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母二题
1.字母之环
《创世纪》中并没有提到语言的发明,这似乎成了第七天以后的事情。但在创
世的一周,语言的威力始终伴随着上帝的创造。正如开卷的那句名言:神说要有光
就有了光,世界从一开始就依附于语言,我们甚至可以说不是上帝而是语言创造了
世界。博尔赫斯在一篇谈书的文章中提到,大约公元6 世纪左右在叙利亚或巴勒斯
坦出版过一本叫《Sefer Yetsirah》的书,这本书描述的正是耶和华如何通过基数
词1-10和希伯莱字母表中的22个字母创造了天地万物。如此看来上帝是个十进位制
的信奉者,并且只说希伯莱语。这当然只是以色列人的上帝。那么字母或数字的发
明又该归功于谁呢?
文字的源头充满了迷径,向为学界视若畏途,没有现成可携带的旅行地图和地
名索引,即便把一切零零碎碎的资料都收集到手,仍不免四顾茫然,掷笔长叹。从
文字的源头上溯字母的源头,则更有可能陷入迷径中的迷径。最省力也最绝望的办
法莫如将之归于神功,非俗人所能解,或杜撰一个仓颉之类半人半神(“证据”之
一是说他天生四只眼睛,而这又显非项羽李煜之类后辈重瞳子所敢追摹)。
迥绝孤标的意大利人维科认为追溯文字起源的困难其实大半是学者们自找的,
因为他们总是喜欢将文字的起源和语言的起源隔裂开来。神说,并非因为有了文字
神才说,也不是因为神说才有了文字。神说要有光,神是以光在说,以光与暗分离
的事实在说,也就是天说、地说、雷霆在说。神之说,也就是“神写下的文字”,
也包括“老虎身上的文字”,“一座高山,可能就是神的话,不然就是一条河,”
(博尔赫斯:《神写下的文字》)最初的人类相信电光箭弩和雷声轰鸣都是天神向
人们所作的一种姿势和记号,这种记号就是实物文字,也就是被所谓“神的字母”,
它们存在于有声字母发明之前。一切民族都经历了这样一种由神的象形文字朝人的
象形文字的过渡。最初的文字是指形象,形状,实体,也就是维吉尔在《牧歌集》
里所说的“一切事物中都充满着天帝约夫”。后来柏拉图把约夫理解为渗透和充塞
到一切事物中去的以太(ether )。(维科:《新科学》[379] )马克斯·缪勒在
考察人类早期的神话中也发现并证实了这一点。“在早期的语言里,自然就是自然,
一个纯粹的形容词就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实体。”缪勒由此将语言的形成分为三个时
期,即词的形成期、方言期、神话期。
埃及人相信世界在他们之前已经历过三个时代,即神,英雄和人的时代,维科
认为对应于这三个时代,同样存在着三种语言、三种字母,──顺便说一句,“三”
是维科难以割舍的数字情结,这当然需要辟专文来讨论──第一种是象形语言,用
神的字母;第二种是符号(象征)语言,用英雄的字母;第三种是书写的语言,用
人民约定俗成的字母。
最初的文字哑口无言,它原是在心中默想的某种姿势或具体事物,凭形象和象
征说话,所以最初的字母是选中的物。希罗多德《史记》中曾提及在亚细亚北部,
西徐亚国王伊丹屠苏斯(Idanthyrsus )曾用表示一只青蛙,一只田鼠,一只鸟,
一柄犁和一把弓等五种实物的词(对这些词各自表达的意思的详细说明参见《新科
学》[435] )来回答要向他宣战的波斯大帝大流士。法兰西北部有一种叫做辟卡底
的rebus (一种红花草)的象形语言,顾名思义也一定像在日耳曼一样,是运用具
体事物的语言,也就是西徐亚国王所用的那种象形的语言。塔西陀在描写北欧当地
风俗时曾提到古代日耳曼人并不知道文字的秘密(literarum secreta ),也就是
说,他们不知道怎样写下他们的象形文字,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士瓦本国王弗雷德
利克时代。直到哈布斯堡国王鲁道夫时代,才开始用日耳曼俗字体来写政府文件。
就连大不列颠北部最远的地方苏格兰在古代也用象形文字书写,更毋论那些以使用
象形文字著称的国家。无可否认,按照维科的观点,所有的象形文字都具有某种
“神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所谓“神的字母”更接近于中国古代的八卦卦象,
不能与已形成了稳固成熟的语言形态的现代汉语象形文字混为一谈。如考古工作者
最近发现的,属于距今七八千年的裴李岗文化的绝大多数器物及其上面的刻画符号、
图形文字和单字,都是同一统卦的卦象,从而证明中国古代象形文字早在距今7000
多年的裴李岗文化晚期就已产生,也使伏羲“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
的记载得到旁证。
费尔南德·莫塞在《英语简史》中曾提到入侵不列颠的那些日耳曼部族并没有
草体字(即现在常见的书写体),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属碑铭文字的秘符体字母,所
有的日耳曼人都用它来画符、题哀词、写公文或把本人的名字刻在私人用品上。英
语中现在还保存有大量的秘符体铭文。现代英语里有三个常用词都可以追溯到秘符
体的使用上。这三个词就是动词write (写)、原意是“刻写”;动词read(读),
原意是“解符”;名词book(书),原意是“板”,即用以刻秘符的木板。属于最
早古日耳曼文字的“古代北欧文字”,在古英语中意思也是指秘密的、神秘的。古
代北欧字母则被称为“futhark ”,据说,这是传说中的奥丁神被吊在一棵名叫伊
格德拉西尔树上的九天九夜里发明的。有人则认定发明者是一个名叫麦库斯曼的斯
堪的纳维亚人。──可以料想,最初被用来作为符号的形象,也受到书写方式的制
约。例如楔形文字的形成就跟用木头在泥版上刻写这种方式有关,埃塞俄比亚人则
用一切机械工作的用具作为象形文字。──后来当英国人想用自己的语言写作时,
他们就跟一些爱尔兰僧侣学会了使用拉丁字母。而当这种字母不敷用来标记所有的
语音时,他们就不得不引入几个秘符体借字作为特别的字母,例如和后来都曾用来
代表英语里的齿间擦音,现在都以th来代表了。流播世界各地的Gammadion ,即卍
字形,曾被纳粹党颠倒用来作为党徽标志(卐),只不过是秘符体流传至今的一个
最近的例子。
幸德秋水在《基督何许人也》中,对作为十字架起源的符号作了比较详尽的考
察,发现它们作为男性的记号,不但可以显现为牛,羊,也可以是火炬,火焰,圆
锥,蛇,萨拉斯(巴克科斯神的拐棍,用茑萝或葡萄叶装饰,头上戴着一个松球),
三角形十字形,卡底赛阿斯(墨丘利神的拐杖,有两条蛇缠绕,顶上有两个翅膀),
头上有球的竿,乔木,直立的石,笏,牧标,尖塔,招橹,直柱,夭,枪、剑,棍
棒,直立的桩子,都是古来用以代表最高神的生殖力的。这些记号的特点在于其形
直立,其质刚健,其色尚赤,间有火焰。作为女性的记号,亦不一而足,如土地,
月,海中之星,圆,印形,三角形,石榴门扉,箱子,鱼,船,蹄铁,罅隙,孔穴,
天上之处女等,大多是作妇女生殖器之形象,其色用黑。
缪勒认为这些最初的象形物不仅获得了个性,而且也获得了性的特征。因为
“那时没有既非阳性也非阴性的实体,中性词是后来的产物。”在原始民族的眼里,
天人是一体的。打雷被看作是天帝在发怒和咆哮,而一块磁石吸引了铁,不单单是
爱情的象征,而是因为自然本身就是这样一个庞大的躯体,同样富于肉欲和情感。
只是当人类理性过于发达之后,它们才常被用来指涉一个纯粹的隐喻或象征的概念
体系,由此构成了全世界各民族语言的庞大总体,──语言的自然之源曾使这些词
在开始时既清楚又分明,对于起源的追溯却沦为一种头绪纷乱不断经受着痛苦分裂
的复杂过程。
与英雄时代相对应的第二种语言,是用意象、比喻和富于自然特征的事物构成
的符号,也就是维科所谓“英雄的徽帜”,我们至今犹可从流传下来的西方古老的
名门世家的家族盾徽上一辨它们的遗痕。荷马在他的两部史诗中有五处说起有一种
语言比他使用的语言更古老,荷马称其为“神的语言”。《伊利亚特》中曾提到阿
耳戈斯王后引诱西绪福斯美貌的孙子、英雄柏勒罗丰未成,进谗反诬,国王普洛透
斯遂派柏勒罗丰亲自去送一封置柏于死地的信给吕喀亚国王。这封信据说是由一种
叫s ēmata(即符号)的记符写成的,《伊利亚特》卷六描写它密密匝匝地刻画在
一块折起的板片上,《伊利亚特》中提到“书划”仅此一例。而据维科推断它们必
然是一些隐喻、意象、类比或比较,接替这种自然语言的是与埃及所谓人的时代相
对应的语言,也就是我们今天用来书写的语言。我们终于回到了那个“天雨粟、鬼
夜哭”的夜晚,人类头一次将说的权利从神那里夺了回来,神迹变为字迹,天书变
为人之书,我们得以使用至今的文字终于诞生了。这种描述固然略显戏剧化,其实
也只不过是人对自己在语言发展过程中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的一次回顾与肯定。因
为神也毕竟只是人想象的产物,而所谓英雄性也只不过是神性和人性的混合。
区别于神的字母,这种土俗的字母,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听懂的,我们用它来表
达日常生活的需要,通信并传递远方的消息,因此它一定是在中下层阶级中产生,
所以才能被广泛地接受的。古埃及统治者确曾习惯用“人”这个词来代表平民们,
以示和英雄们有别。换句话说,所谓“人”的语言从一开始就是中下层阶级的语言,
凡俗的语言,这就决定了这种语言必然是按约定俗成的方式形成的,也正因为它具
有这一永恒特性,所以语言成为人民的一种权利。当罗马皇帝克劳狄(Claudius)
创造了3 个新字母,并发表了一本有关这3 个字母的论著,认为有必要把它们加到
拉丁语字母表中去,罗马人却不买这个帐,只有等他即位之后才得以在实际应用中
推广,直到苏维托尼乌斯撰写《罗马十二帝王传》之时,这些字母仍然出现在许多
书籍、公报和公共建筑物的铭文中。
另一方面,不可否认某些个人在语言的发明和发展中所起到的积极推动作用,
尤其是那些文化英雄,如伏羲、仓颉,琐罗亚斯德,腓尼基人桑渠尼阿通(Sanchuniathon),
卡德摩斯,阿尔卡迪亚人伊凡德的妻子卡曼塔,奥丁、乌尔费拉斯,亚美尼亚的密
斯罗普,西里尔和墨索迪乌斯(Methodius )等,包括词典编撰者约翰逊博士,许
慎等。不管是传说中的,还是可能确有其人,他们的名字无疑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的
标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伏尔泰才把字母表视为一个国家无可争议的纪念碑,
一个民族就是从这里开始总结并进一步汲取新知识的。
希腊人曾相信是优卑亚的英雄帕拉墨得斯发明了包括字母表、数目字、钱币、
按月计时法、骰子游戏在内的一切。柏拉图《理想国·斐德若篇》中提到过这个名
字,用来影射芝诺,说他运用修辞术使他的听众觉得同一事物象同又象异,象一又
象多,象动又象静,这倒道出了一点字母或数字的真相。当然柏拉图和他的同胞们
指的只能是希腊文的字母或数字,人们公认这种凡俗字母是由卡德摩斯从腓尼基输
入埃及的,腓尼基人则是从迦勒底人那里接受过来的。迦勒底人、印度人、中国人
都属于世界上最早开化的民族,伏尔泰认为,正是迦勒底人在建造如巴比伦这样一
座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美丽城市时才开始使用字母,并创造了一种刻在砖坯上的象形
文字。
字母表的发明至少可以上溯更远到同样建立在两河流域的更古老的阿卡德王国
时期──在卡尔·萨根编订的宇宙日历中,这发生在从大爆炸开始的一天直到当年
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11点59分51秒,(现在是元旦第一秒)。──腓尼基人则是世
界上最早通商的民族,他们把腓尼基字母带到了希腊。腓尼基人也给埃及人带去了
第一个字母表,当时只有16个字母。这些象形文字只能是些数学符号或几何图形。
希腊人把这些几何图形接受过来代表各种明晰的发音,使它们极其优美地形成了土
俗字母,这些字母后来由拉丁人采用了。拉丁字母的创造字母者,是卡曼塔(Carmenta),
这个名字是自Carmina 而来,意思就是诗歌。西班牙人的最早语言则被称为“罗曼
斯”。(《新科学》,[438] )我们终于随着先贤的指点追溯到了文字悠远的尽头,
但迷雾并没有被彻底驱散,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这就是三种语言和三种文
字的差别究竟是如何形成的。维科试图从声音的层面来对三种语言和文字作出区分。
他认为神的语言是几乎无声的,或只稍微发点声音;英雄的语言开始是有声与无声
的平均混合,也就是土语和英雄们用来书写的文字,如荷马称之为s ēmata(符号)
的二者的混合;至于人的语言则几乎全是有声的,而当语言的发展进入到了有声阶
段时,就形成了诗性表达方式,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位传说中被称为诗歌的女人如何
会成为拉丁字母的创造者──夜莺终于开口歌唱了。
“每个词的创生最初都是一首诗,具体化为一个大胆的比喻或明确的概念。”
每一个字母的创生亦复如此。缪勒在发现了雅利安语言具有共通的古代名称这笔财
富的事实后曾断言,所有这些名词原初都有某种表现的和诗意的力量。“每一个词
都在确定的意义上就是个神话。这些词最初都是用来定名的;它们表达了特定对象
看来具有的诸多属性的一个特征,这些特征及其语言表达,经过选择淘汰,表现为
一种无意识的诗歌,而这种诗意在现代语言中已经丧失干净了。语言被称作化石的
诗歌。但是正像一位艺术家不知道他正在抚摸的陶片的意义,在于它含着人类生活
的遗迹,当我们称某人为父亲时,也不知道我们正把他称作保护者。”显然,这本
身就是个故事。“如果要逐一考察所有这些语言的遗迹,足以使我们写出一卷大部
头的著作。”
维科曾设想编出一种所谓“心头词源”,来对各种发音不同的语言找出意义。
弗洛伊德则在有关精神分析学的演讲中提到过,他诊治过的一个病人有过这么一种
奇怪的幻想,他认为世间必有过一种所谓“原始语言”,如同一棵启示了奥丁发明
的字母之树,“每片最小的叶子同最底层的根须,同整体的每一其他最大和最小的
部分互相交流。”(卡莱尔语)。我个人曾梦想有朝一日能追溯每一个字母的源头,
那时候我将到达人类历史的源头,这样的历史事实上也是一部心灵史或人类史,可
能等于所有人类历史的总和,需要全人类共同努力来一起编撰。这样一部历史问世
之时,也就是人类纷争消弭之日。到那时候,我们只要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一起回溯
到共同的源头,以一种所有人都听得懂的语言说话,人类将会发现,我们其实都只
是同一棵语言之树上结出的不同果实。或许三种字母(文字)的区分本身也只是人
为的,神、英雄和人只是它们不同的称呼。
正如众所周知的那个关于人类建造巴比伦塔和上帝派天使下来使天下人语言发
生混乱的传说。显然,起初天下的人们说一种语言,犹太智慧书《阿伯特》上记载
“有十件事物是在安息日前夜的黄昏创造出来的,它们是:大地之口;水井之口;
母驴之口;彩虹;吗哪;神杖;沙米耳(据称是一种可在石头上刻字却不会伤到石
头的东西。我们唯一可能想到拿它来作比较的是一支最初的笔);神谕;字;版。”
作为对《创世纪》失记的一点补充。这样我们终于又回到了开头,完成了一个追溯
字母的小小圆周。不要忘了发明字母表并建立了阿卡德王国的塞姆人语言属塞姆
(闪)语的一支,无疑他们正是挪亚的儿子闪的传人,玛士撒拉的子孙,亚当和夏
娃的后代,上帝的造物。就此意义而言,创造语言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帝。
2.字母之珥
“珥”在词典中有一个意义是指日、月的光晕。日珥指的是突出在太阳边缘发
光的气团。我在一次日全食时见到过一次,在一瞬间样子有点像金色的指环和在它
边缘闪烁的钻石。事实上它就是那没有被遮挡住的一部分太阳。在我写完了“字母
之环”之后,重读博尔赫斯的《阿莱夫》若有所感,于是就再想写几句,权当作为
已完成的字母之环再按上一个珥罢。
阿莱夫(Aleph )是希伯来语的第一个字母,相当于英语中的A ,数字中的1.
正如我们所说的,每个字母的最初起源是神秘的,而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则显得更
加神秘,几乎是不可知的。虽然仅从外观上判断,就不难粗粗描绘出字母A 的演化
过程:最初来源于古埃及人的牛头象形符号,发展为腓尼基人的∨,希腊人始将它
写成Α,至拉丁文方最后定形。我们却并不太清楚犹太先民是如何选中“阿莱夫Aleph”
作为第一个字母,正如他们选中了“贝特Beth”作为第二个字母,选中“格米尔Gimel”
作为第三个字母。──这两个字母又分别代表数字2 和数字3 ,两数之和为5 ,而
希伯莱文第五个字母“黑(he)”正是上帝的象征。──这当中肯定经过一个从具
象到抽象既漫长又曲折的提炼过程。博尔赫斯曾经提及,对犹太秘教来说,〔“方
体希伯莱”(Square Hebrew )字母写作〕这个字母代表恩·索夫,就是无限纯粹
的神。据说其形象是一个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表明下面的世界是镜子,是上
面世界的地图。这恐怕就是我们追溯字母阿莱夫原型的唯一线索。至于牵涉到这个
字的发音,这样一条原则必然会被提及,即引入了人类最初声音的是歌唱,而发音
的语言也是以象(谐)声的方式发展起来的,正如我们看到儿童们仍然能恰当地用
象声方式表达自己,人类历史的童年时代也正是以这种方式表达着他们自己。我们
不妨设想它是由一声惊叹而来,即面对无限的惊叹或恐惧。后来数学家哈雷的乔治
·康托尔将他作为数字转化的一个标志,引入了集合论与超穷数的理论中。数学术
语中有所谓“阿莱夫零”。乔伊斯在《尤利西斯》第三章“普洛透斯”中描写斯蒂
芬瞥见接生婆麦凯布太太时由阿莱夫、阿尔法联想到也正是零,“Aleph ,Alpha
:零,零,一。”
阿莱夫还让我们想起了与它的读音相近的一些词,不管它是由一个希伯莱人发
出的,还是出诸更古老的腓尼基人之口,如早期的腓尼基人曾以“El”这个词指上
帝,阿拉伯人几乎发每个词都以al开始,后来阿拉伯人的“Alla”显然也由此而来。
人类最初是以歌唱的形式开始说话的,这也可以通过人类发音器官的构造来说明,
元音的发声之所以比辅音容易得多,正因为它们容易被以歌唱的形式发出来的。在
古希腊语中,字母就叫元素,这说明希腊人开始时一定是用最简单的声音来称呼他
们的字母(例如用ah称呼),而拉丁人采用了希腊的字母,跟着希腊人的路子走,
用来称呼拉丁字母的也一定是声音低沉的名字。拉丁字母的形式保留了最古的希腊
字母的形式,所以维科认为我们由此应得出的结论是:用复杂的名字来称呼字母
(例如用alpha 代表α)的办法在希腊人中间起来较晚,由希腊人传给希伯来人,
那就更晚了。由此我们不难粗粗地勾勒出字母阿莱夫的发音史。
毕达哥拉斯学派采用了腓尼基人用希腊字母表中的字母和增加某些腓尼基字母
来表示数的方法,字母与数字又一次被挂起钩来。毕达哥拉斯和他的信徒们坚信万
物皆数,这个物质世界的一切无不由数构成。1 是点,由1 生2 ,即点点成线,2
又生3 ,3 产生面,继而由面生体,便有了四大元素。1 又是一切奇数的始基,而
奇数被毕达哥拉斯看作是善的象征,所以1 又是一切善的始基。由1 生出宇宙间一
切善。奇数是阳性的,所以1又代表阳性中至高者──阿波罗。善都是有形的,有
限的,不变的。但这一切都是相对的。让我们继续按照毕达哥拉斯派的逻辑,由于
2 是一切偶数始基,而偶数又是作为恶的象征,是多变、不定和无形的,由于2 又
是1 生出的,所以无限也同样可以寓于有限之中。杜撰一个无限的阿莱夫是小说家
的权利,也是他的义务。就像被用作《阿莱夫》题记的那一声哈姆雷特的呼喊:
“啊,上帝,我可以关在一个核桃壳里,自以为是无限土地上的王。”
诗人和小说家就是这样一个核桃中的王或“冰琪琳大帝”(史蒂文斯创造的著
名诗歌意象),而阿莱夫就是这样一个将宇宙关闭于自身的字母,或者说是一个映
照包括自身在内的整个世界的一面镜子。《旧约·创世纪》第一章描写了造物主通
过发出十道指令来创造世界,犹太贤哲认为世界就造于这十句话中,无疑它本可以
造就于一句话中。每个作家都在寻找这样一句话,这样一个字母,这样一个点,有
的穷尽终生,也只抓到一个碎片,或者永远跌入了被遗忘的黑洞里。但即使,一个
只是反映了自身黑暗的光的碎片也是值得珍贵的。
问题在于,怎样来向别人传达这个“我的记忆”几乎无法包容的无限的阿莱夫
呢?“神秘主义者在类似的困境中大量地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标记:为了表示神,一
个波斯人提到了一只鸟,它在某种方式下就是所有的鸟;……一个天使,他有四张
脸,同时面向东方,西方、北方和南方等等。(《阿莱夫》)一头神话中的公牛则
可能长有4 只角、3 条腿、2 个头、7 只手(意指2 、3 、7 个世界,4 个方位)。
无疑,它们都可以跟阿莱夫联系起来,”也许神不会拒绝发现一个相等的形象。
“就象神话的研究者柏尔根在古老的吠陀诗中发现的,”大部分神话生物群或物群
可归结为一个具有许多面貌、把群作为统一体来表现的生物或物。因而,每一群的
组成部分则是那个唯一本原的同等数量的表现;而这些表现的复数则由世界的复数
来解释……“(转引自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同样,一个神话中的数字不只
是简单地表示一个不确定的多数或少数,而且还表示一个总数,这个总数又在原则
上符合世界的总和。而”描写中的各种细节暗示着世界划分的各种方法,全都力图
表现所谈的主人公是无处不在的。“
于是小说家博尔赫斯毫不犹豫地选中了阿莱夫这个代表1的字母,并且大胆地
把它安顿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个地下室不起眼的角落里。通过小说中的诗人卡洛
斯·阿根蒂诺之口,博尔赫斯把它称为“不能归属他人”的“我的阿莱夫”,一个
小小的明亮的圆球,发出几乎无法忍受的光。它所包含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引起
了正在不停旋转的幻象。虽然博尔赫斯的这个阿莱夫只有二、三厘米,“然而宇宙
的空间就在其中,一点没有缩小它的体积。每一件事物(譬如我们说镜子里的月亮)
都是无限数的事物,因为我清清楚楚地从宇宙所有的点上看到了它。”“看到了阿
莱夫之上的大地;……大地之上的阿莱夫”。甚至也看到了小说家自己的形象,
“要是大地上所有的地方都是在阿莱夫身上,那里就有所有的明亮,所有的灯光,
所有的光源。”博尔赫斯眼中的阿莱夫已接近于宇航员眼中的地球。
事实上每个作家都在寻找这样一个阿莱夫,成为自己,而更重要的也是为了成
为全部,它不比部分来得大,而仅仅只是用来说明集中了所有点的一个点,──
“包含着一切的点的空间的一个点”,一个炼金术士和犹太秘教的微型宇宙。里尔
克在《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中重拾的“玫瑰”在某种程度上也正是这样一个
点,一个在无限中敞开又将无限包容于自身的世界。──一个数字,也可以是一个
字母;不仅代表自身,也代表了一切字母。这个字母可以是A,也可以是阿莱夫。
如小说中发现了阿莱夫的诗人卡洛斯·阿根蒂诺的一首写了好几年的长诗,而其中
的四句就有可能“包括了三十个世纪压紧在一起的文学”,也可以被一次次地用来
象征博尔赫斯靠着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发现的虚构国度乌克巴尔。镜子代表幻
影,它通过阿莱夫作为球体的一个面反映出来,百科全书则暴露了阿莱夫作为字母
的全部真相,即作为一种符号包容的现实。每一部多少表达我们这个世界的幻影或
真相的作品都是阿莱夫,一个无穷数,代表过去的以及可能存在的一切经验的总和。
说到这里,我要说,甚至发现了阿莱夫的博尔赫斯本人──作为一个多少带有
神秘主义色彩的小说家──也没有真正看清这个阿莱夫的全貌。在他事后写的一篇
关于《阿莱夫》的说明中,他说阿莱夫是空间,并且为这个空间的一次性存放操心。
这当然只是一个小说家的操心,因为它要让代表宇宙空间总和的阿莱夫安顿在一座
像布宜诺思艾利斯这样的现代城市里。无疑,小说的智慧帮助他找到了位于这座城
市“一个曾经很时髦的街区一幢难以描述的住宅里”的一个地下室角落,甚至连如
此隐蔽的安顿也未能让人彻底放下心来,至少它得面对科学理性时代的质疑,神秘
主义的现代处境并不容人乐观,即使在小说中的地下室里,因此博尔赫斯顺理成章
为“阿莱夫”的命运忧心忡忡,终于不放心地替容纳了它的房子──它也将房子容
纳于自身──安排了一个被拆除的结尾。世界甚至不能容忍这个只有大约一英寸的
发光的圆面,只因为它将不能容忍的世界也包容在其中。于是我们或许能够准确推
测诗歌在当代的命运,尽管被放逐的诗包容了整个放逐它的世界,其中并无诗人的
容身之地。
另有一次,乔伊斯曾告诉路易·吉莱特他已选定“the ”这个字来作为《芬尼
根守灵夜》的结尾,因为它是“英语中最容易发出和最弱的字,一个甚至不是个字
的字,几乎在牙齿中没发出声音,只是一下呼吸,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对此乔伊
斯的研究者格罗斯曾指正,“事实上,就像无数外国人知道的那样,它可能是个发
音出奇地困难的字──而且它的含意是巨大的。”本世纪四十年代,由伊西多尔·
伊苏发起的所谓“字母派”主张建立以音素和字母为基础的艺术,他们把字母以及
呼噜声、响鼻声和呼吸声等都作为独立的音来处理,总共有一百多种。作为一名教
师,我就常常担心有学生问我某个字母的来历,或指着已经砌在墙壁里的一块砖头
要我解释它的由来。而有的字母确实已经作为基石,──卡夫卡的K就已成为这样
一个不可磨灭的记号,抽掉它不仅会导致一个文学世界的倒塌,也将改变整部现代
文学史的构造。正如马拉美先生在一个无辜的下午从屋子里一边跑出来一边喃喃地
低语“倒数第二个音节死了……”我们未必能确切地知道他究竟意指什么,但无疑
有什么东西随着低语永远地逝去了──就像博尔赫斯为自己的一篇小说选择了阿莱
夫或A,小说家的全部努力或许可以归结为这样一种努力:以一个形象占有整个宇
宙。──这个形象,也可以是一个字母,无论是A ,还是阿莱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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