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我试着回忆图书馆的女孩时,脑子里竟会时空倒错地浮现小时候的景像。这
不知道与佛洛依德的学说有没有什么关系。所能理解的,只是我的记忆自动做了一
些安排,想把一切从头说起。或许对某
部分我并不太清楚的我而言,从头说起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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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总是有着大太阳的高雄,是父母的第八个小孩。我出生时父亲已经六十
三岁了,大哥那年刚好满四十岁。或许因为我是这样出人意料之外的出现,不论我
年迈的父母或其它七个兄姐,常常简直是忘记还有我这个人存在似地放任我。
小时候我常睡到近中午,在家里工人焊接铁窗的巨大声响中醒来。不知为了什
么揉着眼睛就哭起来,母亲进来哄我,帮我穿上围兜,然后要父亲送我到幼儿园去。
幼儿园在隔壁村子里,虽然说是天主教的幼儿园,但我从来没有看过类似修女或神
父模样的人,只曾在锁起来的小教堂没关好的窗户缝中,看过十分巨大的圣母玛丽
亚神像,窗户缝中并传来十分阴凉的空气,伴随着一种花香。
我通常只待到吃完点心。坐在幼儿园的红色铁花门后,等家里工人阿钦载货经
过这里。他骑的三轮载货铁马有着疲倦的马达,很远就发出像孔龙牙齿痛的可怕噪
音。我从地下弹起来,爬出铁花门,立在路边,挡住阿钦。
“宏仔你怎么在这里,赶快进去上学啊。”胖胖流着汗的阿钦坐在驾驶座上俯
看我。
“阿爸叫你载我回去。”我手叉着腰像个拦路霸王。
“头家没讲喔,你麦害我。”阿钦笑起来,露出吃槟榔的红牙齿。
我没再说什么,直接爬上放着铁窗的三轮车。
“我还没要回去啦,要去帮人家装铁窗。”阿钦回头看我。
“没关系,我跟你去。”
三轮车的马达又发动了,坐在震动得惊人厉害的后座木板上,有一种麻麻的释
放感。太阳很烈地晒在头顶,汗滴进眼睛里,我把围兜拉起来擦脸。
只要看见有趣的地方,我就静静地跳下车,看阿钦毫无所觉地继续往前去。
高雄的乡下,每到中午所有的人都在睡午觉,飞着灰尘的道路上十分安静,只
有草丛中的小虫细细鸣叫着,还有树上怕热小鸟偶然的一两声吱吱叫。我找来空罐
子,在田边的水沟舀了水,然后仔细在长满杂草的黄土间寻找堆有小土粒的洞穴,
灌肚伯仔。或者伸手到田里掏挖又湿又黑的泥,两手来回摔拍,很快就做成一颗
“土丸仔”,再用干的沙子很讲究地摩挲它,直到变成超级无敌的像铁那么坚硬的
球,足以打破村子里所有小孩的土丸。
一路玩回我们那个村子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每家门前传来炒菜的各种食物
气味,我的围兜口袋里装满了野外采集的成果。那天黄昏的光线非常漂亮,我慢慢
拖着脚步,奇怪今天家里的人怎么没像平常那样急忙来寻我。
走进屋子,撞上披散着头发的大嫂,她突然瞪大眼睛,伸手抓住我的手臂,一
面往里拖一面嘶喊着:“阿母,阿宏回来了!阿宏回来了!”被拉进父亲房间里时,
我还紧握着那天最满意的土丸仔。母亲趴在父亲的床边,喉咙里发出一种不像人类
会发出的恐怖声音,她用一种大得出奇的力气押着我跪下:“阿宏,爸爸走啊,爸
爸走啊。”我安静地注视着父亲紧闭的苍白眼皮。
以后谁要送我去幼儿园呢。当时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这件事而已。
总之,我后来就不曾再去幼儿园了。虽然家族里的人在父亲过世后更加疼爱我,
但我仍是自己一个人静静玩耍做自己的事,慢慢长大起来。
□
图书馆的女孩与我同年纪,刚从大学的图书馆系毕业,因为觉得许多图书馆中
最喜欢的是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因此经过考试成为这个图书馆的正式馆员。
中午休息时间坐在图书馆的阶梯上,我们各自拿着热烫的咖啡,一面吹着气喝
着。
“为什么喜欢这个图书馆呢?”
“嗯,”她微微皱起眉头,一面检查着远远的建筑是否建得方正似的,一面想
着说:“因为我觉得这个图书馆里面有天使喔。”
“真的吗?是怎么样的天使呢?”
“就是像温德斯的电影「欲望之翼」里面那样的天使嘛。他们会守在每一个读
书的人的身边,笑着看他们被书里的智能感动的模样,如果读书的人心里有任何的
痛苦或悲伤,他们就会伸出手摸摸他们的头,被摸的人会莫名其妙有一种心里突然
被注入一股暖流的感觉,然后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地微笑起来。”
“这里的天使也和电影里一样穿著长风衣,而且是外国人吗?”
“不一定啊。”她歪着头想一下:“什么样子的都有的,有穿风衣的,也有穿
长衫的,什么国家的人都有。”她顿了一下,笑说:“啊,不对,是什么国家的「
天使」都有才对。”
“只有「这个」图书馆才有吗?”
“是啊,只有「这个」图书馆才有喔。”
咖啡非常好喝,我要图书馆的女孩下次看到天使时一定要指给我看,而为了答
谢她,我答应会带她去我们的实习牧场,体会一下吉米哈利写的那种感觉。
“啊,太棒了!”她很高兴地笑了。
□
一直到国中,我才开始有了朋友。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个村子绝大多数的人
都姓林。因此我们这一群人当中,除了我姓陈之外,就是林俊义、林国正和林伟成。
国一时我们同班,座位连在一起,很快就发现彼此都是有趣的人,都喜欢打电动玩
具、个性中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他们喜欢来我家,因为只有我家是完全自由自在没人管的。母亲在父亲过世后
非常明显地衰老,整天待在房间里不再管家里的事。哥哥姐姐们都有自己的家庭与
事业,看见我时便关心地问我钱够不够,有时三层楼的房子里,只有我和小黑狗互
相听得见对方的声音。
“三林”因此经常在放学后跑到我家来写功课,一次段考的前一夜,他们决定
在我家过夜,便向各自的家长报告将在这里熬夜念书。
那天天气极热,四个男生闷在房间里念书,越念越心浮气燥。已经脱掉制服剩
下背心的林国正于是提议:“我们去屋顶乘凉好不好?”
大家立刻附议。
没有任何遮蔽的屋顶十分空旷凉爽,四个男生来回走动,无聊得要命地探看四
方,阿义和阿成低头找小石头,然后瞄准楼下的机车汽车,乒乒乓乓地丢。
“我们去买冲天炮来放好不好?”阿义突然说。
“好啊。”
我们开始掏口袋贡献出我们有限的金钱,然后阿义和阿成就下楼去买了。
“ㄟ,阿宏,你觉得我们班上的阿美怎样?”林国正莫名其妙讲出了这句话。
“什么怎样?”
“我觉得她很可爱,想追她。”
我看着林国正的侧面。他是班上功课最好,也是长得最好看的男生,皮肤很黑,
有着浓烈的眉眼和感觉很坚毅的嘴巴。阿美一定也会喜欢他吧。我这么想着时,心
里突然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阿美有很漂亮的眼睛,虽然功课很不好,但全班的男生都多多少少喜欢着她。
她总是傻傻地笑着,温柔地对待每个人,但又十分害羞,和男生讲话时禁不住脸红
起来。有时我坐在角落默默看着她时,心底会升起来一股很温暖的感觉。
“那就去追啊!”我说。
“嗯。”林国正说。
阿义和阿成抱着冲天炮回来,我们瞄准小狗小猫及所有可能的目标乱放一气,
有人从窗户探出头来大骂,我们则躲在屋顶的围栏后偷笑。
“喂,来放尿。”林国正一面说一面爬上围栏。
“哇你很恶ㄟ。”我们却一面跟着爬上去。
四个男生站成一排,哗啦啦往楼下尿尿,黑暗中可以看见反映着灯火的闪亮水
光,淅沥哗啦仿佛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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