久,
他才轻轻地说:“想抽就抽吧。”
她们撕开那包红雪莲,烟味呛得她们咳嗽、流眼泪,但谁也舍不得放下烟,死
命地吸、吸!
她们力图刺激一下,使寂寞的雪山除夕之夜,能泛起一朵新鲜的浪花。
然而,新鲜的浪花并不是烟带来的。就在那个风雪飘飞的除夕之夜,护士长付
清荣突然接到天文点哨卡的电话:“我们这里有急病号。”
“几个人?”
“全病了。”
“好,我们马上出发。”
“不用出发,就在你们那里治。”
“那怎么行?”
“是心病,太寂寞了。”
“那怎么办?”女兵们难了。
“唱几支歌吧,说几句话吧,马上就会好。”
这是昆仑山的一种特产——寂寞病。内地的人也会有寂寞,但比起昆仑山上战
士们的寂寞,那不能算病,只能算是一种情绪。
女兵们深知这一点,听了男兵们的诉说,女兵们哭了。她们忘记了刚才的可笑
举动, 轮流对着话筒向守山男儿问好。 后来,开始唱歌,唱《十五的月亮》也唱
《小草》,焦新燕还唱了一支《草原之夜》。在雪山唱草原,别有情趣,真的把人
心唱绿了。几个姑娘把熟悉的歌曲全唱个遍。话筒对面欢呼了。
那是一台今她们终生难忘的电话晚会。
其实,医疗站的女兵们,不管有没有文艺细胞,都要学会唱几首歌,跳几段舞,
表演几个节目,不为别的,为的是上哨卡巡诊时,能为战士们治病的同时又带去欢
乐。
喀喇昆仑的边防战士,都知道有个“昆仑歌手”,她叫蔡丽。其实,蔡丽原本
并不会唱歌。第一次上哨卡巡诊,战士们欢呼:“请蔡护士唱个歌吧!”大家一呼
百应,手拍得震天价响,蔡丽只得红着脸上场,唱了一曲《大海啊,故乡》。就这
歌,又一次把战士们的手拍麻了。蔡丽明白了,战士们并不是非要享受什么美妙动
听的音乐,他们需要的是女兵歌舞所造成的那种快乐的气氛。从那时起,小蔡一有
空就跟着录音机学, 那以后,她又先后5次去一线哨卡巡诊,每次去,她都要带去
几首新歌。高山上缺氧,唱一首歌,就会累得气吁吁。有一次,她到海拔5000多米
的神仙湾哨卡巡诊,战士们要她唱歌,她唱了。那里缺氧50%,话筒里传出的一半
是歌声,一半是因为缺氧而发出的喘气声,连唱几首歌后,她晕倒了,是氧气救了
她的命。
昆仑山上的一切都是难以想象的,就连为战士们唱几首歌,也要付出很多的。
和小蔡一起上神仙湾哨卡唱歌、跳舞的还有几位女兵,她们都拿出了自己的绝活,
战士们被感动了,他们拍麻了手,他们拍出了泪。
临走,神仙湾哨卡战士们把哨卡所有的汽车全发动起来,一齐鸣笛为她们送行。
笛声,响亮的笛声久久地回荡在山谷,索绕在雪峰。
这是哨卡战士献给心中女神的最高礼节。女兵们说,得到了这份真诚,献身昆
仑山也心甘了。
白衣天使的爱心
昆仑男儿女儿自有他们独特的沟通方式,可有时候,昆仑男儿也会使昆仑女十
分的难堪。
焦新燕就遇到了一次十分脸红的事。那时,医疗站收治了一个叫董光明的战士,
他患的是高山昏迷症。董光明是个老兵,女兵们十分敬重他,他清醒的时候,也会
很认真地说些“死人沟”的故事,听得女兵们直吐舌头。暗地里说“这家伙是个故
事篓子”,很是服他。可董光明这病不争气,一犯病就不让扎针,谁给他扎针他就
打谁,弄得女兵们哭笑不得。
一天夜里,焦新燕接完班去董光明的病房查房,只见董光明赤身裸体站在床下,
双手从床上抓自己的大便,“哇哇”叫着往墙上抹。
这情景把小焦吓哭了,她想跑,可她知道这是病态所致,并不是董光明故意难
为她;她想跑去叫医生,可同志们刚刚入睡,她又不忍打搅。小焦静下来,认真地
考虑着如何和董光明接触。她抹去眼角的泪,带着笑对董光明说:“你画得真好。”
“好?嘿嘿,看懂了?”
“看懂了,真好!”
“真好?”
董光明憨笑着看小焦,像一个被哄乖了的傻孩子样慢慢地坐在床沿上。
小焦端来了热水,给董光明擦洗身上的污物。
那时,小焦还是个只有21岁的姑娘,一个21岁的姑娘在深夜里为一个男人擦身
子,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爱心呵!小焦流着泪带着微笑认真地擦洗。
洗着洗着,董光明清醒了,他看看自己,又看看小焦,“哇”地一声,抓起被
子盖住了身子,捂住头,在被窝里“呜呜”地哭起来。
很静的夜晚听到这个男子汉的哭声,小焦一下子生发出一种伟大的母性的崇高
感。她轻轻拍拍他的肩,说:“你病了,得这种病的人都这样,没有关系的,好好
睡吧,啊!”
焦新燕轻轻走回护士值班室。
那轮上弦月渐渐消失在雪山顶峰。这一夜,焦新燕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的心一
直记挂着董光明老兵。董老兵一直在海拔5000多米的哨卡执勤,这一身病全是在哨
卡得的。
“明年我就要复员了, 当了6年兵,连个志愿兵也没有转上,不过一辈子能在
昆仑山呆几年,也行了,知足了……”昨天,董老兵清醒时还给她们这样说呢。
董光明并不是不知道他患了这种病,可他说:“在山上呆久了你就知道了,当
你真正认识了昆仑山时你就清楚了,人生并下是在追求荣誉和金钱,而是追求真实,
只要你每天认认真真也活了,就很有意义。”
董老兵的话在她们女兵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战士们在神仙湾哨卡附近的野马山施工时焦新燕也去了,那里海拔5300米,她
们4个女兵在山上搭帐篷住了15天,那15天刻骨铭心。
山上施工的战士们大都棉衣破旧。风大,风一吹,战士们棉衣的棉絮如绵羊身
上的毛样飘摆。他们的脸一色的黑红,如同藏民。
山上不时还唱歌,声音不大,大了消耗体力大,呼吸困难。
她们在山上,战士们说他们心里特有劲,因为有她们在一起,高原的天才成为
真正的天,云飘动时才有美丽的波……
从山上下来, 4个女兵平均体重减少了10公斤,胖胖的维族姑娘地力努尔下山
时瘦了一圈,一称体重减少了15公斤。为此,姐妹们给地力努尔编了一首歌:
地力努尔什么样,
山上山下两个样;
山下脸蛋白又胖,
山上脸蛋黑瘦长。
嘿,地力努尔就是这个样……
下山后的第三天,地力努尔复员走了。临走时,她一直脸朝后反坐着,说是要
看着昆仑山,一直到昆仑山消失在大漠中。
地力努尔走了,张春香却又来了,她们来自同一座美丽的城市——喀什。
张春香还不满18岁,但在山上已干了一年,而且干得很不错,还入了党。她很
健壮,属于那种健美型的女性。
1990年, 张春香为了救治战友,半年时间,她上了7次神仙湾哨卡。那是世界
上海拔最高的哨卡,一个女孩子,一次又一次往那儿闯,得要多大的胆量哦!
去年冬天,海拔5000米的天文点哨卡发来一封急电:“一战士患肺水肿,需要
马上抢救。”
此时,站上的几位医生都巡诊去了,张春香拿着电报找到站长:“站长,站上
除了你再抽不出人了,可你得留下值班,高山肺水肿的治疗常识我懂,我去吧。”
张春香一个人搭一辆东风大卡车上路了。11月的昆仑山,路上没有一辆车,更
没有行人,按说,这时是封山季节,是严禁出车的,可战士怎么办?上级破例批准
出车。 300多公里的雪山险道,中间要翻越冰大坂。路上积雪盈尺,眼前是一片雪
的世界,加上严重的高山反应,张春香头痛脑胀,脸铁青,吐得天昏地暗。
氧气包就放在她身边,她几次下意识地摸住了氧气包,轻轻地将氧气管送到了
鼻子眼儿前,只要打开开关,慢慢地吸上几口,就会好些的。这一点基本的常识她
是清楚的。可是她一次次拿起,又一次次地拿开。那是救治病号用的啊,她不敢吸,
也舍不得吸。
300多公里, 如果按一般的速度,东风车也就是七、八个小时吧,可这是昆仑
山的冬日, 是在雪海中行车,汽车走走停停,有时还得下车挖雪推车。300多公里
的路,他们整整走了四天四夜,四天四夜,他们没有吃上一口热饭菜。第四天凌晨
4点, 张春香带着病号顺利回来了。此时,医疗站的人竟没有一个入睡,他们在等
这位战士,等张春香。听到汽车的轰鸣声,全站人一齐跑出门外,一齐涌上汽车。
看到这情景,想起一路的艰辛,张春香竟一头扑在站长李雷振身上,呜呜地哭起来。
李雷振看着张春香,看着这位年仅18岁的女兵,她那柔嫩的脸竟被冻脱了一层
皮,红得像受冻的红萝卜。想着她一个人走完那么多艰险的路,李雷振这个刚强的
男子汉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王晓华如今是十八医院的护理部主任,20年前,她第一次上山时只有20岁,在
山上一年时间里,她8次去5000米以上的哨卡接送病号,次次都吐得天昏地暗。
那年元旦前夕, 距医疗站500公里的空喀山口哨卡发来急电,有两名战士患高
山昏迷病,生命垂危。
王晓华他们出发了。 山上风大,积雪又厚,一天一夜,他们的车爬行了400多
公里。
第二天,当他们行驶到离哨卡只有100公里时,卡车陷进了雪沟。
“糟了,糟了,快下车推,车下陷了。”司机从驾驶室伸出头,操着浓重的四
川口音说。
“挖雪。”张西洲医生先从驾驶室跳下来说。
“挖!”他们一同说。
几双手奋力挖雪,雪被扒得纷飞,车轮终于被扒出来,司机用力踩油门,车轮
一个劲地空转,就是转不出那只有盈尺的雪沟,汽车哼哼几声,又无力地趴下了。
“挖,再挖!”她们又弓下身挖雪,雪再次被扒得纷飞。这样来回地挖,汽车
不停地哼哼,就是爬不出这雪沟。
3个小时过去了, 人和车都显得无能为力,这时,军医张西洲因极度疲劳和饥
饿,诱发了高原肺水肿,不停地吐血。殷红的血落在雪地上,瞬间凝固成一块块血
饼,这红色在遍地白雪中尤显刺眼,给本来恐惧的氛围又增加一丝恐惧色彩。有人
在嘤嘤地哭。
一漫天际的雪山,一望无垠的盘山道,除了雪,放眼望去连一株枯黄的小草和
在雪中摇曳的树也没有。他们几个你看我,我看你,像是雪山上的几尊冰雕,相对
无言。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里走不出这冰大报,就要永远被冰冻在这里了。”王晓
华轻轻地像是在自言自语。
夜色渐浓。王晓华他们挤在驾驶室内,等待援兵。
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从雪地扫过,王晓华心里一惊,定睛一看,“有车!”
她惊呼一声,“有车,快看,我们有救了!”
驾驶室的人全被她吵醒,他们都激动了,打开车门,一同狂喊:“我们在这儿,
我们在这儿……”
哨卡的官兵接到医疗站派人出发的电话后,等啊等啊,一直不见人到,他们估
计可能路上出事了,就派人下来营救。
医疗组的同志被接到哨卡后,个个精疲力尽,可他们还是坚持着救治了两名患
高山昏迷症的战士。
此时,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又有一名战士患了急性阑尾炎,疼得战士在床上
打滚,必须马上手术。
由外科医生陈占诗和护士李勤、李桂英等同志组成和第二批医疗小组,连夜又
出发了。
路上是盈尺厚的积雪,天上还在飘着雪花。还是那个冰大坂,还是那段搓板路,
第二批医疗小组行至距第一批医疗小组被阻的地方500米时, 他们的车也陷入了雪
窝。
由于路途的颠簸和严重的高山反应,护士李勤和李桂英大小便失禁,脸肿得像
发面馍馍,双脚冻僵,失去知觉。
“车又趴窝了。”驾驶员小李跳下驾驶室,对大厢板上的李勤和李桂英说。
饥饿和寒冷,再加上突然而来的汽车趴窝,使驾驶员小李有些情绪失常,他跳
下车扑下身子,抓起路边的雪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边吃边喊:“饿死了,渴死了,
饿死了……”
李勤和李桂英知道自己大小便失禁,羞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哭,廖嘤的哭声
在雪野上飘。
这情景让人生发出一种到达人生终点的悲壮感。陈占诗不忍再看下去、听下去,
他一把抓起驾驶员小李,指着道路的远方说:“你看那是啥?”
“是啥,好像是辆车。”
“对,是辆车,我去前边看看,去弄点吃的来。”
陈占诗艰难地挪动脚步。“咕咚”一声,他扑倒在雪地上,他实在走不动了。
他开始爬,可此时手脚都不听使唤,他想这是一段下坡路,就身子一横滚了下去。
车门打不开,他使出全身力气把玻璃打碎,好极了,“一听,两听”,他整整
找到了四听罐头。他忘记了疲劳,把罐头背在身上,一口气爬回到汽车边。
“罐头,找到罐头了,我们有救了,哈哈。”车上没有人应声。
“李勤,李勤……”没有人应声。
“李桂英,李桂英……”还是没有人应声。
怎么回事,是不是都冻坏了?陈占诗急了,他爬上车厢。看到车上的人全张着
嘴,好像在说话,可就是没有声音。“是冻的,是冻的,冻成这样子。”
陈占诗将四个人的挎包收起来,蘸上汽油,点燃,车上温度上升了,四个人结
结巴巴说话了。
陈占诗将燃化了的桔子罐头打开,用手捏着,一瓣一瓣地往他们嘴里塞。
李桂英说:“你吃,你怎么不吃?”
“好,我吃,我吃。”陈占诗给自己嘴里塞几瓣桔子。
李勤指指脚:“陈医生,我这脚怕不行了,你用脚踩一下,看痛不痛,怎么像
不是自己的。”
陈占诗用力去脱李勤、李桂英的毛皮鞋,可怎么也脱不下,冻上了。
陈占诗拿出手术刀,把李勤、李桂英的皮鞋割开,割成条状,又一点一点慢慢
从脚上撕下来,用一件皮大衣将她们的脚包好,如同完成了一个复杂的外科手术。
陈占诗累倒了,他斜靠在车邦上坐下来。
风住了,雪停了,李勤将头伸出车外看看。“啊,月亮好亮啊!”她说。
车上的人都将头伸出车篷看:天上有一轮圆月。
“冬天,哪来的月亮,那是太阳。”司机小李说。
车上的人全笑了。“真是,冬天的太阳和月亮差不多。”
“不,是昆仑山的冬天的太阳和月亮差不多。”天太冷了,连太阳也失去了温
暖和光彩。
太阳又落山了。
黑夜又来临了。这一夜,又是一个让人想来惊惧的夜晚。到第四天黎明,营救
他们的人赶到了,他们被救上哨所。
后来,护士李勤因严重冻伤,不得不截掉了一个脚趾头,终生残疾。
截脚趾头那天,李勤很坦然,她说:“我是做好了光荣牺牲准备的,没有想到
仅仅只牺牲一个脚趾头。”
透过这句幽默的话,你可以看出昆仑女的情、昆仑女的胆,是艰苦卓绝的昆仑
生活锻造了她们的男儿胆。
然而,再艰苦再危险,也改变不了她们的女儿心。
时隔7年, 王晓华第二次上山时,已经是两岁孩子的妈妈了。按说,她完全有
理由要求不上山,可她没有提任何要求,而是悄悄地把女儿送到了远在喀什的母亲
那里。
喀什是她的故乡,她多想在这个城市多呆几天啊,多和母亲说说话,多和可爱
的女儿逗逗笑。可是她不能,她知道医疗队上山的日期是不能因她而更改的。离开
喀什那天,她抱起女儿亲了又亲。母亲说:“就不能给领导上说说,等孩子大了再
上山。”
“医院里人都争着上山,还从来没有主动提出不上山的。”她说。
母亲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山上一年,这位年轻的母亲靠书信和电话了解女儿的情况。她把每月站上发给
的两听罐头托司机捎给女儿,写上几句话,交待一顿吃几瓣,并用热水温温吃;山
下的丈夫打电话说女儿秋天该换毛衣了,冬天没有棉袄了,鞋子小了,她就在山上
抽时间做。昆仑山上寂寞的夜晚,昏黄的灯光下,王晓华穿针引线,给女儿织毛衣,
做棉袄……想着山下的女儿,常常是泪湿手中衣。
千针万线连着母女情。就是在这样牵肠挂肚的情况下,王晓华也没有请假下过
一次山。
昆仑女把儿女情藏在了心底,把浓浓的爱献给了昆仑山,献给了昆仑男儿。
第三章 恨和爱交织出恋
1990年夏天,医疗站小小的操场上站着四名老兵,他们刚从山上下来,穿着破
旧的棉衣。四个人在操场上站一会儿,走一会儿,既不像来看病,也不像有什么公
事。站长李雷振站在窗前观察了一会儿,他笑了,这不是边防团的几个老兵吗,他
是认识他们的。
李雷振先后在山上呆了十几年,他很理解战士们的心情,他走到这几位老兵面
前,老兵们说:“站长,我们在你们这里坐一会儿可以吧?”
“可以,可以,你们是不是想看看女孩?”
战士们笑了,黑红的脸上又飞出几丝红晕。
李雷振也笑了,那是宽容的笑,理解的笑。“好,你们随便坐,坐在哪里都可
以,我去把她们叫出来。”说着,李雷振又神秘地眯眯眼。
“今天太阳好,都出去洗衣服。”李雷振对女兵们说。
女兵们高高兴兴地搬出洗衣机,在阳光下洗衣服,在阳光下走进昆仑男儿的视
野。笑声洒满院落。
整整一个下午,四个老兵坐在医疗站前边的操场上,边抽烟边看,太阳快落山
了,他们高兴地走了。
那年10月, 西藏阿里地区的100多名复员老兵路过站上, 他们一下车就喊:
“我们在山上三年,从来没有见过女兵,把你们的女孩叫出来让我们看看吧?”李
雷振把女兵们叫到操场上打篮球,老兵们看个够,哈哈笑着上车走了。
起初,女兵们对这些事也是有意见的,她们不愿意出来让人看,说:“我们又
不是动物园里的猴子和熊猫。”为这事,党小组会上,不少女兵还受批评写过检查
哩。
李雷振在会上说:“假如让你们一群女兵在山上呆三年,三年中连一个男性也
没有见过,你们会怎么想?仅仅是看一看姑娘,这是多么让人落泪的请求啊!”
党小组会上,颇懂心理学的李雷振出了一个讨论题:是战士们的心理不健康,
还是我们一些女共产党员的心胸不坦荡?这个令年轻的女共产党员们脸红的讨论题,
成了党内生活会上的严肃课题。
不过,想不通的女兵大都是初次上山,第二次上山的女兵都是可以想通的,因
为她们很理解男战友们的心。每次有山上战士要求看看她们,她们总是先走出去,
给后来的姐妹们带个头。她们还会和第一次上山的姐妹们说:“其实,山上的老兵
都很朴实,他们绝没有坏心眼,只是求得一点心理平衡……”
在昆仑女的行列中,也有一个不穿军装的“编外”护士,她叫牛菊花。
“绿色方阵对我太有吸引力了。”她说。于是,她来到昆仑山下的医院,当了
一名合同制护士。合同制护士不是军人,按理说她是没有上山任务的,可以不上山,
可她还是去了,而且一去就爱上了昆仑山。
牛菊花是位大眼睛、高个子的姑娘,看上去很腼腆,可讲起昆仑山上的生活,
故事也是一串一串的。她说,1990年8月去神仙湾哨卡巡诊,战士们拍手让她唱歌,
她就唱了一支《妈妈的吻》和《篱笆女人和狗》的插曲。当时山上风沙大,唱歌时,
沙子一个劲往眼里、嘴里刮,她就闭上眼睛唱,唱完歌却咳出几口沙子。战士们特
高兴。
有一天夜里,牛菊花在护士值班室值班,值班室走进一个老兵,是阿里高原下
来的,小牛看着老兵露出棉絮的棉袄再看老兵的脸特红,就想可能是甘肃兵。
“你怎么不舒服?”
“头晕。”
小牛把治头晕的药递给甘肃老兵。过了一会儿,甘肃老兵
又来了。
“头晕好些了吗?”
“好了,又胃痛。”
牛菊花又拿出一盒治胃的药给甘肃老兵。甘肃老兵不高兴地走了.又过了几分
钟,“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牛菊花打开门,一看又是这个甘肃老兵,就笑着问:
“又怎么了?”
“手,包一下手。”
牛菊花拿起甘肃老兵的手看,没有看到伤疤,说:“没有伤呀!”
“这,这不是伤。”牛菊花又看,笑了,原来是一处早已结下硬疤,已经好了
的旧伤。
“包一下吧,就包这里。”甘肃老兵说。牛菊花笑着,轻轻地给甘肃老兵包好
手,说:“怎么样.满意了吧?”
“真好,像是扎一朵花。”甘肃老兵笑眯眯地走了。
牛菊花心里好高兴,好奇怪。心里想:这老兵真有意思。正想着,又有三个战
士敲门进来了,都伸着手,让牛菊花包扎。牛菊花认真检查个够,发现他们手上确
实都有伤,可都是已经结了干疤的老伤,根本用不着包。牛菊花摇摇头:“伤不是
全好了吗?”
“刚才你不是给他包了吗?”
牛菊花笑了,然后,认真地给三个老兵包了手。
一个老兵突然说:“唉;老李,你就让护士同志给你包一下吧。”
被叫做老李的那个兵脸一红,说:“这不是包了吗。”
“我是指那儿,那真有伤的地方。”
“老李真的大腿根有伤,是在山上施工中挂的,有两寸长的血口子哩。”
“真有伤可不能误了,快把裤子脱下来让我给你包包。”牛菊花说。
“不碍事,不碍事,快好了,快好了。”被叫做老李的那个战士说着弓着身走
了,好像真怕别人脱他的裤子似的。
牛菊花暗自想笑:手上的伤明明好了还要让包,大腿根上明明有伤却不让包,
真怪。
这就是昆仑山上的兵!
牛菊花值班的值班室里,不知是哪位战士写下了一首诗:
我喜欢你啊,
亲爱的护士。
你要天上的星星,
我也应承,
昆仑山离天只有三尺三。
昆仑战士爱昆仑女兵,为她们写下那么多赞美诗,正是基于昆仑女的无私奉献
和爱心。
女兵们好高兴,她们默默地读着这些诗,又悄悄地抄写在笔记本上。
那以后,这诗就广为流传,成了上山采访的记者们的绝好素材。
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毛泽东同志说过的一段话:世上没有无缘无
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女兵们给我描述了这样几组短镜头:
——风雪夜,温泉哨卡。急驰的卡车上,卫生员李润梅怀抱一名患高山昏迷症
的战士往医疗站赶, 李润梅怕患病的战士被颠簸,700多里山路,她一直把这名战
士抱在怀里。一个不足20岁的姑娘,在雪夜里抱着一个陌生的男子,这该要多大的
勇气、多浓的爱心啊!
——风雪夜,神仙湾哨卡至三十里营房医疗站途中。卡车在搓板路上剧烈地颠
簸,双脚冻伤的战士在不停地呻吟。负责护送战士下山的贾云忠护士看着战士的痛
苦表情,顾不得做姑娘的羞怯,她把大衣扣子解开,将战士的双脚抱在怀里,用自
己的身体温暖战士的双脚,减少颠簸。战士说:“不行,坚决不行。”他把双脚用
力挪了下来。
“天这么冷,你的脚再冻下去,可能要截肢。现在你是病人,我是护士,听我
的。 ”小贾说着,又把战士的双脚抱在了怀里。150多公里的山路,小贾一路抱着
战士的双脚。战士哭了,为这份战友情。
——1989年春节,一线哨卡一位战士被抢救下来,生命垂危,必须马上输血。
当时站里的存血已完。护士长尹丽莉、护士岳启萍,还有炊事员任玲等几位同志纷
纷挽起了袖子。尹丽莉、任玲、岳启萍三个女兵的血液,使那位垂危的战士活过来
了,可炊事员任玲却因三次输血体质明显下降.时常昏倒在伙房。要知道,这是在
连吃饭都要喘气的喀喇昆仑山上献血啊,任何的赞美诗,在这高尚的壮举面前,都
显得苍白。
第四章 一辈子恋一座山
窗外月光如水,垂柳在轻风中飘拂。六月的昆仑山下的叶城之夜,显得特别的
宁静。我在灯光下整理采访日记。
昨天,找山上的女兵开了个座谈会,会开了整整一天,话题集中在爱情生活上,
听得人心里酸酸的、甜甜的。
蔡丽告诉我,有人说昆仑山是一座雄性的山,这主要指昆仑山的伟岸和壮美,
又指昆仑山上没有女性。又有人说昆仑山是一座爱情山,这主要是指三十里营房这
地方成立临时医疗站以后的事,山上有了女兵,所以也有了爱情。说来也怪,凡是
在山上生活过的女兵,大都把爱也献给了昆仑山,昆仑女们的丈夫也大都是在山上
工作的.
刘梅芳、王晓华,她们的爱人在山上工作过多年;
蔡丽的爱人在阿里高原,是那里的一个机务站的站长,称得上老昆仑;
焦新燕的爱情是真正在山上建立的,山上恋爱,山下结婚;
还有牛菊花等,就连被称为医院“院花”的赖丽萍也嫁给了本院干部沈开金。
护理部主任王晓华告诉我,据不完全统计,在昆仑山上产生爱情而结为夫妻的
已超过20对。
昆仑山这晶莹的雪海世界,孕育了这少男淑女们纯洁无瑕的爱情。
焦新燕如今已是两岁孩子的妈妈了,这位年轻的妈妈回忆起自己的爱情生活,
脸上还不时飞上几丝红晕。
他们是第一次上山相识的,因为同在山上,同在一个医疗站。他姓陈。那一次,
焦新燕无意中和小陈谈起董光明这个老兵,小陈很认真地听了她讲的这段故事,听
完,小焦说,“他眼里亮出异样的光,说:‘你心肠真好’。”她第一次看到这种
光。
小焦听了这话心里很慌,慌慌地走了,走回自己的宿舍,悄悄地一个人在消化
这句话。
第二天,小陈就向小焦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小焦点点头,又慌慌地走了,走回
自己的宿舍。以后,小焦就不慌慌了,也会镇静自若地和小陈散心、谈心、嬉闹。
小焦说:“其实山上恋爱很简单、因为彼此对各自的人品都很了解,如果再感
到谈得来,对味,就成了。昆仑山上干什么都是粗线条的,谈恋爱也是这样。”
牛菊花谈起她的心上人,显得很自豪,这位在边城长大的老军垦战士的女儿,
心中的恋人形象自然也是有山一般的体魄,有海一般的胸怀。她说,他姓范,叫范
荣钢,是边防团的一名汽车兵。
起初,边防团的领导给牛菊花介绍范荣钢时,牛菊花是有想法的,她原想找一
个干部。后来,范荣钢主动来了,1.72米的个子,脸色黑红,身上一股子憨劲,一
进门就说: “我叫范荣钢, 光荣的荣,钢铁的钢,在昆仑山上当兵10年,在海拔
5180米的空喀哨卡守山一年。”
“你在空喀守过山?”
“是的,在山上立过一次三等功。”
“那地方我也去过。”
“去过没有住过不算数,那叫旅游,不叫守山。”
牛菊花脸红了。
“本人当汽车兵10年,往返昆仑山不下百次。”
“100次?”
“不吹牛,可以查连队的出车记录。去年一年就上了13趟。”
“妈呀!”
“别妈呀,怕上昆仑山咱就吃不成一锅饭。”
“谁说和你吃一锅饭了?”
“嘿嘿,讲过了,性急了,那就谈不成恋爱。”
“谁也没有说和你谈恋爱呀。”
“那好,你好好想想,情况就这些,对了,告诉你,我是山西人,爱吃醋。好
了,我该上山了,山上还等我拉的东西哩。”说着,小范就起身要走。
“唉,别,别这样,你这人怎么这样。”牛菊花急了。
“还有什么事吗?”
“你,把你的外衣脱下来,太脏了。”牛菊花红着脸说。
小范把外衣脱下,嘿嘿笑着走了。
牛菊花看着范荣钢把车开远,回到屋里,猛然发现自己拿着范荣钢的衣眼,心
里一惊:怎么第一次见面就跟人家要脏外衣来洗,我是他什么人?她气得独自在屋
里跺脚:“嘿,真是的,真是的。”
世上的事情真怪,范荣钢的强攻战术胜利了。那一番掷地有声、刚直不阿的话,
足足让牛菊花在心里品味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范荣钢下山路过医疗站,牛菊
花早把衣服洗净折好。范荣钢笑了。
女兵们都知道,她们和昆仑男儿结婚就意味着在这里扎下了根,恋爱的那一天,
这种决心已经下定了。
蔡丽告诉我,她不是不能在大都市找一个对象,成一个家,将来调回大城市。
当姑娘那几年,兰州和乌鲁木齐都有亲友想给她在那里介绍一个朋友,男方条件也
不错,可男方都有一个共同的要求:结婚后调回城市医院工作。面对这要求,蔡丽
犹豫了;难道昆仑山就这么可怕吗?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说在边疆工作光荣吗?而为
什么又不愿和一个在边疆工作的人结合呢?
蔡丽想得很多。如今,当她回忆这段往事时,却笑了,说:“现在想来,每一
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在都市生活的人,当然和我们长期在边疆生活的人不一
样,又干嘛去错怪别人呢?”
洒脱的人终会理解别人,也会解脱自己。蔡丽在昆仑山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归宿,
她和一个大学毕业后立志在昆仑山建功立业的陕西汉子结婚了,婚礼是在被称为世
界屋脊的西藏阿里举行的。她这样理解她的爱情:“我爱他,是因为我爱昆仑山,
他是昆仑山的一部分;如果他不爱昆仑山,不是在昆仑山上生活的军人,也许我们
会擦肩而过成陌生人。”
我很赏识蔡丽的爱情观,我以为她的话概括了所有昆仑女的爱情观。要不,刘
梅芳有那么多离开昆仑山的机会,为什么又不离开呢?要不,被称为医院“院花”
的赖丽萍等到28岁才结婚,终还是选择了昆仑男儿呢……
昆仑女的爱是连着昆仑山的。因而,这种爱又是无私的、纯真的。
护士张丽梅已经结婚几年了,夫妻俩十分想要一个孩子。这机会与上昆仑山执
行任务的机会一起来了。
1989年,一支部队开赴一线边防进行国防施工,张丽梅随部队保障。沿途她不
停地为高山反应严重的官兵护理治疗。数百人在她的精心关照下,顺利地挺过了高
山反应期。但她回到医疗站时,怀孕两个多月的胎儿,由于严重缺氧和过度劳累,
早已死于腹中。手术后,张丽梅哭了。消息传开,许多被她救活的官兵赶来安慰她,
她却坦然地说;“没什么,我还年轻,还会有的。我救治了那么多的人,值了。”
这又是一种怎样宽广的爱心啊!看她的官兵落泪了,为这位年轻的战友,为这
位伟大的母亲!
昆仑山这特殊的环境,孕育了特殊的爱情,也孕育了比爱情更珍贵的爱。
尾声一辈子也不说再见
昆仑山——地球的头颅,她诞生了长江、黄河,也诞生着神话。
走进昆仑,征服昆仑,需要智慧和胆略;走出昆仑,定会给人凭添无穷的奋进
力量,走出昆仑的人,也一定会珍惜美好的生活。
那一年,解放军报的两位记者经过艰难跋涉,走出昆仑山,一眼看到山下小镇
——叶城时,他们流泪了,因为他们看到了楼房,看到了树木,看到了穿彩裙的姑
娘,他们情不自禁地说:“人间真好!”
其实,昆仑山也是人间,只是那里太缺少人间应有的东西了。昆仑女的牺牲,
给昆仑山增添了几多色彩,几多丰富!
在将要结束这篇报告的时候,我还要告诉读者一个充满壮烈色彩的故事。
我把这个故事写在这个报告的结尾,是想让读者能平静地读完这篇报告,再静
静地思考人生。
30年前,医疗站第一批医护人员中有一个维吾尔族护士,她叫吾尔哈提,一个
很美丽的姑娘。她在抢救危重病人的途中,暴风雪降临,她倒下了,再没能站起来。
救援人员找到她时,她已被寒流活活冻死。人们看到,雪地上,留下了她滚动爬行
的长长痕迹,在她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出诊的药箱。
她是医疗站第一个把宝贵的青春献给昆仑山的医护人员。
那时,她刚刚24岁,如诗的妙龄。
这一幕过去30年了,30年来,昆仑女们在这片“生命禁区”里将2500名官兵从
死亡线上救了出来;30年来,她们的足迹踏遍昆仑,走遍所有的高山哨卡。
这是一个奇迹。一个中国女兵创造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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