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家咖啡馆的主人显然是欧洲绒布的热爱者,将大量欧洲绒布缝制成了一只只
可爱的动物玩偶,小至哈巴狗和迷你马,大至狮子和老虎,它们被最恰当地摆放在
吧台上、樟木桌椅边和墙角里,在晕黄灯光的衬照下,使人觉得自己置身于安徒生
童话之中。
我正要回答杏奈的问话,却一眼看见了老夏。他正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走进店
里来,像是热得快受不了了,拿着份画报使劲对自己扇风,刚一进咖啡馆,就急着
问店员是否可以把冷气打开。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胸前挂着一只小巧的手持电话,
嘴巴里嚼着口香糖,一脸满不在乎地打量着店里的一切。她的脸至少有一半被染成
淡黄色的长发遮掩住了,但是,有那么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却是长发遮掩不住的。说
不清她脸上的神色是慵懒还是倦怠,无论看什么,她的目光都是轻轻地一触,不作
过多停留。她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大。
老夏一落座就开始招呼这个女孩子和他坐到一起,她却径直走向散落在各处的
布娃娃和动物玩偶,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变热切了。她径直坐在了布老虎和布斑马的
中间,揪揪老虎的耳朵,又摸摸斑马的鼻子。
我的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大概就是蓝扣子了。
我对杏奈说:“那边突然来了两个朋友,要不,我们就先在这里分手?”
“好的。”杏奈顺着我的手势看了看老夏,很灿烂地笑着点了点头:“那么,
我们下星期再见?”
“好的,下星期见。”
我和杏奈互相稍微欠了欠身算作鞠躬,她轻悄地转身,推门出去。
看到我突然出现,老夏的脸色骤然紧张,打量了我身后好一阵子,又认真地环
顾了一遍咖啡馆,这才压低声音问我:“就你一个人吗?”
“是啊。”我也有些被他问糊涂了。
他这才像是放下了心,长舒一口气后瘫软在椅子的靠背上。我注意到他的眼角
上有几块淤青,嘴唇上也留有几丝血迹。他朝我苦笑了一声说:“唉,都是家里那
只母老虎干的好事。”说着说着,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倒是说说,我哪儿做
错了?母老虎竟然对我下这么重的手,我早就说了,人家孩子可怜,要帮帮人家,
可那只母老虎就是不听,你说说,我有什么办法!”
“哦,扣子啊——”他想起了什么,对着端坐在布老虎和布斑马之间的女孩子
叫了一声:“快过来认识认识我的朋友吧,也是中国人。”
蓝扣子——我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她就是蓝扣子了——也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依然是一脸的冷淡,一脸的不耐烦,老夏好像也不忍说她什么,只好朝我苦笑。
“我可不想认识他。”蓝扣子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之后说。
“怎么了?”老夏显然没想到她会冒出这句话来。
“你没看见他脸上的滴泪痣?我脸上也有一颗。两个长滴泪痣的人碰在一起绝
对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哟,你还这么迷信呐?”见她开了金口,老夏也想开个玩笑,好活跃一下气
氛。
“不是迷信不迷信的问题,而是我的原则,我难道就不配有原则呀?”她定定
地看着老夏,眼睛一动不动。
“配,你当然配,我们的扣子都不配的话,谁还配呀?”老夏连忙说。
不过,她要是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她脸上也有一颗滴泪痣。反正不知道该说
什么好,我干脆就盯着她脸上的那颗痣看。才刚刚看呢,她就对我横眉冷对了:“
看什么看,有那么好看吗?”
“好看,脸和痣都好看。”我笑着回答她,这就算是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了。
“那就再看看,看仔细点。”说着,她凑到我身边,撩起头发,直视着我。我
也终于看清了她眼睛下的那颗痣,只是细小而微红的一颗。一小会儿之后,她仍然
直视着我,问我:“全都看清楚了?”
“全都看清楚了。”
“有什么感觉?”
“还是好看,脸和痣都好看,呵呵。”
老夏显然有点被我们弄糊涂了,看看我,再看看她,突然,他又一把抓住我的
胳膊,问我:“能不能让扣子上你那住两天?”
“我才不去呢。”我还没开口,她倒先发话了:“谁说要和他住一起了?两个
长滴泪痣的人住在一起要折寿,他不怕我还怕呢。”
“你呀你,”老夏着急了,语气却怎么也无法强硬起来:“扣子啊扣子,让我
说你什么才好?”
正说着,咖啡馆的门猛地被粗暴地推开,一对中年男女叫嚷着走了进来,两个
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气愤,和老夏一样,似乎都是才经历过一场规模不小的争斗。看
他们愤怒地朝我们走来,我不禁有些迷惑。中年男子用手一指老夏,对中年女人气
咻咻地说:“姐,你看,我没说错吧,我亲眼看到他和这个小妖精进到这里来了。”
说完,他的手又顺带着指了指蓝扣子。
“说谁呢说谁呢!”蓝扣子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也伸出手来一指中年男子
:“你妈才是小妖精!”
我看出来这对中年男女就是老夏的妻子和他的小舅子。
可怜的老夏,看看他的妻子,再看看蓝扣子和我,嘴唇动了动,却是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刚被冷气送走的汗珠又回到了脸上。
“哟?”老夏的小舅子愣了愣,又挺了挺脖子,厉声说道:“说的就是你,小
婊子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不就是出来卖的吗!”
可能是出于想扭转不利局面的考虑,老夏的妻子也开口了,她显然把我也当成
了老夏和蓝扣子的帮凶,一边不时地用眼睛瞟着我,一边对扣子说:“那你说说,
我们不把你当出来卖的,难道把你当观音菩萨?你自己说说吧,这几年你骗了他多
少钱?”
蓝扣子却笑了起来,她悠悠笑着看了看每个在场的人,这倒让老夏的妻子和他
的小舅子吃了一惊。笑完了,蓝扣子慢悠悠地朝吧台那边走去。吧台上有个放冰块
用的小冰箱,大概只有小型微波炉那么大。过了一分多钟,她,蓝扣子,抱着那只
小冰箱走了回来,打开后,先放了一只冰块在嘴巴里咂着,然后又给我、她自己还
有老夏的杯子里各加了几只冰块。在给我加冰块的时候,她问我:“今天晚上我可
以住到你那里?”
“行啊,没问题。”我回答她。
“那就好。”她又笑了:“好歹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话音还未落下,她突然抱起那只小冰箱朝老夏小舅子的脑袋上砸去。小冰箱准
确地击中了老夏小舅子的脑袋,又掉落在地;还有另外一种声响也在我们耳边响了
起来——老夏小舅子的惨叫声。
每个人都在发着呆的时候,扣子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又一指老夏,
脸却对着老夏的妻子:“看在他的面子上,今天我放你一马。”
接着,她一转身,斜着眼睛对我一努嘴巴:“走啊,发什么呆呀!”
整个下午,我们一直在阿不都西提的电脑上玩挖地雷的游戏。扣子似乎早把咖
啡馆里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了,坐在那里,一边心不在焉地嚼着口香糖,一边在几
十秒钟之内就将游戏里的地雷迅速挖完。
“什么时候带你去个好地方?”她一边在屏幕上点来点去,一边问我。
“去哪里呢?”
“日光江户村,在鬼怒川那边。到那儿你才知道刺激两字是怎么写的。”
“真有这么好玩?”
我追问了一句,她却没兴趣再理会了,只轻轻“嗯”了一声。我一时也找不到
什么话来说,就坐回到榻榻米上寻出一本书乱翻起来。
也巧了,我随意乱翻着的那本书,正好是一本关于星座方面的书,于是就问她
:“扣子———”
话一出口,我发现她的脸色有几分惊讶,就想起自己没叫她的姓。
我多少有点局促,仓促中就补充了一句:“哦,蓝———”
她盯着我看了一小会儿,便笑了起来:“你傻不傻啊,扣子就扣子吧,你还不
好意思了?”
“呵呵,”我也笑着向她承认:“的确有点不好意思了,想问问你的星座。”
“射手座,怎么了?不过,要是算命的话就不必了,我早算过一千五百遍了。”
“哦,这样啊,那就算了吧。”我苦笑着对她说。
屋子里又回归了寂静。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想一想,你这个人倒也真
是奇怪。”
“怎么呢?”
“你就这样把我带回家,也不怕引火烧身?”
“你既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赶考书生,怕什么?”
停了一会儿,我随意问了她一句“你喜欢看恐怖片吗?”
“喜欢呀!”没想到扣子的反应倒是很热烈:“我最喜欢的就是恐怖片了。你
也喜欢?教你一个方法,看恐怖片的时候含一只冰块,这样,你会觉得身体里有湿
气,就会觉得更恐怖。”
竟然还有这样的女孩子:在本身就已经够恐怖了的气氛中,还在想办法加深自
己的恐怖。我不禁又朝她多看了两眼。
“我去买个东西。”扣子说完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往外面跑去。
没过多久她就跑回来了,一推门,兴奋地问我:“你猜我买什么?”
当然是啤酒,我已经听到了她跑进来时将两罐啤酒轻轻撞击着发出的声音了。
可能是买啤酒的路上听了舞曲的缘故,她一边进门一边摇着头。
“哎呀!”扣子突然叫了一声,就在我笑着去接她递过来的啤酒的时候。“我
真是受不了你!”她说,“你看看,你不光脸上有滴泪痣,手上还有断掌纹,这辈
子你算是死定了。”
“是吗?”我接过啤酒,拉掉易拉扣,大大地往嘴巴里灌了一口,这才对她说
:“哦,这个呀,那你说说我为什么会死定了?”
“大凶之兆。”她回答我,“谁都知道。你可别说你从来就不知道哦。我真受
不了你,和你在一起的人都要倒霉的。”她对我做了鬼脸:“看来我得离你远点。”
“好啊。”我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那也要等你从麻烦中解脱出来之后
才可以吧?现在,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
往外面走的时候,扣子回过头来看了看院子对我说:“这里真的挺不错,其实
我以前住得离这儿也不远。我好像来过这里一样。”
“那完全可能,我还经常觉得自己去过埃及,坐在金字塔上和法老们喝啤酒,
真觉得去过,后来想想,全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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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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