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你应该好好的休息了。得不到充分的休息哪里行啊!你这样会把身体熬坏的,
再说小湮也能自个儿活动,你也可以出去散散步。”陆信这样劝我时,我心里热乎
乎的,其实我更感激陆信对小湮的照顾,她从植物状态恢复过来的确是一个奇迹。
我知道自己又做了梦。一直在做。
守在妻子身边做梦不一定就是坏事,只要有梦。
病房里很安静。早晨的阳光象缕缕丝缎,披在小湮身上,光艳的心情遮掩了白
色。我们的心情都很好。
“我们一起回老家。”我说,“我想这样对你的躯体会好些,换换环境,再说
乡村的空气,也叫人感到舒服。”
小湮笑笑,她用手示意我她要坐那座轮椅。这是她唯一能够表达的感情方式。
但从她的笑里,她的欲望里已经有回老家的意思。象昔日那种飞的感觉,她的心一
下子就飞回到了六里路远的乡村老家。我也疲惫了。看着她的,我也兴奋。
皇亲钟的夜,再感觉不到二十年前的那种寂静,打佯的门面关闭,歌舞声和隆
隆的机器声仿佛来自天际隐隐约约。路灯光下两个孤独的影子移动。
小湮坐在轮椅上。
“我们这里的话土的掉渣,在当初到外地当兵时,人家都学我,喝水(菲)水
(菲)不开,吃馍馍不熟(服)。感到很别扭,在我们这里,书福叔和服音不分,
都是这个味。”我说。
“但也有人走南闯北的,大概和我一样对家乡的话有点谦气,故意丢掉的,但
绝不是改掉的,乡音难改,和亲情一样你走到哪里就感到,在城里生活再久,只是
熟悉那种生活而已,真正感到亲切的就是听听家乡的土的掉渣的话。”我扶着小湮
述说着,乡情象露水一样慢慢地袭上黑夜,总是隔着一层纸似的,我说着绕过街道,
就走到了村后的一片坑边,我站住远远地看着。
“看见了吧,那就是我家的老宅子,两排房得有八九间。”我说。
“要在城里房子再破也值大钱了,在这里,就只有孤独和破落了,房子也没人
住,卖也不值几个钱,但是我们全家都非常珍惜这片房子,因为家父母的一片心血
都倾注在这里了。看到这些房子,就让我想起那些辛酸的年代。”我说。
“我们都是农村长大的孩子,我们都是农民的儿子,我爱这片土地呀。”沉重
的情思之中。夜色皎洁,朦胧的景象显现一片苍老,这里仿佛喧嚣、繁华的弃儿,
皇亲钟的过去都写在这里。我仿佛站在时代的交界处,心情澎湃,浮想联翩,面对
过去,从走踏上遥远的参军路途那天起,他就发誓永不回皇亲钟,永远,永远。
“走,我让你见一个老人。”我突然有所发现似地说,“他是我和我们全村都
尊敬的老人,但是,这个老人终生未娶。”
小湮对我笑笑。
“过去的皇亲钟老光棍可有几个,还不是因为穷,姑娘嫁出去了,男的娶不起
老婆。小老爷却不仅因为穷,还有一个长长的故事。”我看了看路,又拐过一个大
坑,顺着一个莹火似的灯光走去。“小老爷的故事挺动人的,如果现在就算老掉牙
了。当然我也是听说的,却非常感人。当年小老爷爱上了一个富人家馍房主的姑娘,
是我们村的,当然算不上地主,顶多是个富农。小老爷人高马大,用现在话说长得
挺帅,浑身是力气。”
“那一年,整个大冬天都没落丁点雪,哪里有没落过雪的冬天呢,可那年冬天
一丁点儿雪也没落,不光没落雪,连丁点儿雨也没落下过一场。鼓足了劲儿的北风,
吹了整整一个大冬天,人们心里都被吹的干裂。人们远远地看见小老爷那象小虫子
一样的身子在干裂的土地上蠕动,人们知道小老爷出走了,没谁拦着他。没多久小
老爷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清瘦凄苦的姑娘。眼睛非常地大,在她脸上占好大一块
位置。
“这个姑娘叫金蝶,她是馍房主的亲生女儿。她无精打彩地跟着小老爷回来后,
跪在馍房主面前磕了几个响头。
“因为姑娘的父亲是小老爷的侄子,在传统的家庭里,类似于乱伦的爱情最令
人深恶痛绝,尽管姑娘把报答救命恩人的理由告诉众人,仍然遭到皇亲钟人的反对。
姑娘的父亲发誓不让她们的结合成为现实,而姑娘则扬言非小老爷不嫁,并以死相
威协。小老爷从姑娘的手中夺过粗麻绳,对姑娘的父亲说:”‘侄子,不是我有意
败坏咱钟家的门风,我不同意,闺女她就会寻短见自杀。’“金蝶的父亲坚信这事
不能由小老爷来管,他了解自己的女儿好比了解自己的手指。他不了解那场凶猛的
洪水把辈份从她心中消除,只剩下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 的纯真的情感。小老爷把
姑娘从黑暗中救出来,姑娘扑倒在小老爷的怀里,她早已被恐惧折磨的失去了一切
感觉,小老爷就是她的灵魂,就是她的全部世界。皇亲钟的逢三的集市上,姑娘随
着瞎子戏班远走高飞。这个线索只有小老爷一人知道,皇亲钟人把这个长辈人打的
皮开肉绽。最后他答应将姑娘找回来,而且保证追回来不会损伤她一根毫毛。
“据说,小老爷追到黄河上游的一个镇子找到了瞎子戏班和金蝶姑娘。姑娘却
执意与小老爷他们成亲。她的心愿没有得到小老爷的同意,相反小老爷还以长辈人
的身份劝说姑娘,既使要他去死,他也不会答应她的毫无名堂的要求,因为他是她
的爷爷辈。金蝶姑娘再没说一句话,跟着小老爷回家完成他的使命。
“金蝶姑娘回来后,闭门不出,再不与人说上半句话,完全变了样,整日一个
会不开口的哑巴。给她说媒的几乎踏破了门槛,大户小户的人家都有,学生和成年
的富裕人家也说得上,但金蝶死也不开口。无奈,馍房主和他的女人商量先定下殷
实人家,等到一切就绪再告诉金蝶。两家换了帖,择定吉日,分头准备婚娶,只瞒
着金蝶。其实金蝶早已知道家中的变化和馍房主的打算,在屋子里睡觉装作不知道
罢了。等到迎亲的喇叭在村头响起来的时候,金蝶姑娘便奔出家门,一口气跑到家
后的夫人河里,投河身亡。人们把她从河里的打捞出来,迎亲的人非给钟家要人。
无奈馍房主吓得跑了出去,等了三个月才回来,这时金蝶跳河的地方飞出带翅的鱼
的传说已被村里的很多人证实。从此,小老爷也搬到了夫人河的东岸桥头上,住进
了用秫秸搭起的庵子里,住下来,经年卖些新鲜的应市瓜果,再没婚娶。”
“就是他,就是那一次小老爷的腿是我们钟家人打伤落下了残疾。”
然而再到路前时,却发现没有了灯光。我明白也许睡下了。我们转身要回去的
时候,我感到皇亲钟在眼里突然地失落了,迷失了方位,沉寂的夜反而使他增添了
烦乱,在城市里他能看到一切,哪怕是昏暗的角落,也能辩清方向,而在熟悉的这
方田地里,连最熟悉的人也找不到,我不知道究竟错在了哪里。但也许只有在这里
心里才感到异常地踏实。不在做梦的夜晚好象就在乡村。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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