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们过着多么过分的生活啊,在扣子看来,这简直就是奢靡了——一大早,筱
常月在札幌车站的出站口接到了我和扣子,怀里还抱着一大束带着露水的波斯菊,
还说起了她安排好的计划:先去吃早餐,上午我们随意安排,看电影逛街打电玩都
可以,只是北海道著名的花田还没到观赏的时间,实在是遗憾得很;中午就去中华
料理店里吃淮扬菜,吃完饭开车去被称为“日本最后秘境”的知床半岛,去的时候
要多买些长脚蟹带上,天黑之后可以在沙滩上烤来吃,当然,“尤其是你,可别忘
了买啤酒呀。”她笑着对我说。
说着,她突然停下来,对扣子说:“你真的好漂亮啊。”一边说一边把怀里的
花递给她,却又对我说:“你也真的很有福气。哎呀,今天真是高兴,真的,简直
高兴得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了。”扣子也一直在盯着她看,虽然没有说话,但我可以
从她脸上的表情判断出来,她喜欢筱常月。果然,她展颜一笑,接过带着露水的波
斯菊,对筱常月说:“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于是,我们跟随筱常月出了车站,上了那辆红色宝马,一刻钟后,在ENYA
MA 动物园附近的一家三层北欧风格建筑前停下,这就是吃早餐的餐厅了。
直到我们上了三楼,在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ENYAMA 动物园里的水族
馆、热带动物馆和绿油油的草坪被尽收眼底,我还是有种不真实之感,不仅是因为
我和扣子寒酸的穿着看上去几乎和这家餐厅格格不入,而是因为筱常月,她太高兴
了,尽管还是像一朵冬天里的水仙,但是有阳光照着,水仙就开了。
吃完早餐,我们还有半天时间可以在札幌市区内任意闲逛,又有香车宝马,实
在是惬意得有些过分了。筱常月告诉我们,我们的运气的确不错,正好碰上知床半
岛今天下午二时整放开旅游路禁,这才有机会去见识一下“日本最后秘境”到底是
何模样。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去干点什么才好呢?
扣子提议去打电玩:“好长时间没玩过了,一轻松下来,就特别想去找点刺激。
对了,打完电玩再去看场恐怖电影就更好了。”我自然没什么意见,筱常月也不反
对。
结果,我们不光打了电玩,也看了恐怖电影。看完电影,从电影院里走出来,
阳光明亮得已经有些刺眼了,空气里弥散着海水味,还有浓重的花香。
一会儿,筱常月从超市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两个大纸袋,我和扣子跑过去帮忙,
见吃的喝的东西装得满满的,扣子笑着问筱常月:“呀,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早已变成惊弓之鸟,一听见扣子说诸如“是不是太过分”、“我配不配”之
类的话就觉得心惊肉跳,就赶紧说:“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
“为什么?”她问。
“你想啊,一个人的一辈子总得有这样几天吧,说是苟且偷生也好,说是醉生
梦死也罢,反正总得有这么几天,那你就当现在就是我们非享受不可的那几天罢了。”
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笑了:“你说的也有道理。”
中午,筱常月带我们去吃本膳菜。所谓本膳菜,就是从日本室町时代起就规定
下来的接待客人的正宗菜肴,现在已不多见,只在婚丧宴会上还有所保留,其繁复
程度简直难以言表。当然,我们吃的只是一套菜谱中的一小部分。但是由于吃每个
菜时都要喝一点不同的酒,我竟然一反常态的不胜酒力,在去知床半岛的路上,一
上车就睡着了。从梦中醒转过来,下午三点已经过了。
继续往前行驶,这时候,举目所见的景物美丽得几乎使人不敢相信它们就如此
真实地袒露在自己的眼底:雪山下的樱桃树,阳光里金针般倾泻的雨丝,还有虚幻
至极后和天际融为了一体的海平面。
“实在对不起,有件事情没来得及通知你,”扣子转过脸来对我说:“我们决
定今天的晚饭由你来做。”
“不会吧,哪有大老爷们做饭的道理?不怕我休了你?”我故意说。
“美得你吧。告诉你,晚饭要是做不好,我们就把你扔进海里喂鲨鱼。”
筱常月一直含着笑听我们拌嘴,这时才问了扣子一句:“你们总是这样吗?”
“是啊,生命不息吵架不止。”我替扣子回答了。
“真好。”筱常月说:“真好,这样才给人在生活的感觉,我就没有你们这样
的时候,所以,有时候,一天过下来后觉得像是没有过。”
说着,她“呀”了一声,抬高了声音说:“前面大概就是罗臼岳了。”
我们往前面看去:夕照之中,一道山顶被残雪覆盖的山麓处处都闪烁着奇幻的
光轮,从山脚到山顶,时而簇拥时而分散的原始彩林正有节奏地随风起伏,不时有
一片红色的鸟群翩飞其中;山脚下的湖边草地上,已经有数十个帐篷支了起来,但
是更多的帐篷支在了山脚下更靠大海边的沙滩上,先来一步的人已经在帐篷前生起
了篝火。这也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找到车位停好车,我们先去租帐篷,再走上松软的沙滩,支好帐篷。筱常月在
沙滩上摊开两张桌布,把啤酒和别的食物全都倒在桌布上,然后笑着对我说:“扣
子留下来和我一起准备,你去树林里捡点木头来把火生起来吧。”
“当然没问题。”我点起一支烟,悠闲地朝树林里走过去。进了树林,才发现
枯朽的木头实在多得很,用来生篝火正好合适。但是,手持电话此刻却响了起来。
掏出来一看屏幕,竟然是阿不都西提打来的。阿不都西提第一句就问我:“要
是住在死过人的房子里,你心里会觉得怪怪的吗?”
“什么?”我一时没能听懂他的意思。
“我的房子,你有兴趣住?房租一直交到了明年。”
“啊,你不是住得好好的吗?"”上次和你说过的,我活不长了,这几天我就
准备出发了。“
“出发?你要去哪里。”
“这样的,我估计我剩不了多长时间了,想来想去,还是要出去走走,上次拜
托你的那件事情,就是那匹马,你答应过的,能办得到吗?”
“能。”
我本不该如此之快回答他。我一直没给他打电话,其实就是不敢面对他孩子气
地谈着自己的病,以及最后的死。
“那太好了,这样吧,我下星期出发,临走前见一面?”他想了想又说:“对
了对了,下个星期三,还是在新宿,有个朋友过生日,来一趟怎么样?”他的语气
就像在谈论一次即将开始的郊游。
“好。”我的回答又如此之快,心里仍然慌乱不堪:“那么,打算去哪?”
“去冲绳。还记得我和你说起过的一个———女人吧,想去看看她。估计自己
差不多了的时候,就找间医院一躺,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啊,我烧的水开了,准备给马洗澡。那么,星期三一定来,好吗?”
“好,我一定去。”我一边回答他,一边觉得全身的器官正在被冷水浸泡,从
脊背处开始蔓延,直至布满整个身体。
放下电话,我仓皇地捡起几根树枝就往沙滩上狂奔,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我便
爬起来再跑,跑到扣子和筱常月身边,看着扣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
生活日报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