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东京这样的城市里活着,我无时不有一种渺小感,怎么说呢?就好像大楼和
街道才是这个城市的主宰,而建造它们的人却成了它们的寄生物。
扣子倒是很高兴,也难怪,终于下定决心去买件衣服了嘛。自我们认识,这好
像还是她第一次打算买件衣服。
下了车,我指着身边的一幢百货公司对扣子说:“你先去逛一会儿,我去见一
个人,顶多半个小时就来找你。”
我看见她蹦跳着进了百货公司。
大约谈了十分钟,好不容易和对方说了声“再见”,我就快步下楼。下楼之后,
我惊呆了,只见几个人在大厅里围成一团吵吵嚷嚷着,扣子坐在地上,头发散乱,
看着他们,两手有意无意护着小腹。
我立刻狂奔过去,一把推开其中的一个,蹲下来看扣子。还好,她没受什么伤,
但显然是被人推搡过了。我转身去问那些人:“什么事?”
实际上,我在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我和扣子在鬼怒川挨过他们的打。刚才情
急之下,我一把推开一个人来搂住扣子,可能是力气使得太大,他踉跄了一下后仆
倒在地,而他正是眼前这群人的头领。听我问什么事情,他笑着走到我身边蹲下来,
掏出一把上弦月形状的短刀抵住我的脸:“你说我们为什么和她过不去呢?”
“钱?”
“真聪明。”
“她到底欠了你们多少?”
“一个字,多。这么说吧,她这一辈子都还不起了。”
他继续用那把短刀抵在我脸上来回摩擦,一小会儿之后,他往扣子那边努了努
嘴巴,问我:“喜欢她?”
我就去看扣子:“是,喜欢。”
“想娶她做老婆?”他又问。
“是。”
“可是,我想把她卖到地下妓院去做妓女,你说怎么办?”
“不行。”
“不行?好,有性格,我喜欢。”说着,他突然站起来,对准我的脸就踢了上
来。我应声倒地。只听见他说:“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从背后推我?”
扣子马上朝我扑过来,和她一起扑过来的是更多的脚。我们被困其中,只有闭
上眼睛接受他们的拳打脚踢。不到一分钟,我的脑袋上就出了血。我在对我踢下来
的一脚一脚之中去看扣子,只能依稀看见扣子的两只手好好地护在她的小腹处。
“好了好了,那么就打吧。”我闭上眼睛,“总有结束的时候。”
“把他们抬到楼上去。”我听见刚才的那个声音说。接着,殴打停止,我们被
架起来抬上楼梯,我头上的血在不断淌下来,顺着额头往下滴。扣子已经披头散发,
鼻子和颧骨都肿了,双手还好好地护在小腹处。
等他们到包间以后,刚才那个人将手持电话和那把短刀一起丢在茶几上。他才
问我:“奇怪,你怎么会想娶一个婊子做老婆呢?”他猛然指着扣子向我:“说,
她是个婊子。”
我不说。
“不说?”他凑过来盯着我看,再看看扣子,他走过去声嘶力竭地对扣子叫喊
道:“说,说你自己是个婊子!”
“我是个婊子。”他的话一落音,我就听见扣子说,“我本来就是个婊子。”
“再大点,我听不见!”他吼叫完就将脑袋侧过,把耳朵对着扣子。
“我是个婊子!”扣子抬高了声音说。
“好好,好好。”那个人就像如释重负,疲倦地窝进沙发里,过了一小会儿,
对将我和扣子紧紧按住的人挥了挥手:“先喝酒吧。”
于是,我们暂时被放在一边不管。
那个人和另外三个人边喝酒边玩扑克,剩下的三两个人偶尔唱唱歌。就是这个
时候,扣子看着我,往包间的门使了使眼色。我的心和身体一震,顿时明白了她的
意思。不足一分钟之后,我和扣子几乎同时往门口冲。
我先行一步拉开虚掩的门。可是,我根本不会想到,扣子没有直接跑出包间,
而是一把拿起茶几上那把短刀,一刀下去,准确无误地刺在那个人的脸上。一声惨
叫响起,人们如梦初醒,但是晚了,我和扣子已经跑出了包间。满街的樱花都谢了。
第二天晚上,九点以后,我们在表参道过街天桥上摆地摊。生意不错,我们都
忙得不亦乐乎,一直到十一点还多,客人逐渐少下来,我们各自抽着烟发呆。过了
一会儿,我对她说:“说点什么吧?”
“好啊。可是——”她将被风吹散了的头发往下拨弄两下,以此来遮住昨天的
伤口,“靠!说点什么呢?”
“想到哪说到哪吧。”我说。
“好,我准备向你坦白交代了。”她深吸了一口烟对我说:“要说就从来日本
第一天说起吧……小学毕业后,有一天,在东直门那儿看到有张布告上写着马戏团
招人,就去了,一考,也就真的考上了。干吗呢?就是训练老虎。那时候我可用着
心呐,就因为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来日本,知道把功夫练好了就一定可以来日本。真
是苦啊,不过我从来就没有起过不想再练下去的念头。马戏团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
妈妈在日本,我从进去的第一天起就瞒得严严实实的。功夫自然练得不错,果然,
从第二年起我就开始登台演出。又过了一年,我就可以出国演出了。
“五年前,大概也是现在这个时候,我来了日本,总觉得还是不要影响马戏团
的正常演出,所以,一直等到三天演出结束的那天晚上我才一个人跑掉。后半夜,
同屋的女孩子睡着了,我就把早就准备好的包裹往身上一背,下了楼。出了宾馆后,
又一口气跑出去了好几条街。
“那天晚上,我背着包,把我妈妈从前给我寄信的地址拿在手里,一点一点往
前走,结果地方是找到了,我妈妈却早就不在日本了。怪只怪那个地址离我跑出来
的地方实在太远了,一直找到快天亮才找到。那是幢破落的公寓,我在门口敲了好
长时间,里面的人终于来开了门,是个中年男人,接着又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就是
老夏和他老婆了。我一看是他们,脑袋就嗡了起来,但是听见老夏的老婆说的是中
文,心又有点安下来了,一直到老夏告诉我,说我妈妈早就不在日本了,我才不得
不跟自己说,完了,这次真是完了。
“老夏真是个好人,他一边和我说话,一边也想把我让进房子里去。但她老婆
拦在门口不让进,他也没有办法。最后,他们要关门的时候,老夏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虽然没有全都明白,大概也能预感得出来他能够帮帮我,就下了楼,在楼下的花
坛上远远坐着。”
说到这里时,扣子停了下来,因为身边起了风,地摊的四角都被风掀起,怎么
压都压不住。扣子对我说,“走吧,收摊了。”
于是,我们收摊,下了天桥回婚纱店。
深夜的表参道,还有零散行人在走着,一家接着一家的露天咖啡座终于抵挡不
住大风的侵袭,纷纷打烊。扣子突然问了我一句:“怕吗?”
终于说起我们一天来都不曾提起半个字的话题了。我就说:“不怕。也不知道
怎么回事,就像没挨过打一样。”
“我也是。”她露齿一笑,“不过,我们这次真的有大麻烦了。”
到了婚纱店,放下背着的旅行袋,我们便分头洗漱。
“那个人——”躺下之后,她说,“不会就这样放过我们。我第一次去无上装
俱乐部里去干活,就是他押着我去的。每次我被他们抓到了,都被他们送到地下妓
院里去,每次都能想办法跑出来,但是这次想要过关恐怕就没那么轻松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都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烧得太厉害了吧。只记得
他看见床单上的血迹之后很惊讶,后来,他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给我留下了,付了
通宵的房费后就走了。就是这样,说完了。”只有等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忍耐不
住,身体挣扎着无声地哭了起来。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想了。除了哭,就只有
哭而已。
我的扣子。我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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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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