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画家画完了一只烟斗之后,再在它的旁边注明:这不是一只烟斗。这正好道出
了我此刻的心情。当书写开始减速之时,我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期待中的结局吗?
结局是事实上我已为一本“书”的诞生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尽到了一个作者该尽的
一切义务。但我仍然毫不犹豫地将它放到了引号中。引号之外代表了我对一本真正
的书的期待,而这也正是作为未定稿的期待。
我当然不会假惺惺地宣布“这不是一本书”。因为它确实已具备了一本书的外
观形式,一本书的肉体,否则也就失去了让它诞生的理由。无疑,即使只是为了把
一本书托付给每一个可能的读者,也必须保证让它先成为这样一个六面体;为了说
服购买,同样必须作出成品的承诺。
一个作者的愿望当然是向读者提供他的最后成品。但写作的生产不同于单纯的
物质生产,这是一种自然与人为合作的过程,是一种需要经历不断地自我否定、自
我摒弃、自我改进的过程。“未定”主要不是针对写作的结果而言,而是为了强调
写作过程的艰难。
因此,未定稿是一个借来的词,我用它来表达一种心情,即:一切才刚开始。
中国人习惯于用“百年”来代指人的一生。距我初次命笔到现在差不多已有十
几年了,而我仍然只是不断面临新的开始,无论是一篇文章,还是一本书,我都把
它们当作一个开始,我把生命中每一点所得都视为一次新的馈赠。也未始不能说我
的前半生都是在这样的期待中度过的。
虽然汇集在这个集子里的全部文字的正式撰写时间前后加起来恐怕还不到二三
个月,它们中有的写于一天之内,最长的有一两个星期,其间经过多次反复,重写、
增删和修订。绝大部分酝酿甚久,也有即兴的灵感,“未定稿”这个名字也确实反
映了我的实际写作方式,我自认尚未及信手写来、俱成妙文的佳境,可以说我度过
的每一天都是这些文字孕育的日子,也是它诞生的日子,这也就是我没有在每一篇
底下一一署上日期的原因。
收获的季节与耕耘的季节互相重叠,这也恰好反映了我们这一类人的工作特点,
而我同样深知每一种特点既构成了它的特性,同时也带来了某种局限性。我之所以
要事先声明这一点,是为了强调一本书距离它事先的目标,总显得远未臻于完善,
甚至连近乎完善都未达到,非唯跟一本书的理想相距甚远。尽管我已竭尽全力,或
者说我正在竭尽全力。无疑它总显得有些不够,甚至远不及个人世界的一个角落。
就我们个人与世界的关系而言,我们都处在这样一个角落,是角落中的角落。此外
内心的世界同样难以穷尽,每个作者只不过碰巧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记录。
“未定”亦有“题未定”之意,汇集在这里的文字,主要由一些札记、随感组
成,反映了我对人文、社科等领域多方面的学术涉猎,但我同样必须声明的是,在
这里“学术”这个字眼只是被一般地引用,显然就其中任何一个领域而言,我连一
个专门家都算不上。就其中的单篇文章来看,当然各具一定的完整性,放在一起却
只能说是“汇编”。我甚至绘制不出这样一张周详的旅行地图来概括全貌,所以这
本书的编排基本上是随意的,感觉化的。它们多少都围绕着一本书。如果硬要给定
一个主题的话,书本身就是这本“书”的主题,一本谈书的书。
从不同的角度谈论同一件东西一向令我神往,无论是一首诗,一幅画,一个广
场或一座教堂,都只是围绕着书的一个环,简单地说是属于“环和书”的关系,由
此形成一个书中的世界。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书也围绕了我。我是个生性散漫
的人,也是一个好奇的人,散漫再加上好奇带给我的唯一好处就是漫无目的乱翻书,
有的竟也看了进去,渐渐看出了一点门道。我看出去的世界渐渐变成了一本书,这
个世界用书面语跟我交谈,我把世界当成读物,把自己当作它的一个读者。
我总是力争先成为一个优秀的读者,以阅读的热情拥抱世界,而后尝试进入写
作。一切从阅读开始,而后他写下了第一首诗、第一本书。马拉美曾经认为世界的
一切存在都是为了一本书。他的原意可能是指一首诗、一本书的绝对构成,从这个
意义上来说,所有的诗人都是同一个诗人,都在写同一首诗,同一本书。因此,不
应从狭隘的角度去理解书这个字眼。在这里,一首诗、一幅画、一首虚构的奏鸣曲,
一座教堂都可以被理解为一本书。而这本书不过是组成了世界甚或宇宙这本大书中
的一册,一页,一个字,一声细语和一点伤痕。
我一直在思索作者与书的命运,直到我坐下来编成这样一个集子,我觉得自己
仍未从两者的命运中彻底挣脱开来。于是我不得不尝试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来看待这
一切,因为作者正是这样一个叩门者,在其中最先听到的是他自己的回声。显然,
我不是指那种必不可少的校阅,而是指相隔一定距离的暸望,带有一定的兴味、癖
好、甚至苛求,因为一个真正的读者总是不得不力求成为一名美学鉴赏家,虽然这
在某种程度上跟作者的自身要求正相一致,但作者的身份跟成为一个优秀读者的要
求最终仍难彻底谐合。除了工作中必要的自尊,长期浸淫其中,对某些话题的津津
乐道,出于个人情感的偏爱、习惯、视觉盲点、自怨自艾或自我姑息,相伴劳作的
满足感等等都会导致一种距离的阙失。声明“未定”,也是为了强调一种“已定”
的相对性,就是说,他承认所选择的谈话方式带有主观性与局限性,他当然期望能
在某些方面能与读者心心相应,但这未必始终在作者的掌握之中。因此,“未定”
事实上也成为对读者的一次邀请。
强调“未定”首先是为了吁请读者的合作,它基于对这样一种观点的认同,一
本书最终将由写作与阅读这两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共同构成。当面临某些人类共同的
困境时,作者通常不得不采取某种自我的角度,自我的姿势,并且假想此刻,在阅
读中,跟他站在一起不止一人,有更多的人会同意调整一下姿势,以便于更好地通
过书阅读这个世界。作者的尺度既然不能够替代读者的尺度,所以为某些特定的读
者写作事实上是一句空话,──他不得不为自己写作,因此阅读的吁请不是谄媚,
而是要求他们像作者那样首先成为一个自己的读者。
此刻,我意识到自己是完全孤立的,我想把这种孤立完全留给我自己。就像一
个正在迅速撤离工地的桥梁工程师,突然失去了回头一瞥的勇气。他在思忖从身后
的这座桥上通过的将会是哪些人呢?探险家、孤旅、游方僧人、天涯断肠客、美学
迷、风尘剑侠,或者是你,一个像我一样喜欢东张西望的人,但愿我们都不会在这
种好奇心中走得太远,但愿桥和人都不会在半空中掉下来。
而合上书本跟铡刀落下确实有某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相似之处,书不得不承受这
一次次的判决,能将书从这种任人宰割的悲惨境遇中一次次拯救出来的只有读者,
但书本乞求的不是怜悯,而是饱含同情心的阅读。这也是构成一个优秀读者的必备
素质之一,缺少这种阅读中的同情心,任何一本书的价值都难以真正地确立。而书
与桥梁一样具有高于作者的权威和深度,作者甚至很难设想重新把它一句一句地再
写一遍,除非再写一本书。书的唯一权威就在于它的不动声色的冷静和耐心,借助
这种耐心它坚信自己有能力将来自时间的磨损降到最低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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