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镇上的二赖扯着破锣嗓音叫:收选票,收选票了,村长村支书改选,大家都来
投票。他和另一个村民两人抬着一个特制的木箱子,挨家挨户地收选票。这一次改
选比较奇怪。从未有过的激烈。上届村支书退休了,理所当然地报了几个名字,在
这几个名字中,惟有刘立本他属于新生事物。他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一类的村务活动。
不仅他,他们这一支,在这二三十年的辰光里,都属于单枪匹马,各干各的。他们
人丁不旺,对于村里的事毫无兴趣。除了几个落单的光辉外,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他们家族的大部分人几乎都住在镇子西,那下只角的所在。而村务几乎都在刘江他
们家族之手,一直到现在,村长还是他的姐夫。不要小看了这些芝麻村官,这几年,
农村经济飞速发展,便是落后的汉水岸边,也已经有了数目可观的工厂。况且,刘
镇是个大镇,东村是刘镇的命脉,谁做了村长村支书,也就等于拥有了一半刘镇。
关于镇长,都是上面派的,架空的,算不得数。
按理说,刘立本本来不应该热衷于这些事物,他是超脱的,像一只凤凰这几年
在刘镇脱颖而出。但是,也许他如今变得世俗,毕竟他还不能脱离这片土地,而他
的家族的怂恿者,更是认为他刘立本是理所当然的合适的人选,是朝中理应有的官,
他被人家推着。至于愈演愈烈,除了竞选本身的波澜外,还在于刘江的参与。
像刘江这样一个男人,他没有什么招数能够发泄对于刘立本的嫉恨,也没有什
么地方能够打击刘立本的了,打击他的竞选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他非常卖力。他还
有一帮惟恐天下不乱的狐朋狗友,这就使得一个小小的村支书的竞选,也被搞得这
样绚烂好看。
在二赖和另一个村民收好选票以后,二赖突然夹着选票箱向前逃遁了。另一个
村民满旺显然是刘立本方面的人。在收选票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做了平衡。二赖是
刘江方面的,他拿起选票箱逃遁,满旺显然吃了一惊,他追在后面喊:二赖你停住,
你这是干吗呀!二赖本来就是个痞子,他边跑边说:我是去撒尿,你管得着我吗?
满旺说:那你把箱子放下呀!二赖也是一个蠢人,他说:我放下,你不得搞鬼吗?
二赖说着,就转过一个墙角不见了。等二赖过了半个小时把选票交往村委会时,刘
立本正和原村领导站在那。二赖兴冲冲地把选票交上去,结果刘立本只得了三四票。
刘立本便说:你们都看到了,二赖把箱子拿走,显然是为了偷换选票,这结果不得
作数。二赖立马傻眼了,他懊丧地说:那不是白做了。刘立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二赖突然觉得自己话说错了,连忙改口说:还不让人撒尿吗?撒尿还不行吗?我抗
议。他实在是做得太明显了,没有人答应他。
所以,村委会决定二次改选。在这之前,一伙人到刘江家里进行了一场密谋。
星儿是不经意间,那天回了一趟刘江家的大屋子。星儿是来寻找一本书,星儿
现在对于生活有了一种疲倦,关于婚姻生活,是婚姻直接影响到生活。对于女人来
说,婚姻碎裂,似乎生活也碎裂了。心也变得不再期待而希翼,得过且过吧,为了
得过且过,不得不找出一些事情来把时间占满。星儿的手非常巧,在她的少女时代,
那些寂寞的日子,她常常用很多草来编织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那些东西非常漂
亮,比如是一只鸟,碧绿的蚱蜢,一个小人,一条小小的船上的木头房子,星儿把
这些东西送给女朋友,常常会招来各种惊叹。为了得到这种惊叹,她便会更加努力。
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她照着一本美丽的书仿制的。结婚以后,这书被扔进了尘埃。
现在,这样寂寞的日子,星儿又想起了这本书,她便回到刘江家里她和刘江的“新
房”来取。
她一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里面的嘈杂声。只听见刘江说:二赖,你也太笨了,
撒尿就撒尿,你别提什么搞鬼,这下好,我在箱子里夹了半天,力气算是白费了。
搞了个不作数!二赖说:江哥,你说以后怎么着吧,我听你的。
星儿一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这么一个小镇,选票丑闻不可能不走,她没想到刘
江竟成了丑闻的参与者。星儿在门口又呆了呆,结果听到了更加可笑丑恶的计划,
她听也不愿意听,返身就向门外走去。
星儿来到了奔腾流息的汉江边,默默地在水边上走着,水一直向前奔腾着,永
远没有个尽头。它一定看到了所有生息在它身边的城市和乡村,它们那发生的温热
蒸腾的生活故事,有些是美好的,有些未必。它不善于嘲弄,只是沉默。它能否知
道有一个叫蓝星儿的女子,她所陷入的尴尬的境地。
星儿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刘江的行为,要说那一些的事情,与他并无联系,他
之所以这样做,还是很在乎他的妻子,这也是星儿一直没有跟他离婚的原因。对于
一个男子来说,屈辱地承担着妻子的背离,似乎成了他做一切荒唐事的理由。但是,
星儿并不承认自己有了外遇,一切的事件因果都是由于刘江对她的不信任造成的,
他甚至推动了自己对于另一个男人刘立本的好感。刘江之所以对于她如此的不信任,
归根结底就是他对于自己的没有信心。他是如此自卑,他打她,教训她,他显得很
强大,就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虚弱。他就像一只纸老虎。星儿知道,倘若自己真的离
开了刘江,那将是对他致命的打击,将成为他人生最大的伤痛。都是这么大年纪了,
也许不再年轻。而她星儿,如果真的离开刘江,又会怎么样呢?如果说是刘立本。
他的确是喜欢她的,但是喜欢到什么程度?他们并没有一起生活过,谁也不知道对
方的缺点。还有,他能够放弃婚姻和她星儿在一起吗?就算是能够,他们就将会伤
害刘江和另一个女人。还有孩子!在这样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镇上,人家会怎
么看他们,那么他们能够过得快乐吗?
星儿想到这里,觉得心里乱纷纷的,她重新抬起目光,对着整个山川和河流凝
望,山川温柔,河水流逝,生息的村庄它安详平静。
星儿向自己的家里走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的确很富有戏剧性,一些策划好了的行动实施起来是那样可
笑耐人寻味,但是人类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断地在可笑、尖利、芜杂的生活事物中
持续着自己的生命。
刘江他们策划写了一个大字报似的煽动性告示贴在村口,名为“告村民书”。
在这个“大字报”上,刘江的“文书”们竭尽诽谤之能事,对刘立本进行了一番人
身攻击,他们所运用的语言非常激烈。由于很多年没有人写大字报了,语言基本上
还采用文化大革命中的那一套。譬如说: 亲爱的村民同志们。你们好!今天,
有人冒着大不韪竟然来竞选我们的村支书。众所周知,他曾经是个怎样的人,他的
家族又是怎样的人,他们家里在旧社会曾经出过地主,强奸犯,反动黑帮。现在,
他靠着坑蒙拐骗发了家,但是这不能蒙蔽我们的眼睛,他现在许诺给村民的优惠条
件,那都是靠不住的,他怎么会有这些条件,那都是因为“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是
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他现在充分的许诺就是为了以后充分的压榨……我们千万不
能投他一票……
倘若一个社会学家走到这里,一定会哑然失笑。社会发展到今天,还有人在搞
这种形式化的檄文,似乎不太可能。但是,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不要说是这样的小
镇,就是大到国家的竞选,虽然高明些,也不过还是大同小异。
结果,刘立本听到那个“大字报”自然是坐不住了,便指派了人去把那个“大
字报”给撕了。他的人走到“大字报”下伸手就揭,却不料被人拉住了手。原来,
刘江团伙早就派了人在看守。那揭“大字报”的人原来是个退役军人,很受不了这
一套,伸手就推搡。在这个过程中,又是二赖抢上前去,莫名其妙就往地下一滚,
大声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人们听到他的喊声,便纷纷涌上前去,撕打退役军
人。退役军人看看事态不妙,拔起身来逃走了。
就这,还没有完,二赖继续哭哭丧丧,寻死赖活,一帮人找了个手推三轮车,
把二赖推到刘立本家的门口。二赖大声哭闹着:你们打死我吧,我知道是你指使的,
你打死我我就住在你们家里,死在你们家里!
刘立本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轻蔑地看了一眼二赖,二赖偷眼看了看他,继续
哭闹着。刘立本突然觉得很烦躁,很气恼,就叫了个人,合手把三轮车的车厢往起
一揭,二赖就像一滩泥一样被“倒”在了地上。二赖于是声嘶力竭地喊:打人了!
打死人了!我不活了。他抱住刘立本一阵撕打。
大约是晚饭时分吧,星儿终于找到了刘江,她瞪视着他说:这么龌龊的事你也
做得出来,我看不起你!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不起你!刘江说:你心痛了是不
是?我就是要让你心痛!星儿说:如果我心痛,也是为我自己,我瞎了眼睛,找了
你这样一个无能卑鄙的老公。星儿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蓦地挨上了一个巴掌。这
一次下手很重,嘴唇立即渗出血来。星儿不哭反笑,她笑道:打得好!你就这点能
量吧,我要跟你离婚。星儿说完,就死命地推开刘江的手。刘江拼命地抱住她,她
把刘江的手咬了一口,就突然逃到了野外。
星儿回头看了看,刘江并没有追出来,不觉有些微的失落,但是,瞬间,她的
心里就变得坚决而凝重。是的,一直以来,无论刘江做过什么事,那都是本着他的
性格轨迹。而现在,他的这一次作法,显然已经牵涉到人品。这件事,并不是有刘
立本的参与星儿才会这样伤心。不!换成任何人也一样,刘江,他是那样一个只能
从背后耍枪弄棒的小人。让她的名字和他联系在一起,星儿都觉得耻辱。
星儿用衣袖擦了一下嘴唇,鲜红的血没有一点要止住的迹象,还顺着嘴角淋漓
地向下流。星儿一点都不痛,那些疼痛不能超过她心里。她的心里才是渗出了更大
片的血迹。她盲目地不断地在原野上奔跑。那向晚的夕阳照着她有如一只火苗。她
跑到一个山崖边,山崖的下面就是水。崖体苍绿,潭水深幽。共同对她发出召唤。
星儿颓然地坐在一棵树下,一下子没坐稳,骨碌骨碌地从山上滚下来,草尖和朦胧
升起来的月亮就像时空错乱一样在她的眼前不断交叠,她终于失去了知觉。
等星儿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置身在一个陌生的草丛中了,草体像一个温柔的
帐篷笼住她,在帐篷的顶端,露出青幽的高远的天。星儿动了动身体,才觉得身体
异常疼痛,她躺着,重新让身体更舒服。她的心灵终于安静下来。她想到了她的孩
子,还有她的母亲。她想他们也许正在焦急地寻找她,也许没有,还不知情地陷进
了香甜的睡眠。想到他们安详的样子,星儿不觉微笑了,她慢慢地从草丛中站起身
来。
星儿站在草丛里四处凝望,她惊异地发现这就是距离她和刘立本那次约见不远
的地方。那一棵婆娑的柳树还在向晚的夜色里发出沙拉沙拉的歌唱。星儿赶到那棵
柳树下,柳树泛出轻微的皮,粗砺而又温柔,抚摩着她的手掌。那与刘立本相见的
一幕幕蓦然袭上心头。上天做证,一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回忆这些细节。他粗重
的呼吸,他忍不住,抱住她吻她。他的气息那时候如此模糊,直到这刻,才陆续地
清晰地漂浮过来,环绕她。星儿轻微张了张嘴,她有些饥渴。她把手紧紧地抱住柳
树,仿佛柳树是那个伟岸的男人。
星儿站在夜的山脊上,俯瞰着她们熟睡的村庄,她看到了自己家的房子,还有
刘立本家的,还有她的信用社宿舍的小屋。在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他走近她身边,
他仰慕她爱她,然而他不知所措,只敢主动请缨给她烧一顿最世俗的饭。
星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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