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八月底的一天,我在宿舍接到大哥的电话。大哥跟我不亲,极少打电话,拿起
话筒听见他的声音时,我的心突然紧缩起来。他说妈妈不太好了,医院发出病危通
知,可能这几天就不行了。“阿宏,你卡紧转来。”这是整通电话中,唯一泄漏大
哥情绪的一句话。没有说再见,不擅言词的大哥沉默了一会,然后挂掉电话。
妈妈不太好了。
我背着包包站在宿舍门口,左右张望,企图寻找出租车。
我咬着牙抵挡那五岁的夏天的气味。喧闹的蝉叫声、泥土地被大太阳蒸出的软
软水汽、杂草的生腥和父亲瘦削的手的奇异颜色。
我快没有妈妈了。
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荒凉的、放暑假的宿舍门口的马路上,连一辆即将驶来的出租车都看不到。我
调整一下背包,决定走到外面的大马路上看看。脚却像是被柏油地粘住了,必须很
用力才能开始走动。我眯着眼看远方的大马路,热气把视线蒸得好模糊。
“嘿,阿宏你要去哪里?”大郭开着车从后方靠近我,把头伸出车窗来喊叫着。
一下子我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他,坐在大郭身边的牙医系女生倾过身子
来,似乎有点担心地看着我。
我闭上眼睛。八月夏天特有的热气从脚下往上蒸腾,背包沉沉的重量感拉坠着
我的双肩,沙沙作响的菩提树上,蝉鸣像潮水般涌起又退下。我把手放在大郭车窗
的边框上,汽车被太阳晒得发烫,散发一种铁腥气。
□
“我妈妈上个星期过世了。虽然一接到消息就赶搭飞机回到家里,被从医院接
回家的妈妈仍然没有等我。
说是没有等我,但其实妈妈并没有等任何人。送到医院前就一直是昏迷的,到
真正停止生命现象前,都没有再醒过来。她是在我们意识到死亡的事实之前,独自
就在她那阴暗的小房间里,下定决心悄悄地走了。
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妈妈离开了。
一直到看见她被推进火葬场的炉子里,再出来已是一片无法再辨识什么的白灰
时,我才突然了解,那根连系我与我从来无法真正体验的过去的世界的脐带,已经
全然地断掉了。就像讲得正热烈的越洋电话,电话线突然断掉,话筒一下子寂静无
声,只能想象在某个深海的海底,断掉的黑色的电话缆线无可奈何地躺在鱼儿游来
游去的沙地上。
我的一切询问?喊,都变成泡沫消失在深海中。
喂,喂,妈,你在那里吗?
没有任何的回答。
图书馆的女孩,你也消失了吗?
你听见我的求救吗?
我觉得十分十分孤独喔。如果能再紧紧抱着你,感觉你的温度和气味,我会好
很多哟。你听见了吗?我在沉在海底的船中,一下一下按着求救讯号呢。SOS 、SOS、
SOS …。“
我把信放进信封里,写上图书馆女孩的名字和地址,然后穿上拖鞋走出家里。
九月高雄的太阳减了一点点狠劲,不过仍灿烂耀眼。拖鞋发出啪塌啪塌的声音,我
慢慢走在这条从小玩到大的街上,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小的阿宏的世
界已经消失,躺在汽车顶上眯起眼睛的黑猫可以证明。它警觉地望着我,随着我的
走近,提起脚尖,很不愉快地腾跳到旁边的围墙上,像黑衣忍者般飞檐走壁而去。
我想不起来村子里到底哪里有邮筒了。
只记得很多年前那一次,写信给阿美时,是在一家杂货店前投进邮筒里的。杂
货店阴暗凉爽,柜台上摆满了巨大圆筒状的绿色玻璃罐,里面装着彩色大糖球、酸
梅、芒果干、豆干,如果手不够长,还无法顺利伸进去取得想要的东西。
烫着卷卷头发的老板娘,手臂十分强壮。收下我的一块钱,轻而易举哗啦一声
把玻璃罐放平,让我自己伸手进去拿。一块钱十个彩色糖球。那糖球异常巨大,放
进嘴里几乎嘴唇无法合起来,喀?喀?磨着口腔。很久很久才能吞下一口有甜味的
口水。
后来在一家唱片行前找到邮筒,乡下地方信不多,一个邮筒分两边漆成红色绿
色,写上平信限时,嘴却合用一个。我靠近它往黑漆漆的洞口看进去,不太能确定
里面究竟有没有分开来。我把信尽可能靠限时这一边放,希望它因此能顺利成为一
封能够较快到达的信。
唱片行十分明亮,站在马路上就可以直直望进店的最深处,四面贴着各式各样
的海报,音箱不时传出爆裂声,正哗啦啦放的不知是哪个外国合唱团体的CD,全部
是年轻男孩子的声音,歌声冲啊冲,像要全力奔到哪里去似的。
店门口挂着色彩缤纷的彩带和大气球,随着风呼啦啦地转。店里面却连一个客
人都没有。像一场大家都记错时间的庆祝会。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生靠着柜台发
呆地盯着远处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连我走近店门也没有察觉。我站着吹一下冷气,
然后又拖着我的拖鞋啪塌啪塌地走了。
年轻男生合唱团体的歌声,像依依不舍追着我般,走了好远还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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