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晓刚一家人住在捷夫森街上。捷夫森街两旁绿树成荫,绿树下的草地修剪得
非常平整,像是铺着一层厚厚的绿地毯。他家的房子是一幢浅黄色外墙红瓦顶的二
层楼房,像幢别墅。一下汽车,我就被他们家漂亮的住房和优雅的环境吸引住了。
住房前面的草地上栽着五颜六色的花,有玫瑰、郁金香、三色紫罗兰和一些叫不出
名的花,在透过树丛的冬日阳光下斑斓缤纷。小楼前的草坪间一条小石块砌成的路
通向一扇浅褐色的门,石块小路把房子前坪分成两个小园子,园子四周绕着齐腰高
的冬青树。房子里有三室三厅和两个半浴室,进门的大客厅是很典型的华人家庭摆
设。黑色的皮沙发沿墙放着,正对门的一扇墙立着一架黑色雅马哈钢琴,一幅中国
山水画挂在钢琴上方的墙上。连着客厅是一间休息室与餐厅和厨房相通。通往二楼
的楼梯引人注目,楼梯是油黄的橡树木制的,呈S 形,使直线条的空间有了动感。
我对李晓刚家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好奇。我问他:“租这么大的房子多少钱一月?”
他说:“我们买的。”我咋着舌,心想这要多少钱呀,他才来美国七八年就买了房
子和新车,在国内我也混了那么多年才住着一室一厅单元房,难怪大家都要往美国
跑。我羡慕地说:“你在美国算是混得不错的吧?”他轻描淡写地说:“还行,想
起来美国梦也就这么回事。”我很好奇:“什么样的美国梦?”他说:“有自己的
房子和车子,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像样的收入。”李晓刚的话让我那天晚上想了好
久。
在李晓刚家住了两天,我急了,催着李晓刚帮我租房子。李晓刚请了一天假,
大清早就出去买回一堆报纸。早晨张燕匆匆忙忙把车从车库开到家门口招呼儿子大
卫上车去学校,我赶出门送张燕母子上路。我对张燕说:“辛苦你们了,儿子忙不
过来,还要忙我的事。”张燕摇下车窗笑呵呵地对我说:“刚来美国不容易,你用
不着客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说着她又朝屋里嚷道:“晓刚,中午你们就在
外面买点儿吃的,送了大卫我去上班啦。”不管李晓刚听没听到,张燕启动汽车一
溜烟消失在捷夫森街的尽头。
我回到房内,客厅的地毯上摊了一地报纸,中文的、英文的都有。李晓刚趴在
地上翻阅报纸,见我进来,他抬起头用手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说:“查
查哪个地方有房子出租,房子找妥后,你就可以去实验室见老板了。”我蹲到地毯
上看着满地的报纸,分类广告栏中已有些广告被李晓刚用红笔圈上。我看见圈着的
广告栏里的租金标着二百五十元、二百八十元,心里直发毛:我口袋装的三千多美
元是半年的生活费用,房租那么贵,其它费用够不够?还是先省着点儿吧。我问李
晓刚:“地下室的房租会不会便宜些?”李晓刚迷惑地望着我,说:“没听说过有
地下室出租,地下室和车库当做住房出租是违法的。”我又问:“什么地方的房租
便宜些?”他说:“你们学校附近的房子租金便宜,但那里黑人和墨西哥人多,不
安全。”我说:“不至于会要我的命吧?我白天上班,晚上呆在房子里不出来。”
他说:“谁也料不定。万一出事怎么办?华人区很安全,每月租金也不过多几十、
百把块。”我说:“百把块钱也不是小数目,换成人民币八百多块钱,我一个月工
资还拿不到这个数。”他说:“到了美国就不要再想人民币的事,在这里挣的是美
元。”我暗暗叫苦:“我怎么可能不去与人民币比价呢?我还欠着二三万人民币的
债,在这里半年我会挣多少呢?我老婆现在还拿不到八百块钱一个月,那可是全家
几口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在李晓刚面前我怕抖出自己一穷二白的家底,在这个令
我羡慕的二层楼居室里无地自容。我说:“尽量找一个交通方便租金便宜的地方,
一个人凑合着也不用讲究,无非是一个晚上睡觉的地方,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晓刚又把标了记号的广告看了一遍,边看边说:“你刚来没有车,找个离巴士站
近的地方,交通方便些,价格上面我们还可以与房东讨价。你现在比我当初来美国
时好多了。我来美国时口袋里只有四十美元,白天给老板做实验,周末去餐馆洗盘
子挣点儿钱。老板说是在给我办雇用手续,两个月没办下来,到了第三个月叫我开
路时我才知道他申请的NIH (美国国家健康科学研究所)课题没有批,拿不到钱也
雇不了我。找不到工作我只好转了学生身份,到中部得克萨斯大学去读博士学位。”
我说:“你现在好了,事业有成。”他说:“你也会有这一天,先苦后甜。来美国
的人都要先苦一两年,把该吃的苦都吃完了,路也就走出来了。一步步来,先求稳
定,再求发展。”李晓刚给几家出租房子的人拨了电话后,载着我上了路。李晓刚
漫不经心地操作着方向盘,一边对我说:“在美国,每人都像是高速公路上的汽车
为生存而拼命工作。”我说:“国内讲美国是青年人的战场。”李晓刚说:“何止
是青年人,到了五六十岁,你还是不得不为生计而工作,这一辈子别想轻松。像我
们这种在大学做研究的人,压力很大。压力不是体力的,是精神上的。你可能已经
尽了全力拼了命工作,实验不一定有理想的结果,老板的脸色很难看。你要做好看
老板脸色的准备,特别是在你累得精疲力尽拿出的结果不如老板的意时,那时候你
就知道什么叫美国了。老板的钱不好拿,烫芋头。”
车子在10号高速公路向东奔驰,我看到不远的地方一群高耸的摩天大楼鹤立鸡
群,在一大片低矮的建筑物之上,像是沧海上挺拔着的灯塔,装点这广漠的城市。
李晓刚告诉我那是洛杉矶的市中心。他问我:“是不是找到一点儿美国的感觉了?”
我笑着说:“来美国前我看过纽约、芝加哥的都市风光照片,我脑子里的美国是数
不清的摩天大楼。”李晓刚说:“与纽约和芝加哥相比,洛杉矶像农村对不对?我
在纽约住过,也去过芝加哥,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洛杉矶。不仅是它的气候、居住环
境和工作机会,它的多元文化对华人来说把它比喻成天堂不算过分。”我有点儿感
慨,对于一个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住房和新车的人来说,我是无法有同样的感受,
至少他不会像我一样愁着钱的事,满脑子里还在不断盘算着找什么样的房子,房租
是不是便宜。李晓刚带我找了几条街,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我们在沿途满是中
文招牌店铺的大道上往西行,又转了几条我不知道名称的大街后,拐到一条小路上,
李晓刚把车泊在路边。这是一条有些坡度的街,是山丘的起始处。踏入铁丝编织的
栅墙的小院,我们敲开了一幢旧的单层独立屋。一位六十多岁的妇人开了门,她瘦
长的脸,头发花白,讲一口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听说我们是找房子的,她赶忙迎
我们进屋。
客厅里空空的,没有任何一件摆设,连一张桌椅也没有,地毯脏乎乎的,客厅
的周围有几扇门通向不同的房间。那妇人叫唐太太,她叫我们去看那间出租的屋子。
这间屋子临街,狭长形,一张单人床紧靠着墙,床与窗户之间只剩下可以走动的地
方,没有空隙再容下一张写字台,只有床头的墙角处挤进了一张小小的单人书桌。
唐太太说:“这个房间好呢,窗户大,采光好。”李晓刚说:“房子太小,来个人
都没地方坐。”唐太太说:“只租二百二十块钱。”李晓刚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
眼镜说:“太贵了!二百二十块租这么大点儿房子。”唐太太说:“不贵啦,不贵
啦。这座房子租金七百五十块钱,我还要付房东煤气水电费,三户人住平摊也要二
百五十块。这间房小,少付三十块钱。二百二十块钱一间的房子不好找,你不租会
后悔的。”我对李晓刚说:“算了吧,房子是小点儿,我一个人先凑合住。”
我在这条名为马格雷塔路上的一幢旧屋里安顿下来了。房间不大,周围环境也
不好,洗手间又脏又乱,厨房里四处是油渍。与李晓刚那幢二层小楼相比,这里算
是个贫民窟。可是不管怎么说,至少我在美国好歹有了个栖身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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