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瑶琴和陈福民又走到了一起。他们所拥有的同一场灾难突然使他们的生活多出
了激情。瑶琴想,就把留给杨景国的位置换上陈福民吧。
秋天过去了,冬天又来了。
陈福民每天都到瑶琴这边来。因为下课晚,路又远,陈福民到家时天多半都黑
了。做菜的事也慢慢地归了瑶琴。陈福民吃过饭,一边剔牙一边看电视,高兴的时
候便会说这样才是人过的日子呀。到了晚上十点半,陈福民还是得赶回他自己住所。
他要改作业以及备课。有时候,会有几个同事见他的灯亮了,便奔他这里打麻将。
都说他这里最自由,身心都可以无拘无束。这些人全都忘了他受难的时候。陈福民
他也跟着打打,打到夜里两三点,送走了人,他再睡觉。一觉可以睡到七点半起床。
八点半上班,从从容容。比起他的从前,陈福民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陈福民每月十号发工资,但他从来也没有拿给瑶琴。陈福民觉得瑶琴虽然下了
岗,可她的家境颇好,犯不着要他那几个钱。瑶琴也不能说什么,因为他们还没有
结婚。可是每天买菜的钱都是瑶琴的。瑶琴没有工作,下岗给的一点生活费当然不
够两个人吃。瑶琴开始动用自己的积蓄。瑶琴的妈知道了这事,骂瑶琴说你疯了,
找男人是要他来养你,你怎么还贴他呢?你得找他要呀。瑶琴有些窝囊,说他没那
个自觉性拿钱出来,我未必硬要?瑶琴的妈有些忿然不平,不小心就说,真不如杨
景国。杨景国跟你谈恋爱没几天,就把工资全都交给你了。说得瑶琴鼻子一酸,心
道,你才知道?谁能比得上景国呢?但瑶琴嘴上却这样对她的妈说,你们都要我忘
了杨景国,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提他呢?瑶琴的妈自知自己失言,赶紧拍打了一下自
己的嘴巴。
瑶琴的妈有个学生开了家图书超市。瑶琴的妈不顾自己曾是校长的身份,亲自
登门央求,希望学生能安排一下瑶琴。学生年少时见过瑶琴,也听过瑶琴的故事,
曾经为瑶琴的痴情热泪盈眶。一听校长介绍的人是瑶琴,立即把他已经聘用好的人
开除了一个,然后录用了瑶琴。
这样瑶琴又成了早出晚归的上班一族。
陈福民说,干嘛还要上这个班呢?你又不是钱不够用。瑶琴说,你以为我那点
生活费可以过日子?陈福民说,你有爹妈呀,他们挣下的钱不给你又留着干什么?
瑶琴说,你这话说得好笑,我有手有脚,凭什么找我爹妈这么老的人要钱?亏你说
得出口。陈福民说,你要上班了,晚饭谁做?瑶琴说,谁先回来谁做。
瑶琴说过这话后,陈福民回来得更晚了。瑶琴六点半到家,而陈福民每天都是
七点半左右才回来。比他平常晚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瑶琴刚好可以把饭菜做完。
陈福民回来就上餐桌。陈福民解释说,要给差生补功课,一个小时好几十块哩。陈
福民嘴上说到了钱,却仍然没有拿出一分。瑶琴心里不自在,但也忍下了,心想这
就是男人呀。
有一天,图书超市做活动加了班,瑶琴回家时八点都过了。开门后见陈福民脸
色不悦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瑶琴也没有作声。瑶琴说,你吃过饭了吗?陈福民
说,吃过了。瑶琴说,你回来做的?陈福民说,我回来都已经累得半死了,哪还有
劲做饭?瑶琴说,那你吃的什么?陈福民说,我把冰箱里的一点剩饭剩菜混在一起
炒了一碗油炒饭,刚好够我一个人吃。瑶琴说,那我呢?陈福民说,我能把我自己
顾上就不错了。谁让你下班这么晚?瑶琴心里好一阵不愉快。但她没说什么,自己
泡了碗方便面,随便吃过了事。
这天晚上,瑶琴情绪蓦然间低落下来。陈福民倒是没事一样,缠着瑶琴亲热了
一番,到十点半便赶回学校。
陈福民走时,瑶琴突然说,我现在也上班了,以后也很难顾得上你的晚餐。你
要是来,就吃过饭再来,或者干脆星期五再过来。陈福民怔了,他站在门边,没有
动。仿佛想了想,陈福民说,你不高兴了?瑶琴说,谈不上,我只不过觉得好累。
陈福民说,你要是觉得累,就直说呀,以后晚饭我做就是了。不就是这点小事吗?
陈福民走后,瑶琴躺在床上,好久睡不着。瑶琴想,激情这东西是纸做的,烧
起来火头很旺,灭下去来得也很容易。一日日琐碎的生活仿佛都带着水分,不必刻
意在火头上浇水,那些水分悄然之间就浸湿了纸,灭掉了火。
第二天,瑶琴到家时,陈福民还没回来。瑶琴还是自己做饭。菜差不多炒好了,
陈福民进了门。陈福民说,不是说好了我回来做的吗?瑶琴说,我回都回了,未必
还坐在那里干等?陈福民说,这是你自己主动做的哟,到时候别又怪我。瑶琴说,
我怪你和不怪你又有什么差别。
瑶琴说完,突然觉得自己半点胃口都没有了。她摆好桌子,进到卧室里。她心
里好躁乱,她浑身火烧火燎的,血管淌着的仿佛不是血而是火。她想跺脚了,想骂
人了,想揪自己的头发了,又有些想要砸东西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
不知道这份躁乱由何而起。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安定下来。瑶琴在屋里困兽
一样转了几个小圈。她想起以前她一旦为什么事烦乱时,杨景国总是搂她在怀里,
安慰她,劝导她。她不由地打开箱子,拿出杨景国的照片,贴在胸口,仿佛感受着
杨景国的拥抱。瑶琴哀道,景国,帮帮我。你来帮帮我呀。
有一股凉意触到了瑶琴胸前的皮肤。慢慢地,它向心里渗透。一点一点,进到
了瑶琴的心中。仿佛有一张小小的嘴,一口一口地吃着流窜在瑶琴周身的火头。瑶
琴坐了下来,她开始平静。她看到了窗外的树。树叶在暗夜中看不清颜色。被月光
照着的几片,泛着淡淡的白光。对面楼栋的窗口,透出明亮的灯光。窗框新抹过红
漆,嵌在那灯火中。一个女人趴在窗口跟楼下人说话,就像是一幅风景。瑶琴想,
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呵。其实我是好好的呵。景国,我给你找麻烦了。
陈福民盛好了饭,走到门口。陈福民说,吃饭吧。怎么跑掉了呢?说话间,他
看到了贴在瑶琴胸前的照片。他走了过去。从瑶琴胸前抽出照片,拿在手上看了看
说,他就是杨景国?瑶琴说,是。陈福民又看了几眼,似乎在忍着什么。好一会儿,
他将照片轻轻放在床上,走了。走到门外,回头说了一句,你不把他忘掉我们两个
是没法过日子的。
吃饭时,陈福民一直没有说话。他的心像是很重,不时地吐着气。饭后,他没
有看电视,也没有告辞,便走了。瑶琴听到门的“哐”声,她知道,她本已走向陈
福民的心,又慢慢地回转了。她回转到杨景国那里。只有那里才让她有归宿之感。
瑶琴想,真的,好久没有去看杨景国了。
第二天瑶琴跟老板请假,说是家里有点事情,需要提前走。老板也就是瑶琴妈
的学生说,要去哪里?需不需要我开车送?瑶琴说,不用了,我去东郊。那地方得
自己去。老板说,是去松山?看你的……?瑶琴点了点头。老板默然不语,好半天
才说,你现在还去看他?都多少年了?瑶琴说,十年了。不去看心里就堵。老板说,
每个月都去?瑶琴说,是的。老板说,以后每个月我都专门批你一天假,让你从容
去,别这么赶忙。瑶琴心下好是感激,说谢谢老板了。老板说,你男朋友虽然死了,
可他是个幸福的人。瑶琴苦笑笑说,我宁愿他少一点幸福,但是还活着。老板说,
可是你知道吗?当你深爱的人背叛你时,你会觉得生不如死。瑶琴说,是吗?
瑶琴走到了车站。有人叫她,声音响亮而熟悉。瑶琴心里蹦出“张三勇”三个
字,回头一看,果然是他。
张三勇说,我正想去找你,扭过头就刚好看到你了,你说巧不巧?你去哪?瑶
琴说,去东郊。张三勇张大了嘴,说你还去看杨景国呀?瑶琴说,怎么能不去?张
三勇伸手摸了一下瑶琴的额。瑶琴吓一跳,伸手打开他的手。张三勇说,我想看看
你是不是个人。瑶琴说,真是屁话。张三勇说,你如果到别处去,我就陪你。你去
那儿,我就不陪了。我最讨厌那个家伙。瑶琴说,我又没让你陪。不过,他不讨厌
你。他说要不是你,他不会跟我在一起。张三勇叹道,唉,想起来都怪我。我那一
拳头,害煞多少人。要不然,我早跟你结了婚,你也不会像今天一样,一个人守间
空屋过日子。我也不会随便找个人,结了还是离掉,成一个孤家寡人。杨景国不跟
你也不会睡在松山上。我的那个悔呀,看我脸色,发青吧,都是悔青的。如果……。
瑶琴说,车来了,我走了。
瑶琴疾疾地跳上车,她不想再听张三勇说下去。因为这些话,于她没有任何意
义。世界上的事没有什么“如果”好讲。难道跟你张三勇结了婚,这三个人的日子
就会变得更好么?谁能保证你不会离婚?谁能保证她瑶琴不是独守空房?谁能保证
杨景国在这个“如果”里活过了,却没有死于另一个“如果”里?人这一生,一讲
如果,就虚得厉害了。世界这么大,这么乱,这么百变,一个人在这世上活,还不
跟盲人摸象一样?碰上了什么,就是什么。
尚是早春。山上的树都没有绿。草也黄着面孔趴在地上。曾经下过雪。雪化时
有人踩过。草皮上满是干透的泥泞。瑶琴蹲在杨景国的墓前。瑶琴觉得她完全看得
见杨景国。杨景国正全神贯注地等着听她说话。听她倾诉她所有的心事。她的痛苦
和欢乐,她的忧伤和愤怒。杨景国是一个最好的听众。他从来不打断她的话。他总
能用耐心的眼光望着她。他深情的目光,可以化解她心中的一切。如果她痛苦,这
痛苦就会像雪一样化掉,如果她快乐,这快乐就会放射出光芒来。除了杨景国,谁
又可以做到这一切呢?瑶琴说话了。她的声音在早春的黄昏中抖着。
瑶琴说她是一个可恶的人。她险些想让别人来替代她的杨景国。她甚至想为了
那个人去努力地忘掉杨景国。她要把杨景国埋在记忆深处,只在夜深人静里悄悄地
想念他。但是现在,她明白了,杨景国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而她的心里除了杨景
国也不可能再容下别的人。瑶琴说,我今天就要在这里,把这些话明明白白地说出
来。我要说给你听。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就回答我一声。
四周很空旷。因为无风,没有树枝摇摆。瑶琴的声音就是风,穿行在扶疏的杂
木中。仿佛把它们吹动了。仿佛让他们的枝条起舞了。仿佛从舞动中传出了声音。
很天籁的声音。这当然就是杨景国的回答。
瑶琴到家时,比平常又晚了许久。这天陈福民做好了饭。陈福民盯着进门的瑶
琴说,是去东郊了吗?瑶琴说,没有,今天加班。说完,瑶琴想,我为什么要说这
个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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