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是从里面奔逃出来的时候遇到苏六的。地点就在看守所门口。
她忘记了脚痛,她感到跑动的时候脚痛也消失了。后面那个警察在追着,但他
没有喊叫。她想,他一叫,门口的警察就会扑过来。但那个警察就是不叫。她不知
道刚才那杯是烫水还是热水还是凉水,她没有管那么多,她的气愤全集中到了这杯
水上,她用这杯水叫这个警察付出代价。
那时,苏六正在停车,是一辆电瓶三轮车。苏六,快带我走,她这么说道。那
时苏六也看到了后面赶过来的警察。于是一把把她拉上了车,然后发动了车子。等
车子开动以后,她回头看了看看守所,看到那个警察只追到门口就停住了。那个人
右手捂着脸,一副茫然的样子。
狗屎。她嘴里这样骂道。
苏六驾着三轮车一直向前跑着。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她没有吱声。你只管开
吧。过了一会儿她这样说道。苏六也没有吱声,只管向前跑着。自从分居以后,她
很少能见到他。有一回他们在金瞎子那里碰到了,金瞎子算命很准,因此有许多人
都会到他那里。如果说要寻找共同点的话,这个爱好倒是相同的。但她不想见到他,
打了照面以后,她就匆匆地离开了。现在她坐到了苏六的车上,这辆三轮车是拉货
的。我怎么也会有坐在这样车上的时候,她心里不无埋怨地想。
你坐好啊,小心掉下来。车子在路过一条泥路时,苏六回头对她这样说道。于
是,车子就开始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颠簸着。她闭了眼睛,往事就像电影那样在
眼前放映起来。她很想告诉苏六,刚才儿子给她的那张纸条,那张纸条把她对儿子
的所有期望都化为泡影。他们形同陌人。
乘在苏六的车上,她突然有些可怜起苏六来了。他是个老实人,老实到了经常
被人欺侮愚弄的地步。她睁开眼睛,看到了苏六这个起伏着的背影。他的背弯得像
把弓。她很熟悉这个身影,看到这个影子就仿佛把她拉到了以前的岁月,曾几何时,
她就与这个人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在他的呼噜声里度过年复一年。想到这里,
她不由得感慨起来。抬头望出去,已是一片车水马龙,她想时光真快啊,她与眼前
这个人结婚竟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她还是一个闷声不响的姑娘。她是厂里的挡车工,他是厂里的机修
工。他们的姻缘与那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是组织介绍的产物。苏六年年是厂里的
先进,小照片常常挂在厂里宣传橱窗里。她感到她当时结婚时也很幸福,因为厂里
想嫁苏六的人有的是。二十年以后,他们形同陌人。他们没有离婚,但事实上已经
相当于离婚。她与他分居已经二年了,她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到了原先父母的住处。
那是一幢老式的楼房,尽管外表有些破旧,但里面的质地还十分考究。那是他们家
祖传的房子。现在她输给赵大朋他们的就是这套房子。她想,如果父母有魂的话,
会从坟墓里爬起来杀了她的。她感到自己无耻极了。
她就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她用一双发抖的手来点,然后抽上一口,对着大街吐
烟气。
她一口口地把烟往外面吐。那些烟气很快就消失在了空气里。她想我这人也就
像这个烟一样的,马上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这个人吗?谁也
说不清,也有也有,也无也无。谁会在乎一阵烟气呢?到最后是什么印迹也留不下。
想到这里,她的心便忐忑不安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六突然把车子停了下来。她把头一抬,看到竟是以前他们的
家。他们的家就在底层,灰暗的房子像一只破了的火柴盒。她已经好久没有到这里
来了,因此望出去感觉有些陌生。房子面前堆满了杂物,还有一些不明的气味在鼻
子边钻来钻去。苏六把她带回家来,她是没有想到的。他们已经分开很久了,因此
现在当她面对他时,竟然还出现了一种陌生感。望着这个曾经的家,她的心里涌上
了酸楚。现在一切都变了,儿子已经到了监狱里,苏六已经下岗,家已经面目全非
了。
谁叫你把我带到这里?她语气凶恶地问他。
他不吱声,就在边上整理车上的东西。车上有衣服还有一些水果,显然他是为
儿子带去的。
她看到苏六低头不语时,她心里又升腾起了点同情之心。她感到自己对苏六太
凶了。现在,她每次与苏六说话,口气都是硬梆梆的,好像有说不完的怨气似的。
现在,当她看到苏六的头顶开始斑秃时,她的心里又有了些同情。于是她把怒气压
了下去。
如果你要走,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他语气低沉地说。
刚才看到你的脚拐着,是怎么回事呢?他又问道。
不小心扭了。她语气突然降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降下来,或许是他
问她脚的缘故吧,她心里这样想道。
这时,她的心头倒是涌上了想看一看这个窝的想法。她从车子上艰难地下来,
苏六想要扶她,被她一把推开。她就一瘸一瘸地朝那扇大门走去。防盗门已经生锈,
上面是斑斑点点像虫子般的锈迹。屋子的周围很静,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她听
到自己那错落有致的脚步声,这个声音是那样的不同,好像是从别的地方发出来似
的。苏六跑到了前面,他为她打开了大门,于是她就看到了里面简单的一切。
她与他的结婚照还挂在墙上,照片好像已经褪色,她穿着一件红衣服,与苏六
在一起幸福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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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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