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隐情
简音拉开窗子朝东的客厅窗帘,惊讶地发现一场大风之后,馨月苑面对的荒废
田野出奇地宁静。已升入视线的金红色太阳安详而温和,一些飞鸟在低空盘旋。
“菊子,”她朝正在厨房给恬恬热奶的保姆说,“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准备一
下,咱们带恬恬出去走走。”
“唉,知道了。”来自安徽乡下的菊子关掉简易煤灶,给恬恬喂奶去了。
简音走回卧室,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给梅雯打了电话。馨月苑既没有通邮,也
没通电话,跟户外联系的唯一方法就是手机。
“喂,你起床了吗?”简音一手拿着机子说话,一手整理床铺。
“起了。”梅雯那永远温柔的声音在简音听来象是蚊子绕着耳朵飞出的。
“今天出去走走吧,一点风也没有。”简音拿着手机走出卧室,“太阳又好,
天空又晴。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可是,”梅雯依旧低低的带着南方味的声音,“我今天有事要出去。”
“是吗?去哪儿,帮我带点鸡粉回来好吗?”
“对不起,我今天是去公司找他,大概没有时间去商场。”梅雯抱歉地说,
“下次再帮你带吧。”
“找你先生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干嘛非要跑一趟不可?”
“打电话找不到他,公司里的人说他不在,打手机没人接,打传呼又没有回话。”
梅雯有些哭腔说,“千万别出什么事,他又有三四天没回家了。他妹妹来了,找他
借钱,说是急用。”
简音和楚琳都知道,自从梅雯于三个月前搬来馨月苑,他先生就没来过几次。
梅雯的先生是哈尔滨人,高中毕业后随兄长到广东做家具生意,发迹后在那里娶了
当地土生土长温柔善良的梅雯,女儿依依已经五岁了。一年前,他带着梅雯和依依
来北京成立了幸福家具公司,并租下了位于昌平县的一个旧家具厂,将生意做得风
风火火。刚来北京时,他们一家在东内大街租了一套房子住。不久买下了馨月苑的
这套房子,大约有一百二十平米,三室两厅,并且花了十五万做了豪华装修。梅雯
刚搬来的时候,整整有一个星期未出单元门,她先生公司的车会将一切生活用品送
到家里。一个来月之后,因为公司开始忙起来,车就不怎么来了,梅雯的先生为此
每月多给她五百块钱坐出租车用。一天晚上,她家的水管漏水,不知怎么办的梅雯
跑到亮灯的简音家打听该找哪儿解决,正巧楚琳带着丹丹在简音家,大家就一起认
识了。
“是吗?那你就去吧。”简音安慰梅雯说,“不过你别着急,不会有什么大事
的。”
“但愿吧。”梅雯说,“我已经呼了老猴,他来了,我就走。”老猴是住在花
家地的一个下岗工人,找不着工作,就开起了黑车。住在馨月苑里的三个女人有事
出门都找他。
“依依也去吗?”
“她说她想爸爸,可是天太冷,我让她和她姑姑在家等我。”梅雯补充说,
“她下个星期就可以去幼儿园了,全托的,星期一送,星期五接。我的一位朋友给
找的。”
“那跟楚林说一声,她不是也正想找全托幼儿园吗,你们俩送一个地方,你可
以在好多事情上帮她一下。”简音一听依依要去幼儿园,马上想到丹丹。馨月苑的
女人中,数楚琳的状况最困难,即没有人帮她看孩子,也没有人给予她经济支持,
她急找工作却脱不开身。前几天,朋友所在的外企有意接受楚琳去工作,月薪八千。
但楚琳找不到接受丹丹的幼儿园,一时又没有可心的保姆,白白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你跟她又是那么说得来。”简音想,丹丹要是能和依依上一个幼儿园的话,楚琳
不但可以省去许多麻烦,还可省去一些消费。
“不用你说,我已经帮她问过了。人家全托不收三岁以下的。日托她每日接送
又困难的不得了。”对楚琳的事情,梅雯比简音也许想得更多。
这时,楼下响起了车声。“老猴来了,我要走了。”梅雯说了声“再见”,便
关了机子。
简音不甘心地想:“梅雯走了,我找楚琳。无论如何得出去走走,我都三天没
出门了。”于是,她又打开机子,给楚琳打了传呼。楚琳没有手机,回不了电话,
简音采取了此前常用的办法。她留言到:“十点半一起出去走走,如可以,请在十
分钟以内挂出红纱巾。”
“吃饭吧。”菊子见简音放下手机,端来了馄饨和小菜。简音自己将它们端到
南面的房间里,对着窗子一边吃一边不停地朝斜对面楚琳的窗子张望。十分钟已经
过去了,她没有看到她想看见的那块看过许多次的红纱巾。简音失望之极,推开碗,
一咕噜躺到床上,气恼地对抱着恬恬在客厅走动的菊子说:“把门关上,别来打扰
我。我要看片子。”菊子一声不吭地关上了门。
简音所说的片子,就是她和已经离婚的丈夫合拍的十八集电视连续剧《钗头凤
》。这是简音做为制片人的第一个电视连续剧。表现的是南宋大诗人陆游和爱妻唐
婉之间哀伤离怨的故事。这部戏使她认识了电视才子凌岩,然后热烈地爱上了他。
她的爱使他和妻子离了婚,然后和怀着身孕的她结了婚。也是这部戏使刚刚生下孩
子五个月的她又和凌岩离了婚,从电影学院的住宅大院里搬到了馨月苑。买馨月苑
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是去年决定的。当时,她手里有七八十万属于自己的钱不知干
什么好,朋友出主意说,大家都投资买房,现在又是房地产价格最低的时候,买房
子吧。出主意的朋友建议她买望京的房子,还给她介绍了馨月苑的房产商,说给她
低于最下限的便宜价格。谁知她付了四分之三的钱款后,才知道几乎所有的北京房
产正在调低价格。而她所付的价钱也不是当时最低的,她的那位朋友却拿了将近一
万块的回扣。一怒之下,她拒绝按期交付余下的钱款。巧的是,在她被赶出以凌岩
名义分到的房子时,这处房子成了她和新生女儿的安身立命之地。
但是,走出影视界精英云集的电影学院大院,简音却没有走出她的爱。她思念
他,渴望他,期待着哪怕看在她放弃一切,辛辛苦苦养育他孩子的情份上,能重新
爱她,要她,重新将她迎回他们的家,甚至再次抽她,踢她,砍她,她都愿意。
简音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乎又见到凌岩高大强壮的身体在床边立着,棱角
分明的脸向自己的头俯下来,发烫的嘴咬住自己的脖子,随后迫不及待地掀开了被
子。简音从未遇到过他那样带着野味的男人。从他咬住她脖子的一瞬间,她开始真
的爱他了。那一天是她的《钗头凤》开拍的日子,他是她的编剧兼导演。那天他们
在唐婉的出生地绍兴干的很晚,还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回到宾馆的住处已经十二
点多了。已是精疲力尽的简音进了屋,没有关门就躺在了床上。她十分庆幸自己能
将凌岩请到。看到他在现场工作的样子,她简直被他迷住了。虽然只认识一个月,
可她觉得他正是她从前梦想过却一直未曾见识过的男人。整天的工作中,她都在看
着他,甚至忘了做为制片人的责任。她的样子被他发现了,于是,他在午夜没用敲
门就走到了她的床前,一言不发地俘虏了她。
后来,他告诉简音说,那时他和妻子已分居两个月,太想女人了。拍片的时候,
他就打定主意要她。再后来,他将她打得伤痕累累时骂她说:“你这个臭婊子,所
有的男人走到你的床前,你都不会起来。那晚一开始,你知道是我吗?你他妈的不
知道是不是?不知道你他妈的就哼哼叽叽地享受起来。臊不臊?”他骂的既肮脏又
凶狠,骂晚之后,还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推倒在地毯上,最粗暴地要了她。简音将
那一切设想为他爱她,但却误以为她不爱他并还有别的男人,并且,她好象还有些
喜欢他的粗暴,那粗暴带给她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受:惊恐的快乐。她以前的一个丈
夫和两个情人对她都象奴隶一样温顺,令她索然无味之下和他们分了手。因此,她
就更加舍不下她的暴君凌岩,对他的爱恋也就更加三分。
简音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这就是绍兴宾馆的那个房间,他突然出现并俯
下身来,他咬住了她的脖子,那感觉真是美妙极了。那时,简音的脑子里除了兴奋
什么都没了,完事的时候,她松开他的头发,莫名其妙地大叫了一声“《钗头凤》”。
“《钗头凤》”。此时,简音又同样地叫着从床上噌地爬起来,跳下地。然后
怀着异常激动的心情,掀开书桌上的一块精致的丝绸盖布,盖布下一大排录像带,
总共十八盘的《钗头凤》。她拿起第一盘,用手在上面温柔地摸了摸,一边念着那
首《钗头凤》,一边将带子放进了电视下的录相机。
美丽的唐婉身着唐服,飘逸高贵,从一片蒙胧的景色中缓缓地走来。画面被定
格在制片人的名字之下,那是她的名字,简音。随后,唐婉坐在陆游身边,轻运笔
墨写下秀丽的《生查子》词名。画面被定格在编剧和导演的名字之下。那是他的名
字,凌岩。到了这儿,简音毫不摇犹豫地按住了遥控器上的暂停按钮,将画面停止
在电视屏幕上。
“凌__岩__,凌__岩__!”简音一字一字重复着屏幕上的大字,流下了泪水。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她的《钗头凤》录相带了,有几十次了吧,或许上
百次了吧。在馨月苑寂寞的日子里,她看这部录相,只为一个画面。
她只是为了看他的名字。
简音久久地看着,不由得伸手抚摸起“凌岩”两字。随着手指的移动,她仿佛
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恬恬闹得厉害,你来看看吧。”菊子敲了门,在门外说。
简音极不情愿地关了录象,来到大卧室,从漂亮的带花围网的小床里抱起十个
月的女儿。恬恬“哇哇——”地哭叫着,两只小手使劲抓住她的耳朵不肯松开。简
音费力地掰开孩子的手,将上眼帘贴在恬恬的额头上,感受她是不是在发烧。
“菊子,拿体温表来。”她觉得女儿的额头有些烫。
试过表,恬恬的体温有些高,但不是很高。“也许昨天上午开窗子时间长,着
凉了。”简音想,便给她服了半袋《小儿感冒冲剂》,哄她睡着了。
“过半小时,提醒我再给她试试表。”简音对菊子说,“你再去煮点梨水,加
一根胡罗和几个山楂,再多放些冰糖。今天让她尽量多喝。”菊子答应着去了。
简音每月付给菊子七百块钱,比一般的家庭保姆要高出许多。菊子也因此时刻
不闲着。没有和凌岩结婚时,简音就带着菊子,结婚后还带着她。离了婚,菊子又
跟了她来。菊子不但象从前那样照顾她,更多的还要照看恬恬,比从前更辛苦了。
可是因为自己的经济状况已不如先前,《钗头凤》一时半下又找不到买家,简音给
菊子的工资从离婚前的八百降到了七百,还常常不能按月及时付给她。菊子却说:
“没关系,再低了,我也跟你干。你一直待我好,我知道你是讲义气的人。我在许
多有钱人家干过,没有哪家象你这样和我象一家人。我不愿离开你。”简音被菊子
感动,将一件八百多块钱买来的衣服找出给她说:“我现在不能多给你钱,这件衣
服送给你当补尝吧,反正我的体形也变了,穿不好它。”那件衣服一直被菊子放着
没有穿,只有一次,菊子穿它照了相,然后又收了起来。菊子说:“要是将来你能
穿了。你再穿吧。”
半小时后,菊子将煮好的自制饮料端到恬恬的专用桌上,对正在看电视杂志的
简音说:“半小时过去了,还给恬恬试体温吗?”
“试。”简音放下杂志,走到恬恬身边。“不好。”她的手触到恬恬的脸,
“怎么这么烫?”她再次抱起恬恬,坐在床边上,将水银表放进了孩子的腋内。
“啊,三十五度八。”五分钟后,简音拿出表一看,大吃一惊。“菊子,快找
退烧药来。要那瓶粉红色的《泰诺》。”简音说完后心想:“说不定这次又要到医
院给孩子扎头真输液,才能好。”自从搬来馨月苑,恬恬已经发过两次烧了,每次
服药一个来星期都不能彻底退去,不得以,扎头针输了进口的头孢拉定才解决问题。
简音决定这次趁早去医院。
“菊子,我看咱们还是现在就去医院吧。”简音说,“你准备一下。”
“好吧。还叫老猴的黑车吗?”
“他今天拉依依她妈走了。咱们只好走着到赵庄十字路口打的了。”菊子准备
好去医院的必需品,简音给恬恬穿上厚衣服,戴上帽子,又在帽子和脸上搭了一条
透明的纱巾,便让菊子抱着她,一起匆匆下楼了。到一楼楼道时,简音不经意地通
过朝南的窗口看见斜对面楚琳的窗外边飘着一块红纱巾,巾角系着一小块花手绢。
按她们的约法,楚琳表达的意思是:“可以出去走走,但我看BP机时已经晚了。如
还可以,请再传呼告诉我。”简音哭笑了一下,心想:“今天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她掏出手机,给楚琳留言道:“去不了了。我正在带恬恬去医院的路上,她又发烧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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