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唐小川记得,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是在他回来的路上开始的。在离开钢琴
酒吧之前,他把自己的住址和电话留给了叶伶芳。他伏在茶几上写时,罗宝成走了
过来。罗宝成已经玩够了,催他快一点儿,说再不回去路上要结冰了,一不留神就
要出事的。后来他才意识到罗宝成话中有话,话里藏着机锋。在写那张纸条时,罗
宝成还用膝盖撞了他几下。车开了一段路,罗宝成又骂了他一句:“你这个傻×!”
他还以为罗宝成在吃醋。但罗宝成接下来的话就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能把真实姓名和地址写给一位坐台小姐呢?你他妈的想被公安当嫖客
抓啊!”
唐小川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太没经验了,但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见过
电视里的坐台小姐,用双手抱着脑袋靠墙根一溜儿地蹲着。现在他连电视也不敢看
了,但只要电视里出现这样的镜头,他又看得特别仔细,一个一个地挨着数过去,
看叶伶芳是不是也在里边蹲着。她在里边蹲着自己就完了,你的纸条就是把柄,那
时警察绝对不会相信你什么也没有干,你就是咬破指头写血书,他们也不会相信你。
唐小川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命运竟然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和叶伶芳紧紧地
联系在一起 那他还要去那里干什么呢,还嫌不够吗?
是的,以后他又去过那里多次,每次都是一个人去。他想要看看叶伶芳还在不
在那里,叶伶芳在那里,就说明没事,叶伶芳没事,他自然也没事。每次去,叶伶
芳都在那里,还是那样,有客人时陪客人,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但从来没有走进
过那扇漂亮的圆形拱门。也有人想要把她拉进去,她却不知用什么办法让对方立刻
松开了手,松开了手之后她还是继续微笑着。也会有人在跳舞时像罗宝成吻那个小
姐似的去吻她,吻得她直往后仰,一头长发直垂到地板上。还有人把钞票从她的胸
口塞进去。这一切,唐小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知道自己是打不过他们的。
叶伶芳看见他痛苦的样子,问: “你怎么啦,替我难受,还是觉得我很不
幸?”
唐小川的头似点非点地动了一下。
叶伶芳的舞跳得很好,但不是和这种人,而是和唐小川。其实唐小川不会跳舞,
他只是在真心实意地跳,而不是干别的。叶伶芳带着他飞速旋转,可惜没有穿裙子。
一件白色的裙子环绕着她那苗条的身材,那该是怎样美丽的一种感觉,一种在白云
中飞翔的感觉。
“你怎么从来不穿裙子呢?”
“这么冷的天,你想冻死我呀。”
“那春天呢,你一定会穿上裙子的。”
“你怎么突然变得像一个小孩子了?”叶伶芳指着那扇霓虹灯环绕的大门说,
“看见了没有,出了这道门,你就不要想别的事了,更不要想春天那么远的事。”
她是想让他变得清醒一些,但他发现叶伶芳其实也有点儿当局者迷。每次陪了
别的人之后,她总是充满了歉意地对他一笑,这说明她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纯粹的
客人。她似乎很自在,很坦然,也正是从她的坦然里,唐小川隐隐感觉到了一种正
在逼近的危险,他担心这个骨子里其实非常高傲的女孩会在一时冲动间做出什么事
来。她有一道自己的防线,并且很脆弱地守卫在那里。果然,唐小川最担心的事还
是发生了。
叶伶芳走过一张茶几时,一位客人拉住了她。
“你看!”那位客人指着自己腿根说。
叶伶芳看了,那里有一小块被水洇湿了的痕迹,正在向四周扩展,并且冒着热
气。
“你把我的咖啡撞泼了,你说怎么办?”
“我?”叶伶芳当然知道自己并没有撞泼他的咖啡,她的腿根本就没有碰上他
的茶几。显然,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为了使自己从这个圈套里摆脱出来,叶
伶芳只能说一声对不起。然而,既是圈套,又怎能如此轻易地摆脱出来?那个男人
挽起裤腿,指着一块有点儿红的地方,让她用舌头给他舔舔。
“多好的咖啡呀,你应该尝一尝是什么味道。”
唐小川没有看见那一幕,那天他恰好不在那里。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已掀开了
被子的一角准备上床睡觉。他刚把冬天穿的那件咖啡色的灯芯绒裤和一件毛线衣脱
下来,挂在一张靠床放着的椅子背上,敲门声是在他即将钻进被子的时候响起的。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他迟疑着,难道……他想起了警察。外面的敲门声停止了,在
短暂的沉寂之后,又敲了一下,咚!他不再犹豫,实际上是他不想把一个提心吊胆
的时间拖得太长。他跳下床,掀开房门,几乎是恶狠狠的。
叶伶芳站在门口。她把那个男人打了。在那个男人把她的头使劲地摁下去时,
她的手想要找到一点支撑住自己的东西,却抓到了一只咖啡杯,她攥紧杯子,在男
人的脑袋上猛砸了几下,那个久经沙场的家伙,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一个坐台
小姐。他傻乎乎地看着她,血很慢很慢地顺着额头往下淌……
趁着酒吧里一片慌乱时,她逃了出来。
在一路狂奔之后,叶伶芳反而显得异常平静了。
“把你吓坏了吧?”她说,还做了一个敲门的动作,用一个弯曲的食指。“我
还准备敲三下,最后敲三下,你再不开门,我就走了。”
唐小川没有吭声,他插上一只小电炉,给叶伶芳烧开水。她的手上、脸上还溅
着几点血迹,肩头还有一层积雪,在灯光下泛着淡蓝色。唐小川伸过一只手去,轻
轻地拂着,雪花一小片一小片地飞起,在空中化成水滴落下来。又望着叶伶芳雪白
的脖后根儿,又端详着她弯下去烘手的样子。唐小川好像一直都显得比较冷静,有
一种临危不惧的从容。惟一的疏忽是忘了穿上裤子。他只穿了一件短裤。叶伶芳是
在他准备睡觉时来的,而他没有穿长裤睡觉的习惯。两条灰白色的长腿在灯光下闪
着黯淡的光泽,这是两条读书人的腿。等他穿上裤子时,水已经烧热了,叶伶芳很
细心地洗着手上、脸上的血迹,她很干净了。很干净的叶伶芳看了一眼穿好了裤子
默然地站着的唐小川,问:“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他挨着她坐下,替她把一绺披在脸上的头发撩到后面
去,手指头从她的耳边滑过去时,他又说了一句,“我是为了你考虑的。”
叶伶芳仰起头来看着他,把下巴往上抬了抬,“你要我去投案自首。”
“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必须争取主动,主动把事情经过说清楚。”
叶伶芳微笑地看着他。唐小川避开她的眼光,说:“我再设法找人在公安局内
部活动一下,我现在就去。”
“谢谢你!”叶伶芳冷冷地说,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你懂得政策,你是一
个真正的读书人!”
叶伶芳走了,她以一种很干脆的方式把他和她的一个故事结束了。她是怎样跑
走的,唐小川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每个人看着一个飞奔而去的身影时都是模糊的,
需要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认识到那些变了形的、升华了的东西。如果要接近
那天晚上的真实情形,必须借助比喻,像一只转瞬即逝的闪电般的鸟儿,叶伶芳在
唐小川的视野里消失了。
然而,在回忆中,它又会像回放的慢镜头一样让你看清每一个细节。唐小川记
得自己是追出去了,一直追到了楼梯口,他完全可以追上叶伶芳,但他发现她飞奔
着跑下楼梯的姿态非常优美。第一盏电灯亮了,那是由声音控制的电灯,叶伶芳的
一条腿向后扬起,然后是优美的弯曲,整个状态在空中完美地停留了一秒钟,脖颈,
柔软的腰部曲线,臂部弧线,旁若无人地伸屈。在那一刻,他看见叶伶芳的骄气,
他为她的骄气吃惊。第二盏电灯亮了,第三盏……
这一形象不断地重复着,直到所有的电灯都熄灭了,楼道里又变得一片寂静。
唐小川用一只手扶着楼梯栏杆,在寂静的夜色中伫立良久,他一时难以确定是追她,
还是不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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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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