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下车之后,我跑了起来。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使我发足狂奔,因为那股力量使我
恐惧。
当我掏出钥匙开门,心里还在思虑着怎样渡过今天的难关,想着是不是再使出
嬉皮笑脸这个制胜法宝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门根本就没有锁上。我吃了一惊,冲进
店里按下日光灯的开关。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一个赤身裸体着蜷缩在冰凉地面上的扣
子,流着血的扣子。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在最短暂的晕眩之后,扣子流着血的手臂使我狂
奔上前,将她比地面更冰凉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
一边抱着,我一边抓过她的手臂。在惨白色日光灯的照耀下,她的整整一条手
臂,甚至她的通体上下,竟是比灯光都更加惨白的颜色。
还有更加致命的惊心一瞥:皮肤下的血管、无动于衷的表情和鲜血正在渗涌出
来的那两道伤口。
我逼迫自己去看那两道伤口,内心的紧张超出了以往任何时候。好在我尚能看
清楚那两道伤口虽然在手腕处,但还好不是在血管上。看清楚之后,我立刻感受到
虚脱般的放松,简直找不到语言来形容。这一切,实际上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
我根本就来不及喘口气,先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到地铺上,给她盖上被子,只留那条
流血的手臂在被子之外,然后,跑到店堂的柜台里,拉开抽屉,找到一支止血膏和
几片创可贴,便马不停蹄往博古架里的她跑过去。当我跑过店堂里地面上那小小的
一汪血迹,我看见墙角里还有一把同样沾着血迹的裁纸刀。
我没去把它拣起来。我的恐惧已经到了极点。
我一点都没去想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也忘了把扣子已经包扎好的手臂放回
到被子里去,只是呆呆地看她失去了血色的脸、干裂而发黑的嘴唇、紧闭着的双眼
上的睫毛,想不出一句话来对她说。
我回到店堂里将灯拉灭,又转回来坐在地铺上,点起了一支烟,满屋的黑暗里
只剩下烟头处的一丝荧红在闪着,当我吸一口的时候,荧红的光线里我能依稀看见
扣子的脸。
大街上仍然有不小的风不止吹拂,除去风声,再无别的动静,时间在一分一秒
过去,慢慢地,就听到了淅沥雨声。
“要喝水——”扣子终于喃喃说了一句话。
我如梦初醒地迅速答应着:“哎哎,你等着。”三步两步,我跑向店堂里的饮
水机倒了半杯水,跑回来后,我伸手去将她微微抱起来,将水送到她的嘴唇边。
喝完水,我把她重新放下。正把玻璃杯往博古架上放的时候,扣子轻声说:
“吓着你了吧?”
我的身体一阵战栗,一股看不见的冲动在体内冲撞不止,我的手,甚至我的身
体,竟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终了,我也轻轻躺下,隔着被子把扣子抱在怀里。
我的头埋伏在她的颈弯处,我的嘴唇也贴上了她胸口处冰冷的肌肤。她的手,伸出
来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扣子已经不见,但我知道不会再
出什么事情,便能放宽心洗漱。一切收拾好之后,打开店门,正好看见从街口走来
的望月先生。望月先生告诉我,他从街口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扣子在过街天桥上,
一脸快乐得不得了的样子。听他一说,我也就更加放宽了心。当婚纱店来第一批客
人,我快步走上前去,先是麻利地为他们开门,而后又对他们行了一个标准的日本
式鞠躬礼。
“很高兴的样子嘛。”望月先生对我说。
送走两批客人之后,望月先生还是按老规矩去了池袋的马场。只有当他出门的
时候,我才会想一下:“又有一天不到学校去了。”原本扣子和望月先生订好的让
我每隔一天去一次学校的计划,由于我的率先不遵守,望月先生又可以每天都去池
袋的马场了。
一抬头,看见了在街对面忙碌的扣子。虽然今天我们没有像平日那样隔着一条
街打个手势做个鬼脸,但是,互相都能看见对方,还有比这更让人有底气的事情吗?
中午的时候,扣子从咖啡店送来一份盒饭,只说了一声“吃完了把饭盒洗干净”
就匆匆跑回去。
但是,下午三点刚过的样子,我的手持电话响了,是她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
字:对不起。
晚上,当我们坐在表参道东端路口的花坛上,她又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又接着说:“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我并没有对你生气,真的,到现在也没有。
“……也用不着说什么假话,我是真正地在喜欢你、爱你。原本昨天晚上也没
什么的,你不在,我还正好可以试试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真的,从咖啡馆下班之后,
跑回来的路上我还是这样想的。
“可是,当我洗完澡,把灯拉灭了,在被子里躺下来,突然,害怕———那种
感觉,是一下子就来了。我满脑子只在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了。并不只是说昨天晚上,而是说一辈子,只有我一个人。”
我没说话,只伸过手去搂住她的肩膀,她也温顺地靠在我怀里再也不动。
“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你的好———越好的时候,我就想越坏。”
“什么?”
“有过这种感觉吗?就是,忍不住地想糟蹋自己。”
“没有啊,怎么?”
“我有。我做过应召女郎,也在无上装酒吧里做过招待,这些你也早就知道。
我是配不上你,也不配任何一个人,更不配过现在的这种生活,差不多每天我都问
自己一遍:老天爷对我是不是太好了?可能就是由于这个吧,昨天晚上我才拿刀割
自己,并不是想死,就是想糟蹋自己,心里还想着就让一切都不可收拾才好。”
扣子在我怀里问我:“能忘记昨天的事情,只当没发生过吗?”“能。”我不
假思索地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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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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