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唐小川离婚了,因为他总是在梦中呼唤一个叫叶伶芳的女人。
他的妻子听见了,还是在度蜜月时就听见了。她把他推醒,摸到床头灯的开关,
一按,唐小川坐了起来,脸上泛着白色的灯光,而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他端
详着妻子那一副侧耳倾听的表情,压低了嗓门问:“有贼吗?”妻子稍带高傲地微
微一笑,把灯关了。两个人重又躺下,妻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脯上,他的一只手搂
住妻的肩头,慢慢入睡。
也许就是在那一晚后,妻就常常用一种十分可疑的目光看他,却又很秘密地藏
住自己的心事,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在梦中呼唤的那个女人。这样的隐忍坚持了快两
年,可见她的功夫和修养非同一般。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容忍另一个女人在丈夫
心里长期地盘踞着,一个再有修养的女人终究也还是女人。她翻遍了丈夫的藏书和
一些从过去的岁月带来的信函,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她也用一个女人的
心计和手腕试探过丈夫,比如说一个什么女人打电话来了之类,当然不会说出名字
来,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说出那个名字来的。但丈夫却显得那样坦然,他的坦然
是炉火纯青的坦然。跟踪和盯梢虽是下策,却也是最后的办法。她知道一个女人的
存在,她知道这个女人就真实地站在某一个地方,却看不见她,她除了尾随丈夫走
到她的面前,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她终于把一个在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提出来了
:“叶伶芳是谁?”
唐小川也不知道叶伶芳是谁。曾经有一个叫叶伶芳的女孩,他和她有一段时间
交往,他对她有那么一点儿好感,他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没有伸出援手,是她
吗?如果是她,他和她之间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本来也没什么关系。是的,他真
诚地为她的幸福生活举杯祝福过,然后把剩下的小半杯葡萄酒一饮而尽,又撩起白
色餐巾的一角,很仔细地拭掉了嘴角的残酒。自那以后,每晚都睡得很踏实,连梦
也很少做……
“你骗人的技术不太高明,唐小川,你以为我是小孩子啊!”
天太热了,妻挥着手绢扇个不停。他的脑袋开始沉重的摇晃。
“我没有骗你,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
妻却显得很轻松,她把一个名字说出来后,就把自己完全放松了。
“我可以原谅你,我可以不计较,也不追究你以前的一切,但有一个前提,你
必须说实话,我需要一个诚实的丈夫,孩子需要有一个诚实的父亲。如果你还想好
好地过日子,还想继续扮演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就应该告诉我,——你把她藏
到哪里了?”
唐小川一句话也不说。
当你面对一个女人处心积虑的怀疑时,你已经无法解释自己。唐小川久久地把
嘴张开,但一句话也不说,只用一根笔直的手指,默默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现在,离了婚的唐小川又回到了这座城市,奉派采访第一批失业工人再就业的
情况。他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叶伶芳,两个人只是在劳务市场里很自然地碰上了。
叶伶芳显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叶伶芳对他多少有些唐突的出现好像有
点儿恼火。他们简短的交谈了几句,叶伶芳就走了,并没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这就是他在梦中呼唤了多年的女人吗?
他望着那个仿佛被一阵风吹走的身影,忽然觉得有点儿冷。这种冷的感觉,给
了他一个回忆或者说重新审视那一段生活的温度。可以说他始终都是清醒的,从来
没有扮演过什么天真的角色。默默地守护着桌上的一杯咖啡,彼此有意无意地一瞥,
又随便把目光转一个方向,去的时候雪花漫天飞舞,回来时雪片硬得像冰雹一样。
这就是他和她那段交往的全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连吻也没有接过。却总是在
做梦,在酣然入睡中做那种一点儿梦境都没有的梦,但是把声音喊出来了,那遥远
而又模糊不清的呼唤声,被一个真实地睡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听见了。她也走了,像
甩开一个伪君子那样拂袖而去。而他,唐小川,每晚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床上躺了一
夜之后,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仍然交叉着搂在一起,搂成一个圆。一
个女人软玉温香的身体在这个圆里躺了两年,他醒来时就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空洞
了。
唐小川再次见到叶伶芳,是在自己完成了采访任务离城返京的那天晚上,车票
已经买好了,晚上九点多钟的。市劳动局的几位主人在汉森假日酒店里为新华社高
级记者唐小川先生饯行。叶伶芳走到包厢的门口时,犹豫了一下,她看见了坐在主
宾席上的唐小川,穿一身显然是名牌的银灰色西装,显出一副时髦而自信的派头。
但她咬了咬牙,还是跟在点菜小姐后面走进来了。点菜的小姐递上菜单,又用一支
有细绳牵着的小圆珠笔在便笺上一样一样地记,像是在默写生字。
叶伶芳还是那样,默然地站在一个角落里,双手合拢放在腹部,似乎很平静。
但唐小川清楚地看见她的手指头在不停地转动,凭她那种举止就知道她有什么心事。
她的脸色也异常的苍白,眼圈发青,整个人没有一丝活气。她怎么了?唐小川想起
了劳务市场上见到叶伶芳,对他虽然是一副毫无表情的冷漠态度,但脸上的光泽和
眼里的神采却是那么逼人,这才几天呢,难道?唐小川心里一颤,难道是因为自己
的出现……
“请问各位要用什么酒水?”
点菜的小姐在客人点完菜之后,和往常那样问了一句,退到了一边。
叶伶芳往前走了两步,很艰难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一位主要陪客不耐烦地
把手挥了一下,像是要轰走一只苍蝇。叶伶芳咬了一下嘴唇,但是马上又张开了,
她要呼吸,很急促地呼吸。
唐小川低下了头,不忍再去看她。他当然知道叶伶芳在这里干什么,他也在叶
伶芳斜披的绶带上看见了“飘来仙”几个字样,知道那是一种酒的名字。但他是不
能主动开口要什么酒的,他只是一个客人,必须恪守一个客人的本分,始终保持一
个新华社记者优雅的风度。但他心里有数,主人是会征询他的意见。果然,主人轻
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问: “唐记者,喝什么酒?”
还没等主人报出茅台、五粮液之类的酒名,唐小川连忙说道:“就喝飘来仙吧。”
“飘来仙?”
“是啊,别的酒我是不太喝的,我只喝飘来仙,这酒很对我的胃口,当然,你
们请便吧,不要因为我一个人……”
“那怎么行,我们今天都是来陪你的。”主人豪迈地喊了一声,“最好的飘来
仙,先上四瓶!”
唐小川酒量不小,当记者练出来的,但平时都很节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
开量喝,来者不拒,又一杯杯地回敬过去,有时还佯装不小心,用衣袖碰翻一杯,
有时趁人不注意洒掉一些,到最后,十个人竟喝掉了八瓶五星级的飘来仙。唐小川
已经醉得像两个人了,但神志还算清醒,始终镇静地保持一种坐的姿势。那些陪客
一个个醉得东倒西歪,口里嚷着要开车送唐小川去火车站,你扶着我,我扶着你,
分头钻进了门外停着的那两辆轿车里,却不知道唐小川上没上车。谁也不知道谁了。
在寂静雪夜的某一角落里,一个男人像孩子般地睡熟了。
客人渐渐稀少。叶伶芳在另外几间包厢里推销酒出来,经过这间时,朝里面瞅
了一眼。只是无意地一瞥,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她有点儿惊奇地看见伏在一片狼藉
的桌子上酣然入睡的唐小川,用两条胳膊枕着额头,脸被自己的手遮挡着。他的背
后是一扇窗户。在他均匀而柔缓的呼吸声中,窗外的城市依次出现梦幻一般的轮廓,
像是这个城市,又像是另外一个城市。它是模棱两可的,而一个伏在桌上熟睡的男
人和一个渐渐走近的女人,恰好需要有一座模棱两可的城市来作为他们遥远的背景。
偶然会听见咔嚓一声,好像是什么地方的一棵树杈经受不住冰雪的重压,折断了。
这声音似曾相识,仿佛是多少年前的一棵树杈断了,一直到现在才听见。
她走得离他近了一点儿。慢慢地,她看见两样东西,一只放在椅子腿下的手提
式公文包,一件搭在椅背上的斜纹呢半长大衣。它们是时间之外的两件静物,在纯
粹的空间里展示着真实的色彩和形状。短暂的幻觉消失了。叶伶芳听见隔墙传来的
笑声,宛如几点零星的浪花,反而给人一种更加冷寂的感觉。有个念头在她脑海里
闪了一下,却也是一个平常的念头。她悄悄拿起椅背上的大衣,披在他的背上。鼾
声立刻变得响亮起来,每一声后面都带着尖锐的哨声。这样很好,叶伶芳在离他最
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在响亮的鼾声中,她可以保持清醒的头脑。
只睡了半个多小时,唐小川就醒了。刚睁开眼时,视线还有点儿模糊,但也知
道那个坐在自己旁边的模糊身影就是叶伶芳。眼睛渐渐地增加了亮度,又把滑到鼻
尖上的眼镜扶端正了,叶伶芳却变得陌生起来,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似的。他有点儿
慌乱又有点儿腼腆地问:“我,我没说梦话吧?”
“梦话?”她摇摇头,又反问一句,“你这样的人也会做梦?”
但唐小川关心的是自己说没说梦话。当他得知自己没有说梦话时,高兴得几乎
有点儿失态,紧紧地抓住叶伶芳的手,有点儿不敢相信地问:“真的,你没骗我吧,
你没有听见我在睡觉时喊你的名字?”
叶伶芳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你的酒还没有醒吧?”
“醒了,早醒了?”为了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清醒,他抬腕看看表,准确地报出
了时间:“九点差一刻,对不对?”
唐小川醒得正是时候,离开车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这里离火车站不远,他打
算走路去。他穿上外套,拎起那绛红色的公文包,又把手伸进贴胸的口袋里去掏了
一下,车票还在。但叶伶芳有点不放心,她送他到门口时,问:“你不要紧吧?要
不,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他紧走几步,仿佛怕叶伶芳追上来。雪仍在下着,好像是接着十年前的那场雪
下的,十年前的那场雪没有下完,过了许久,才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飞舞的雪花
迎面扑来,又在身后缓缓落下。但人行道上并没有太厚的积雪,每天都是要扫的,
这薄薄的一层雪可能还刚下不久,恰好能印出一行脚印而不至于把脚陷进去。每踏
一步,都能听见雪在鞋底下发出的细微声响,那声音也是白的,干干净净的那种白。
叶伶芳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想着那个不知在何处漂泊的丈夫,又看见这一个男
人渐渐走远,脸向左右微微地摇了摇。忽然又看见唐小川回过头来,远远地朝她喊
了一声,但没有听清他喊什么。
风是朝另一个方向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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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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