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哇这么巧,你也来上这堂课。”所有的人都转过来看我,我还来不及寻找声
音的来源,陈晓曦已经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张开红
艳嘴唇十分欢喜地看着我。“啊你很难遇到耶,幸好我今天心血来潮要来上通识,
果然用功念书的小孩会有好报。走。”她突然扯着我站起来。
“要去哪,还没上课ㄟ。”
“别上了。今天上堂吉轲德,还不就是那些堂吉轲德代表理想主义啊,风车又
象征什么的,不用听了,不然我讲给你听好了。”
我只好赶紧抓住桌上的书,跟着她走出教室。
我被一个香喷喷的原来是男人的女人拖着,在阴暗的走廊上快速奔跑,那样的
情景实在太魔幻了。一在椰林大道上停下来,我就忍不住喘着笑起来。
“笑什么?”陈晓曦一面走一面又从皮包里拿出烟来点上。
“?好香。”
她赞叹地看了我一眼。“不错,有品味,这是我最喜欢的CD出的TENDRE POISON.
一擦上这种香水,很多男人都会失去自制力喔。”她用力挽住我的手臂,贴近我的
脸,“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一点性冲动了?”
夏天的气氛已经一点一点从树丛里还是泥土里慢慢散发出来。天空非常蓝,云
薄薄的,飘得很高。穿著短袖的学生边走边聊天。走路时手碰到停放成一排的脚踏
车,金属的部分非常烫。两边的布告栏上贴着许多暑假的活动预告。是啊,又要放
暑假了。来到台北的第五个暑假。
“你要去当兵了吗?”
“还没,要去念研究所。”
“嗳,念什么研究所,还不就是拖时间,跟你说,早死早超生啦。”
陈晓曦把烟在路边的垃圾桶里熄掉。“走,我们去看人家打篮球。”
我们挑了一个有树荫的看台,坐下来看蓝球场上的人打球。
“我本来不叫陈晓曦的。”她看着球场上的人说。越过操场的风把她身上的香
水味吹到我脸上来。
“你告诉过我?。”我笑着说。
“陈晓曦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我以前女朋友的名字。”她打开皮包拿出凉烟,
正要点上,停了一下,又把烟和打火机丢回皮包里。
“她个子小小的,比例却很棒,长长柔细的头发,弹一手很美的钢琴。”她伸
出右手掌来,张开对着太阳,出神地端祥着。“我们小学就认识了,一起学钢琴。
她从小看起来就骄傲得什么似的,每天她家的司机开着闪闪发亮的汽车送她来上课。
她背着名牌的包包,抬头挺胸地走进钢琴教室,那种神气,”她对着远方笑起来,
“多欠扁。小时候每次看到她那种排场,就忍不住想揍她一顿。”
“可是上了国中之后,我们竟然疯狂地谈起恋爱来。”她转头看我,“你一定
会想国中懂什么对不对?可是要真的经历过才会知道的。那种什么都不懂的恋爱,
才真的甜蜜到窒息。”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呼了出来。好久好久我们两个都没
有说话,光看着场上两队人马厮杀。奇怪大部分男生打球都很安静,咬着牙光是身
体拼搏,只有流汗的肌肤撞击和球鞋磨地的吱吱声。
“你能了解吗?”
我想了一下。“一点点吧。”
“咦。”她很稀奇地盯着我看。“一点点。你国中的时候也谈过恋爱?”
“说起来并不算什么恋爱,只是暗恋而已。偷偷喜欢一个女孩子。可惜她喜欢
的是别人喔。”
“你到现在还喜欢她对不对。”
我想不出什么答案来,于是无法说些什么。我现在还喜欢阿美吗。是因为阿美
我才没有和图书馆的女孩作爱吗。这种原本应该要弄清楚的事情,在这样初夏有着
微风的下午,变得遥远且清淡。我想把阿美和图书馆的女孩各放在天平的两边,但
她们总不肯乖乖听话,好快乐地在我想象中的草原上奔跑嘻笑。而无论是哪一个,
我都抓不住。
“那我比你幸运喔。”陈晓曦眯起涂着睫毛膏的眼睛,“或者比较不幸,”她
停了一下,“谁知道呢。”。“总之,有一天下午,钢琴老师突然请假,我和她顿
失所依地各据一台钢琴,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她的司机要时间到了才会来接她,
而我并不那么想早回家。”
“后来我就开口跟她说话,我们从来不讲话的,彼此都不知道在矜持些什么。
那天因为外面太亮而显得室内光线幽幽的钢琴教室却有一种骚动的气氛。大概对于
跟一个漂亮的女孩独处一室有种模糊的兴奋感吧。虽然明明知道,我还故意说,喂
陈晓曦你干嘛还不回家。
她穿著干净得不得了的学校制服,纤细又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臂从袖子里伸出来,
柔弱无力地摸着琴键,连头都没抬起来,冷冷地说,司机还没来。
我那时候正在发育,已经长得很高,因为喜欢游泳看起来很壮,才在变声,说
起话来老是控制不住会岔音。不知道是不是那种青春期的躁动,我莫名其妙生起气
来。走过去靠着她的琴,粗声粗气地说,ㄟ,你为什么那么骄傲啊?
她有些吃惊地抬头看我。她连脸上的骨胳都是那种细致得仿佛一碰就要碎掉的
单薄,白白的脸慢慢红起来,一层淡淡血色在很薄的皮肤底下晕开,她咬了一下嘴
唇,仍然很冷地说,关你什么事。
当时钢琴教室好安静喔,只回荡着她轻轻摸着琴键时发出的干干净净的单音,
我突然觉得,那是某个地球深处不为人知的洞穴中,几千万年来不曾间断的水滴声,
答,一声,过了好多年,才又答一声。我则是一个被魔女蛊惑而迷失在洞穴里的中
古骑士。
我往前跨了一步,在她和我都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时,我已经抓
住她的肩膀,用力地亲她。我们都不懂得如何温柔接纳别人的身体,只记得两个人
简直像在打架。别看她个子很小,挣扎起来力气非常吓人,我只能尽全力来紧紧抱
住她,疯了一样,想用嘴唇和舌头深入她,我多么想借着这样的探索多了解她一些,
多进入她的灵魂一些。突然我觉得好孤独,如果能更接近她一点,我将会暖和起来。
“
她还是忍不住又打开皮包,拿出烟来点上。把白白的烟慢慢从肺里面吐出来之
后,她才显得比较放松。
“说起来真有趣。当我回想这些细节的时候,身体竟然还会兴奋起来。虽然我
现在已经是女人了。但是有时候我觉得我根本就是乱马,一下男一下女的,乱成一
团。喂,”她看我一眼,“听我讲这么多,会不会烦啊?”
“一点也不会喔。”
她笑起来。远处体育馆外有人在上体育课,陈旧的手提大收音机放着什么音乐,
学生跟着节拍跳舞,起风的时候会送一段破碎的旋律过来。
“分开的时候她的嘴唇都是血,不知道是谁撞到谁留下的谁的血,我的脸痛得
要命,大概她狠狠地抓了我。原本惊恐无比的她一看到我的狼狈,竟然笑起来。从
背包里拿出面纸,抽出一张来,然后笨手笨脚地帮我拭掉脸上的血跟汗。我猜她一
生都从来没帮谁擦过血吧。
我们就开始?,谈恋爱。她看起来冷冷的,却有热情得惊人的心。我们常常偷
偷在钢琴教室的厕所里接吻,有时候跑到大楼的屋顶互相爱抚。她比我早熟多了,
那时身体已经发育得很好,我对她迷恋到不行。连睡觉的时候一想到她肉体的触感
和那种最亲近时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就忍不住激烈地射精。
或许我的性启蒙来得太早。也或许这只是我的借口,我根本是你一辈子难得遇
到一次的变态狂。反正等到我高中时整个人长得差不多后,变得像精力过剩的色情
狂似的,不停地与各式各样的女人交往。在KTV 也好,在打工的餐厅的厨房也好,
我常常脱掉长裤就地跟不同的女人做起来。现在想想,我简直算不清我和多少女人
发生过关系。
我们虽然很早就进入爱抚的阶段,但从来没有真正怎样。她总在紧要关头煞住。
毫不留情地整理好衣服。她的激情像被谁随手关掉的灯一样,突然就消失了。我只
能坐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从腹部冲上来的情欲让我口干舌燥。
后来知道了我和别的女人的事,她开始自残,每知道一次她就伤害自己一次。
从来没有来跟我争论或质疑什么。只是静静地有时我根本也不知道地用各种不可思
议的手段折磨自己。
我一跟别的女人作爱时,眼前就会浮出她割腕、用火烧自己的头发、剪衣服的
种种模样。然后就变得更兴奋。
你知道吗,是我毁了她喔。小时候我就有这种倾向,对于美非常敏感。有些别
人看起来不怎么样的东西,我一见便找出它特别的美。真的耶,常常我会对着一张
照片、一个小婴儿或一个谁的影子,被他们特异的的什么震慑得当场呆住。可是没
有人知道,我今天告诉你之后,你是除了我第一个呢。没有人知道我每次一发现什
么美,我会秘密地摧毁那所有感动我的一切。
所以我亲手把一个好美丽的女孩子摧残掉了。永远都无法挽回。虽然我非常努
力想克制自己的。但是完全不行。不能控制喔。我是一个不完全的人,我害了她,
如果我没有出现,她现在应该过着幸福美好的人生。充满阳光的,没有一丝丝不干
净啊残缺啊那些东西。但是我出现了,慢慢把她带进永远的黑暗里。后来连我都没
办法带她出来,她在里面迷路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很爱她,这一生我只爱过她一个人。只是我不能控制
我的像月球的背面一样漆黑一片的那一面。她来宿舍找我,当场看见我和学长。她
没有尖叫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学长趴在我身后激烈地动作着,她开
门进来,学长完全没有发现。我也没有说话没有企图停止。我与她四目相对,学长
的汗滴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随着他摇晃着。
她站在充满了整个寝室的像薄雾一样的阳光中,皮肤好透明。她看着我,竟然
还微微带着笑,好象她刚刚来这里的路上才想起一个笑话,一直提醒自己要记得来
讲给我听似的。她粉色的嘴唇中露出小小白白的牙齿,瞳孔的颜色变得好淡,淡到
好象没有眼神。她慢慢退出去,很轻地把门带上。“
傅钟突然当当当响起来,随着风向,一下大声一下又飘远了。太阳越来越烈,
打球的人变少,小型的战役暂停,大家找来毛巾擦汗,然后把衣服穿上,讨论要去
哪里吃饭。刚刚一直没机会上场的小毛头趁机拿着球,很不熟练地开始运球投篮。
拍球声零零落落,影子短短的。
“她回去梳洗打扮,穿得整整齐齐从她家楼上跳下去。一句话都没有留喔,连
一个字也没有。她父母甚至不知道有我这个人。
可是她跳楼的那一刻,在宿舍里面的我突然感觉到了。我从椅子上滑到地下,
昏了过去。再醒过来时,我突然觉得身体里面多了一个人。这里,“她摸摸自己心
脏的位置,”她跑到这里来了,灵魂住进这里面。“她看着我,却像是看穿过去,
眼神落在我后面的什么地方。”后来我就变成陈晓曦了。能看见许多别人看不见的
东西了。“她笑一下。”你一定很难相信对不对。我自己起初也是的。但后来觉悟
了,别人相不相信对于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我的这个事实并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啊。
人世间就是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事,真教人没办法,「它」要来的时候就来了,我们
能怎样呢。“
她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手腕有一股好闻的香气。“我看得见你的未来呢。你
会幸福喔。你会平平安安从这座青春的迷宫里走出去的。”她站起来,慢慢走下看
台。随风摇曳的树影照得她脸上斑斑驳驳。她转过来对我笑笑,然后继续往前走。
风吹来她的喃喃声音,“我和陈晓曦都陷在迷宫里面,永远都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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