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瑶琴就这样与陈福民开始了恋爱。陈福民几乎每天都到瑶琴那里去。他们的生
活很单调。瑶琴负责买菜,陈福民去了就下厨。吃饭时,陈福民喜欢喝点啤酒。瑶
琴每回就为他备上几瓶。饭后洗碗开始是陈福民,但交往久了,瑶琴不好意思,抢
着自己洗碗。抢了一回后,碗就由瑶琴洗了。然后他们坐在一起看电视。陈福民喜
欢看体育节目,瑶琴也就随着他看。瑶琴对电视节目要求不高,她只要里面有人说
话有人在动着,就行了。这也是她一个人生活时养成的毛病。电视是看不完的,所
以,常常陈福民看不多久就眼巴巴地望着瑶琴。瑶琴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上床了。
瑶琴自己也想。于是两人就上床。到了十点半,陈福民须得爬起来,他要赶末班车
回学校。因为瑶琴的家离陈福民的学校太远,陈福民担心早上赶不及会迟到。陈福
民说当教师的迟到,就跟工厂出事故是一样的。瑶琴知道出事故的后果,所以,也
不敢留他过长夜。就是星期六,陈福民也得赶回去。陈福民教的是毕业班。毕业班
就意味着没有休息时间,无论老师还是学生。
有几回天气凉爽舒服,陈福民想要拉瑶琴一起到江边散步,瑶琴却不愿意,说
是怕熟人看到。陈福民说迟早不都会让人看到的?瑶琴说能迟就迟一点。陈福民对
这件事多少有些不悦。陈福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拿不出手?瑶琴笑笑道,哪
里呀。瑶琴不肯出门,陈福民也没有办法。陈福民觉得在这一点上他没法理解瑶琴。
陈福民想人生应该有一点情调,要不回忆起来都没什么趣味。
有一天陈福民开会,打电话说不能到瑶琴家。瑶琴不知怎么听罢竟是觉得心头
一松。这天她没做晚饭,只是削了个苹果,喝了一杯酸奶。无油无盐的晚餐曾经让
她心烦意乱,这一刻吃起来竟是有了一种怀旧的感觉。其实从陈福民第一天拎着菜
走进她家开始,满打满算也不足三个月。
没有人打扰的黄昏,竟是另有味道。瑶琴想这是给我的杨景国留的呀。想着她
便套了双休闲鞋,独自踱到了江边。瑶琴想真的是好久没来这里走走了。江边有一
块石头,以前瑶琴和杨景国每回散步到这里,杨景国总是说别把自己走得太累,坐
一会儿。说时还把自己的手绢垫在石头上,让瑶琴好坐。
现在瑶琴也走到了这里,她刚想坐下,可是突然发现没有手绢。这块石头上没
有杨景国的手绢又怎么能坐呢?十年过去了,石头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可是杨景
国和他的手绢却永远不会再出现了。瑶琴想想就又伤感起来。
天上的星星疏疏朗朗的。江水和夜色一起无声地向下流着。沿江的小路经过修
整,变得整洁干净起来。路边种了花。花在路灯下开放着,色泽与阳光下不同,从
某一个角度看上去,还有一点点诡谲。瑶琴想起陈福民想要与她出来散步的话。瑶
琴想,我怎么会跟你到这里来散步呢?这是我和杨景国的路哩。我带你来走了,杨
景国怎么办?亏你想得出来。瑶琴想时,心里竟是有些忿忿的。
回到家,瑶琴便睡了。睡前她以为她会有梦的,结果却没有。在梦里瑶琴有些
怅惘。瑶琴站在水雾弥漫的河边,大声说,你怎么不来呢?
陈福民放暑假了。拖着瑶琴一起到庐山玩了一趟。陈福民去过庐山,他本来想
去黄山的,可是瑶琴却不肯去黄山。黄山是她和杨景国一起去过的地方。瑶琴想去
张家界。但陈福民不肯去。陈福民没说原因,瑶琴也没问。因为瑶琴想陈福民多半
是跟她老婆一起去过那里。最后他们决定去庐山。瑶琴和陈福民住在一幢老别墅中。
服务员告诉他们这幢老别墅以前是汪精卫的。陈福民私下便笑道,怎么住进了汉奸
的家里呢?
庐山是一个最方便谈恋爱的地方。山谷到了晚上,静静的,只听得到流水和风
声。陈福民胆子很大,拖着瑶琴从东谷到西谷地乱窜。陈福民喜欢看山谷里老别墅
老式的回廊和方格窗。山里树多,蚊虫也多。陈福民不喜欢在有蚊虫的地方多站,
可是他又特别想在露天下热吻瑶琴。所以,常常都是走到了一座桥上,或是在马路
明亮的灯下,陈福民会突然袭击,一把抱住瑶琴,不管不顾地就吻起来。陈福民满
身都是热情,但瑶琴却不。瑶琴觉得自己已经过了有热情的时代。瑶琴心如止水的
过了十年。她想要让心激荡起来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瑶琴甚至不明白陈福民的这
份热情从何而来。瑶琴想,难道他没有死过老婆么?如果死过,他怎么还能这样快
乐?他在快乐时就不会想到死去的爱人?他心里难道一点阴影都没有?瑶琴的疑问
有许多。她总想问问,但始终没有问。她把想的这些压在心里。压得多了,便渐渐
地浓缩起来,浓缩久了,有了些硬度。不知不觉间,就成了石头一样的东西。陈福
民天天抚摸着瑶琴,却从来也没有抚摸到压在瑶琴心头上的这块石头。
住在老旧的房子里,瑶琴有时会夜半醒来。醒来后就睡不着,听着山谷里婉转
而来的水声和风声,感受着耳边陈福民的气息,瑶琴蓦然间就会有两行清泪流淌出
来。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每天搂着她吻她抚摸她的这个
人,夜夜把鼻息吹得她满脸的这个人,并不是她最想要的。而她想要的人却永远不
会再出现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在有点潮湿的床上辗转反侧,全身难以安宁。
她已经没有力气与这个注定的命运抗争了。杨景国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来。她想不认
命也是不行的。只是,瑶琴想,认命竟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呵。
从庐山回来,陈福民也闲下了。他索性就住在了瑶琴家里。瑶琴的妈看不惯他
们就这样住在一起。瑶琴的父亲也觉得没道德的事是年轻人做的,你们两个快中年
人了,怎么也这样没规没矩?于是瑶琴的妈和瑶琴的爸联合起来,坚决要求瑶琴和
陈福民去打结婚证。陈福民说我无所谓,就看瑶琴的意思。瑶琴却犹豫。瑶琴不知
道自己在犹豫些什么。她觉得按理是应该打结婚证了,可是每一想到真的要这样,
她的心就又抖得厉害。结婚证本来是她和杨景国一起去打的,怎么能轻易地变成这
个叫陈福民的人呢?
瑶琴的妈和瑶琴的爸好言好语说过后,见瑶琴不听,便有些不悦。说是你们不
要脸,我们做你爹妈的人还要脸哩。话说得有些难听。瑶琴也不高兴了。瑶琴的妈
就说,如果你不想听更难听的话,你就赶紧把结婚证拿了。拿了证,合了法,你什
么时候办酒席我们都不管。
瑶琴问陈福民,你到底怎么想?陈福民说,我真的无所谓。我完全尊重你的意
见。你我两人,有了爱情,也不在乎什么证不证的。瑶琴说,我们两个有爱情么?
陈福民反问了一句:难道你觉得没有吗?瑶琴没有作声。瑶琴想,我要是跟你有爱
情,那我的杨景国往哪放?陈福民见她没有回答,又说,没有爱情,你又留我在你
这里干什么?
瑶琴眼睛望着窗外,还是没有回答。瑶琴想,我不需要爱情。我留你,是我需
要一个伴。我需要人帮忙。要不,我要你?我有杨景国就足够了。陈福民得不到回
答,满脸不快,说,也可能你不需要爱情,但是我需要。说完就走了。瑶琴听到他
关门的声音,又听到他脚步咚咚地下楼。
门声和脚步声都生着气。这生气的音响让瑶琴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瑶琴便又去了东郊的松山上。杨景国的墓还是老样子。与许多别人的混
在一起,并不很孤独。瑶琴默然地蹲下来,望着墓上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
和周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草木,心里说,你说呢?我要不要去拿?瑶琴的腿蹲酸
了,她站起来,满山排列齐整的墓碑和小路上疯长的青草都在眼皮底下,瑶琴长吐
了一口气,细细地把杨景国的墓边杂草清理了一遍。心想,就这样吧。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