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大李的一只眼睛定定地瞪着病房乳白色的天花板,瞳孔灰白呆滞。他的另一只
眼睛被厚厚的纱布蒙着,纱布的四周隆起乌青的血肿,如一颗注了水的蜜桃,化脓
的血水隔着几乎透明的表皮肿胀突暴。
在大李的身旁,一瓶添加了药物的葡萄糖悬挂在半空中,淌下的液体一滴一滴
地顺着纤细的塑料管流进大李的体内。
大李这样躺着已经躺了一天两夜。
病房里格外静谧。窗棂中的双层玻璃和浅蓝色的窗帷将寒风呼啸的冬天挡在窗
外。窗台的下面,从塑胶格栅里散发出来的暖气温热宜人,大李病床的四周摆满堆
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暖气使扑鼻沁脾的花香溢满大李的床前床后。
大李就这样安睡似地在鲜花丛中静卧着,聂兰兰推开房门娇喘吁吁地冲进来,
大李一点反应都没有。
身穿航空公司天蓝色乘务员制服的聂兰兰,亭亭玉立风尘仆仆。周日下午大李
在联赛中被人踢成重伤那会儿,聂兰兰所在的国际航班刚刚启程飞往美国。当今天
一早飞机返航回国甫一落地,聂飞儒和老伴极不寻常地驱车候在机场,等聂兰兰随
着机组人员出现在出口,被母亲一把拉进车里直奔医院而来。
聂飞儒在车上始终没有跟女儿说一句话,可是老两口亲自接女儿送女儿去医院
却是他的主意。他拿定这个主意的时候脸色坚定得像一块岩石。在机场国际厅看着
花容月貌的女儿与同伴说笑着走出工作人员通道,他的双腿如同绑了无数条铅块,
迈了半天都没有迈动。
聂飞儒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抖得非常厉害。他将车驶出机场进入通往市区的高速
公路,在这段时间里女儿竟也一语未发什么都没问。
聂飞儒拐进慢车道平速滑行,忍不住瞟了一眼后视镜。镜中的女儿面色沉寂如
一幅定格的彩色照片,一双大眼睛也正在通过后视镜冷静地审视着自己。聂飞儒
赶紧放下目光躲开女儿的注视。
由聂飞儒驾驶的轿车在高速公路上越跑越慢,最后只好找了一处紧急停车的驿
站,把车靠进去贴着护栏停了下来。
女儿的泣声终于嘤嘤唏唏地从后座传进他的耳朵,他的心情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他挺着腰板直直地平视前方,依然没有跟女儿说一句话,也没有回头看女儿一
眼。老伴在后座陪着女儿落泪,车内哭声一片。
大李受伤住院了伤得特别重你们的婚事可能要推迟很长一段时间……老伴在车
上刚一开始叙述时还能强作镇定像聂飞儒要求的那样语调平稳。女儿问大李伤在哪
里怎样受伤的有多严重?老伴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口。女儿瞧出情况不对立时有
了不祥之感一迭声追问得收不住嘴。老伴于是说,大李的一只眼睛被踢瞎了。
女儿沉住气,问道,大李的眼睛怎么了?是踢伤了,还是踢……瞎了?老伴
说,他扑在地上救球,被人踢中了右眼,他的……他的……他的眼睛……女儿说,
他……再也看不见东西了么?!老伴哽咽着点点头。
女儿高声说,你骗我,你骗我!我不相信!怎么会呢?!这是为什么?!这究
竟是……女儿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聂飞儒全身发抖老泪盈眶。女儿看他停下了车,
抓住他的肩膀哭喊着又推又摇,说,爸,这怎么会呢?你为什么不照顾好他呢?爸,
你说话呀,你说话呀!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聂飞儒像一棵粗壮的老树,在
女儿急风骤雨令人心碎的哭声里纹丝不动。兰兰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愿意为之付出
一切的心肝宝贝。从她呱呱落地到出落成一个乖巧温柔的大姑娘到变成自己的弟子
大李的未婚妻,他从来不允许有什么事情弄得她如此伤心欲绝。
他觉得对不住女儿。他觉得冥冥中他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才招致命运如此不公平
地对待自己的孩子。
大李在上周日倒数第二轮打狐狸队那场球的下半场第30分钟扑救一个脚下球时,
被对方一名球员凶残地踢中面部当场便打着滚倒地不起。大李当时蜷曲在冰雪地上
痛不欲生极端悲惨的场面是聂飞儒从未见过的。他更没想到大李被铁钉鞋狠狠踢中
的部位竟是一只眼睛!
躺在担架上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大李呻吟着气息微弱,聂飞儒围过去骇然发现大
李的右眼成了一只血窟窿,眼球耷拉在眼眶外惨不忍睹恐怖到了极点。
比赛终场后聂飞儒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急救室守候消息,主治大夫说这只眼睛彻
底失明残废了,康复后可以安装一只狗的或者猪的或者其它什么动物的眼球进行美
容处理,踢球是永远不可能的了。
聂飞儒如遭雷击!他的胸口像被一只猛兽扑过来死死地咬住咬死了。他一整夜
都留在医院等到凌晨天亮了才等到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大李。在麻醉药的作用下大
李昏睡未醒也许什么都不知道。聂飞儒抚摸着他的脸庞为他把毛毯掖好盖牢。他根
本控制不住抖动的双手控制不住锥心的悲痛和颤栗。大李在球场上活蹦乱跳的身影
像凌乱的电影蒙太奇折磨着他的神经。他钻进病房的洗手间捧起大把大把的冰水泼
在自己脸上迫使头脑保持清醒。
这时,他想起了兰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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