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区教育局局长于新双肘抵着办公桌,头低着,两手插进头发里,抓个不停,像
是头上长了太多的虱子。在他坐着的旧藤椅旁边,罗一成一家五口人和白岭一家三
口人,像陈列馆的展品一样,围着局长的办公桌和藤椅,高低不齐地呈弧形排开。
对于新来说,本来这一天还多少有一点纪念意义。他被任命为教育局局长刚满
六十天。六十是整数,六,又是吉利数字。中国人如今越来越相信这个了。然而现
在,这数字不吉利。何止是不吉利,简直就是棘手!现在的问题是,教育局没有自
己的宿舍,一间也没有。于新当然知道,区里的干部宿舍也一向紧张,紧张到了一
到调剂房子的时候,争要房子的人就吵架,甚至打架,机关干部们一个个为此撕去
了平日那些斯文的脸皮,差不多丢足了面子。局长于新面对错落有致的罗白两家人,
这时候也只能在脸上满满地刻画出一筹莫展,只能低着头,双手插进头发里,抓个
不停。
于新不抬头,声音暗哑着对罗一成说:“去吧,老罗,去你岳母家。”
五十岁出头、戴着深度眼镜的罗一成,这时候扶了扶眼镜,看一看左边的妻子
和一儿一女,再看一眼右边的老母亲,小心地问:“五口人,都去?”
“嗯,都去。”于新不假思索地接话。
罗一成探雷似的离开弧形的队伍:“于局,我已经跟你说了,那会出事的,你
不信我的话?!”他的声调激越起来,“我小舅子那人,很不好伺候的!那房子,
再塞进去我们一家五口人,那还是个家吗?!那不成了——”
于新终于抬起脸,瘦削的鼻梁上是一双眯缝眯缝的小眼睛。他面带尴尬地苦笑
一声,毫无激情地说:“别说了老罗。说多了……也没意思。——那会成什么?那
会成猪圈是不是?”他看一眼罗一成的妈,顿了顿,又转向罗一成:“我的想法很
简单,——就算是真的成了猪圈吧,你们也得住进去。你听我的,老罗。没错。先
住进去。”
“那我们呢?”高个子白岭甩一下中分的长发,双手抱着两臂,一副超脱文人
的样子,讲出的是一口南方音调的普通话,“我想好了,实在没办法,我们只好…
…住到办公室里来。”
“很好。”于新声音极轻,显得中气不足。但罗白两家人都听得真切。
白岭就先自跌软了,慌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于局你知道我这
个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找领导麻烦的。……我这儿没亲戚,要是有
一个亲戚可以投奔的,哪怕就真是猪圈了,我也会……”
于新慌忙伸出两手,高高地比划着,幅度极大:“别再提猪圈了小白,我求求
你。”
“怎么不能提?!”白岭的爱人突然插话,“现在我们连个窝都没有,提一个
猪圈,就得罪局长啦?!”
于新看出白岭的爱人不太好惹,便暂不说话。静默了一会儿,他快速地扫一眼
面前的这一溜人,还是开口了:“好了,听我话没错,你们,都回去吧。”为了表
示态度的坚决或固执,他两手向上,坦白地一摊,“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我会想办
法尽快解决的。这有个过渡,不可能连个过渡也没有,是吧?”
在于局长缺乏激情的催促下,罗白两家人终于灰溜溜地走了。
瞧着两家人走远了,于新才疲乏地站起身,去隔壁办公室,找办公室主任孟凡。
孟凡刚刚上任还不到一个月。教育局前任局长和前任办公室主任因挪用公款,被法
院判了刑;于新原先是副局长,现在走马上任,担任了局长;而原先任小教科副科
长的孟凡,就顶了办公室主任的缺。于新对孟凡说:“才上任两个月,事就来了你
看!本来我是打算新官上任,也烧个三把火的;现在嘛,老罗和白岭家的房子烧没
了,我这边,哪还敢再烧?熄火吧!……我考虑,教育局这摊子工作,你替我顶着
些,——你别有什么想法小孟,别推!人家罗一成都要跟小舅子打架了,我能不管?!”
于新不等孟凡接话,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先去找分管分房工作的陈副区长。陈副区长说,这事闹得大,全区上下都挺关
注的,现在全国都在强调稳定,稳定是压倒一切的任务,你去找政府办的童主任,
看他能不能临时解决两套房子。于新说,陈区长最好给我写个条子,拿着你签的单,
我心里踏实。陈副区长看他一眼,像是愣了一下,也就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
于新去找童主任。童主任不在,去临江镇开会了。于新旋即和司机小韩驱车前
往临江镇,找不到开会的地方,就堵在会议室门口。童主任中途出来上厕所,于新
尾随着跟进厕所。童主任说,这事我们都挺关心的;具体房源我不太清楚,是由行
政组直接操办的,你去行政组找老魏吧。于新说,最好童主任你出面,你是他的顶
头上司。童主任说,你看我忙的,哪能分身?还是你自己去吧。于新就讪笑着,把
陈副区长写的条子要回来,小心叠起来,放进衣袋。
于新到处找老魏,就像寻找丢失的钱包那样。终于找到了。老魏说,于局长你
别把问题说得多严重,失不失火不是我管的事,我也管不了;我关心的就是房子!
现在房子一间也没有。再说了,现在的分房原则你也不是不清楚,区里没钱,指望
区里肯定不行,现在都是哪家有钱哪家解决。于新低声下气地说,不是情况特殊吗,
老魏你照顾照顾,过渡嘛,主要是把眼前的困难解决掉。老魏一脸严肃,公事公办
地说,话不能这么讲,要说照顾,谁都该照顾!我没有屙房子的本事,要有本事,
我干脆给你们局的人一人屙一套算了!
于新看着他,很想在他的脸上扇一耳光。
“官路”看来是走不通了,于新打算走一走别的路子。
他花了四天时间,约见了一些旧相识。找了房产局的马科长,找了工商所的张
所长,找了港务管理局的袁队长……。结果竟不理想,原因,全都千篇一律:现在
房源实在太紧张,自己单位的职工都闹得不可开交,哪还有空闲的房子资助外单位?
于新想到了自己的荒唐。他清楚得很,出现眼下这尴尬局面,全是自己这性格
闹的;讲起来他是白岭的上司,论性格,他和白岭如出一辙,都带着点与生俱来的
清高,平时见到熟人,连客套话都懒得说,更别说去巴结谁,去跟谁套近乎了。现
在麻烦一来,平时的功夫下没下,下了多少,就水落石出,凸显出来。
汗水淋漓的于新,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于华。
于华如今在区广播电视局工作,属于事业编制人员,正削尖脑袋,苦心经营如
何改变现状,成为行政编制人员。机关的编制大体有三种:一是“旱涝保收”吃官
饭的行政编制,二是由本单位发工资的事业编制,三是签合同或不签合同的临时工,
有人戏言,机关工作人员就像大家庭里的一群孩子。行政编制的人是大老婆养的,
事业编制的人是小老婆养的,而临时工呢,是改嫁的娘“拖油瓶”带来的。于华本
来是区属企业的一个小干部,写得一手好文章,早几年,宣传部决定抽调两名写手
去帮忙,于新就顺手推舟,把自家弟弟介绍给宣传部,算是借调使用。于华文章写
得勤快,工作也实在,没过两年就转成了事业编制的机关人员,后来又调到广播电
视局。现在,于华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乘着哥哥新任局长的东风,赶快将自己的
事业编制转为行政编制。于新一个电话打过去,也就是抽半支烟的功夫,于华就油
光粉亮地来到了哥哥家。
“行政编制……解决啦?”这是于华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听了这话,于新不悦。于新僵着脸,也不让座。
于华却不吃这一套,面对哥哥的不悦,他居高临下,愈加显出不满来了:“我
太急了是不是?!我从三十一岁进机关,都呆了八年了!八年是什么概念?!抗日
战争都结束了!你看人家,看人家童主任,跟我一同进宣传部的,比我还小两岁呢,
不但早就转了,还干了政府办主任!一个天一个地嘛!……四十岁是个杠杠,明年
一到四十岁,再想转——哼!”
于新干脆拿起桌上的晚报,把于华晾着,不理他。
于华眯着一双和哥哥相似的小眼睛,似乎还陶醉在自己的喜悦中,见哥哥生气
了,就解嘲似地说:“你也犯不着对这事内疚,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嘛!有什么事你说吧,我听着。”
于新见他态度有了转变,就懒懒地将罗一成和白岭的事说了。
“这事我知道。”于华说,“本来,我是想写一篇大稿子的,怕写出来起负面
影响,效果不好,就没写。这种事,听起来耸人听闻,实际上,只要不死人,都算
不上大事。我们嘛,也就是在报上发个豆腐块的事。”
于新说:“你写文章到处骗吃骗喝,头绪那么多,我也不要你帮大忙,只要你
帮我搞两套过渡房,能快点解决最好。”
于华便皱起眉毛,摆出一副思考样,眼睛在思考的时候虚眯着,更小。末了说
:“两套我可没本事。倒是有一套,真的是过渡房,差得很,人都不愿意住,所以
也谈不上什么租金。不知道那房子你们单位的人敢不敢去住。”
“是危房?”
“那倒不是。那房子死过人的。有一对小夫妻原来住在里面,闹矛盾,男的想
不开,服毒自杀了,就死在家里。女的就搬走了。已经搬走一年多了,没人敢去住。”
于新兴奋之情已经写满了一脸。于新说:“那你把钥匙给我吧,我明天就让他
们去,去打扫房子!世界上除了南极洲、北冰洋,你说,哪一寸土地上没死过人?!
还顾得了那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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