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婕像一贴解酒剂,让我彻底清醒,恢复了精神,出门前她突然问:“听说你
的同学脸上那一道伤疤,是打越南的时候,一口气撂倒三个越南兵,被第四个刺伤
的,是吧?”
听文婕这一问,我真想笑,但没笑出来,我问:“是他自己说的?”
“我同他当然不熟,他有时来玩,人人都这么说。”
我下榻在新锦江大酒店,乘电梯下来,出了酒店大堂,我们在茂名路林荫道上
并肩而行。文婕挽着我的臂弯有些难舍难分。我望了她一眼道:“谁编这个英雄故
事无关紧要,问题同样在于,大战前夕,他为什么要把我撂倒?”
文婕沉思了片刻,忽然叫道:“不,最后三杯,谁也拦不住,是你自己找的!”
“问题不在于此,即使不敬这三杯,还有六杯在等着我。是蓄意的,不是吗?
这一晚我是注定要醉的。”
“那么还有我呢?你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而我在保护你,是方方姐要我拼死
保护你!”
我在她娇嗔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表示一下我的愧疚。她笑了,笑掉了愤怒。
“看来故事很曲折,情节诡谲起伏,这伏线通往何方,那地方又深藏什么动机?”
她思考得像一位将军。突然,她压低嗓音兴奋叫道:“喂,不如聘我当你的秘书,
让我同你一起参加下午的会谈,我想看个究竟———你说呢?你说嘛……我要你说!”
她撒起了娇,耍起了憨,却又是一片真情,叫人难以回绝。
“不。”我还是摇头道:“那样不好,你先回家休息,明天还得上课。”
她做了个鬼脸,又瞪了我一眼,抛给我一个美丽的嗔怒。
我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是一只聪敏的小傻猫。你这位大秘书一出现,必定
天下大乱……不过放心吧,真相大白之前,我是不会签署的。我在考虑一个决定—
——”
“什么决定?”
“中止谈判。”文婕杏眼圆睁,忽然间大拇指在我面前用力一晃,又高喊了一
声:“高家庄!”接着便孩子气地搡起我的臂膀,夸张地大摇大晃向前走去。
手机响了,文婕抓起电话向路旁跨出一步,低声同对方说起话来。
五月的上海,天碧如洗。气象预报却说傍晚有阵雨,这季节日本的樱花谢了,
温哥华满城大朵大朵的加拿大杜鹃蓄势待发,而距温哥华仅一小时车程通往西雅图
的美国田野上,无边无际的郁金香给人红一阵、黄一阵、白一阵、黑一阵的感动。
季节在变,气候在变,季节变化有律可循,天气变化也可预测,唯独狡滑的人类变
幻不讲章法。人类的狡狯古来有之,孙子兵法:“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
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
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可见兵不厌诈,上兵伐谋。
不过,面对这样一位由小到大的同窗,三两商贾,区区投资,用得着以兵法对付吗?
事情会不会那样严重?此时不知为什么我想起黄清文脸上那一道刀疤,心中漾起同
情。
……革命狂飚席卷神州大地的那个年代,戏剧学院革命造反派学生领袖黄清文
因反革命言论罪琅铛入狱。
黄清文和我同样在红旗下长大,他对国家对社会主义是有感情的。同那个年代
的多数年轻人一样,被卷上了风口浪尖。他以自己的聪敏机智和革命热情,被推为
学生领袖,然而政治上的过份狂热正是政治的不成熟,这种危险的不成熟,终于使
他从显赫一时的学生领袖沦为阶下囚。
黄清文因为得罪了那位名扬一时的工人领袖,而被定位革命队伍中的分裂分子,
当他有口难辩地被投入牢房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一次下马威。狱中的伙食是限量的,
犯人中私下有一条规矩:初来的人犯,第一天必须饿着肚子,把自己的那一份孝敬
同监房资历最老的犯人,表示对这个地方的尊敬,以求照应。
造反派学生领袖黄清文哪里会吃这一套!“谁立下的这个规矩?”他瞪起眼睛
问。不由分说,他遭到一顿毒打。黄清文也不看看地头,他拚死反抗。他们在脸上
留下这一道惩罚性印记。
政治犯王清文在狱中熬过了整整三个年头,由一名饱受凌辱的初来者,在犯人
的自然淘汰中再次被推为地下领袖,在这一口大染缸里,他学会了这个社会另一面
的全套把戏……在一旁通过电话后,文婕赶了上来,她有些兴奋,脸儿红朴朴的:
“你不聘我做秘书,你会后悔的———”她一脸认真地说:“方方姐已把一切查清
楚,这幢商住楼造价1000万美元没有错,但地皮是政府调拨的,黄清文买地造楼纯
属子虚乌有。经过黄清文讨价还价,对方让利100 万,作为黄清文地价入股。问题
就在这里,黄清文工作是有成效的,但有一个界限,中方让利的对象只能是外方,
黄清文只是中介人,其他不必说了,这是模糊政策掩盖下的糊涂战争,现在就看你
怎么处理了!”
我的心一下亮堂了。文婕打了个漂亮的前哨战。黄清文干的也漂亮,漂亮得鬼
崇又可爱。这就是他!合情吗?也合情,合法吗?当然不太合法,其实他何必这样,
只要说清楚,我有亏待他吗?这时文婕一伸手截停一辆强生出租汽车,一头钻了进
去,然后探出头来说:“本想让你陪我去看电脑,还是我自己去吧,下午是一场战
争,你必须备战!”
三百万、一百万、百分之三十、百分之……这些呆板的数字,竟然被炒得这般
生动!疯疯癫癫自作聪明的人啊,他们比计算机还精密的大脑,计算着别人,也计
算着自己。
然而计算是普遍存在的,问题是怎么看待,这是一个魔圈,你必须钻进去,一
把逮住魔头,而不是为他所左右。
一切既然明白,何必多费精神!我于是一把拉开车门,跟了进去,我说:“我
陪你去吧!”
文婕笑了,她笑得那样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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