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那天之后没多久,妈妈去纽约,然后写了一封信回来,希望爸爸同意跟她离
婚。说请爸爸去拿离婚协议书,签名盖章之后寄到这封信上附的地址来,她会签名
后再寄回来。爸爸受不了喔。他大一联谊认识妈妈之后就疯狂地爱她,几十年来从
来没有变过,甚至爸爸说那分感情只有越来越浓而已。他完全不相信妈会要跟他离
婚。
你知道吗,我那个原本好看极了的爸爸从接到那封信后就完了,一下子老好多,
晚上不能睡,拿着信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喃喃自语。有一天他走到我房间里,头发白
了一半,我真不知道他是原本有染发还是怎样,总之变得很糟,但是眼睛亮得吓人。
他说,我们去找妈妈吧,马上就去,去把她接回来,她离开家太久了。
虽然不太懂大人之间的那些事,但我毕竟是妈妈的女儿,我们之间有一种心电
感应之类的东西吧,我知道妈妈绝对不会回来的。可是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地开始收
拾我跟爸爸的行李,找出护照来,第二天我们就想办法搭上候补的机位,飞到纽约
去。“
“后来呢?”本来没有心理准备要听到一个这么离奇的故事,因此心里虽然想
着说不定图书馆的女孩讲起来会伤心,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图书馆女孩看起来也还好,笑笑地接下去说:“我们按着地址找去,妈妈在中
央公园附近找了一个还不错的公寓,周围的治安很不错,大楼也有管理员和警卫,
只是房租很贵,但是妈说她还付得起。”她调整一下坐累了的姿势。
“那个公寓看起来真的蛮舒服的,妈说原本是一个女的法国艺术家住的,她和
一个纽约当地的男人结婚,留下原来的装潢跟家俱给妈妈,所以不用麻烦再去布置。
看见我和爸来,妈没有太惊讶的样子,反而很自然的,像是我们回到台北的家而她
来帮我们开门似的。不过说真的,我没有看过那样的妈妈呢。”她眯起眼睛,好象
即刻可以穿越千山万水看见她母亲的模样。
“样子啊、像貌什么的,都没变,但是就是有点不一样了。我后来一次又一次
地想,才慢慢有点领悟。那就是啊,妈妈的态度变得确定了。以前的妈妈当然也都
是很美好的,只是有时候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模糊的感觉,好象,好象一首曲子,
高高低低的组合听起来没什么错,但是仔细听会觉得有些音没有落在正确的点上,
高一点、慢一点之类的。但是纽约的妈妈却给我准确的印象,她终于抓到演奏的诀
窍了。”
“你妈妈是在那边认识了什么人了吗?”
“对呀,一开始我和爸爸也都这么以为,但后来我们慢慢觉得妈讲的是实话,
她并不是为了任何第三者要离开爸爸,根、本、没有第三者喔。”
“好奇怪。”我说。
图书馆女孩点点头。“其实妈妈的这个改变给我很大的震撼。所以后来爸爸决
定留在纽约劝妈妈后,我就回来了。”
她抬起眼来注视着我。“我想回来好好想一想,我二十几年来的生活、一直抱
持着以活得理直气壮的信念还有对于生命的理解,我突然觉得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我想看清楚我自己一点喔。所以我没有跟谁连络,自己就跑到叔叔垦丁的小木屋了。
在那里的时候我每天清晨自己一个人把所有的衣服脱掉,静静裸着身体在海水
里面游着,不是有人曾经认为吗,所有的生命是从海中开始的。每次潜进暖暖的像
子宫羊水中的海洋时,都会自以为地多觉悟一些什么喔。“图书馆的女孩眼睛闪亮
如夏夜的星星,我从里面听到清澈的灵魂的声音。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柔和,很快黄
昏就来临了。玫瑰色的空气中有一种喜悦又哀伤的气味。我交握双手放在膝上,静
静等待她的故事。
“关于父母的结合产生了我这个生命和我一点一点累积生长起来的肉体和心灵,
还有,”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与你之间的爱情与欲望。我都在海洋中,细细
想过。但是越往深处去想时,心里会逐渐逐渐生出一种巨大的迷惑,如果不顾一切
一直这样解析下去的话,恐怕会像被海水的压力在海底压得扁扁的比目鱼那样,永
远也翻不了身吧。
因此在垦丁遇到你的那一天,决定要顺从身体的欲望,和你作爱喔。我记得我
告诉过你,想看看处女与非处女的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同。我也知道喔,那像过河的
卒子那样,非处女的我即使回头去看,也回不到处女的自己的生命的河的那一边。
但反过来想,如果我不跨过这一步,我也无法真正了解不再是处女,或者说一个新
的女性的感受。
只是当时,那样的迷惑到底还是跟著作爱这件事一起游过河,跟着我来到了河
的这一岸喔。我在你的身边醒来时,看见熟睡的你,突然觉得孤单。我知道我还是
必须自己来面对自己生命中巨大的变化,不论是你,或是给予我生命的爸爸妈妈,
都帮不上忙。即使觉得那么那么茫然,却又好清楚地知道,能够面对我的灵魂的,
只有我自己而已。“
她站起来,把客厅和厨房的灯打开,屋子里立刻充满暖黄色的光,窗外因此?
时显得黯了,属于夜晚的昆虫轻轻唱起来,迎接夜晚。
“我没有办法,如果把你叫醒,你一定会试图做一点什么的,我想我要的应该
不是那样的东西。所以我收拾东西离开你。回到台北过了几天,再飞到纽约去看爸
爸妈妈的情况。”
“我觉得…。”我想说些话,告诉她她应该叫醒我的,不管那造成迷惑的东西
是什么,我们应该可以一起想办法来解决。但一转念,发现这样的话其实是多余的,
我没再说下去。
图书馆的女孩等待着我。
“没什么。”我说。“结果纽约的情况怎样呢?”
“有时候你真的会觉得,大人只是在他的心灵周围随着时间不断加高围墙,一
旦防线溃决了,露出来的灵魂,还是赤裸裸的小孩子的心呢。爸爸之前曾经赶回台
北,办好了退休,然后再回纽约,在妈妈住处的附近,也租了一个公寓,两人隔着
中央公园当邻居。爸爸说,他要重新追妈妈,像两个陌生人在纽约相遇,从一见钟
情开始新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明明是真实的却又因为太梦幻而仿佛触及不到,我静静坐着,感觉
意识正在进行忙碌的讯息传递工作。附近有谁家开了音响,播放披头四的老歌,仔
细听的话,简直会觉得四个好年轻的男生就在外面的街上追逐玩耍着。
“就像伍迪艾伦和米亚法萝。”
“嗯?”
“我是说,就像伍迪艾伦跟米亚法萝,他们也是隔着中央公园一面当邻居一面
同居着。”
图书馆女孩先是楞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虽然我懂得你在说什么,但是我还
是觉得你怪怪的。”。
我最喜欢图书馆的女孩了。我心里这么想着。她永远知道我在说什么,甚至连
没有说出来的她都真的知道,就像我也一直都懂得她那样。眼前的她清秀聪慧远远
超过我所求。但。或许就是一切都太完美了吧。
我仿佛看到阿美温柔的眼睛,和她静静在家乡等待的姿态。
“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我听见自己终于开口。
“嗯。”
“我爱上别人了。”
图书馆的女孩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到窗前,从那里有一阵轻轻的夜风吹过来,
桂花的香气浓烈。
我没有来得及看她的表情,我也并不想看到。
安静的夏末夜晚的气味慢慢渗进屋子里。我注视着茶几上我写给图书馆女孩的
信,然后一偏头看见自己映在电视机中的影子,像闻到什么不好的味道似的,连忙
把头转开。
我觉得口渴,于是站起来,走到厨房去倒了一杯水。经过音响时,突然有个冲
动想去放一张CD,至少让屋子里有一些声音。
“她是谁啊?”图书馆的女孩依旧背对着我,纤细的身体站得很挺。
我不想告诉她。
描述我另外爱上了的女生给她听,除了伤害,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作用。
“是那个一直在你心里面的女生吗?”声音有点哑,她一定也口渴了。
“嗯。”
“到底我还是没有办法把你从她那里抢过来对不对?”
你们两人都十分美好喔,而我是完全不足以被争夺的啊。我在心里悄悄这样想,
仿佛如果稍微用力一点,图书馆的女孩就会听见。
她转过身来,脸色和嘴唇都很苍白,光是眼睛闪闪发亮。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很
生理性地揪痛一下。她眼睛里的光,是痛苦还是愤怒呢。
但是她还是对着我微笑起来。“阿宏,你有看过电影「流氓大亨」吗?”“流
氓大亨。”我重复着这个片名,一时反应不过来我到底有没有看过。图书馆的女孩
走到电视机前,打开底下的柜子,拿出一盒录像带来放进录像机里。带子似乎是从
中间开始播放的。我看见周润发和钟楚红,背景是纽约。于是想起来,我看过这支
片子,张婉婷导的。
“你知道吗。”图书馆的女孩跪坐在电视机前的地上,转过来看了我一眼,然
后继续盯着电视屏幕。钟楚红对着斯文的前任男友说,“昨天晚上有三个人没睡。”
前任男友帮她搬行李时,切进周润发卖了汽车,买下那个钟楚红一直想要却买不起
的表带,然后兴奋得像傻子似的,一路跑回住处的画面。
“流氓大亨是台湾的片名,它原来的名字是秋天的童话喔。”她对着电视似乎
看得入迷,讲话声音痴痴的。“秋天的童话,不是很美吗?”周润发把装着表带的
红色盒子交给已经坐上车子的钟楚红,钟楚红也拿了一个盒子给他,祝他生日快乐。
等车子走远了,周润发才突然想起似的,拔腿拚命追,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通
往高架桥的路上了,几辆准备上桥的出租车对他按着警示的喇叭。他打开盒子,看
见里面是钟楚红最心爱的那只缺了表带的表。周润发对着钟楚红已经远去的那个方
向,极尽全力地望着。镜头在他脸上停了很久,久得令人心痛。
“你看周润发的表情,是不是太棒了。尽管知道是演戏呵,还是被他打动了。”
图书馆的女孩坐在那里,看着仍持续播出的画面,肩膀颤抖起来,她在哭。“这部
电影我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一次一次都更感动一点。它是我心里面排行榜永远的
第一名喔。”我看见眼泪落在她的腿上。“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就梦想
着,有一天也要出现像这样一个人来相爱呢。不然,也至少要是一个能够一起看这
部电影,然后同样感动的人。”
我闭上眼睛,再张开。感觉整个头木木的。我想走过去抱住图书馆的女孩,告
诉她这一切都是骗她的,我只是跟她开玩笑的,不要哭喔,逗你玩的。然而我什么
也没做,没说话没动,眼睁睁看着她坐在那个地板上哭得好厉害。
这一刻我迷糊起来。我真的那么爱阿美吗,爱到这种必须这么残忍地伤害图书
馆女孩的程度吗。或许我根本谁都不爱,我只是爱我自己而已。看着自己紧紧交握
的手,才突然发现我全身肌肉绷得好紧,连牙齿都紧紧咬合得脸颊鼓起来。
电影中钟楚红带着小女孩走在长岛的海边,惊讶地看见码头上有一家叫做“SamPan”
的餐厅。黄昏的光线中她踏上通往餐厅的木头斜坡,周润发发现她,先是出现极短
暂的激动有一点点想哭似的表情。但随即站稳了,笑起来,说,“Table for two ?”
镜头静止在这里。
然后是音乐,吕方曾经唱过的关于秋天的一首歌,不过在这里只有演奏而已。
黑色的画面底色上很快地跑着白色的鸣谢与许许多多的职位和名字。音乐真的很棒,
有一点点忧伤,却是仍然充满希望的那种。一个人静静走在九月的纽约中央公园时,
会很适合听的。
图书馆的女孩站起来,坐在我对面。“你已经决定了吗?”脸上湿漉漉的。
我低下脸,不能望着她。然后点点头。
我听见她虽然尽力克制着,却还是忍不住出声地哭起来。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呢,我觉得我现在真的承受不了。”
我没办法给她答案,觉得自己突然变成好小的孩子,我实在没有能力做决定。
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伤害一个根本没做错任何事的人呢。
“阿宏你一直是我最大的支柱,在生活最难受的时候,只要想着你,知道你在
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就会觉得安心喔。”她用手抹掉脸上的眼泪和散落的发丝,
尝试着微笑,眼神望着遥远的地方。“在海边小木屋醒来时,我坐起身看着你熟睡
的脸,觉得自己真的好幸运喔。”她的眼神回来,注视着我,然后这次很真心地笑
了,像雨后乍晴的天空。
“记不记得那天我问你,”她望了一下窗外,然后回到我脸上。“你心里面的
那个女孩子呢?你说已经不见了。”她喃喃重复了一次,“已经不见了。你这样说。”
看着地板。
“我知道你在说谎。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难道真的作爱之后的两个人,真
的会有一种灵魂的交流吗?”她突然抬头问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当时就知道你在说谎喔。虽然初初意识到的时候,心一下子好痛,但是慢
慢就不难过了。因为阿宏你是因为爱我才说这个谎的。觉得可以认识你、跟你在一
起真的太幸运了。因为对我来说,你真的很特别,是我好喜欢的男生。”
图书馆的女孩脸上的表情变柔和了,有点疲倦,看起来像一个想睡的小女生。
“我早就明白你会离开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呢。”她看着我,眼睛十分十分温
柔,“阿宏,真的太短暂了,我舍不得你。”
我一句话也没说,咽了一下口水。感觉自己的喉结上去又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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