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即使到了很深夜的时候,房间里仍可以听见外面的模糊音乐声和人们的欢笑喧
闹,我和大郭边聊天边逐渐睡去。我一直觉得听见什么,睡得很浅,仿佛梦见了哭
泣的母亲,爸爸身上盖的大红花棉被,他露在外面干瘦的手有着好长的指甲。
后来真的醒来了。
很热,全身都是汗,乍醒的不舒适感使我的心脏碰碰跳得很急。
好象有人在喊叫。
我脱掉T 恤,到浴室去转开冷水,把身上的汗冲掉。然后再回到房间里用毛巾
擦干头发。大郭睡得鼾声连连。
这次我听得很清楚,似乎是喊叫的那种声音从隔壁传来。萍萍放声尖叫着,激
烈的床的摇晃撞击着我们之间薄薄的墙壁。我拿着毛巾坐在床上,感觉一阵热流从
腹部升上来,我望着自己的身体,突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悲伤,俯身把毛巾压在脸上,
紧紧咬着牙。
垦丁的清晨美得简直不是垦丁。我缓缓从街道开始慢跑,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
看起来是真正垦丁居民的老人打扫着家门口或站着互相聊天。小孩捧着碗蹲在地上
吃早饭,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往海边的方向去,海水的味道和海浪的声音逐渐清晰,视野也扩大开展起来。
初生的太阳照得海水闪闪发亮,天空非常蓝,一点云都没有,却不热,海边的木麻
黄随风轻轻摇着。软软的沙吸着我的脚步,使我只能很慢地跑。沙中露出彩色的小
贝壳。
“喂!”
我朝发声的方向看去。那边有一个废弃的看起来是以前军事用的碉堡,有人坐
在上面。
我转个方向,往那边跑去。
人的样子越来越清楚了。坐在碉堡的边缘,似乎摇晃着双脚。我跑得喘起来,
心跳的力气敲击耳膜。
我站在碉堡下方,仰头看她。
“我等好久了耶。”图书馆的女孩的辨子里,粉红色的丝线被太阳光照得发亮。
她的脸上有太阳晒过的红晕。低头看着我。
我喘了好久,气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
“我知道。”
图书馆的女孩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早起的海鸟哔哔好大声地叫着,张开白色的大翅膀从蓝色的天空飞过。
我钻进比较起外面的刺眼阳光显得极度黑暗的碉堡中,一股潮湿的青苔味扑面
而来。我停在那里,努力使自己适应那样的黑暗,过了一会,终于可以分辨出一些
东西的形状了。脚下踢到像阶梯的坚硬质感,开始弯着身体慢慢摸索地往上走。
因为看不见而变得敏锐的耳朵,听见一种微弱的音乐。那声音和头顶的光线一
样,越来越清楚。
图书馆的女孩背对着我坐在充满阳光的碉堡围墙上,两只手臂撑着身体扶在看
起来很粗糙的碎石头水泥墙块上。她像轻轻拨着吉他弦弹着单音似的干净声音唱着,
“红颜若是只为一段情,就让今生这为这段情,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怀一种愁,
纤纤小手让你握着,把它握成你的袖,纤纤小手让你握着,解你的愁,你的忧。”
我立在那里,听她唱着。
唱完她转过头来。“啊,阿宏。”听见她还是那么温柔地叫唤我的名字,好多
思念被从生命中那许多纷乱堆积中唤了出来,我紧紧咬了一下牙,才能好好地对她
微笑。
我走过去,爬上围墙,坐在图书馆女孩的旁边,她的身上有一股令人怀念的香
水味道。
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垦丁的海散发着像底层藏着宝石般细碎精致的光亮。
“你看,像不像卢贝松的「碧海蓝天」里,贾克小时候住的希腊半岛的海?”
太阳越来越大。我眯着眼睛看着海。“嗯。”
“阿宏,将来我们去希腊旅行好吗?”图书馆的女孩仍旧轻轻摇晃着腿,身体
微微往前倾,好象下一步她就可以拍打双臂,像白色的海鸟般轻盈地飞出去。不知
道为什么,我伸手去抓住她的手,好象怕她真的就这样飞走了。
她感觉到了,偏过脸来注视着我,然后笑起来,“好不好?”
去希腊旅行吗?我记得曾在一些旅行书里看过希腊的照片,一丝云也没有的理
直气壮的蓝色天空,白得刺眼的建筑,房屋阴影下闪着黄色眼睛的黑猫,还有杰洛
德杜瑞尔的“希腊三部曲”。
“好啊,我们可以去希腊三部曲里面写的…。”
“科孚岛!”我和图书馆的女孩异口同声地说。然后相视哈哈大笑。一阵风吹
过来,有些乱掉的发丝飞到她的脸上,她伸手往后拂去。图书馆的女孩似乎瘦了一
点,下巴尖尖的。那样微弱病态的瘦削,带给我一种奇异的美的视觉刺激。
“我们去科孚岛上住,你盖一栋很大的白色房子,前面要像书里写的那样还有
一个像森林那么大的花园,然后我生好多小孩子,让他们全部都像杰瑞德杜瑞尔一
样,在大自然里和动物昆虫花草一起长大起来。”
“好啊,那我还得造一艘船才行,这样我们才能常常出海去玩。”
“嗯嗯嗯。”图书馆女孩摇晃着辫子,一直点头。
“阿宏,我觉得我快要不行了。”图书馆女孩的声音有点颤抖,眼睛遥遥看着
的,像是比海还远的什么。“我没有办法在这个环境里继续生活下去耶。除了图书
馆之外,不论到哪里,我都有很强烈的不协调的感觉喔。我觉得自己好象一张真实
的照片里突然出现的漫画人物似的,不只我自己觉得很奇怪,别人也像看怪物一样
看着我。”
“但我来看的话,你一点也不像怪物呢。”
图书馆的女孩微微牵动着嘴唇,好象想笑,但是又没有。
“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流浪到一个荒废的城市里,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
剩下我和一只小狗,当然最好是我们家的甘甘。”她终于笑了。
对了甘甘啊。那个下雨的、与图书馆女孩紧紧相拥的夜晚简直像是一个遥远的
梦。
“我和甘甘一起喔。我们一起把马路上的柏油挖开来,露出真正的泥土,然后
我可以耕种,夜晚点起蜡烛来发呆。不过现在遇到你了,如果可以跟你一起坐在那
样的屋子里聊天,一定很好。”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我真正投入社会的生产力当中,成为一般的上班族,有了
固定的时间表和固定的伴侣固定的生活反应后,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会在半夜
醒来,感觉到那从黑暗之中凶猛袭来的莫名空虚感,然后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
静静地流泪。
这个时候唯一能安慰我的只有这个景像。我闭上眼睛设法让自己看见他们。图
书馆的女孩和她名叫甘甘的狗,慢慢走在荒废的城市里,明亮的太阳照着他们。图
书馆的女孩在剥开柏油露出泥土的地上发现了绿色的芽,她好高兴地叫唤着,“甘
甘你来,看,长出芽来了。”大黑狗摇着尾巴走近跪在土里的女孩,嗅一嗅新芽的
气味。
这样我才能安稳地再度睡去。
不过当时,我真的相信我将和图书馆的女孩一起到希腊或者其它有趣的地方,
依照我们的意思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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