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缝隙
    馨月苑外有一条灰色的砖墙，冷冷地横在死了的杂草中。它正好南北向面对着
馨月苑的U 字型院口，是房地产公司土地使用范围的标志。这条不长的墙将馨月苑
和东面荒废了的开阔田地分开，象一条奇怪的界线，这边有一点人气，那边有一点
鬼气。
    简音每次从东面的窗子看到这面墙，都会有种不是被保护而是被分割的感觉。
刚才她想将窗子拉开点缝，换换屋子里的空气，但一看到这堵墙便转到南面的屋里。
拉开阳台上的玻璃，她首先注意到梅雯家的窗帘还没有打开。梅雯自从到楚琳家谈
过心事后，闭门不出有两天了。昨晚上，简音听见有车子开进馨月苑的院子，从阳
台的玻璃窗看去，隐隐的象是梅雯的先生回来了。简音原打算约梅雯和楚琳今天一
起来看光盘的，她请朋友送来了《泰坦尼克》和正在北京城内上映的《黑金》。但
一个人在馨月苑的某个房间里看这样著名的片子，觉得有些奢侈和浪费，便想起梅
雯和楚琳。知道梅雯是约不来了，她便给楚琳打了传呼。
    这会儿，简音站在窗子前面，看楚琳的窗外是否挂出了红纱巾。“楚琳同意了。”
简音看见了那一块飘动的红色，兴奋地笑了一下，准备去开电视机。刚想扭身的时
候，她又看见梅雯的先生从六单元的门内出来，一边走一边拽着领带。走到紫色的
捷达车前时，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的窗户便钻进了车里。随后，车尾扬起一片烟土，
车子开走了。于是，简音便有些兴奋的心情给梅雯打了电话。没想到那边的梅雯带
着哭腔说：“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没心情。”便关了机子。简音只好打开电视，等
着楚琳。她向楚琳约的是九点半，现在是九点十分。还有二十几分钟的时间，她将
恬恬抱在怀里，用右手举起恬恬的左手，在客厅哼着曲子，走起了舞步。
    楚琳洗过餐具，收拾好被丹丹弄乱的房间，将一个封好口的袋子夹在腋下，带
着丹丹出了门。袋子里装的是她昨晚上译完的一本趣味小书。那是一套美国系列出
版物中的一册，将和其它十几册一起被中国一家出版社出版。为了这八九万汉字的
译稿，楚林搬到馨月苑之后，就没在午夜之前睡过觉。昨夜第二遍校正完全文之后，
已经一点半了。想到不久就可以拿到将近一万块译费，她兴奋了两个多小时没能入
睡。这将是她失去国旅的工作三年多来的第一次收入，不出意外的话，这笔钱够她
和丹丹一年的生活费。楚琳准备今天将它寄出去。
    下楼的时候，楚琳的BP机响了。她以为又是简音，没有看。到了简音的家里，
她对简音说“我必须去趟邮局，怕再突然起风，不敢带丹丹。让他先在你家呆着，
我骑车去了就回来。然后再看片子。”说话时，BP机又响了。“你呼的吗？”楚琳
问简音。简音摇摇头，楚琳这才从包里掏出机子。看完后，楚琳的眼睛有些发亮，
是四五年不见的老同学汇显。汇显和她同是二外的英文毕业生，毕业后先到一家外
企工作了一年多，然后到美国的硅谷学习机算机专业去了。上大学的时候，他们这
一对来自山东的同学被大家看好是一对。尽管楚琳多少也感到了汇显对自己的钟情，
但出身书香之家的她老觉得汇显身上有股浓重的地方文化味，便始终没有和他一起
走进浪漫的恋情天地。汇显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离校时甩给她一句硬邦邦的话：
“你非为你的文化意识付出代价不可。”现在想来，汇显的那句话好象有所印证似
的。
    “你要回电话吗？”简音说。
    “不，我去邮局了。”楚琳说了声“拜托帮我看着丹丹。”便出了简音的家门。
她还没想好给不给汇显回电话，没想好要是回电话怎么跟他说自己的现状。汇显在
留言中说他回北京了，还在原来的公司上班并留下了他的呼机号。楚琳回到第十二
单元二楼扛下车子，一边骑着一边想这家伙一定会说我的现状应了他的话。但楚琳
又想管他们怎么说，我并无悔意。其实，我的现状最能说明的是全世界的男人共有
的通病____感情好变和自私自利。
    骑了整整五十分钟的车，才到邮局。寄完东西，楚琳到邮局旁的小商店给丹丹
买了两排乐百士和几袋小吃。因为不久就可以拿钱的缘故，楚琳几乎用光了身上的
几十元钱也没觉得不安。买东西时，她看了看柜台上的公用电话，很想给青岛的家
里打个电话，问问爸妈的身体情况，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等拿了钱再打，免得
担心话费说不了几句话就得挂机。
    楚琳虽然没有打电话，但没有一点沮丧，怀着过几天就能够打长话过足和爸爸
对话瘾的心情，她用余下的钱买了一些报纸，便骑上车往回赶。汤姆走后，她就没
进过电影院，也没去过休闲的公共场合，所以，她很想马上就坐在简音家舒适的软
皮沙发上，看被媒体炒得一片辉煌的《泰坦尼克》。
    “喂，”骑了没有几百米，楚琳听见背后似乎有人朝自己喊。但她想不出在这
会遇到认识的人，也不回头，只管继续骑自己的车。十几分钟后，她又觉得有辆汽
车跟在自己的身后拐来拐去。她试探着下来，推着车子向前走，后面的汽车终于超
过了她缓缓地朝前驶去。她重新上了自行车，用力地蹬起来。
    “喂！”骑到丽都饭店路口时，红灯亮了，她不得不捏住扎，跳下了车。这时，
她又听到嘈杂的噪声中，好象有一个声音在喊自己。她便想趁绿灯亮起之前看看周
围是否真的有什么熟人。看来看去，全是些陌生的脸孔。再侧一下头往拐了弯的路
边看时，刚才越过自己的那辆小汽车安静地停在一棵杨树下，车窗的玻璃开着，一
张熟悉的脸在看着她笑。
    “你这个坏家伙！”楚琳骂道，“象个间谍。要是没亮红灯，我骑过去，你又
会跟在后面吓唬我。快出来！”汇显开了车门，穿着黑色棉夹克下了车。楚琳看见
他朝后门看了一下，知道小叶一定也在车里。小叶是她的同班同学，和汇显也是好
朋友，帮她搬家时来过这里。楚琳想着：“只有小叶能带他找到自己。”便又朝车
子喊了一声：“还有一个呢！”喊罢，小叶嬉笑着下了车：“怎么样，孩儿他妈，
吓着你了吗？”小叶身着灰黑色羊绒短上衣，白色软布筒裤，高高的褐色厚底皮鞋，
短发掩不住的脖子上结着一条碎花真丝小围巾，背上还背着香耐尔双肩小包，无限
的活力和新潮。看见小叶的一瞬间，楚琳突然有股想马上逃跑的冲动。
    相形之下，自己虽然仍是原来一米七零的个子，仍是那一头乌黑过肩的秀发，
可不修边幅的衣着打扮简直就象一个乡下家妇，土里土气，肋力肋忑。想起一起上
大学时，小叶常模仿她打扮自己。工作后，小叶找她学过化妆。现在，楚琳面对他
们直觉得过去的日子就象一个美丽的玻璃画，意外地从墙上摔下来，破碎了。从那
些闪着五颜六色光彩的碎渣中，她看不见一个形状和颜色都十分完整得自己。楚琳
心里怨小叶这种时候带汇显来见自己，让他看到自己这种模样，他一定十分得意。
    “你干什么去了？”汇显笑着问。虽然他外面穿的是棉夹克，但开口处却露出
了漂亮的领带结。这使楚琳立即想象出他换上西服坐在著名外企办公室的工作模样。
那样子是令很多年着迷的一种时尚，连有些资本的白领丽人选男友也会首先考虑这
个条件。
    “没干什么。”楚琳不自然地摆弄了一下自行车。从前她老觉得汇显虽然聪明
和英俊，却满身满语气的山东本土味，不具有她欣赏的现代绅士形象。此时，楚琳
却只觉得自己好象和汇显换了一个位置，有些恼羞，便冷冷地说“买份报纸。”
    “买份报纸要骑这么远的路，你不累得慌吗？”汇显本来关切的话，在楚琳听
来有一股隐蔽的嘲讽。
    “你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吗？”楚琳看也不看汇显依如校园里一样的微笑面孔，
仍然冷冷的说。
    小叶连忙走过来，伸出一只戴毛手套的手扶在楚琳的车把上：“看你，这么冤
枉他可不对。汇显早就说想见见你，我就怕你这么想才没带他来。过一个月，他又
要出去了，这几天还要回老家看看，眼看就没时间了，我才答应带他来看你。没想
到你心情这么糟。”
    楚琳咬了一下嘴角，什么也没说，眼睛眨了一下，关住了里面的泪。
    小叶接着说：“你要是没意见的话，咱们一起在外面吃午饭吧。大家都想聊聊
天儿，我和汇显一块儿请你的客。”
    “可是，丹丹——，”楚琳还没说完，汇显接过来说：“带上吧，有个小孩还
热闹呢。”
    楚琳点点头：“那我回去接他。他在别人家呢。”
    “把自行车放在后头，咱们一起开车回去不就行了。”汇显说着，打开了丰田
车的后尾箱，毫不费力搬起楚琳的自行车放了进去。
    “这是你们俩谁的车？”汇显将车子开起来时，楚琳问道。
    “借梁子的。那家伙办了一个专门为外国人提供家教和家政小时工的服务公司，
几乎垄断了北京所有的这种工作，发了。”小叶说。梁子也是他们同年级的同学，
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小叶又说：“我一个星期去一次澳大利亚使馆的一个官员家里，
教两个孩子小学语文。就是通过他介绍的。”
    “多少钱？”楚琳问。她想，丹丹上幼儿园后，她也会利用一切时间工作的。
    “三百块人民币，两个小时。”
    “这么多？”楚琳有些不信。
    “梁子没收我仲介费。一般他会收三分之一仲介费。他和客户之间要签责任合
同的。”小叶说。
    “到你们楼了。”汇显打断她们的话说。刚才他被小叶带着路来过一次，正好
碰到简音出来倒垃圾，被告知楚琳去了邮局，便按简音指点的路找到了楚琳。
    “你们等等，我上去接了丹丹就下来。”楚琳说。
    “我们跟你一起去接吧。”汇显和小叶也下了车，随楚琳到简音家接了丹丹，
楚琳向简音又是道谢又是道歉，说好了晚上再看《泰坦尼克》。
    “去哪里呢？”小叶摸着坐在她和楚琳之间的丹丹说，“我看这地方方圆三五
里也没有什么象样的餐厅。”
    “是啊。”楚琳说，“有那么一两个都是临时搭起的炉灶和房屋，又脏又冷。”
    “那咱们干脆到市里去。”汇显握着方向盘说，“东直门内新开了一家山东食
舫，我看不错，就去那吧，什么都有。”
    “好吧。”小叶说道，“反正我也喜欢山东菜。”小叶是河南人，毕业后到中
国国际航空公司国际事务处任职。
    楚琳更是馋家乡菜，尤其是青岛海鲜，便十分赞同。汇显将车子开到东直门桥
附近，带着大家找到了外观古雅庄重，颇有民风气氛，灰砖紫木结构的山东食舫。
坐好后，先由楚琳开始，各点了菜谱。楚琳清楚地记得因为长得，穿的和气质都在
别人之上，同学们去餐馆吃饭时，楚琳总是被男女同学让着先点菜的。此时，她仿
佛正在重温那样的时光，只是腿上的丹丹时不时地让她想到：“现在也许我是大家
之中最落魄的，最没有魅力的了。”或许汇显比她自己更了解她此时的心情，一当
楚琳脸色变化，沉默不语时，便逗着丹丹玩笑，让气氛活泼起来。并不断地向楚琳
让菜，还在后来特意给楚琳加要了一份基围虾。汇显做这一切时，表情都是平淡的。
楚琳已成为母亲的样子和丹丹头上的金发都没让他露出惊意，这多少让楚琳感到自
在点。小叶因为已几次看见过楚琳带孩子的情景，对楚琳现在的样子，有些习以为
常，没有什么惊奇。倒是汇显的态度令她生出许多不平。
    “你看，”小叶端着青岛啤酒大口大口地喝着说，“楚琳，汇显对你还是那么
殷勤，好象——，”小叶顿住了，楚琳不知她下面要说什么。顿了顿，小叶又说：
“汇显这个人就是那么执着。楚琳你看不出来吗，他现在想什么。”
    汇显为了使楚琳有份好心情，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地注意着。听到小叶的话，觉
得要事情不妙，便连忙打断她说：“你在瞎捣咕什么，大家快吃东西吧。”
    楚琳的脸被小叶说得有些变色，便低了头，用给丹丹喂菜的动作遮住了表情，
没说什么。
    “我真想汇显追求的是我。”小叶不看低着头的楚琳，继续说，“要是我的话，
绝不让汇显受那么多委曲。楚琳你还说男人怎么无情无义自私自利呢？我看你这才
真正是这样的人呢。还有你崇拜的西方人——。”小叶喝得有些醉了，她本来想私
下里跟楚琳说这些话的，喝了酒，一着急便全抖漏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汇显一
回国打电话给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说：”在国旅怎么没有楚琳这个人了，她没
出事吧。‘我真是嫉妒死了。我告诉他一切之后，你猜他又说什么来着？“小叶喝
着酒哭泣着说”他说；’她受苦了，我想去看看她。‘“小叶放下空了的杯子，又
倒满了一杯，为汇显还是为自己生出的悲哀和不平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就是
想说出来找个平衡。
    楚琳的头低的更低了，低过了丹丹的头，一直不肯抬起来。汇显虽然想说什么，
可话好象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那滋味就象多年来他对楚琳的感情，
交不出去收不回来，就那么搁在他的思想里，令他痛苦也令他喜悦和激动。他明知
楚琳看低了自己，也不去改变装扮自己，不去故意讨她的欢心，只是一任自己的爱
自自然然地流露给她，等待着她淘沙得金似地发现真爱的结构是多么牢不可破。
    此时，他知道小叶的话已使楚琳对自己未变的情怀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忧虑
她仍象多年前在学校图书馆的廊道里，不屑一顾地拒绝自己的约会一样，再次拒绝
自己成熟的感情。但他看不见低着头的楚琳的表情，也不见她说话。汇显从未见过
历来大大方方充满自信的楚琳有过这等模样。他弄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也弄不清
她是否还会拒绝由小叶说出来的自己的感情。汇显的两只手撑在双膝上，有些微微
发抖地等待着楚琳会抬起头来，哪怕只把答案写在眼睛里看自己一下。可是楚琳就
那么低着头，似乎远离他千里之外地摆弄着她的丹丹，不肯抬起。
    只有小叶直直地坐着，将酒杯端得和眼睛平行，一眼一眼地看被她一口一口喝
下去的金黄色啤酒。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小叶又开口了：“楚琳，汇显他找到了
你，我把他心底的东西看透了，他想的就是你。你这次再亏待了汇显，我就是死乞
白赖也要往他身上靠的。”顿了顿，她更加不留情面地说：“在学校的时候，你过
生日，舍不得吃五块钱一份带鱼的汇显不露性名地给你送去几十块钱的辞典。并在
校舍的楼前等了你将近半夜。出了学校，你的洋人汤姆却在你怀他孩子的时候，丢
给你于他只是区区一指的五千美金，走了。你好好比较一下吧，那几十元和几万元，
那等和走——。”
    楚琳终于抬起了头，眼睛红红的。她看也不看汇显地说：“小叶，你不要这么
折磨人，我不要听这样的话。你就尽管往汇显身上靠，好好待他吧！”说罢，抱着
正嚼着虾仁的丹丹快步走出了山东食舫。等汇显和小叶付了钱追出来时，楚琳已拦
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楚琳身上已没有分文钱了，到了馨月苑，她让司机等着，上楼拿了下月的生活
费付了几十元给司机。返回家，让丹丹在客厅玩耍，自己扒到小房间的床上哭了出
来。先是低低的抽泣，一会儿便出了声音。怕丹丹听到，她将嘴堵在枕头上。但丹
丹还是听到了。“妈妈。”他放下玩具跑进来，将小手搭在楚琳的脖子上，脑袋在
她的肩头蹭来蹭去。
    “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楚琳被丹丹的声音和动作激发的愈加大声哭起来，一
边哭一边想，“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从前那些风采那些潇洒都哪去了？”丹丹被
她哭得不知所措，跟着她一起哭道：“妈妈，我没不听话，你为什么哭？”丹丹说
得结结巴巴，还不停地将脸往她的脖子上贴。楚琳感到脖子湿漉漉的，终于咬了咬
下唇，慢慢的止住哭泣说：“不是因为你，丹丹，妈妈不哭了，你去玩吧。”楚琳
不愿丹丹看到自己哭后的样子，扭着头替他擦了脸，将他遣走了。然后她去洗过脸，
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时候，简音又打来了传呼。她看了一眼呼机，心想现在就去
看片子也好，免去这一肚子的伤感和烦恼。于是，她将已成为她和她俩传递信息的
专用红纱巾挂在北晾台的窗子外，领着丹丹出了门。
    刚进简音家的门，她便看到刚才汇显开的车又进了馨月苑的U 字院，便使劲拽
着丹丹快步进了简音的家门。“刚才那两个人要是来找我的话，就说我不在这儿。”
一进门，楚琳就对简音说，“帮我一下。”简音答应之后又加了一句：“你是不是
遇到讨债的了？”楚琳没说话，带着丹丹进了有电视的小屋，让简音关上了房门。
楚琳拉上窗帘，又拔开一条缝正好看见汇显和小叶进了第十二单元的门，五六分钟
之后又走了出来。他们并没有来简音家，出来后，直接驾车走了。楚琳重新打开窗
帘，对简音说：“我想现在就看片子。”
    “我也等急了。”简音打开了VCD 机和电视开关. 《泰坦尼克》的前奏曲立即
吸引了楚琳的全部注意力，刚才的一切便又成了记忆，和许多往事堆放在一起，搁
进脑子里的某个回收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