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编的吧。”我不可思议地盯着图书馆的女孩。
“才不是。”她把人性的枷锁最后一页的借书卡抽出来放在桌子上,“不信你
看。”
借书卡上面最后一行整齐地写着名字和系级,陈晓曦,外文三。
“陈晓曦,念起来怪怪的,好象叫人早晨要起来尿尿的感觉。”
“拜托,”图书馆的女孩笑起来,几个馆内读书的人抬起头来看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很有诗意的名字好不好?”
“嗯,的确很有「湿」意。”
她大笑。难得的冬天阳光穿过树丛照进图书馆里,把大家身上穿的厚衣服晒出
微微的水蒸汽。“上床吗。”我想着,“真不错呢。”
□
升上高三后,能一起打篮球的伴变少了。即使放学后能找到几个人玩一下,也
是半个小时大家就纷纷穿回衣服,说要回教室念书了。我继续一个人留在球场,三
分线,三步上篮,空中停留,罚球线投篮,灌篮,不然就练球越全场空心进篮的特
技。天色逐渐昏暗的球场上,我碰碰地拍着黄蓝相间、灌了饱饱的气的篮球,手上
的触感十分真实,声音回荡在操场的围墙、树丛和教室之间。
穿过下班的车潮,到对面的店吃面,头顶的电视轰轰响着报晚间新闻。突然有
一则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持着筷子仰头看那仿佛下着雪的收讯不良的电视画面。
主播说今天上午台北市发生一起离奇车祸,一个穿著圣诞老人衣服的骑士在新生南
路与一辆小客车发生擦撞,事发之后小客车的驾驶人立即下车查看,却找不到机车
骑士,现场只留下一布袋的礼物和稍有损坏的机车。小客车驾驶人表示,他的确有
看到是一个穿著圣诞老人衣服的男性骑着这辆机车,不过擦撞并不严重,应不至于
把他撞飞到找不到的地方。警方呼吁当事人或知道这辆机车的人赶紧出面认领机车
和礼物。
“怪怪的。”我继续低头吃面,思考着不知道那个布袋里装着哪些礼物。
唱片行里正播放着WHAM的“Last Christmas”,虽然喇叭很粗暴,但两人非常
好的合声仍有着极动人的内容。那一阵子我迷上弹吉他,低头在横柜里想找那张Eric
Clapton 的“Tears in Heaven ”的专辑。后来我就看见阿美了,她背着书包从唱
片行门口经过,我拿着好不容易找到的CD,抬头正好看到阿美,她比我记忆中似乎
长高了一些,短发别在耳后,虽然面貌仍旧是一样的,但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
“空白”的感觉,过去丰富滋润她的肌肤的什么,不见了。
我付了钱买下那张CD,走出唱片行,跟在阿美后面,慢慢走着。
阿美停在卖头饰小化妆品的摊子前,伸手去摸粉紫粉绿的发夹时,有朵彩色的
微笑突然出现在她脸上,但很快,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般,又消逝了。她继续像幽魂
似地走在灯光灿亮的骑楼间。
“阿美。”我叫她。
阿美回头,找到我。她的脸上出现一种想哭的神气,嘴微微嘟起来,但随即笑
了,“啊,阿宏。”
“好久不见。”我盯着她的眼睛。
“对呀。”阿美无意识地一开一关书包的盖子,铁制的纽扣发出滴滴答答的声
音。
我们在路中间相对着,挡住人潮,被不断推挤。“想不想喝红茶,我请你。”
我十分笨拙地冒出这句话来。阿美咬着嘴唇想了一下,“不要,不想喝。”她看着
我,有种恳求的表情,“我们走一走好吗,我想走一走。”
“好啊。”
我们穿过马路,往人潮较少的方向走去。阿美静悄悄地跟在我后面,有时我简
直觉得她已经消失了,回头一看,她还在,紧紧抱着书包,对我一笑。夜色降下来,
我一面走一面确认着阿美现在就在我身边的事实,幸福的感觉把我的身体灌得满满
的,每一步踏出去都像踏在棉花上,人声车声都模湖而遥远,好几次我都认为,这
已是人生的尽头,下一步,就要堕入永远的黑暗之中。
逐渐阿美慢慢靠得我近一些,可以闻到她淡淡的洗发精还是香水混杂着身体温
度之类的气味,有时我的手还会与她的手轻轻撞到,马路上有一种阳光残余的疲倦
蒸汽。阿美的衣服随着动作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我的身体靠近阿美的那一侧,汗毛
全部竖起来。
“阿宏,”我们在一个小公园上的长椅坐下来后,阿美突然开口,“我问你,
我跟林国正的事你都知道了吗?”我没看她,点点头。“所有的事吗?”
“嗯。”
“那就好。”阿美像是松了一口气,听起来竟然有一种高兴的气氛。“我终于
可以可以向一个人说点什么话了。”
“有一天我作了一个梦。”阿美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凝视天空里的什么。公
园中点起的路灯,在她的脸上照出一层蒙蒙的光雾。“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一列火
车中,旁边原本应该坐着林国正的位子上空无一人,但他的外套、刚刚在看的书都
还留在那里,甚至绒毛的椅套都还留着他的温度。我没有急着找他,心里很定,莫
名其妙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一直一直看着窗外,突然看见你,你乘着一只很
大的老鹰经过,飞在那一大片的草原上,笑嘻嘻跟我挥手。”
“很三八吧。”
“不会呀。”我说,“我其实一直就梦想着能骑老鹰旅行。”
阿美笑着看我一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第一眼看到林国正时,就非常喜
欢他。他冷冷的,好象心里有许多比我们都踏实的东西。他跑来说喜欢我的时候,
觉得受宠若惊耶。怎么会是我呢,怎么这么幸运。我到现在都还常常这样想。
从来没有后悔过的。林国正带给我的,是非常极端的狂喜与痛苦,那种尖锐的
穿透性的力量是那么强大。不论我喜悦或痛哭时,我都因此仿佛可以把手摸进自己
的灵魂里,感受到一种生命的热度,只有在那样的时候,我才能清晰地知道我是谁,
也才能真正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我看着阿美。她已经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小女孩了。我的心里突然响起那首
歌,从前我们最爱闹她,在她背后唱着,“阿美阿美几时办嫁妆,我急得快发狂,
今天今天你要老实讲,我是否有希望。”她红起脸笑着,匆忙和好友手牵手跑到教
室外面去。
一回神,我的耳边只剩远处的车辆引擎声和草丛里零落的虫鸣。
“就像那个梦一样,我每天每天都那么清楚地知道,林国正终于会离开我的。
即使在我们最亲密、身体紧紧相拥到没有一丝空隙的时候,我都仿佛可以听见,我
们之间相隔着、简直像一整个宇宙那么大的空间,数不清的神秘星球在其中运转的
声音。
没有办法喔,一点办法都没有地喜欢他呢。多一天也好,多一秒也好,只要他
还有一丝丝喜欢我,我就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其实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小孩耶,虽
然小得根本看不出来是人,但是毕竟他是我和林国正相爱的证明,小婴儿身上同时
流着我和他的血液呢。“阿美的眼泪滴在她平放在膝头的书包上。
我静静听着阿美说话的声音,静静听她落泪的声音。然后我打开书包,拆开刚
买来的“Tears in heaven ”的CD,把它放进随身的CD player 里,“这是一个歌
手写来纪念他的小孩的歌,小孩子不小心因为意外死掉了,做爸爸的他十分自责,
写了歌问他,如果有一天我在天堂遇到你,你会骂我吗,你会不会还是牵着我的手
呢?”我这样告诉阿美。
我们坐在长椅上,一人分听着一边的耳机,我的另一只耳朵仍然灌进所有这个
世界的声音,Eric Clapton的音乐变得清晰又遥远。在我的身边,阿美很厉害地哭
了起来,剧烈的动作牵动着我的耳机,她的所有的悲伤仿佛都顺着那条细细的线,
全部传送到我的身体里面。我咬着牙闭上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承受那一切像巨
浪般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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